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份古老的阿拉伯医学文献中写道:人的心脏分成两个心房,一个叫幸福,另一个叫绝望。我们该相信哪一个呢?
I
梦境终于何处?现实始于何处?梦来自内心,它们从人人皆有的内心世界汩汩流出,它们可能是扭曲变形的,然而什么不是扭曲变形的呢?什么不带凹痕呢?我今天爱你,明天恨你——声称永不改变的人,是在对世界撒谎。
男孩闭着眼睛,在地上躺了很久。不确定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确定他是清醒的还是在熟睡。他和詹斯摔在硬东西上。他们先是没找到哈加提,那个跟他们一起从内斯出发的农场雇工;他们仨拖着奥斯塔的棺材走过山地和荒野,然后男孩和詹斯摔到硬东西上。过去多长时间了?他在哪里?男孩犹豫地睁开眼睛。睡眠之后,等待你的东西并非总是确切无疑的,世界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生命消亡,星星间的距离增大,黑暗加深。男孩犹豫而不安地睁开眼睛。他躺在月光下的房间里,躺在惨白的月光下,哈加提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男孩,脸苍白得让人难受。奥斯塔站在床边,散发着寒意。你总能逃脱。哈加提缓缓地说。是的,总是有人准备着把他拉起来。詹斯说着在他旁边的床上坐起来。月光为他织就了死亡的罩衣。但是现在没人能帮你了。奥斯塔说。不,他不值得。詹斯说。不管怎么说,他能有什么可献出的呢?他有什么权利活下去?哈加提说。男孩张开嘴想回答,想说些什么,但他感到胸口沉重,几乎没办法说话。而后他们的影子慢慢退去,慢慢消失,月光变成了无尽的雪,房间变成了充斥世界的冰冷荒地。天空是覆盖一切的厚厚冰层。
II
我睁开眼睛安不安全?或许男孩没有睡着,或许只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死去。男孩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雪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也感觉不到寒冷。我一定是在雪地里睡着了,这样的睡眠会变成柔软舒适的死亡。我再也无法抗争下去了,男孩想,现在没有人能帮我,奥斯塔是对的,如果最好的一切都已终结,为什么还要抗争呢?但我要接受教育,吉斯利校长本人应该会教导我。死亡是不是一种背叛,我是不是不必战斗?难道他不是正躺在床上吗?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真奇怪。也许他只是躺在盖尔普特的房子中,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梦到了这一切,梦到了和詹斯一同穿过暴风雪的旅程。难道有可能梦见这么多的雪、这么大的风、这么多的生命和死亡吗?梦境大得足够容纳这一切吗?他无法睁开眼睛,可这是多么简单的事。他的眼皮如同沉重的石板。他试着去感受周围的事物,派出他的手去完成调查之旅。但他的手和眼睛一样无用,他甚至感觉不到双手,也许它们死掉了,冰霜已经啃掉了他的双手。它们像雪地上的旧木块一样躺在那里。詹斯,你在哪儿?男孩想,或许嘟囔出了声,而后又沉入睡眠——如果这真的是睡眠,而不是死亡。他沉入了睡眠,陷入了噩梦。
III
你确定好了吗?你是想活下去还是想死去?这个女人或女孩问。她长着红头发,死者长着红头发。我不知道,男孩说,我不确定自己知不知道这两者的区别,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如此重要。我会吻你,她说,你会感受到区别,如果你感觉不到亲吻,那你无疑就是死人。她一下子站起来,弯下腰,头发红得不像是真的,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生命若不在一个吻中,又在何处?
IV
男孩醒来时,周围半明半暗,实际上是曙色朦胧。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毯子,毯子散发出新鲜的春日气息。他的手还在,怀着信任耐心地等待着他,冰霜没有咬掉他的手。他可以举起双手,活动手指,尽管手指的动作僵硬,就像糊涂的老人,但它们仍在原处。真棒。他喃喃自语。他辨认出窗帘后面两扇窗户的轮廓,听到了近旁深深的呼吸声,于是鼓起勇气和力量,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环顾四周。他在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里,房间里还有张床,有人躺在床上呼吸。那是詹斯。所以,他们还活着。你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不是死了呢?这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男孩想了想,然后举起右手的食指,用力咬了一口。他感到疼痛。所以,他的食指应该是活着的。不管怎样,这都是件大事。另外,起床需要做出相当大的努力,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应该继续躺在那儿。把身体的重量压到小腿上或许是个错误,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这场拔河赛刚刚开始。地板很冷,男孩蹒跚着走到詹斯床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呼吸,然后坐到床边,松了口气。很好,这个难相处的沉默寡言的男人应该还活着,那他妹妹海拉就不会被陌生人捆起来,也不会被人踢打。
男孩听到有动静,一位矮个子女人走了进来,表情看起来有点尖刻,仿佛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好东西。哦,你醒了。她说。这会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吗?那个亲吻过他的女人?她如此尖刻,至少有二十岁了。我怎么了?男孩问。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在哪里。在斯雷图埃利的医生家里,不然你还能在哪里?
这不是他梦中的那个声音。这个女人不是梦,她更像是一段绳子,坚韧而坚定。在斯雷图埃利。他慢慢说,就像要品味这个名字。这是他们在两天两夜里的目标,是风暴背后的休息和安宁。所以,他达到了目标。他和詹斯已经达到了目标。可是哈加提呢?她把手放在臀部,两眼之间的距离不太大,神情有些不耐烦。也许她知道人的生命短暂,天空变了颜色,于是你就死了。所以说我们做到了。男孩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是这样。女人说。
但我们怎么到了这里?……到了床上,我是说,詹斯和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可你真的已经说得够多了。
我说话了吗?
你一暖和过来就开始说话,一半的话让人听不懂。最重要的是,你想赤裸裸地冲回到暴风雪中。大家不得不按住你。没错,赤裸裸,你的衣服当然一定要脱掉,它们都冻在了你身上。人们摩擦你们的身体,让生命重回到你们两人身上。
她走到窗前,唰的一下拉开窗帘,日光流泻而入。哈加提在哪里?男孩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问。哈加提,她走出房间时站在门口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你胡言乱语的结果是,十个人被连夜派了出去,他们差点儿没逃过雪崩。等一等。男孩在她转身离开时几乎是喊了出来。就好像我有时间谈这些似的。说完,她就走开了。
她没关门,迅疾的脚步声远去了,短促的、快速的步伐。不久后,男孩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詹斯的呼吸如此缓慢,简直称得上平和,就仿佛这大个子终于对生活感到满意了。睡眠可以这样欺骗我们。他们睡了多久呢?他们撞上这栋房子时是夜晚吗?男孩又一次小心地从床上起身,双腿支撑着身体,但是双腿的状态很差,它们已经衰老了很多,右腿可能老了几十年。外面相当明亮,也许快到中午了。所以说,他睡了至少十二个小时,难怪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多云,没有即将降雪的迹象,大风和寒冷确定无疑。风随处卷起白雪,就像是出于无聊,不过不论哪个方向的景象都没有受到风雪的遮挡。还有大海,铅灰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两山之间翻腾打旋。男孩朝右看去,看到向远方延伸的海洋,在无边无际的远处变得更加平静。群山是白色的,太遥远了,不会有什么威胁。群山完全是白色的,除了黑色的悬崖峭壁,那里如同地狱之门。男孩伸出一个指尖慵懒地滑过嘴唇,好像在寻找一个吻。亲吻、声音、红头发、温暖,那是梦吗?
站在窗边很冷,冰霜和雪的气息穿过了薄薄的玻璃。男孩窥见几座积雪覆盖着的房屋,那包含着生命的冰冷外壳。他向前倾身,辨认出了教堂的轮廓。奥斯塔是不是在里面,等着入土?哈加提在哪里?男孩向外张望,似乎希望能看到哈加提从一座白雪覆盖着的房子里冲进另一座房子,那样他大概就是在寻找受祝福的波迪尔杜尔。一本著名的书上说,人生就是要寻找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并在找到后幸存下来。能够这样也很好,因为孤独地生存肯定总比有人陪伴更难。我们孤独地降生、孤独地死去,如果也在孤独中生活,那会是件令人心碎的事。男孩试着想起莱恩海泽——特里格维商业贸易公司代理人福里特里克的女儿。她就要在阳光下远行了。可是接着就有人走上楼梯,沉重地跺着脚。男孩正要回到床上,躲到被子下面,却停了下来,决定重新回到窗前。但他又改了主意,因此当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时,他正好在床和窗户中间,或者说,正好无处可去。地板在那个男人沉重的身体下咯吱作响。他身材健硕,个子高大,几乎秃顶了,却留着浓密的长鬓角,穿着一件羊毛背心和外套,鼻子明显发红,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让鼻子看起来显得更大。所以这是真的,你醒了。男人说。他嗓音深沉,但听起来有点疲惫或嘶哑。他叹了口气。不错,你能休息一下。一个出现在男人身边的女人说。她比他矮一头,更年轻,或许要年轻二十岁。她身材瘦削,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她那明媚的表情让男孩再次想到阳光、夏天、六月蓝色的夜晚,它们还会回来吗?那更像是一段绳子的女人靠在门框上,双臂交叠在胀鼓鼓的胸前,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休息过了,现在呢?
有一会儿,男孩站在房间中央,穿着手纺羊毛编织的别人的衣服。衣服太大了,生活似乎在煞费苦心地贬低他。那男人把拇指插进裤子说:那好。那个表情明媚的女人说:你应该休息一下。然后男孩上床躺了下来。来帮我拿汤。她说道,目光并没有从男孩身上移开,另一个女人放下交叠的手臂,走了。脚步远去。你真的应该躺下。女人对男孩说。她坐在床边,向他靠近时,她显得比远看时要衰老一些,脸上有微小的细纹,深深的皱纹——时间之爪留下的痕迹。欧拉弗尔想见见你,之后我们真的很想听听你的旅行故事,还有可怜的奥斯塔的故事。可以肯定地说,自从你们,你和这个大个子,砰的一声摔到村里以后,村里的人几乎就没再谈起或想到过其他事情。她边说边看了看詹斯。见我?男孩问,心里不太确定在床上该怎样躺着。
不好意思,你还不认识我们。这是欧拉弗尔,这个地区的医生,我丈夫。女人说着,朝那个男人挥了挥手,有点像挥舞着一只翅膀。他快速鞠了一躬,微笑着,眼睛看穿了男孩。我是斯泰努恩。她说完,便站起来给丈夫让出地方。他重重地坐到床边,轻轻叹息,仿佛在这场令人疲倦的永恒拉锯战中笔直站着让他感到不舒服。他开始开男孩的玩笑,问他简洁而尖锐的问题。是的,我的腿能移动。不,我的手臂不麻木。是的,我脖子酸痛,疲惫,是的,虚弱。好啦。斯泰努恩说。她丈夫站起来,她重新坐下。他这么年轻,因此他几乎什么都能承受。医生说,休息,吃像样的食物,喝水,保暖,差不多再过一个星期或再过十天,他的身体就会棒得如获新生。你真年轻啊。斯泰努恩赞同地说。年轻真好,欧拉弗尔说,总是在变化。今天你是这样,明天就是完全不同的你。我们都该年轻,永远不变老,永远不让时间赶上我们。你不想改变,你讨厌改变。他妻子轻轻晃了晃那一头金发,说道。
詹斯好吗?男孩轻声问。他突然觉得有气无力。詹斯,这么说他的名字是詹斯,那个大个子。欧拉弗尔说,嗯,唉,他比你糟糕,无法否认,他受了冻伤。
更糟?男孩迟疑地说,就是说他没脱离危险?
脱离危险?一个人什么时候能脱离危险?欧拉弗尔说,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但他可能最终要瘸着腿走路。也许更糟。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就好像在思索最后几个字。也许更糟,那是什么意思呢?更糟是糟到什么程度,生命离死亡有多远?
