第一章
艺术品的本质

我的方法的出发点是在于认定一件艺术品不是孤立的,在于找出艺术品所从属的,并且能解释艺术品的总体。

第一步毫不困难。一件艺术品,无论是一幅画,一出悲剧,一座雕像,显而易见属于一个总体,就是说属于作者的全部作品。这一点很简单。人人知道一个艺术家的许多不同的作品都是亲属,好像一父所生的几个女儿,彼此有显著相像之处。你们也知道每个艺术家都有他的风格,见之于他所有的作品。倘是画家,他有他的色调,或鲜明或暗淡;他有他特别喜爱的典型,或高尚或通俗;他有他的姿态,他的构图,他的制作方法,他的用油的厚薄,他的写实方式,他的色彩,他的手法。倘是作家,他有他的人物,或激烈或和平;他有他的情节,或复杂或简单;他有他的结局,或悲壮或滑稽;他有他风格的效果,他的句法、他的字汇。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只要拿一个相当优秀的艺术家的一件没有签名的作品给内行去看,他差不多一定能说出作家来;如果他经验相当丰富,感觉相当灵敏,还能说出作品属于哪位作家的哪一个时期,属于作家的哪一个发展阶段。

这是一件艺术品所从属的第一个总体。下面要说到第二个。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例如莎士比亚,初看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奇迹,从别个星球上来的陨石。但在他的周围,我们发现十来个优秀的剧作家,如韦伯斯特、福特、马辛杰、马洛、本·琼森、弗莱彻、博蒙特本书提到的诗人、作家、建筑家、雕塑家、画家、音乐家,为数极多,故汇集在书末,另列生卒年代表及西文原名以备检阅,不再逐条加注。,都用同样的风格,同样的思想感情写作。他们的戏剧的特征和莎士比亚的特征一样:你们可以看到同样暴烈与可怕的人物,同样的凶杀和离奇的结局,同样突如其来和放纵的情欲,同样混乱、奇特、过火而又辉煌的文体,同样对田野与风景抱着诗意浓郁的感情,同样写一般敏感而爱情深厚的妇女。在画家方面,鲁本斯好像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前无师承,后无来者。但只要到比利时去参观根特、布鲁塞尔、布鲁日、安特卫普各地的教堂,就发觉有整批的画家才具都和鲁本斯相仿:先是当时与他齐名的克雷耶,还有亚当·凡·诺尔特、赫兰德·泽赫斯、龙布茨、亚伯拉罕·扬森斯、凡·罗斯、凡·蒂尔登、扬·凡·奥斯德,以及你们所熟悉的约尔丹斯、凡·代克,都用同样的思想感情理解绘画,在各人特有的差别中始终保持同一家族的面貌。和鲁本斯一样,他们喜欢表现壮健的人体,生命的丰满与颤动,血液充沛,感觉灵敏,在人身上充分透露出来的充血的软肉,现实的,往往还是粗野的人物,活泼放肆的动作,铺绣盘花,光艳照人的衣料,绸缎与红布的反光,或是飘荡或是团皱的帐帷帘幔。到了今日,他们同时代的大宗师的荣名似乎把他们湮没了;但要了解那位大师,仍然需要把这些有才能的作家集中在他周围,因为他只是其中最高的一根枝条,只是这个艺术家庭中最显赫的一个代表。

鲁本斯《劫夺吕西普的女儿》

布面油画 1618年

安东尼·凡·代克《烂醉的森林神》

布面油画 约1620年

雅各布·约尔丹斯《生育预言》

布面油画 约1623年

这是第二步,现在要走第三步了。这个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之内,就是在它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因为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作者一再提到时代精神或精神状态,都是指某个时代大多数人的思想感情。对于群众和对于艺术家是相同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而且这是必然之事:菲狄阿斯,伊克蒂诺,一般建筑巴台农神庙和塑造奥林匹亚的朱庇特的人,跟别的雅典人一样是异教徒,是自由的公民,在练身场上教养长大,参加搏斗,光着身子参加运动,惯于在广场上辩论,表决。他们都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利益、同样的信仰,种族相同、教育相同、语言相同,所以在生活的一切重要方面,艺术家与观众完全相像。

