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话:认可之失(三)
谢天很爱放风筝,就像有的人爱放鸽子。两者的区别是,谢天拽住它的线不肯放手。若是往鸽子腿上绑一根线,那就不对了。
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刚好有一场放风筝比赛,这也是谢天第一次获奖的比赛。那个日子很适合放风筝,到处布满固态的风、动态的风、液态的风。
那时候很多东西是可以看见的,风、光、温度。天晴得很好,天空蓝蓝的,云朵也融化在了蓝色里。只有太阳融化不了,金灿灿的。
许多孩子就在一个刚刚建好的巨大广场上,牵着自己的风筝跑了起来。这广场是政府修来停车的,因为还没完全开放,所以一辆车也看不见,到处立有巨大的石雕、碑文,歪七扭八地栽种着一些没有生气的树,地上的碎石也还未来得及清扫。
谢天毫不在意这些,当他跑起来就是不顾一切地跑,又何必在意碎石、石雕、碑文、树木会挡了自己的路?
他在意的是其他小朋友手里的风筝。有些风筝的样子很奇怪,虽说是模仿的动物,可飞起来总是像给死人陪葬的纸人,特别是那些纹理、符号,黑白两色的,着实令人看了害怕,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在晚上放风筝呢。这种想法很不对,却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天对自己的风筝很满意,它不算好看,至少正常,飞起来顶多算个内衣内裤、或者衣服、裤子什么的,不能划为神秘、可怖的那一类。但在乡下,晚上,这也是不能容许的。
谢天拉起白线拖着裤衩飞跑起来,先是迎着固态的风跑,然后迎着液态的风跑,看见风像海浪一般带着细细的波纹扑了过来,裤衩就完全上了天。这时风筝就在动态的如漩涡一般的风里四处挣扎,就变得和钓鱼有些类似了,不能太用力扯也不能完全松手。
总之对谢天而言一切还算顺利,小朋友们的风筝也都一一上了天,顿时天空就像女娲用彩石补天一般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如果说两样东西靠得太近就会出问题,这一点在放风筝上特别明显。当两个风筝撞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疯狂地缠绕,直到一起向地平线坠去。这时只有两个风筝手都特别有经验,才能提前预判危机,选择各自拉开,从而化解危机。任何一方的不配合都会导致悲剧。
谢天只要看见了有人的风筝和别人缠在了一起,就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番。自己就尽量拖着风筝往没人的地方走。
太阳越来越亮,刺得人眼发白,这时老师戴着一副墨镜,上身白衬衫,下身黑短裙配黑丝袜。左手提着一瓶矿泉水,右手拿着一张奖状和一部黑屏幕闪着白光的手机,在小朋友中穿梭。
“谁的风筝最高呀?这奖状给他。”
小朋友们都回过头来冲老师喊:“老师你看!是我的!”
“是我的!”
老师心里可犯了难,谢天的风筝和其他几个风筝飞得都特别高,已经快成了一个黑点,也看不出谁更高。所以又听见小朋友们喊:“我这已经接了两个线团了。”“我这三个了!”
此时谢天用手拉过线来,放在嘴里一咬,咬断了线,风筝一下子脱离开来。
“还有什么风筝比断线的风筝能飞得更高呢?”
所以这张奖状是这样来的。这件事也有另一种说法,大家都说谢天在耍小聪明,所以最后这张奖状也被污名化了,成为了谢天不愿意说起的荣誉。
后来谢天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洁白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张发黄发黑的奖状,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好像这种奖状是不存在的,谢天也是不存在的。
谢天那一夜将对面的人打进了医院,当他满手是血,骑着自行车找到自己的朋友时,朋友正躲在一个草垛后面哭。
谢天推推他的肩膀问:“你哭啥啊?我都帮你解决了。”
他哽咽了好半天,然后颤着嗓子说:“我只是让你吓唬一下他们,现在出了事该怎么办啊。”
“你把我当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算什么,出了事都算我头上!”
他不敢抬头看谢天,只是抿着嘴唇,最后说:“这可是你自己干的,不关我事啊。”
后来当警察把谢天拷走时,大街上没有一个所谓的兄弟来看他。他只看见了那些个被自己打伤的孩子的父母。
那一晚谢天满身血迹地骑着偷来的自行车回家,朋友没有给他一分钱车费。又骑过那一条漆黑无比的路时,他在黑夜里哭了。哭得歇斯底里,他希望此刻能拐出一辆车来将自己了结,他全然是含泪闭眼地独自骑了回去。
后来下起了大雨来,雨水企图要淹没他的泪水,他一路闭着眼和嘴,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往前骑。他感觉浑身湿透的感觉很怪异,衣物都死死地黏在了人身上。
终于有一次谢天忍不住去找那女孩,女孩和他坐在车上,还有一些女孩的其他朋友,他们有说有笑,见了谢天直冲女孩开玩笑说:“哟!这是谁啊?新小男朋友?”
女孩便轻蔑地冲他笑笑,不说话,样子好像在生气。
谢天低头不敢说话,好不容易开口,也给女孩的冷漠给顶了回去。他跟在女孩身后,好像自己是个宠物,该是个狗呢?还是只猫呢?