男孩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所以说,你们没找到哈加提?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因为只要不发问,人们就还活着,他们在沉默中安然无恙,然后我们开口说话,于是有人死去了。哈加提。欧拉弗尔边说边看了妻子一眼,然后望向窗外。你讲了很多关于这个哈加提的事,因此我们把小伙子们送进了风暴。一共十个人。奥弗海德尔立刻就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夜晚,暴风雪,一场雪崩,情况就是这样。说完,他回头看着男孩,重复道:情况就是这样,我告诉你!你说得就好像他不知道似的,把他们赶到这里的是同样的夜晚和同样的暴风雪。他妻子看着男孩温柔地说。她那美丽的眼睛就像古老、温暖的星星。欧拉弗尔走到墙边,拉过一把木头椅子坐下来,点了点头。当然,非常正确,把他们赶过来,实际上是把他们扔过来抛到房子上,吓了我一大跳,弄洒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杯雪利酒。那滴滴美酒、那浓郁的酒香就这样浪费了。他短短的手指敲着膝盖,吹起口哨,吹出了悠扬的旋律。欧拉弗尔和我那天睡得晚,斯泰努恩说,仿佛是要解释,我们正在写信,结果你们来了……喧嚣迅猛,欧拉弗尔打断了她的话。对,喧嚣迅猛。她表示赞同。砰的一声。欧拉弗尔说,同时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吓了男孩一跳。但是按你所说的,斯泰努恩说,你们还有同伴,所以我们派人上山。出门闯入那疯狂的暴风雪中,欧拉弗尔说,他们找到了内斯的奥斯塔、一个雪橇、一个棺材的碎片,但没找到别的。
男孩闭上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内斯农场外的哈加提的形象飘然而至,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那个男人在他前面滚着一个不断膨胀的雪球,把最小的男孩像麻袋一样夹在胳膊下面,其他孩子在他身边欢呼雀跃。难道这个身材高大却略带悲伤的人已经死在旷野里了吗?詹斯说过,他有办法,而詹斯知道这些。他肯定知道。也许哈加提只是回到了孩子们身旁,回到了他所属的地方,那世界背后的海湾。孩子们需要他,世界不可能可怕到这种地步,竟会把那个大个子从他们身旁带走。你现在该吃点东西了。斯泰努恩说。她的声音令人平静,如同温暖的拥抱。有些人就应该坐在你身边说话,他们的声音可以纾解痛苦和疲惫。男孩睁开眼睛。那个女人,一段绳子一样的矮个子女人,已经回来了,举着个热气腾腾的托盘。她肯定就是奥弗海德尔,她就是把人们召集起来寻找哈加提的人。还有奥斯塔。可是她已经死了,搜寻死者没有意义,你不会寻找到已然逝去的东西。男孩听到楼下传来孩子的笑声,声音缥缈。尽管有死亡,但生命仍在欢笑中继续,如此无法忍受,如此无味,如此重要,那是我们的主要依靠。斯泰努恩让男孩坐起来,把一个枕头垫到他腰上,奥弗海德尔把托盘放在他的膝盖上,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汤,她弯下腰调整托盘,领口散发出微甜的浓郁气味。男孩低头盯着盘子,看了良久。吃吧,亲爱的。斯泰努恩说。哈加提,男孩对着汤说,他是比亚德尼和奥斯塔的农场帮手,他是,或者曾经是。男孩对于时间的指示感到困惑,他究竟该说过去还是说现在呢,如果说的是过去,那哈加提会死吗?我不记得哈加提这个人,斯泰努恩说,但我总是忘记名字,也会忘记人。而且,有些人就是很难让人长时间记住,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欧拉弗尔说。
奥弗海德尔:我认识一个叫哈加提的人,但他很多年前就淹死了。
欧拉弗尔:大海,该死的一切,真艰难。他有家吗?
奥弗海德尔:四个孩子,一个妻子。
欧拉弗尔轻轻叹了口气,说:的确,这真不该发生。
奥弗海德尔:这世上确实存在正义,这话是他妻子得知他溺水时说的。
欧拉弗尔:什么?
男孩对着他的汤断然说:哈加提没淹死,他是……他是比亚德尼和奥斯塔的农场帮手……或者曾经是……我的意思是,她死了,当然。
汤又浓又热又丰盛,可男孩喝汤时什么都没意识到,仿佛在发呆。
奥弗海德尔拿起托盘。又是那温暖发腻的气味。我也要给他带点咖啡吗?
欧拉弗尔:多拿点咖啡来,亲爱的波尔蒂斯。
男孩抬起头,想着名字一会儿一变,这真是太奇怪了。被称为波尔蒂斯的人含混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几不可闻。男孩则闭上眼睛,哈加提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清晰得叫人难以忍受。他看到哈加提的眼睛,其中刻着失望,或许是忧伤。他听到哈加提在雪橇带着棺材滑跑前说的最后的话:该死的!伙计们,难道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死去吗?在那之后三人就彼此失散了。然后男孩睁开眼睛问道:他们能再去找一次哈加提吗?
欧拉弗尔:什么,再去找一次?第三次?
第三次?男孩问。
医生回答,他们昨天已经进行过更仔细的搜索了,这是第二次了,天气不是很糟糕,风不算太猛,不至于把人吹倒,但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们估计还有别人和你们一起运送尸体,把一个棺材运过一座山,两个人是不够的。
男孩:我们到了山谷那里。
斯泰努恩看着丈夫,说:现在他有可能站直身体好好看看周围了。医生缓缓起身,走出去大声呼喊:奥弗海德尔!召集一些小伙子,告诉他们去寻找这个哈加提!告诉他们沿着山谷找!如果他们抱怨,就让他们来听我解释!他们会不开心的,可怜的小伙子们。医生回来时说。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开心。斯泰努恩说。不,从长远来看终究是沮丧的。欧拉弗尔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们讲讲你的旅行故事?斯泰努恩问男孩。对,有故事不是坏事。欧拉弗尔说。嗯,咖啡来了。波尔蒂斯端着给他们三个人喝的咖啡回来时,他又加了一句。男孩意识到那个故事可能非讲不可了,他们或多或少都期望听到他的讲述。这边有没有一位女子,名叫波迪尔杜尔?男孩缓缓地说。波迪尔杜尔,这对夫妇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你为什么这么问?她显然是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欧拉弗尔说: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没有特别的缘由,男孩喃喃道,感觉胃揪在了一起。他看了看邮差,看着他身上的被子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呼吸的人是活着的,不论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代理邮差古特曼杜尔生病了,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
V
詹斯在晚上醒了过来。
男孩讲完他们的旅行故事后疲惫不堪,小睡了一阵,回忆过去可能总要费力气,我们由此发现生活从来不是连续不断的线,除了偶然的巧合,这既残酷又美丽。一些事件偶然路过我们的生活,而后消逝,什么都没留下。然而,有些事件我们会不断重温,因为过去就居于我们心中,为我们的日子增色,改变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与现在交错缠绵,两者有时可能难分难解,你今天所说的话会在五年后回来找你,回到你身边,像一束鲜花,像一丝慰藉,像一把染血的刀。你明天所听到的话,会把久远而珍贵的吻变为蛇咬的记忆。
男孩讲述了他们的旅行故事,重温了发生的事件,却没有说出一切,没有背叛詹斯。他既没有提邮差詹斯在划艇上的失败表现,也没有提詹斯说过的海拉和家中父亲的情况。男孩没有离题去表述詹斯的心声,但他说起了住在维特拉斯特伦的那个小女孩,她咳嗽得太厉害了,生命几乎悬于一线。他还说起了维克的牧师。可怜的老基亚尔坦。欧拉弗尔喃喃自语。更不用说安娜了。斯泰努恩说。失去视力很惨,失去对生活的欲望更糟。欧拉弗尔说。你确定吗?斯泰努恩接着说,让安娜周围一片黑暗的不是爱的匮乏,而是受损的视力?别那么荒唐,人们不会因为无爱而失去视力,这根本不可能,失明是生物学现象,是科学现象。我们对此知道什么呢?斯泰努恩说:我们对人了解多少呢?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或许不太多。欧拉弗尔承认道。而后男孩讲起了雪、风暴、荒野、荒野上的农场主和少年,讲起他和詹斯走散了,但后来他感到奥斯塔出现在他的身边,在黑暗的暴风雪中,把他带到邮差那里。说到这里,男孩注意到这对夫妇的神情,于是又说:可能这只是我的想象,她什么时候下葬呢?明天或后天,斯泰努恩回答,要看吉斯利牧师的健康状况以及挖掘坟墓需要多久,挖开冰冻的地面非常困难。他们要挖多深?男孩担忧地问。他模糊地觉得,她躺得越深,就越有可能找到安宁。最深挖一米半或两米,欧拉弗尔说,这里死者安眠的地方都不深。不过希望我们在夏天能更好地埋葬她。希望?年轻人,在夏天,有鸟鸣、飞蝇和所有的鱼,很多东西都会被遗忘。阳光正灿烂时难以记住死者,可能也没有记住的必要。
男孩快讲完时,波尔蒂斯走了进来,给詹斯拿了一个新的热水袋。可你是谁呢?波尔蒂斯换完热水袋后,欧拉弗尔问道。两个女人下意识地看着男孩,男孩什么也没说。他究竟该说什么呢?一个人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呢?我是谁?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塑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所梦想的塑造了我们?斯泰努恩没有得到男孩的回答,于是说: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猜测。你穿着制作精良、价格昂贵的雪地靴,我猜是挪威靴子。你穿着暖和的衣服,说话时引用诗句,你说的我们无法听懂,几乎什么都听不懂,真的,但我觉得我听出了莎士比亚,他可不是你所说的一般人。但你的手表明你做过体力活。波尔蒂斯说,人们要么辛苦劳作,要么不用劳作。我现在和盖尔普特在一起。男孩说,好像这能解释一切。盖尔普特?欧拉弗尔重复道,你说的是古特杨的妻子盖尔普特?男孩点点头。那好吧。斯泰努恩说。她留下你是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波尔蒂斯问。不是,男孩说,而后又唐突地冒出一句几乎没经过大脑的话,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这样敏感的女人。如果你不是躺在床上,我肯定会揍你。波尔蒂斯说。