这种两相一致的情形还更显明。倘若考察一个离我们更近的时代,例如西班牙的盛世,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中叶为止。那是大画家的时代,出的人才有委拉斯开兹、牟利罗、苏巴朗、弗朗西斯科·特·埃雷拉、阿隆索·卡诺、莫拉莱斯;也是大诗人的时代,出的人才有洛佩·特·维加、卡尔德龙、塞万提斯、蒂尔索·特·莫利纳、路易斯·特·莱昂、纪廉·特·卡斯特-罗贝尔维斯,还有许多别的。你们知道,那时西班牙纯粹是君主专制和笃信旧教的国家,在勒班陀打败了土耳其人,插足到非洲去建立殖民地,镇压日耳曼的新教徒,还到法国去追击,到英国去攻打,制服崇拜偶像的美洲土著,要他们改宗;在西班牙本土赶走犹太人和莫尔人;用火刑与迫害的手段肃清国内宗教上的异派;滥用战舰与军队,挥霍从美洲掠取得来的金银,虚掷最优秀的子弟的热血,攸关国家命脉的热血,消耗在穷兵黩武,一次又一次的十字军上面;那种固执,那种风魔,使西班牙在一个半世纪以后民穷财尽,倒在欧罗巴脚下。但是那股热诚,那种不可一世的声威,那种举国若狂的热情,使西班牙的臣民醉心于君主政体,为之而集中他们的精力,醉心于国家的事业,为之而鞠躬尽瘁:他们一心一意用服从来发扬宗教与王权,只想把信徒、战士、崇拜者,团结在教会与王座的周围。异教裁判所的法官和十字军的战士,都保存着中世纪的骑士思想、神秘气息、阴沉激烈的脾气、残暴与褊狭的性格。在这样一个君主国家之内,最大的艺术家是赋有群众的才能、意识、情感而达到最高度的人。最知名的诗人,洛佩·特·维加和卡尔德龙,当过闯江湖的大兵,“无畏舰队”的义勇军,喜欢决斗,谈恋爱;对爱情的风魔与神秘的观念不亚于封建时代的诗人和堂吉诃德一流的人物。他们信奉旧教如醉若狂,其中一个甚至在晚年加入异教裁判所,另外几人也当了教士上文提到的六个诗人,四人进了修道院。;最知名的一位,大诗人洛佩,做弥撒的时候想到耶稣的受难与牺牲,竟然晕倒。诸如此类的事例到处都有,说明艺术家与群众息息相通,密切一致。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要了解艺术家的趣味与才能,要了解他为什么在绘画或戏剧中选择某个部门,为什么特别喜爱某种典型某种色彩,表现某种感情,就应当到群众的思想感情和风俗习惯中去探求。

由此我们可以定下一条规则: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这一点已经由经验证实,只要翻一下艺术史上各个重要的时代,就可看到某种艺术是和某些时代精神与风俗情况同时出现,同时消灭的——例如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诞生的时代,正是希腊人战胜波斯人的时代,小小的共和城邦从事于壮烈斗争的时代,以极大的努力争得独立,在文明世界中取得领袖地位的时代。等到民气的消沉与马其顿的入侵使希腊受到异族统治,民族的独立与元气一齐丧失的时候,悲剧也就跟着消灭——同样,哥德式建筑在封建制度正式建立的时期发展起来,正当十一世纪的黎明时期,社会摆脱了诺曼人与盗匪的骚扰,开始稳定的时候。到十五世纪末叶,近代君主政体诞生,促使独立的小诸侯割据的制度,以及与之有关的全部风俗趋于瓦解的时候,哥德式建筑也跟着消灭——同样,荷兰绘画的勃兴,正是荷兰凭着顽强与勇敢推翻西班牙的统治,与英国势均力敌地作战,在欧洲成为最富庶、最自由、最繁荣、最发达的国家的时候。十八世纪初期荷兰绘画衰落的时候,正是荷兰的国势趋于颓唐,让英国占了第一位,国家缩成一个组织严密、管理完善的商号与银行,人民过着安分守己的小康生活,不再有什么壮志雄心,也不再有激动的情绪的时代——同样,法国悲剧的出现,恰好是正规的君主政体在路易十四治下确定了规矩礼法,提倡宫廷生活,讲究优美的仪表和文雅的起居习惯的时候。而法国悲剧的消灭,又正好是贵族社会和宫廷风气被大革命一扫而空的时候。