正在想女孩突然开口了:“你干嘛总是跟着我啊?”
后来朋友那夜也总说:“你干嘛还跟着我啊?”
谢天和那个朋友相识是一个晚上,那是个夏天,停了电,家里热得根本不能落脚。谢天和家里人吵了架,因为他没能考上很好的高中。谢天知道即使他考上了,也会因为另一种借口吵起来的。吵架的理由总是有的。
有些日子和家庭就是这样,不需要理由,吵架只是一种排泄、属于生理需求。小时候家里人总吵自己,后来谢天搬出去了,就父母之间互相吵,有时候还不过瘾就摔些东西、打些架才肯罢休。
此时谢天摔门离家出走,整个大楼漆黑一片,他下楼时故意踏得又急又快。这是因为那楼道总是很瘆人。
谢天来到漆黑的大街上,可以看见一些店里支起了蜡烛,蜡烛发着黄光、一摇一摇的。他心里也顿时感觉到暖暖的。
平时他很乐意去那些小店里坐一坐,和老人们唠唠嗑,可此时害怕店里人问起自己怎么不好好在家呆着。你若告诉他和家里人吵架了,他就会劝你到回家为止。你若说你出来随便走走,他就会觉得你是个小混混,然后用异样的眼光直把你盯跑了为止。
当然这样的事情并不总是发生,不过谢天不愿意冒这个险,他不想说话,只是一个人在漆黑的马路上溜达,不时能看见几双蓝色的眼睛从身旁蹿过,或者听见老鼠吱吱的嘲笑声。
那时候这里车不很多,所以好半天眼前都看不见一点亮光,就这样沿着马路走什么也不想,好像是梦游。
当谢天走到一辆大卡车旁边时,黑夜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
“嘿,兄弟,帮我望个风!”
人都说梦游的人不能被叫醒,否则要变成傻子,所以谢天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迈步。
“别装了!你也是干这个的吧?快,帮个忙。”
谢天不耐烦地睁开眼——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停了电的夜晚,仿佛就要比平时的夜晚黑得多。他借着对色彩浓度的敏感,很快看出来这卡车后面躲着一个更黑的人影,那人身旁还有一辆更黑的电瓶车。
“干什么?”
“帮我望个风。”
“你要干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也不知从哪稀稀拉拉地摸出一堆工具,开始在电瓶车上捣鼓,谢天能够听见的,有螺丝刀、扳手、钳子……那些东西泛着点点银白色的光。
后来这黑影很顺利地将两坨黑东西装进了口袋,麻利地收起工具来。谢天心想这么黑的夜,谁他妈能看见你啊,还望风。
后来朋友告诉他,贼偷东西拿人望风,为的更多是心里踏实。这心里不塌实就容易坏了事。
临走时,那朋友在黑夜里冲他吹吹口哨说:“兄弟,谢了!望风望得不错!”
“你误会了,我不是干这个的!”
“哟!外行啊!那你就更专业了!”
“我就是一路过的!”
“对!见了条子就应该这么说!反应可以嘛!”
那一晚谢天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在称赞自己,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了自己的一生。
“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我要回家了。”
“不用借这个机会再多偷些吗?”
“今晚累了,你有兴趣?改天带上你啊!不过先说好,这钱我七你三,出了事,绝不把对方供出来,怎么样?”
“没问题!那我们明天见!”
后来谢天把他当做了最好的朋友,就像现在把那女孩当做了最爱的人,他们俩整天混迹在一起,朋友偷盗、他望风,最后甚至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感情。谢天后来并不向朋友要得分钱,还不停地从家里偷些钱去给他。
后来当听说朋友遇上了麻烦,谢天毫无准备就从家里往约定地点赶。身无分文、手机没电也没能察觉。
后来谢天跟着女孩瞎忙活了一整天,最后把女孩送到家后,自己打车回去,在车上他盯着手机屏幕又发出一阵诡异的笑。
后来谢天被关进了监狱里,和女孩没有了联系,等他再出来找时,谁也找不到了,不论是朋友还是女孩。谢天还是疯狂地爱着女孩,不仅因为她的美,也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拒绝也不接受的女孩。希望这种东西是转瞬即逝的,谢天自然不愿意看着它熄灭。这样周围都黑了,谢天也不存在了。
最后谢天成为了一个同志,他常常往公园里跑,和男人同居,把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留着长发、抹着淡妆,戴着假睫毛、假眼瞳,不过却又不剃胡子、不涂口红指甲,穿一身衬衫、牛仔裤,走起路来娇弱、扭捏,也不肯穿裙子。
人们都说他在监狱给人扳弯了,其实不是,谢天一直都渴望爱,既然是爱,那么主动爱别人和被别人爱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爱可以是女人为什么不能是男人呢?
这件事还可以这样说,谢天是个闷骚男,在别人眼里他是个阴郁的男人,可一见了比自己更有魅力的男人,立刻就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小女人,任你各种去爱他。或者引诱你去爱上他。
民间还有一个说法,他尤其喜欢虐爱,包括sm,最后害了艾滋病去世了。不过他在死前仍乐呵呵的,嘴里还念叨着那个女孩的名字。
至于这些说法里我更喜欢哪一个,我要说,哪一个我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