她们离开后,男孩打了个盹儿,跋涉后的疲惫就像头脑里沉闷的嗡嗡声,深深植根于心的痛苦又变得鲜活,他在叙述中重温了这痛苦。他打盹儿、入睡,醒来时已是晚上。詹斯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历经沧桑的脸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一时间男孩什么都不敢说,因为言辞可以展现出谁死了、谁活着。只要一个词,詹斯就会消失,就会是另一张床上的一具尸体。但我们必须知道生与死的差别,正因如此,男孩开口说道:我们在斯雷图埃利。詹斯没有反应,就像没听见一样。我们需要使用什么词语,我们的声音才能让死者听见,进而传到上帝那里?我知道。詹斯说。在医生家里。男孩加了一句,不过这是在他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之后,因为他一听见詹斯的声音,悲伤就翻腾而起,阻塞了他的喉咙,宛如带着自己的意愿翻腾而起,濡湿了他的声带。我知道。詹斯回答,同时继续望向外面洒满月光的世界。这位大个子无须与泪水对抗,他是泪水的化身。有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男人的声音。男孩听了片刻,试图分辨出他们在讲些什么,然后说道:可能是那些去找哈加提的人,这是第三次了。我知道。詹斯说。我们撞上了这栋房子,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人,也把其他人吓坏了。詹斯什么都没说。很及时。男孩说,声音轻柔。是的。詹斯说。他靠在窗框上,减轻腿上的重量,让自己站得更稳,支撑起他的骨头、肌肉、记忆、背叛,以及所想到的等待他的一切。他们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于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斯泰努恩走进房间,看到窗边的大个子时愣了一下。你醒了,而且还站起来了。她用她那温柔如水的平静声音说道。詹斯看着她。这我不清楚。他有点干巴巴地说,然后蹒跚着走到床边。你们谁都没找到?詹斯躺下后冷静地问,压抑着痛苦、疲惫和屈辱——无法笔直站立,甚至几乎无法站立带来的屈辱。没有,她说,能见度很好,但是那么多雪,难以猜测雪下面埋了什么。男孩轮番看着他们两人,斯泰努恩现在说话不一样了,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一番斟酌。我们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他人的存在改变了我们,绘制出不同的特征,而且很少会一下子完成,每个人的内心都是隐秘的世界,其中一些从未露出表面。詹斯说他几乎不可能回到内斯。斯泰努恩说:我们必须期待最好的情况。她既没看詹斯,也没看男孩。詹斯说:有期待是好的,然而对于暴风雪中半死不活的人不会有什么帮助。我知道,亲爱的。女人眼睛紧盯着詹斯,说道。詹斯低下头,就好像头突然变得沉重难支。
波尔蒂斯给詹斯拿来了粥、一片血肠和一杯新煮的咖啡。没过多久,欧拉弗尔也走了进来。冻伤怎么样了?詹斯问欧拉弗尔。这三个人,这一家人,站在那里看着詹斯,冻伤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丑。欧拉弗尔回答。冻伤从来都不漂亮。詹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很清楚。医生说。会治愈吗?我看到的情况更糟。听到这句回答,詹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看着欧拉弗尔。医生移开视线,耸了耸肩道:会治愈吗?什么会治愈?一个人脸被打了,脸可能会忘记那一击,但人不会忘记。詹斯开始吃东西,就好像他再也无法费神地看着医生了。我相当肯定,他问的不是哲学问题,而是他的肢体能不能保持完整。斯泰努恩说。你说得对,欧拉弗尔说,脸上却带着怒容,你仍有可能留住一切,不受损害。只是有可能而已。你脚趾中的几根,或许还有一两根手指,难说能不能保住,这或许取决于你是多好的病人,这可能是最大的不确定性。非常难说。
波尔蒂斯说:治疗冻伤最好的办法是每天在雪地里走两次。这是最好的办法,一直得到证明。没有人因为温柔而变得强壮。
但你看起来够强壮。男孩说。
我不会再给这个家伙拿吃的了。波尔蒂斯说。她淡蓝色的眼睛看穿了男孩,斯泰努恩则嘟囔了句什么,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哈加提该有更好的命运。只剩下他和詹斯两人时,男孩说。窗外的天空中挂着灯笼一般的暗淡月亮。对。詹斯说。他只说了这一个词,这并非总能算得上是一个词,有时更接近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都不是,只是吸口气而已。他说出这个词的样子让男孩一瞬间用尽所有力气不让自己哭泣。我们对另一个人做的最糟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他们面前哭泣,正因如此,我们才独自哭泣,我们宁可暗地里悄悄哭泣,仿佛对此感到羞惭。然而在这世间,或许没有多少东西能比在悲伤中、在遗憾中产生的泪水更纯净了,文明修养常把我们带到特定的方向。男孩终于说道:内斯的孩子们现在怎么办?比亚德尼怎么办?这一次詹斯没有回答,不过他好像“嗯”了一声,这或许意味着生活是座难以攀登的山峰。邮差詹斯的眼睛合上了,然后睡着了。沉入如此之深的世界,深得几乎一直延伸到死亡。他睡着了,在梦的世界里毫无防护能力,他本能地想握紧包着纱布的拳头。
VI
白天到了,天气平静、晴朗,詹斯不在房间。男孩在窗前坐了很久,望着窗外,看着房子间玩耍的一群孩子。他们咯咯欢笑、放声大笑,他们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大圆圈,个子较高的三个试图把其他孩子拉进圆圈。男孩看了很长时间,想着逝去的一切,抚摩着胸口心脏的位置,心脏比其他器官衰老得更快,或许只是眼睛看不出来。圆圈里的孩子数量增加了,他们跳来跳去,对那些还在圈外、被三个大个子追赶的小孩喊出警告和鼓励。曾经我们都是孩子,夏天更暖、更长,世界无限宽广,难以理解,同时又充满希望。曾经。我曾经活着。你曾经爱我。曾几何时。还有比这更悲伤的词语吗,曾几何时?曾几何时,却已不再。曾几何时,我是个孩子。曾几何时,我们如同生活在童话里的宫殿中,然后它们沉入黑暗的森林,不知所终。我们任其发生。我们仍然任其发生。我们让生活停滞不前,日渐艰难。生活,你要去何方?善良,你在何处?
有人进了房间。男孩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苗条女子,她身穿棕色旧衣服,外衣是开襟毛线衣,头发完全包在棕色的头巾里。她全身都是棕色,除了苍白的皮肤,还有绿色的眼睛。
有人让我来看看你死没死。这个女人说。
詹斯在哪里?男孩问,同时尽量不去看她那双绿色的眼睛。
楼下。
他能起来了?
不然他不可能在那里。
外面的孩子们在叫喊,男孩觉得他应该谈一谈詹斯,或者外面的孩子,或者与白天有关的一些事情,然而他说的是:你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你该下来吃饭了。
你是奥弗海德尔吗?
是的。奥弗海德尔说。雀斑如同密布银河的星星,在她脸上铺开,跨过鼻梁,延伸到她的面颊。
你有雀斑。男孩这样说时,几乎像是在解释一些令人尴尬的事。她什么也没说,然而他又加了一句:你是亲吻我的人吗?
我以为你快死了。
我没有死。他带着几分歉意说。
这并不重要。她回答。男孩不确定她指的是那个吻还是他的幸存。你该下楼了。她又说,然后走在前面给他领路。
在斯雷图埃利,食物匮乏。斯泰努恩说。男孩已经下楼了。詹斯在那里,低着头坐在较远的位置,面前是空的咖啡杯。放心,吃的东西足够多,只是品种缺少变化,尽量多吃一些吧,而且这里不缺牛奶,亲爱的男孩。斯泰努恩又补充道。男孩没看到欧拉弗尔,也没看到波尔蒂斯,她在外面。医生的住所也是运营中的农场,养了两头牛、三十只羊、八只鸡,有很多事情要做。奥弗海德尔给男孩摆好餐具时碰到了他的身体,手臂与手臂相触。
这些是来自世界的消息。报纸的头版读起来是这样的:
AB两国的愤怒指责依然激烈。
现阶段地球上的人口又增加了14亿7972万9400人。
在冰岛的斯雷图埃利,手臂与手臂相触。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头巾几乎把她的头全包住了,不过有几绺头发从耳边露了出来。拿给男孩吃的是熏海鸟,她离开了,男孩咬了一口,开始咀嚼。红头发,绿眼睛,熏海鸟,哈加提死了,不再呼吸,不再思考,不再有感觉,永远也不再需要撒尿,吐口水,更别说哭泣了。斯泰努恩放下报纸,叹了口气,这是她第十次阅读这一版了,或是第十一次、第十二次,报纸总是送得迟,或者根本送不来,冬天让一切消息都放缓了。这世上有很多人。她说。
没人帮我,我上不了楼。厨房里只剩下詹斯和男孩时,詹斯说。你可能不该下楼。男孩说。我走到一半时就意识到了。那你为什么不转身回去呢?男孩问。我不转身。詹斯说。他们走到楼梯旁,艰难地爬上楼梯,中途男孩停下来两次。詹斯倚在男孩身上,喘着气,对着男孩的耳朵咒骂,然后躺到床上。男孩靠在窗框上,他已用尽全力,酸疼的腿承担重负之后,他需要恢复体力。也就是说,他没回来?男孩向日光发问。没有。詹斯说。也许他挖了个雪洞,等到最糟糕的时候过去,然后就自己回家了?也许吧。詹斯说。但是极不可能吧?男孩问。詹斯没回答,男孩继续往外看。看看日光下的世界于人有益,我们都该朝有日光的方向看,尽管日光不会让任何人死而复生。他们两人都没说话。沉默有很多种。有时人们彼此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出了些事,那些事言语不足以表达,舌头无法触及。正因如此,这两个人此时都沉默了。一个站着,一个躺在床上,还有一个死于恶劣天气,在雪中点头离去——他就是沉默。我们被夺走了太多东西,最终一切都被夺走了。死亡似乎有时笼罩了我们的生命,就像黑暗的空间围绕着地球,这个蓝色星球,这蓝色的呼喊在浩瀚空间里回荡,呼唤上帝,呼唤目标。我为那些孩子感到难过,男孩打破了沉默,在内斯的孩子,他又补充道。是的,詹斯说。这里没人认识波迪尔杜尔。没人。
他可能把名字弄混了——记忆出了差错?
波迪尔杜尔——这样的名字很难记错。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
也许,她根本就不存在。男孩犹豫着极其谨慎地说。他这样说时看着窗外,但詹斯什么话都没说,窗玻璃也没说话,日光也没说话。我以前认识一个叫波迪尔杜尔的女子,她吻了我。这种事人们怎么会说谎呢?因为我们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吗?或者说,归结到这种事情时,是现实在说谎,而人在说真话?
男孩不再往窗外看,天气变得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了。詹斯看起来是睡着了。男孩坐到了床上,离开也会不错,完成这由生到死的漫长旅程,并且再走远一点,回到村庄,回到盖尔普特的房子,尽管他当然不敢想“回到家”这样的说法。“家”这个字太大了,这个字拯救了处于动荡生活中的很多人,在某个地方有家的人不会那么轻言放弃。我会这样躺下,闭上眼睛,想想莱恩海泽,想想她柔软的唇,还有她打哆嗦的样子。男孩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因为站在那里的是奥弗海德尔,而且她已经开始对詹斯讲话。詹斯显然没睡着,除非是那双绿眼睛让他醒了过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它们在近旁时,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觉呢?但是没关系,男孩想着莱恩海泽,打着哆嗦的莱恩海泽,要乘着阳光骑马兜风的莱恩海泽。此时他最好闭上眼睛。那个闭上眼睛的人离去了。
然而这时男孩站在窗边,奥弗海德尔仍在对着詹斯讲话,医生这样这样,医生那样那样。这个身穿棕色衣服、面色苍白的人,姿态似乎有些优美稳重。是的,她可能真的如此,甚至有几分吸引力。但我们不要忘记,世界各地都有姿态优美的女人,仅仅在中国,这样的女人就可能多得惊人。男孩可以轻易地相信,这样的女人足有几百万个,如果那样,在世界边缘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屋的楼上,一名穿着旧衣服的苗条女仆又算什么呢?如果世界打个喷嚏,她们就会飞上天。男孩靠在窗框上,双臂交叉,期待着离开。医生会登门拜访,傍晚或夜里过来,詹斯应该休息。是的。詹斯说。他还说了些别的,好像突然知道怎么说话了。他真能对着奥弗海德尔笑吗?你还好吗?她问男孩。男孩简单地回答说:是的,是的。他尽可能保持冷静。但他为什么放下了交叉的双臂呢?现在他该拿手臂怎么办呢?它们这样愚蠢地挂在身体两边,沉重而笨拙。真是没希望了。是不是最好打开窗户把它们抛出去呢?