我想做一个比较,使风俗和时代精神对美术的作用更明显。假定你们从南方向北方出发,可以发觉进到某一地带就有某种特殊的种植,特殊的植物。先是芦荟和橘树,往后是橄榄树或葡萄藤,往后是橡树和燕麦,再过去是松树,最后是藓苔。每个地域有它特殊的作物和草木,两者跟着地域一同开始,一同告终;植物与地域相连。地域是某些作物与草木存在的条件,地域的存在与否,决定某些植物的出现与否。而所谓地域不过是某种温度、湿度,某些主要形势,相当于我们在另一方面所说的时代精神与风俗概况。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我们研究自然界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植物的出现,了解玉蜀黍或燕麦、芦荟或松树;同样我们应当研究精神上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艺术的出现,了解异教的雕塑或写实派的绘画,充满神秘气息的建筑或古典派的文学,柔媚的音乐或理想派的诗歌。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

今年我就预备用这种方法跟你们研究意大利绘画史。我要把产生乔托和贝多·安吉利科的神秘的环境,重新组织起来给你们看;为此我要引用诗人与作家们的材料,让你们看到当时的人对于幸福、灾难、爱情、信仰、天堂、地狱,人生的一切重大利益,抱些什么观念。这些材料的来源,有但丁、圭多·卡瓦尔坎蒂和圣方济各会修士的诗歌,有《圣徒行述》《仿效基督》《圣方济各的小花》《圣徒行述》是十三世纪一个多米尼克会修士所著。《仿效基督》的作者与年代,至今众说纷纭,未有定论;内容系教人如何修持、如何敦品,以期灵魂得救。《圣方济各的小花》是十四世纪时无名氏作,叙述圣方济各生平及早期圣方济各会修士的故事。以上三书原著均为拉丁文,译成各国文字,为虔诚的旧教徒的主要读物。,有迪诺·孔帕尼等史家的著作,有穆拉托里所收集的各家编年史,这部大书很天真的描写各个小共和邦之间嫉视残杀的事迹——接着我要把一个半世纪以后充满异教气息的环境,产生莱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的社会给你们重新组织起来。我或者引用当时人的回忆录,例如贝韦努托·切利尼的《自传》,或者引用某些史家在罗马和意大利其他重要城市所写的日记;或者引用外交使节的报告;或者有关庆祝会、面具游行、入城式等等的描写,摘出其中的重要段落,使你们看到社会风俗的粗暴,放纵的肉欲,充沛的元气。同时也看到当时人对诗歌与文学的强烈的感受,爱好绚烂夺目的形象,喜欢装饰的本能,讲究外表的华丽;这些倾向存在于贵族与文人之间,也存在于平民与无知识的群众之间。

诸位先生,假定我们这个研究能成功,能把促使意大利绘画诞生、发展、繁荣、变化、衰落的各种不同的时代精神,清清楚楚地指出来;假定对别的时代、别的国家、别的艺术,对建筑、绘画、雕塑、诗歌、音乐,我们这种研究也能成功;假定由于这些发现,我们能确定每种艺术的性质,指出每种艺术生存的条件:那么我们不但对于美术,而且对于一般的艺术,都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就是说能够有一种关于美术的哲学,就是所谓美学。诸位先生,我们求的是这种美学,而不是另外一种。我们的美学是现代的,和旧美学不同的地方是从历史出发而不从主义出发,不提出一套法则叫人接受,只是证明一些规律。过去的美学先下一个美的定义,比如说美是道德理想的表现,或者说美是抽象的表现,或者说美是强烈的感情的表现;然后按照定义,像按照法典上的条文一样表示态度:或是宽容,或是批判,或是告诫,或是指导。我很欣幸不需要担任这样繁重的任务;我没有什么可指导你们,要我指导可就为难了。并且我私下想,所谓教训归根结蒂只有两条:第一条是劝人要有天分,这是你们父母的事,与我无关。第二条是劝人努力用功,掌握技术,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也与我无关。我唯一的责任是罗列事实,说明这些事实如何产生。我想应用而已经为一切精神科学开始采用的近代方法,不过是把人类的事业,特别是艺术品,看做事实和产品,指出它们的特征,探求它们的原因。科学抱着这样的观点,既不禁止什么,也不宽恕什么,它只是鉴定与说明。科学不对你说:“荷兰艺术太粗俗,不应当重视,只应当欣赏意大利艺术。”也不对你说:“哥德式艺术是病态的,不应当重视;你只应该欣赏希腊艺术。”科学让各人按照各人的嗜好去喜爱合乎他气质的东西,特别用心研究与他精神最投机的东西。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派别一视同仁,把它们看做人类精神的不同的表现,认为形式与派别越多越相反,人类的精神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新颖。植物学用同样的兴趣时而研究橘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美学的态度也一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不过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因此,美学跟着目前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日益接近的潮流前进。精神科学采用了自然科学的原则、方向与谨严的态度,就能有同样稳固的基础,同样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