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苦人
前两年我还在工地混迹的时候,见过很多人,他们都是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去到远处打工。工作之余,他们找我闲聊,我十分乐意与他们聊些有的没的,偶尔也聊些家常琐事。
其中一个缅甸人使我印象深刻,他的皮肤黝黑,浑身不停地冒汗,在阳光下晶莹闪烁。那天浇筑混凝土,我吃完午饭去到现场,缅甸远来的钢筋工老黑,因为他在一同过来的缅甸人里最黑,年纪也最大,所以都管他叫老黑。
老黑为人老实,其它班组的钢筋工不打几个电话给他们班组长就不会有人来现场,而老黑每回都来的都特别早。我远远便瞧见老黑全身亮闪闪的蹲在蹦床似的钢筋网上,时不时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水。
“老黑!你来的真早,其它人怎么打电话都不会来,等出问题了还要埋怨来埋怨去。”说话间,我掏出一支烟递给老黑。
老黑的脸像刚浸洗过一样,衣服也是。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摘下被脏兮兮的蓝色胶底手套,往衣服上抹了抹手,接过我递过去的烟卷。我顺手掏出打给老黑点火,老黑凑过脸,一只手挡住,这是个礼貌性动作,我不记得是谁对我讲的了,可能是老黑吧。
老黑点燃烟卷,笑的灿烂,那张脸像一张不规则的烤焦的大饼,笑容像是手艺不好的烙饼师傅烙出的缺口。随后老黑吐出一阵烟雾,烟雾飘散在空中,越散越大,越飘越远。对于远在他乡的人们,这些烟雾似乎能够载着他们最深处的思念飘回故乡。
老黑忙完手里的活,大步走来,那片陷阱般的钢筋网,老黑走的像平地,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
我坐在阴影处躲避毒辣的烈日,看着老黑走来,老黑坐到我声旁,一股子浓厚的汗味和缅甸带来的味道顿时罩下来,等老黑止了些汗,我也就习惯这味道了。老黑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完全听不出是个外国人,他和我聊着聊着,讲起一些事情,他说:
前些年我带着媳妇遇见一个包工头,他说跟他去远点的工地能赚很多钱,我俩听了动心,当天晚上就收拾了衣服跟着包工头一起四处找工地。这儿干一年,哪儿干两年,一直当“游击队”,我算是他的老部下了。
听到老黑用“游击”这词形容自己的打工经历,觉得新鲜,忍不住笑了起来,仔细想想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也就不好笑了。
老黑接着讲:有一年,我媳妇儿出了事,我当时正在木模上绑钢筋,我媳妇儿在另一栋楼上绑。我听说她出了事,起先还不相信,她那么能干,那么小心,不会出大事。后来好几个人跑来跟我讲,叽叽喳喳的,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慢慢没了力气,天好像暗下来一样,看也看不清。
我知道老黑讲进了心里,摸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给他点上,老黑呼出一口,身体放松下来。
等我使劲站起来赶去,只看见我媳妇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边上淌出好多血,我的眼睛更黑了,站也站不稳,整个人都在转,他们说我媳妇是爬上楼时,中暑摔下来的。等救护车来把我媳妇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人也不能送回缅甸去。包工头帮我处理好后事,让我过年带着骨灰盒子跟他一块儿回去,就这样,我守着媳妇儿的骨灰盒又待了半年。
那时,包工头给我讨了十万块钱,说这是欠我的,让我不要声张,要给别人知道了,就什么都没了,自己还得被遣送回去。我听他的话,安心留下来。可每到夜里啊,我总是要想起她,睡也睡不好,宿舍里的人嫌晦气,七个人都搬走了,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留我一个人也好啊,想哭也不会让他们看到……
老黑不再往下说,转头看向远处,“你看那车得多少钱?”老黑展开炭块一样的关节,指向老板的捷豹。
“你说得多少?”我勉强笑了笑问他。
“得十万吧!”老黑笑着跟我说。
我明白老黑的意思,再贵的东西总贵不过一条人命吧。
“老黑!”突然有个人伸手招呼老黑过去,老黑拍拍屁股,大步穿过钢筋网,老黑的身子又变得闪光,我仍然坐在阴影处,看看老黑,看看施工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