窗户打不开,冻上了。奥弗海德尔说。她这样说是因为男孩正试着打开窗户,他嘴里嘟囔着空气沉闷之类的话,愤怒地推着窗户。除非你想打破窗玻璃,否则不要这样。她说完笑了起来。男孩瞥了她一眼,她的牙齿似乎完好无缺,虽然有的牙长歪了,像疲倦的人一样互相靠在一起。他把手伸进腋窝,紧紧夹住,这样它们就什么错事都不能做了。人们生活在世界各地,男孩说,特别是中国和俄罗斯,而且很多地方种着树。詹斯躺在床上,她站在那里,两人都看着男孩,只是看着他。因此男孩补充说:在中国,人们会种植茶树。
有时在那里的山中会下雨。
雨水落在老鼠身上,也落在人的手中。
不过如果你在中国,那就没问题了,因为那里的雨有时是温暖的。
VII
屋外宁静,空气清新。走在外面却不会让自己处于致命的危险中,这真是怪异。在这样的平静中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男孩走在通往最近的房屋的路上,绕过一个个雪堆。他还活着。他环顾四周,这个村庄里有四五十间房子,参差不齐地排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中央的低矮山丘上矗立着一座教堂,俯视着周围的房子。医生的房子位于更高处,在一处陡峭的山坡脚下,他和詹斯就是从那个陡坡上突然跌下来的,山坡之上的山谷切入山腰,如同黑暗的巨大伤口。最近的房子大约要低两百米,它们形成相当密集的房屋群落。男孩没走到那些房子前就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仰望大山。在六天六夜之前,他出发了,在吉斯利校长和玛尔塔的注视下,把划艇推进索多玛下方的大海。只是六天前吗?不是六百天前?
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寒冷袭人。也许人们还不允许他外出,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他听到波尔蒂斯石头般硬邦邦的声音,然后是斯泰努恩温柔的声音,也许他该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让自己轻松一点,但詹斯在奥弗海德尔离开后很快就睡着了,她带走了眼睛的那抹绿色。詹斯没有问起中国的降雨,雨水通常会不会温暖,也没有问起老鼠。男孩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时詹斯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邮政之旅。随后是长长的沉默,仿佛男孩没有听到他的宣言,或者更可能是,男孩并没有在意。毕竟,詹斯是背着邮件走在山间,还是安全地坐在家里,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生活不是别人的事。詹斯闭上了眼睛。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不该让别人分担责任。如果一个人不能支撑自己,又何必长腿呢?是因为塞尔瓦吗?男孩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詹斯一惊,就像被刀子捅了一样。这不关你的事。他粗鲁无礼地说。两三天前,这样的话会让男孩受不了,现在却已不同。在过去的几天里,两人之间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雪,太多的风,太多的山,太多的死亡、不确定性和脆弱的生命。因此男孩说:是的,也许吧,但我无论如何还要问。男孩问得好。如果无人发问,我们就会在沉默中封闭自己,一切的痛都会在岁月里化为寂寞、悲苦和艰难的死亡。詹斯咒骂着,费力地坐了起来,就像个老人。你看到了我的样子。他说,就好像这足以解释他的宣言。然而男孩又问了一遍:是因为塞尔瓦吗?仿佛别的话他都不会说,什么事他都不理解一样。詹斯什么都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话语怎么能容得下他心中的一切呢?男孩依然站在窗边,靠在窗框上,静静地等待,他知道需要等待。她丈夫喝酒,对她不好。詹斯说完,低头看着双手。你怎么区分那些伤人的手和不伤人的手?你怎么区分那些背叛的人和不背叛的人呢?
男孩抬头看向山谷,他是唯一在外面的人,周围一片寂静,孩子们都离开了,连同他们的声音和活力,或许还有日光。难道群山上方的天空看起来没有开始变暗吗?一阵阵风吹皱了港口外的海水,吹起的雪变成轻纱,转瞬间又落到地上。我知道你,他对风大声说,你这透明的魔鬼。他俯瞰山峦,望着内斯的方向,那里有四个孩子在想念奥斯塔,想念哈加提,想念并等待无法返回的他。比亚德尼坐在床上,忙来忙去,给他母亲沐浴。老人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的丈夫、朋友、兄弟姐妹、青春、大半的人生、回忆、思考。身体需要食物时,她会张开嘴,那黑黑的空洞。记起某件事时,她的身体会掠过轻微的震颤,意识在健忘的重压下翻腾时,她会微微颤抖。但是大便时、渴望喝咖啡时、比亚德尼像举起陈年干草一样把她举起来时,她也会颤抖。比亚德尼的双手强壮有力,在风暴中,在海上,它们能拯救生命,但这双手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拥抱孩子,不足以带来安慰。
男孩走到了那些房子那里,共有八座房子,各自独立,又近得足以影响风,影响雪堆起来的方式。小房子布满冰霜,几乎看不到窗户,就像是严冬酷寒中死在室外的怪物。然而其中一座房子很显眼,大小和医生家的房子差不多,有两层,离海岸最近,冰柱像巨大的犬齿一样悬在屋檐下。男孩走到房子边才看见漆成红色的标志,他本来正走向岸边,却瞥见了门上的标志,于是停了下来,勉强辨认出覆盖着雪的黄色字:商店。男孩想起了维特拉斯特伦的玛利亚给他的那张字条,上面说他可以在斯雷图埃利的商店购买5克朗的书。他想起了那张字条,当然他从不曾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玛利亚,忘记她对书的热爱,还有她看着丈夫乔恩的样子,就好像这世界在她的注视下美好如斯。如果活人被雪埋住,如果一个孩子死了,另一个咳得厉害,咳得太厉害,这世界还美好吗?她又是从哪里获得不屈的力量的呢?可他弄丢了字条。他被委以重任,却未能守诺。男孩向下走过房子,站在海滩上方,低头打量着这片海滩。这是个砾石滩,便于登陆,容易把船拉上岸。岸上停着几条船,两条六桨渔船,还有其他几条更小的船,其中几条头天晚上或那天清晨出过海。几只海鸥尖叫着争抢在礁石间发现的少许食物,那是渔民去掉鱼的内脏时留下的。一只海鸥飞了起来,飞到空中大叫了两声。阵阵狂风猛吹着灰色的大海,他看到一条船正向海岸靠近,可能是纵帆船,不过离得太远,无法确定,它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陆地。他远眺大海,在山和海的背后是等待着他的人们,盖尔普特、海尔加和盲人船长科尔本,甚至是焦急地等待着他。他和詹斯的旅程耗时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他们遇到了一场风暴,迷失了方向,又因为詹斯需要思考而选择了更远的路。哈加提死了。海鸥再次大叫。什么地方写过,死于户外的人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变成了海鸥,变成了天空中的呼叫。男孩回到商店,不管有没有字条,他肯定都能得到许可,为玛利亚选一两本书,等到一有机会就把书寄给她,不论那会是什么时候。他去推门。
门很紧,男孩不得不把肩膀靠上去推,几乎是把门撞开的。要表现出意志才能进门,这意味着只要有人进来就会引起注意。现在就有人盯着我。他推开门走进商店时心想。奇怪的是,门在身后关上时毫不费力。这家店在他眼里不算大,因为他是去惯了特里格维商店的人,何况他夏天原本是要去列奥的商店工作的,可是在巴尔特忘记了他的防水服之后,世界就永远改变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生活将走哪条路;不知道谁会活下去、谁会死;不知道下次问候会是一个吻、一句苦涩的话,还是让人伤心的凝视。有人不小心,忘了向右看,就死了。再收回伤人的话语就太迟了,再说出抱歉、说出有意义的话就太迟了。由于心烦,由于日常生活的疲惫、时间的限制,我们没有说出想说的话,之后再想说就太迟了。你忘了向右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对我说的话将日日夜夜在我心中回荡,本该给你的亲吻将在我的嘴唇上干枯,成为一道伤口,每当别人吻我时它都会撕裂。男孩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打破沉默。柜台离门最多三米远,货架看起来空荡荡的。在男孩右边一个微亮的角落里,有张配了四把椅子的小桌子。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目不转睛看着男孩的男人,吓了男孩一大跳,因为开始时他眼角一瞄,只看到了一张桌子和空椅子。那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椅背靠在墙上,椅子的前腿悬空。他穿着棕色的衣服,头发也是棕色的,和身后的墙一样。男孩从震惊中平静下来,说道:日安。男人没有回答,于是男孩又说了一遍:日安。男人的眼睛是睁着的,稀疏的头发整齐地从中间分开,胡须浓密,向下垂着,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显然是又高又瘦,虽然从人的坐姿难以判断高矮,他的脖子不是一般地长,让他的头看起来好像安在了茎秆上一样。他脸部特征十分清晰,轮廓鲜明。日安。男孩第三次试着打招呼,没有回应。这个男人有没有可能刚刚死去?男孩不敢靠得更近,只是又向前探了探身。没有,他的眼睛没有死人眼睛的呆滞,可是它们就像是固定不动的。你是……男孩开口说,我的意思是,你这里有书卖吗?他的一只眼皮是不是动了动?男孩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有些地板比其他地板更松,每个动作都会显露出来。男人的嘴角动了动,却仅此而已,他就与先前一样不像是个活人。男孩咽了下口水,身上开始出汗。男孩穿的衣服是适合待在室外的,而且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盯着他,虽不带生机,却不呆滞,让他既不舒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不该跑去医生的房子那里寻求帮助呢?也许在他询问卖不卖书时,这个男人正处于危险之中,死亡正向他袭来?你想让我找人帮忙吗?男孩问道。他身体前倾,此时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一切都好吗?他最终直截了当地说,就像个傻瓜。因为一切显然都不太好。不过这样说有点夸张,尤其是他听到一个女人回答的声音:不用找人。
她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口,身后的走廊太黑了,就好像她刚从死之王国走了出来。对不起。男孩说。她的现身让他感到震惊。日安。他补充说。你确定这日子安好吗?那女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反问道。她个子高挑,大骨架,五官不精致,难以称为美丽,她的表情带着几分苛刻。男孩什么都没说,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肯定是送邮件的人之一。他点了点头。你在问有没有书。是的。男孩回答,语气中其实带着歉意。因为他侥幸免于一死,失去了他的旅伴,另一个同伴卧床不起,而他却来问书的事。这可能不好吧,除非现在时机恰巧合适,恰巧就该问一问书的事。他喝醉了。她抱着长长的手臂,说道。哦,是的,喝醉了。男孩说,好像这解释清了一切,好像一切都变得明显,一切都得到了回答。他看着这个男人,男人浓密的胡须下露出了笑意,眼神和表情却与之前一样遥远,就好像那笑容是作为讽刺的装饰画到他脸上一样。喝醉了,没错,不过用“烂醉”一词形容会更合适。他担心春天第一批货送到之前就没有酒了,所以喝光了店里剩下的酒。我需要把他弄到床上去。她又说。男孩摘下帽子和手套,做好了帮忙的准备。
把这个人拖上楼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她点起了走廊里的一盏灯,灯光暗淡,浓浓的黑暗变成了灰色的不透明的空气。男孩注意到楼梯相当陡,最顶层的台阶隐没在半明半暗之中。这人不算很重,但他自己动不了,就显得死沉了。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总是沉重的包袱,而且他身材高大,胫骨总会撞到墙上和扶手上。上了一半楼梯时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等等。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男孩正缓慢而吃力地往上爬,听到女人的话就停了下来,他用胳膊夹着男人,女人则扶住男人的腿。过了一会儿,男人猛然抽搐起来,瘦长的身体收缩着,似乎处于痛苦中,要呕吐,但除了一声低沉的呻吟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经常自己把他拖上来,但是我想有人帮忙会更好,谢谢。他们把他安顿在床上后,女人说道。她调整了男人肢体的位置,脱下他的鞋子,又脱掉他的夹克。这样做时,她不得不把他的身子托起来。他睁开了眼睛,但只睁开了一条缝,嘟囔了一个词。他说的是“地狱”吗?男孩问。我听到的是迪杜尔。她说。谁是迪杜尔?男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接着立刻又感到后悔。这个迪杜尔可能不该在这个房子里提起,可能是他爱而不得的女人,已经死去,化身为碧海蓝天。他之所以喝酒,正是因为太想念她,因为他感受到了令我们脆弱的渴望和空虚。应该是我。女人一手拿着夹克,直起身来说道,我是席杜尔,不过他总是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我,有时不是好名字,就此而言,它可能也是地狱。她把夹克放在一边,给男人盖上毯子,抚摩着他的头,就像用手抚摩她喜欢的东西。男孩移开了视线。席杜尔拿钥匙打开锁着的橱柜,拉开一个抽屉,拽出一根绳子,将一端系在男子的腿上,另一端拴在结实的柜子腿上。她动作很快,系得很牢。之后男孩说:这个结很难解开。西格尔特处理绳结笨手笨脚。她说着直起身。她看着沉睡中被捆住的男人。我绑住他,你觉得奇怪吗?是的,奇怪。男孩说。他们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那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好奇吗?是不是在你来的那个地方,人们通常都会被捆住?见到男孩什么都没说,她问道。不是,不管怎么说,至少不用绳子捆,除了狗和弱智的人。女人瞟了男孩一眼,他们个子一样高。她的嘴角不再向下弯,尽管脸上的皱纹显出了疲惫,神情却几乎是美丽的。西格尔特醒来时总会想喝酒,会尽其所能去弄到酒。现在峡湾这里谁都没有酒,只有捕鲸站的挪威人才有酒,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不管天气怎么样,他都会径直冲到那里。那些挪威人似乎总有喝不完的该死的摩闪酒,他会把摩闪酒灌下去,这时他才不在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上次他在倾盆大雨里爬回家,爬了五公里,膝盖上的皮差不多全磨烂了,还有人在他屁股两边各画了个狗鼻子,很多人都觉得这很有趣。我认识些会嘲笑别人的人。男孩说。他想起了渔民小屋里的艾纳尔,他的黑胡子,对他的仇恨让男孩的声音颤抖起来。是的。她又看了男孩一眼,说道。接着他们两个继续看着西格尔特。西格尔特已经转过脸,仿佛是出于羞愧。我觉得,男孩仔细看着他,然后鼓起勇气说,我好像认出了他的脸。我的意思是说,西格尔特,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他,我好像认识他,然而,我没见过他——根本就不认识他。男孩咬着嘴唇,结束了这段话。席杜尔疑惑地看着男孩,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你丈夫,可能是这里的店长。所以说,你是真的需要书?是的。男孩说,心里感到惊讶。她盯着他,把脸上一缕头发撩到一边。她已经有白头发了。我以为你是想讨好西格尔特。人们总是这样做,他们假装对书感兴趣,试图以此打动他。这很奏效,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甩掉了,福里特里克不会轻视这种事,所以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书?男孩点了点头:最好是新出版的书,我的意思是,最近出版的,还有诗歌。几乎没有,医生和他妻子是唯一会买这种东西的人。只有西格尔特的兄弟出版的一本书,我想还剩下一本。这时男孩明白过来,这面孔,他为什么会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帕尔森,他激动得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现在我明白了!男孩盯着眼前醉醺醺的男子,仿佛着了迷,仿佛沉醉于这个人的存在,盖斯特·帕尔森的兄弟。他从没有与诗人这样接近过。西格尔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扭动着身体。席杜尔赶紧走到床边,手里拿着个盆,总算让他吐到了盆里,至少是大部分吐到了盆里。西格尔特睁大眼睛呕吐。席杜尔。他虚弱地轻声说道。嗯。她说。这样不好吧?是,我想说不好。他躺了回去。你把我绑起来了吗?是的,西格尔特。这没必要。西格尔特说。我希望真的没必要。他叹了口气,然后闭着眼睛说:我梦见了一个年轻人。那人年轻。他又说,同时睁开眼睛,寻找席杜尔,但是显然什么都没看见。他又闭上眼睛,嘀咕着些与黑暗来临之地有关的话。他再次睁开眼睛,说道:我曾那么年轻,你还记得吗,席杜尔?隐约记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然后打起瞌睡,又一次沉入了酒精提供的庇护所。
席杜尔陪男孩走下楼,伸手去拿一本薄册子。我把这本书给你,以此感谢你的帮助。男孩轻轻抚摩书脊,盖斯特·帕尔森,《三个故事》。我要回楼上了。她说,然后几乎是推着把男孩送出门。男孩只来得及把小册子塞进外套,拿起帽子和手套。我必须守着他,他会再次呕吐,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呛死并不美妙。你真的需要把他捆成那样吗?男孩疑惑地问,听起来甚至带着恳求。她笑了,右脸颊现出一个酒窝。这个笑容短暂,很快就不见踪影,酒窝随之变得轻浅,消失无形。他现在很好,可是几个小时后他就会大喊大叫,诅咒我,用最糟糕的话骂我,他的话会让人恼火。但他也会哭着恳求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只不过没有哪个孩子要喝酒。不过谢谢你的帮助,尽量管住自己,别让女人不得不把你绑在床上,这太丢脸了。说完,她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VIII
男孩赶往教堂,一点时间都没浪费。他走的是最近的路,对村庄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散落的一座座房子、雪屋,还有冰封的土丘,土丘中安睡着他永远不会了解的生命。他先是穿过差不多已被踩出来的小径,通往教堂的路是个缓坡,教堂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地势高于村庄,墓地里遍布着消失的生命、骸骨和腐烂的肉体。我们将死亡存储在地下,它慢慢转化为土壤、蚯蚓的栖息地,转化为植被。在夏季,草是一曲绿色的歌,这歌也许就是人的永生。男孩几乎没想什么,只是匆匆而行,如同奔赴迟到的约会。然而,无人为他守候,除了教堂里一个死去的女子。死者知道如何等待,他们必须知道如何等待,此外再无其他事情可做。男孩时不时会偏离路径,踩到雪中,在雪中费力前行。这让他忘记了被捆在床上的店主西格尔特的形象,那诗人的兄弟。男孩摸了摸外套内的诗集,打算自己先读几遍,然后再把它送给玛利亚。幸福、成就,若不是在书本、诗歌和知识中,又会在哪里呢?先是吉斯利校长,然后是维克的基亚尔坦牧师,现在是西格尔特。他们的不幸、他们的沮丧,从何而来?他们为何不以知识为慰藉?需要什么才能找到幸福?男孩思考着,忧虑占据了他的心,他体会到了面对生活的恐惧。
天空越发阴暗,云层越来越黑,暴风雪就要降临,却没有前几天那么冷,明天或后天,雪将转变成雨。春天近了,欢乐的春天会与日光、小鸟、色彩、黄花和鸟鸣一道前来,与之相伴的是雪的迅速融化,满地的雪化成令人厌恶的雪泥,多日不消。原本隐藏在雪中,甚至被埋在雪下的草地农场,会变得惨不忍睹,床铺湿漉漉的,湿气长驱入骨,让人冷得睡不着觉、冷得清醒。那时,身在维特拉斯特伦不住咳嗽的小女孩,情况会怎么样呢?男孩恰好在教堂下面停住脚,心里想着那个女孩,视线越过被白雪覆盖的房屋,眺望那劲风吹过的海面、驶向岸边的暗色船只、白茫茫的山脉,还有一片黑黝黝的悬崖峭壁。在这样的国度里,带来救赎的春天会杀死脆弱的生命,那么人又该如何生存?在这里,黑暗、漫长的冬天犹如难以承受的重负压在人们的性情之上,绚丽的夏天却会频频带来失望。谁能熬过这样的事呢?是有足够耐力的人吗?他们勤勉奋力,有时柔弱自怜,屈从于自私之心,却也有强烈的梦想。
教堂很新,相当大,是用木头修建的。两条瘦削的狗不安地在门口荡来荡去,狺狺狂吠。虽然肯定听到了男孩的声音,但它们却没有抬头。这不寻常,也许它们信仰宗教。男孩心想。可是接着它们就住了口,竖起耳朵,盯着门把手,试图等门一打开就溜进去。走出来的是牧师本人,一个骂骂咧咧想把狗赶走的老人。但狗不理他,只想进入上帝的家,于是牧师抬起右脚踢向两条狗中冲得更猛的那条。该死的家伙。他气愤地说。但他的声音苍老,而且断断续续的,几乎没什么威慑力。让孩子们来找我吧。牧师紧紧关上他身后的门时男孩心想,把被斥骂的狗留在教堂外面吧。牧师往旁边看了看,没看见男孩。那么,给她准备好了吗?他问教堂拐角处的两个人,他们一人拿着铁锹,一人拿着镐头。狗晃晃悠悠朝男孩走过来,那些不被获准进入教堂的家伙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探寻新的气味。牧师踢过的那条狗抬头看着男孩,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能如此迅速地忘却羞辱,这是种天赋还是种折磨?那两人嘟囔着回答了什么,眼睛却盯着男孩,然后牧师转过头,起初感到惊讶,甚至困惑,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的,他说,你肯定是送邮件的两个人之一,是更年轻的那个。男孩点点头,摘下一只手套,抓挠着狗的耳朵根。开始下雪了。绒毛般松软的大片雪花飘向地面,如梦如幻,让白色的梦充斥天空,染白了牧师的黑色外衣。他们正在为有福的奥斯塔挖墓穴。牧师朝着另外两个人点点头,说道。那两个大脸盘的男人都表情忧郁地盯着男孩,牧师则走过来,把手放在男孩肩上,男孩就嗅到了与烟草味混在一起的老者的气息。牧师的蓝眼睛分外明亮。有些老人的眼睛呈现出这样的蓝色,或许因为它们更接近死亡,而不是生命,它们在主人走进生命背后的夜晚以前吸收了世界之光。牧师凝视着男孩的脸,温和而带着悲悯。你来为她祈祷?他问。男孩点点头,觉得说谎是最安全的。那你真是太好了,牧师边说边疲惫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她明天早上要下葬了,或许最好推迟到地面解冻以后,等到春天让冰冻的地面变软,但奥斯塔渴望入土。我梦到她两次了。两次,我的孩子。牧师说着,同时仍把手放在男孩肩上,或许能有地方放一下手,也会倍感轻松。第一次是你们两个下山来的那个晚上,那时我对她还一无所知,然后是昨晚。有时主通过梦对我们说话,而人活着就要服从主。况且也不太可能把她存放在教堂更长时间了,要留神不能让狗进去,现在还没多少气味,但足以刺激它们了。为什么没人给狗扔点吃的东西?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就只能把它们踢跑了。牧师抬起手,然后再次把手搭到男孩肩上,重复了两遍关于狗的那些话。他说:是的,是的,应该把它们踢跑算了。然后他从两个男人中间慢慢走开。那两个人正艰难地在坚硬的地面上挖一座坟墓,已经挖了两天。男孩看着两个挖掘者,铁锹和镐头扛在他们肩上,犹如步枪。他们走近牧师,或许是想搀扶他,或许是怕他被风吹到空中,在雪里消失。走在他们中间的老人已经满身白雪,他们走得越远,他看起来就越像个年长的天使,尽管他每次抬起右脚时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他黑色的鞋子。男孩抓住门把手时,那些狗满怀期待地盯着他,他对它们笑了笑,迅速打开门,闪身而入。狗在外面哀叫起来,爪子抓着门。
教堂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但窗户蒙着太多白霜,几乎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每边有六排长椅,可以容纳六十个人。这里办弥撒时坐满过人吗?或许捕鲸站的挪威人来这里时会坐满吧,他们渴望上帝的存在。棺材靠着圣坛,优质的木头棺材,烟熏的气味不强烈,可是仍闻得到。你好,又见面了。男孩坐在一张长椅上,轻声说。仅仅两天之前,他们还在与她共同面对暴风雪。他们三个:他、哈加提和詹斯,身后拖着死者,时而讲起自己的生活,像分面包一样分享回忆。詹斯的话最少,几乎没说什么,而现在只剩他和詹斯两个了,哈加提躺在雪里的某个地方,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狗的抓门声停止了,教堂里静默得令人不安。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男孩环顾四周,这是个漂亮、不起眼的教堂,几乎没什么能引人注意的。有人说,世上所有做礼拜的场所都该这样,不起眼,不会引起别人丝毫注意,也就不会居于上帝和人之间。“上帝无处不在,唯缺席于物质奢华之所和宏伟殿堂,它们的修建乃是为人类的荣耀,从而让心思绕开了天堂。”
男孩吸入寒冷的空气,闻到微弱的烟熏气味。他走向棺材,感觉应该说点什么,或者至少该想些恰当的话。但什么话才恰当?她死了,留下丈夫和四个孩子,留下孩子们哭着入睡。他心情激荡,伸手想在棺材上方画个十字,停下来时却在空中画出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符号,然后困惑地环顾四周,仿佛期待找到答案。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圣坛背壁的装饰画上,于是走上前去端详画的细节。耶稣正在水面行走,使徒彼得正往水里沉,手伸向他的主,五个人从船上看着彼得,留了胡子的脸上露出惊奇、恐惧和希望。男孩看这幅画看了很久,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渐渐越来越感兴趣,因为这幅画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他又凑近了一些,看出了不寻常之处。他辨认出了画上描绘的环境,辨认出了那艘船和六个船员,还有大海。那不是南方世界的遥远水域,而是北极海,就在这里,就在港湾之外,他也认出了画面背景中模糊的白色山脉。这艘船比六桨渔船大得多,不过形状和结构都是冰岛式的,几个船员一律穿着防水服,戴着羊毛手套,只有彼得除外。彼得摘下了一只手套,布满茧子的大手伸向耶稣。耶稣没留胡子,面容柔和友善,精巧的手马上就要握住彼得的手了。救世主耶稣穿着浅色的长袍和单薄的鞋子,脚是青色的,可能是因为寒冷吧。六个人的胡子上都结了霜。
男孩又听到了狗叫。它们轻轻哀鸣,声音略带痛苦,仿佛是在悲叹:看看世界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吧,那些距离上帝最近的人踢我们,然而你们却说我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那你们又会怎么对待敌人呢?接着叫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门打开了,那两条狗急切地溜进门,她就在它们身后,还有她那双绿色的眼睛。
狗没往男孩身上闻,但它们离男孩太近了,其中一条狗蹭到了他。吸引它们的是棺材,是奥斯塔发出的烟熏味。它们追随自己的鼻子,还有饥饿,抬起前爪放到棺材上,仰起身子,几乎直立着站在那里,嗅着气味,摇着尾巴,像是讽刺漫画里的人。奥弗海德尔已经走到男孩身边,两人盯着狗看。我不知道这对不对。男孩嘟囔着。我们几乎从不知道。她说,然后柔声叫着那两条狗。它们服从了,跑到她身旁仰起头,眼里充满虔诚的信仰。果然,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两大块血肠扔进过道。狗追过去咬住血肠,贪婪地往下吞,简直像不要命一样,同时狺狺狂吠,然后看着她,摇起了尾巴。它们饿坏了。男孩说。是的,老阿纳尔不让它们进屋。阿纳尔是谁?它们的主人,他已经两天不让它们进屋了,所以它们常在教堂这里游荡,期待上帝能给它们剩下点食物。他对狗为什么这么差呢?上帝不是狗的朋友,或许也不是人的朋友。我说的是阿纳尔。男孩沉默片刻后解释说。他偷偷看着她,不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过她的注意力都在狗身上。哦,是的,这两条狗太闹腾了,最后阿纳尔就把它们扔了出去,也不管天气怎么样。他说它们没理性,是只想着自己屁股的该死的烂货。两人一起盯着狗看。它们认识你。男孩说。我常给它们些吃的,和狗交朋友很容易,给它们点东西吃,不踢它们,这样就足够了。可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还是太多了。她摘下手套、帽子和围巾,她绝对是红头发。这种红色当然不是常见的颜色,比如灰金色或淡黄色这样的常规颜色。当然,只能是火红的,尽管是短发,实际上剪得很短,不过是无可争议的红色,或许她再戴上围巾才更好,越快越好,否则她可能会把教堂点着了,或者把别的什么东西点着了。奥弗海德尔走向棺材,轻轻踏着步子,如此轻柔,似乎毫不费力,仿佛是从静止的空气中落到地上的雪。狗跟在她后面。你为什么来?男孩问。他本来决定说点别的,比如关于狗的事,它们来自某个掠食者家族,但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非常不可靠的问题,可能会引来危险的答复。我跟着你过来的。说完,她把手放在棺材上,用温柔的手势命令狗坐下。它们坐下来,仰视着她,吐出柔软而宽大的舌头,悬在看起来结实、锋利的牙齿之间。你这么漂亮,而且你相信死人能够也愿意走进暴风雪寻求生者,或许你不相信?我不知道,我说过这话吗?是的,你神志不清时的只言片语。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存在。男孩说。好吧,这其中存在着安慰。你跟着我?他们隔了几米的距离,他却感觉她就站在身旁,近在咫尺,几乎与旅店里的莱恩海泽一样。那个大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问。詹斯吗?他惊讶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好人吗?她问道,突然间像变了个人,甚至低下了头。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男孩恼火地问。你不能回答吗?男孩看着她,喘着气。这问题很简单,就像问雨是不是湿的。大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把双手背到身后,这样他如果愿意就可以握紧拳头。他静静地释放自己的感情,全部的意识和感知都已成为争战之地,爱恋、忠诚、失望和仇恨在此展开了生死交战。如果这个红头发女子喜欢詹斯,该怎么办呢?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他那么高大、那么有力,他的声音如大海般深沉,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强壮。是的,男孩缓缓地说,他是个好人。这样说时,他几乎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他的爱心和忠诚是胜利者,虽然是勉强胜利,勉强。他的拳头变成了出汗的手掌,掌心刻着指甲印。他打女人吗?女孩问。假如她想爬上詹斯的床,该怎么办呢?啊,不,她绝对不能这样做,詹斯一定不会背叛塞尔瓦,这一路走来,他们一起穿越大雪和死亡,只是为了让詹斯能到塞尔瓦身边,能有勇气前行,找到把他引领到她身边的话语。詹斯从不打人,男孩说,他手巧,他有个比我们好得多的妹妹,他的心思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实际上,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风暴和死亡。哈加提失去了生命,只是为了詹斯能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只是为了这个。
她站在那里,旁边是装着奥斯塔的棺材。如果奥斯塔现在能对他说些什么该多好,说说她感觉如何,死了是什么样子。她能不能走过困难重重的大地,用透明的手抚摩四个孩子的头。多么希望她能告诉他,她死后是否完全孤独,是否什么人都看不见,什么人的声音都听不到,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多么希望她能告诉他上帝是否存在。然而,这个女孩笔直如箭地站在那里盯着他,狗也盯着他,她似乎就要开口说些什么,这时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门,身后带起一阵夹着雪的白色的风。接着他顶着风把门关上,大步走了过来,晃动着一根手指走向他们,手上没戴手套。我知道,他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会让这些家伙进来,你什么都不尊重!有人该以荣誉之名,给你个真正的教训!
男人把雪带了进来,他自己身上完全是白色的,不过他已经拍打掉了身上的大部分雪,白色下面露出了深暗的轮廓,雪在地上缓缓融化。战胜冬天是不可能的。你只能在冬天生存下去,或与之共存。狗本能地躲到奥弗海德尔身后寻求保护。奥弗海德尔则说:是的,维格福斯,你恰好路过呀。你好,维格福斯对男孩说,我是维格福斯,我住在教堂上方,你是他们中的一个吗?是的。男孩说。这是他当天第三次承认自己的身份了。我来帮你把狗弄走。维格福斯说。他已经朝男孩走过来。他又高又瘦,脸上有时间的风暴刻画过的痕迹,他富有表情的脸和眼睛都相当大,蓝色的眼睛像夏日天空中的亮点。不需要。男孩说。不是需要,而是必要。维格福斯说着走向奥弗海德尔和狗。我看到你朝这边走,知道你会把这些牲畜带进神的家,打扰这个男孩的祷告。我们有些人仍然尊重这房子,其中并不包括你。你知道,奥弗海德尔说,你生气的时候很好看。我会把这些动物扔出去!那我会让它们吐在你身上。维格福斯犹豫了,轻轻晃着头。坏男人。她对狗说。狗立即开始咆哮。你敢,你这粗野女人!我既没良心又没心意,你总是这样不知厌倦地说我,所以我几乎无法表现出别的样子,而且狗也不喜欢你。她回答。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你做了什么呀?他问。他的愤怒突然消失了,就那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皱纹纵横的脸上流露出的恳求。好啦,好啦,别吼啦。她说,既是对他说,也是对那些安静下来的狗说,其中一条狗甚至坐下来打起哈欠,另一条狗把鼻子伸向棺材的方向闻了闻,轻轻叫了一声。不,这是得不到允许的。维格福斯无奈地看着男孩说,然后坐在教堂前排的椅子上,凝视着圣坛。比亚德尼画这幅画时,我就在这里。你也在船上。她说。这时男孩注意到画上的一个船员特别像维格福斯,同样布满皱纹的脸,同样的蓝色眼睛,只是胡子不一样。你是使徒之一。男孩说。奥弗海德尔轻笑起来。维格福斯带着歉意害羞地微笑着。当我睡觉时,我在船上,看着救世主从海里把彼得拉上来。看,他膝盖以下都沉到水里了,接着水淹到他的腋下,但是救世主轻轻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一起在水上朝我们走来,然后,我们把捕到的鱼拉上来,圆滚滚的漂亮的鳕鱼,这时救世主给我们讲起了有关仁慈和牺牲的美好故事。他平静地对男孩说。什么故事?那些古老的故事?她问。不,是我从来没听哪个牧师讲过的故事,但只要一睁开眼睛,我就全忘记了。那你就不能在睁开眼睛前讲述那些故事吗,即使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我总是独自醒来,你知道的,我无人可以交谈。我告诉过你,你不该把这些动物带进教堂。你生气吗?坐下打哈欠的那条狗开始嗅另一条狗的屁股。那肯定是条母狗。它这样做起初是出于烦闷和无聊,但是气味刺激了它,它开始低吼,激动地张着嘴,往母狗身上爬,母狗转过身,同时还在闻着棺材。这是个教堂啊,这是个死去的女人!维格福斯抬头说道。可这是打败死亡的唯一真实的办法。她笑着说。我为你感到难过,你处于黑暗之中,这个男孩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个女人带到这里,你却让狗在棺材下交配。维格福斯看到她的笑容时说。可恶!维格福斯对那两条狗大嚷道。它们突然停了下来,母狗坐下了,公狗在坐下前转了几圈,向人展现出有些抱歉的样子,仿佛在说:可这真是太妙了。奥弗海德尔在男孩旁边坐下来,让男孩隔在两人之间。你应该搬来我这里。维格福斯说。男孩张嘴想回答,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到底为什么要搬去这个男人那里呢?你已经结婚了。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他说。难道你是在梦里结婚的吗?她欺骗了我。维格福斯说。可你们仍然住在一个屋檐下,难道要我睡在你们两个人中间吗?
我们不一起睡,你知道的。
但你还和她住在一起,为什么?
孤单一人很糟糕,黑暗中隐匿着太多的东西。
养条狗吧。
你不明白主,你不想与耶稣一同航行。
可你仍需要我。
你的那双眼睛让我难以抗拒。维格福斯盯着圣坛,绝望地说。魔鬼有绿色的眼睛。她说。我知道,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维格福斯叹息道。母狗蜷成一团,想睡觉,公狗一会儿看看母狗,一会儿看看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伤心地轻声呜咽。可怜的我啊,它说,这太难了。然后它又开始嗅母狗的屁股,尽可能把鼻子紧贴上去。
维格福斯:这不好。
男孩轻轻地说:它认为这可以。
维格福斯:耶稣与我们同在,他看着我们,他审判我们。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是来祈祷的,还是来看狗交配的?
男孩:我不是来祈祷的,我只想和奥斯塔说说话。
维格福斯:她死了,我的小伙子。
耶稣也死了。男孩脱口而出,仿佛魔鬼就附在他体内,向他的血液里吐了口口水。亲爱的上帝啊,维格福斯说,愿上帝宽恕你,竟然说这种话。如果耶稣是个女人,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变得不同。奥弗海德尔边说边看着那条狗,它开始舔母狗了。上帝派来了他的儿子,但他也在看。维格福斯坚决地说。男孩偷偷看过去,想更好地看看她,她那圈雀斑,她那嘴唇,下唇稍宽一些,好像支撑着上唇。不行,下来。公狗又爬到母狗身上时,维格福斯绝望地说。母狗看起来似乎也懒得抗拒了,就那样接受了公狗,那条狗咧着嘴,快乐地叫起来,屁股开始疯狂地晃动,好似独立的身体部位。如果上帝真想改变这个世界,奥弗海德尔说,他就会派来他的女儿,而不是他的儿子。上帝的女儿会唤起人类最糟糕的一面,她会遭到殴打,会蒙羞受辱,罗马人在她被钉上十字架之前就会强奸她。她会揭开我们最糟糕的一面,那可能会改变我们。你们男人将无以回避,只能努力去理解身为女人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得不忍受什么,总是处于劣势意味着什么,身为次等人意味着什么。但上帝不了解女人,所以派来了他的儿子。
这就是奥弗海德尔所说的。男孩坐在她和维格福斯之间,狗在棺材下面起伏。然后事情就结束了。我感觉不舒服。回到教堂外面的维格福斯说。两条狗高兴地绕着他们跑来跑去,你不跟我来吗?我会让克里斯蒂恩离开,再说,她一直睡在厨房,不会影响我们。你想要的不是我,只是罪。她回答道,然后抚摩这个高个子男人,抚摩着他的脸颊。她的手指纤细,关节因为劳作而肿胀。维格福斯感到一阵战栗,他感觉到了什么,却弄不清究竟,而她的头发如此火红,男孩不敢直视。然后她戴上围巾和帽子,男孩和她走向医生的房子,维格福斯则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狗留在教堂那里,交配和奔跑让它们浑身发热。在医生的房子里躺着詹斯,他是大个子,她正想着他。一份古老的阿拉伯医学文献中写道:人的心脏分成两个心房,一个叫幸福,另一个叫绝望。我们该相信什么呢?
IX
男孩回来时,詹斯正在睡觉,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梦见了孤独。没有地狱,只有孤独。与孤独相比,其他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生命的芳草枯萎凋谢,每念及此我们都会颤抖。男孩坐在床上,看着这个大个子男人颤抖。他和她静静地并肩前行,她走路的样子正是他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可是,她当然在想着另一个男人。幸运啊。她是个穷女仆,还带着个孩子,而他一无所有。如果他去和这个绿眼睛、红头发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还有个小孩子,生活困苦,那他将背叛父母,背叛他们的生命和梦想,每天都将是场折磨,不论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海洋上。他会在冰霜雨雪中用力拉钓线,看着自己的双手变老、肿胀、裂口,变成苍老的石头,没有教育,没有知识,只有辛劳和艰苦。艰苦让眼界狭隘,让生活的范围缩窄。也好,她的心思在詹斯身上,不在我身上,男孩想,但这也不太好,事实上,这带来的只有伤害,很大的伤害。他感觉在屋子里待不下去了,于是出门回到雪地里,没去想要往哪里走,或者朝哪个方向走。他消失在茫茫落雪中,隐身于带来沉寂和寒冷的雪花中间。男孩还没走多远,雪就变成了冻雨。男孩发现自己站在房子上方的半山腰。天气暖和一些了,雪变得黏糊起来,湿漉漉的,像绝望一样灰暗。春天就是这样到来的。曾经的白色和柔软化为灰白和湿润。如果雪花是天使的眼泪,那冻雨就是魔鬼的口水。一切都变得湿润,越发沉重,雪成了恼人的雪泥。男孩站在山坡上,歪着头,像马一样,回忆起与詹斯为伴的旅途,从他在盖尔普特的客厅里被告知要上路开始。他先是得到了可以接受教育、体验奇遇的允诺,然后就被送上了征程,与一个不懂怎么说话的人长途跋涉。他站在那里,身上被淋湿了。周围的白雪一点点消融,春天到了,他回想起整个旅程。他在山坡上站了很久,整个旅程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山坡上的他与出发时的他完全一样,血液中仍然流淌着不确定性。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维特拉斯特伦的一个孩子咳嗽得厉害;他不期然地窥见了孩子的母亲玛利亚的梦想,他为她买的书——盖斯特·帕尔森的短篇小说集,就放在房子里他的床上,但是与书相伴的是死亡和忧郁,除了让我们想到我们不曾拥有的,书还能做什么呢?巴尔特长眠地下,就葬在他成长的地方。他曾是一切,如今却仅仅是十字架上的一个名字,他的世界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遗憾和回忆。基亚尔坦牧师夜晚出门,听到奇特的声音,那若不是地狱的使者来接他了,就是上帝从遥远的地方呼唤他。他的妻子安娜几乎失明了,也许正因如此,他不再触碰她,他们所有的梦想都死去了,熄灭了。梦想照亮人的道路,梦想是人身边的光明。没有梦想,就只有黑暗,如果你不再有梦想,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知道人心中的黑暗从何而来。冻雨拍打在男孩身上,他想到的几乎只是红头发、绿眼睛、她婀娜的步态,没有人像她那样走路。她有个非婚生的孩子。此外他还想到了詹斯,他身材高大,却在睡梦中颤抖。男孩抬起头,视线穿过冻雨投向那山谷,想法集中到了哈加提身上。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天两夜,他算不上认识他,可是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而现在哈加提正躺在冻雨中的某个地方,春天会让他冰封的身体解冻,乌鸦和狐狸会被气味吸引。这样高大的人,身上可吃的肉太多了。男孩闭上眼,然而头脑中出现的却只是她说的那句话:如果耶稣是个女人,在升上光明世界前被男人羞辱,世界将会不同。亲爱的上帝啊,他是多么渴望去爱这样思考的人啊。他睁开眼睛,轻轻啜泣。冻雨飘落,一切都变得潮湿、灰暗,海水汹涌澎湃,溺亡的人谈论着春天,还有夜晚。在一切都明亮时,在世界变成永恒的蓝色时,在水深七十米的某个地方,坐着男孩的父亲,任由鱼儿啮咬他的身体。男孩闭上了眼睛,想象着他还活着,没被淹死,不在海底,而她正在亲吻他,七十米深处的冰冷的吻,他的头骨在海水的重压下嘎吱作响,同样的重压让他留在海底,在死之孤独中,直至永恒,遍及黑色的永恒,除非男孩重新开始生活。
X
欧拉弗尔入夜以前不太可能来这里。男孩吃完饭后,斯泰努恩对他说。不过男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像小鸟一样挑拣了点吃的,因此受到了波尔蒂斯的责备。吃得太少的男人不算男人,总低头盯着自己大腿的人缺乏勇气。男孩想上楼、躺下、入睡、逃到梦里。睡觉就是逃离,可是接着斯泰努恩就说欧拉弗尔不太可能在入夜以前回来,问男孩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在卧室里坐一坐。一个人太无聊了,于是他和她一起进了房间,他觉得不这样做不礼貌,因此不敢拒绝,尽管心中的羞怯就像不停嗡嗡的蜜蜂。他们有可能谈什么呢?
你撞上房子的时候,我们就坐在这里。她指着一张沙发和一把宽大的椅子,有点像是要请他坐下。但他被书柜吸引了,一个笨重的雕花柜子,里面约有一百本书。大多数都源自我们在哥本哈根生活时的旧日罪过,我们在那里住了八年,偶尔我也会怀念人群的熙熙攘攘,我会想念尖顶的建筑、剧院、音乐会。她沉思地看着男孩,然后问起了盖尔普特,尽管问得很谨慎,好像不太知道怎么问才比较合适。住在她那里怎么样?她试探着问道。他只说了一句:很好。他急切渴望触摸那些书,可她那样盯着他看,他不太好意思那样做。她又问了三四个问题,却只听到几乎不算回答的回答,于是说:其实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认为,女人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但是人们会本能地对这样一个女人感到好奇,对那些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感到好奇。过去看看那些书吧。她加了一句,于是男孩走了过去。那些来自哥本哈根市的旧日罪过,那是她所怀念的城市。她没再问有关盖尔普特的更多问题,而是给男孩讲起了她和丈夫在那里共度的生活,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她坐在椅子上,背靠管风琴,谈起了她和丈夫回忆过无数次的过往时光。在最漫长的冬天,当黑暗如此沉重,油灯冒着烟,仿佛处于熄灭的边缘时,他们总会说起过去的时代,重温既往的时刻,有些事情被反复提起,次数多得已经失去了新意,就像一件礼拜日礼服,不经意间穿得太过频繁,结果失去了魅力。但是现在,她有了新的倾听者,这改变了一切,仿佛她从不曾回忆往昔。要是欧拉弗尔也在这里重温旧事该有多好。她说,他听,而后她开始弹奏管风琴。
她转过身,踏着踏板,弹奏那宛若从遥远夜晚降临的音符。暮色温暖,音乐在我们胸中创造出更多的空间,它能创造新的天空、新的希望。没有音乐,人们一贫如洗。啊,现在这真是可恨的损伤。斯泰努恩说。时间流逝,男孩沉浸在丹麦语写的俄罗斯故事中,虽然只能勉强读懂一半,他却停不下来。可恨的损伤。她心疼地抚摩管风琴,又说了一遍。我们必须时常把这架管风琴带到教堂去,不管是什么天气,这样的搬动对管风琴不好。明天我要去为你的奥斯塔弹奏管风琴,稍微准备准备当然就可以了。她说完又继续弹,而男孩继续读那个十分敏感的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可能是同龄人,但这个人似乎在挨饿,他命运悲惨、可怜、贫穷。外面世界的人也一样受苦,他们忍受着贫困饥饿。人生是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屋外的雨夹雪渐渐变成雨,密雨,五月的傍晚近乎昏暗,时辰已晚。希望欧拉弗尔在这潮湿的天气里不会感冒。她说着停止了弹奏,然后合上管风琴盖,管风琴成了个箱子,被永恒的静默围绕着。男孩和斯泰努恩离开卧室,而此时奥弗海德尔就坐在最下面一层的楼梯上,带着个熟睡的孩子,是个三岁的女孩。她躺在那里,张着嘴呼吸,有着一头漂亮的浅色头发,小小的手指抓着奥弗海德尔的棕色衣服,即使在梦中也不放手。你怎么坐在这里啊?斯泰努恩惊讶地问。我觉得她听着音乐能更快入睡。奥弗海德尔说。她轻轻站起来,以免弄醒孩子,却让男孩备受折磨,难以入眠。男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站起来的样子那样温柔,她用那双绿眼睛看着他。我希望明天就走。他对着枕头低语,然后起床,看着外面让暮色更加昏暗的雨,勉强看出港湾外停靠的多桅纵帆船的轮廓。随后,夜晚降临。夜晚,夜晚,夜晚。
XI
春天和春之晨光穿过雨水,唤醒了男孩。他在窗前站了好久,光着脚,脚下是冷冰冰的木头。他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雨,那穿透白雪的透明雨滴。
詹斯不见人影,有人帮他收拾过床铺,是波尔蒂斯或奥弗海德尔。我的救赎啊,男孩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走下楼,詹斯坐在那里,打算动身上路,不管欧拉弗尔说些什么。一切条件都不利于你离开,一切常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可詹斯什么都不说,只是喝着波尔蒂斯拿给他的咖啡。波尔蒂斯看似无意地触碰他,这个沉默的大个子男人。但是,当然,在这个国家,很少有人认为考虑常识是有用的。欧拉弗尔说。他的语气异常尖锐,但詹斯仍不为所动。波尔蒂斯说:有这么一种东西叫男子气概,它还没彻底消失,同时我们也没死掉。她再次触碰詹斯,因为触摸又大又结实的东西感觉真好。斯泰努恩注意到她的动作,移开了视线。我希望男子气概已经害死了足够多的人,这方面的例子够多了。欧拉弗尔把头靠在墙上,疲惫地说。说得对。男孩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他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本来刚坐下,现在又站了起来,就像要做演说一样。四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医生和他妻子,波尔蒂斯和淡淡笑着的詹斯。如果我能做到,我今天就要离开。男孩又坐下后詹斯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事情紧急。波尔蒂斯伸出手,却不敢再触碰他了,没有这样做的理由。她收回手,看到了斯泰努恩的眼神,面部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如同石化了一般。欧拉弗尔叹了口气,他在回家前刚去病人家出诊,一个艰难的任务,一个年轻女子临产。他和女子的丈夫沿山谷一路向北,穿过一个难走的关口,爬到高处时冻雨变成了雪,而后雪又变成了冻雨。他们在春夜变幻莫测的黑暗中穿越高原,却在下坡时听到了凤头麦鸡的叫声,两只凤头麦鸡。欧拉弗尔喜出望外,不由得停住脚步坐下来,眼里满是泪水,难以自控。他一直低着头,免得让农场主看到他的泪。农场主不安地透过冻雨看着家的方向,仿佛要把目光传递出去,让那目光直抵妻子床铺上方的小窗户。他在手套里松开拳头又攥紧,几乎忍不住想向医生大喊别休息了,在这里休息可能意味着他妻子的死亡,那样两个孩子将失去母亲,或许还有新出生的第三个孩子,只留下他和他多病的母亲,他在冻雨中张望,两人又一次听到凤头麦鸡的叫声。欧拉弗尔向前倾身,似乎要四肢着地趴下来,轻声哭泣。这是今年第一声鸟鸣,即使在这个地方,也是晚得太不寻常。透过冻雨和雪,一些明朗而略带忧伤的音符传来。也许生命永远不会让步,也许生命力在哪里都不如寒冷春天的鸟鸣更加强烈。欧拉弗尔在厨房里瞪大了眼睛,他成功地拯救了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接着又不得不赶往另外一个农场待了四个小时。这个农场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卧床不起,营养不良,农场主的脸都快发青了。除了变质的海鸟,他们什么食物都没有,而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欧拉弗尔一回村就派人过去了,去了七个人,带着一个大雪橇,去把这家人带下山,带回村里。其中一个人不得不先留在那里照料牲畜,把奄奄一息的牲畜杀掉。另外六个人和这家人一起回村,一路上几乎丝毫不觉得无聊,因为农场主和妻子知道很多诗歌、故事和民谣,也乐于和他们分享。有人陪伴让他们恢复了活力。
这么说,我们今天要走了吗?男孩问。是的,我们应该是要走了,坐那艘来这里装东西的纵帆船走。
但是在离开之前,男孩要先出点力,帮忙把管风琴抬到定制的搬运板上,送到教堂。走过雨、走过雪、走过泥泞。外面八摄氏度。斯泰努恩说。这个数字被写进她的气象簿,她已经记录了十八年,记录风向、风速、温度、云量、海况,都是我们迫切需要的事实,我们用这些几乎无法解释任何东西的空洞事实来诠释世界,忍受生活。过了头两三年之后,她的天气记录不再那么纯粹了,她渐渐开始顺应内心的渴望,记下当天的一些事情,有时也会看似不经意地写下她心中的悸动。明天她将会写下与男孩有关的事,关于他站在书架边的样子,关于他的眼睛——要忘记它们实在很难。还有波尔蒂斯,她只能目送詹斯离开,却无法再触碰到他。波尔蒂斯错过了生命中太多的东西,因此她的心变硬了,或许是出于痛苦,或许是为了生存。有时我会为她感到如此难过,乃至无法放手让她走,这真是不堪,斯泰努恩写道,之后又加了其他一些话,关于山上的鸟鸣,鸟鸣能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她写啊写,已经填满了九个本子,还会写下更多,总共有十六本,而且不会遗失,词语所保存的生命将找到通向我们的路。
把管风琴抬到外面费了不少时间,空间太狭小,只容得下两个人搬运,男孩和从隔壁找来的一个男人——男孩听完那人的名字就忘了。那个男人很沉默,总低着头,或许是以此掩饰他嘲讽的表情。他两次抬腿踢向管风琴,不过都是在暗地里干的,就像在发泄心中的不满。詹斯只能旁观,成了废物,这真让人难受。他连自己站起来都勉勉强强。男孩听到波尔蒂斯说了他什么,他听不到说的是什么,却听得出她的语气,这让他愤怒,让他心中暗自咒骂,力量油然而生。是的是的,欧拉弗尔对着空气说,斯泰努恩则迅速给管风琴蒙上了罩子。我们也许应该再叫两个人帮忙。欧拉弗尔揉着腰说。你抬最轻的一角,斯泰努恩说,当心后背。他们在管风琴的四角各就各位,男孩、沉默的男人、欧拉弗尔和波尔蒂斯——波尔蒂斯的脸色很难看。去教堂的路不寻常,要经过潮湿的雪地。他们弯下腰去抬搬运板,这时却注意到一个大个子蹒跚地走向房子,没戴帽子,头发泛白,一脸灰白色的胡须,眼睛近似黑色。他喊了句什么,听起来出于某种原因十分欣喜。波尔蒂斯四下张望,试图锁定他的欢喜之源,却无从寻找判断。我的天哪!男孩惊讶地说。因为那是布里恩乔福尔,商人斯诺瑞名下那艘“希望号”的船长,而布里恩乔福尔上来一把抓住男孩,像举空麻袋一样轻松地把他举了起来,身上没有一点酒精的气味。
现在搬运管风琴就容易多了。船长取代了欧拉弗尔。欧拉弗尔再次扶住后腰,仿佛在为自己辩解。斯泰努恩的手拂过他的肩膀,没事的,她的手仿佛在替她说。让你成为男人的不是肌肉,从来都不是。但管风琴和搬运板的分量够重,对此他们感觉得到。男孩和沉默的男人呼吸沉重,时不时地吐痰;布里恩乔福尔打量四周,仿似在消磨时间,一点也没觉得重;波尔蒂斯笔直地站着,没什么变化。詹斯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感受到屈辱、痛苦和无力。他们走了一大段路后,男孩看到了奥弗海德尔。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肩上扛着那个孩子。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看出他强健有力。他们走得越近,就越能看出他多么英俊。他在聊天、微笑。有人仍然知道如何在这世上微笑,这当然好,微笑能撕裂黑暗,照亮世界。但男孩的心脏却收缩成了卵石,之后他将下到岸边,把他的心抛过海面,看着它跳动几次后沉入海中,那样他就会摆脱这个愚蠢、恼人的器官了。
那是来自捕鲸站的挪威人,唱诗班的主唱之一。被派去接他的奥弗海德尔根本不介意这样做。小女孩高兴地站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咧开嘴欢笑,紧紧抓着他的一脑袋头发,不过她被放下来坐在教堂前排时,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了,一切都是庞然大物,人们成了巨人,她垂下头,害羞得不敢抬头让人看到她的眼睛。这真遗憾,因为如果有什么能拯救我们,那就是三岁孩子的眼睛,人类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从他们的眼神中你就能发现最敏感、最坚强的东西。我们在做每个重大决定之前,都该先看看这样的眼睛。她母亲却没有垂下那双绿眼睛,而是大方地把视线凝注在这个挪威人身上。他又高大又健壮,身体灵活柔韧,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他露齿而笑,展现出一口完美无瑕的牙齿。他的嗓音深沉,令人愉悦。我可能要一直恨挪威人,男孩心想。他们把管风琴抬进教堂,把雨和狗留在了外面。
奥斯塔躺在棺材里。她已经死了,带着对孩子的想念。男孩迅速坐下来,全神贯注地憎恨一切挪威人和挪威的一切:山岭、森林、动物、吉斯利校长有时带着到处走的那根手杖、捕鲸站、散布峡湾的捕鲸船、鲸鱼尸体、海滩上腐烂的内脏。然后斯泰努恩开始敲打管风琴。为了驱除里面的寒气。她说。牧师挠了挠脑袋,对于这么多人没来参加合唱感到惊讶。是的,欧拉弗尔说,他们要去帮我找些人来,可是西格尔特现在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为什么不能呢?神父带着指责的口吻问。因为西格尔特不来实在让人烦恼,他是主唱,有最珍贵的嗓音,宛如阴影中的微明或银光那般动听。他喝醉了,那个坏蛋。波尔蒂斯说。恐怕如此,欧拉弗尔证实说。他是个可怜虫,波尔蒂斯反复说,他这辈子就几乎没做过一天体面的工作。我们还能期待别的吗?她又加了一句,而斯泰努恩开始弹奏,让管风琴热热身,去掉其中的不稳定性。工作令人高贵。谚语和成语蕴含着时代的智慧,是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的结晶,从过去到现在的信息经过融合,雕琢打磨成合适的话语,这样它们就不会被人遗忘,不会逸失,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溜走。若没有既往的知识,我们此身何在?工作令人高贵,这太对了,却也是不可靠的胡言乱语。工作让我们活着,然而令我们高尚的,是牺牲,是能够克服自我;令我们高尚的,是出现在别人身旁,握住一只伸出的手。若没有歌,我们此身何在?人们听了片刻后,牧师说道,眼睛盯着空中,仿佛突然想起了错过的一切,想起了生命正在流逝,他被赋予了生命,结果却是生命流逝。美丽、壮观、奇遇,都在何处?或许他想到了妻子,她躺在家中,已是风烛残年。在有些日子里,最糟糕的日子里,她身上似乎散发出轻微的腐烂气味。她日夜躺在那里,轻哼那七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已知道的古老诗句,那是她两岁时就吟诵过的句子,她与母亲安然无恙地生活在一起,在永无休止的童年世界里。他爱过她,真的爱过,然而时间很短,只有一两年,那时他爱她那长长的秀发,宛如阳光,春日之光;他爱她丰满的嘴唇,柔软无比,最适合亲吻;他爱她那微笑的眼睛;他爱她那小巧的乳房,在他手中刚够一握,只要他轻轻碰一碰,乳头就会翘起来。他经常那样做,感觉永远也不会腻烦。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觉得够了,够多了。是谁偷走了爱?他心想,为什么这么快?只是几个月,一两年的时间,他就又倒退回去只想看其他女人了,他的一生就是在长久的挣扎中管住自己的眼睛。他太怯懦了,看看而已,不敢做别的,抑或是他良心的力量太强大了。良心和懦弱,有时我们把这两者混淆,这可不是件好事。除了多年前的短暂时光之外,我听任生活流逝,从未抓住生活。不敢生活,这是懦弱、可鄙。主会对我说什么呢?有人在呼唤我吗?他想着,犹豫地抬起头,搞不清身在何时何处。他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挨着棺材,吸入烟熏的味道,波尔蒂斯站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她有活力,这是肯定的;她有可爱的乳房,一样毫无缺陷。不过要看着她的眼睛,他告诫自己,她是教区的居民啊,需要引导,我不能让别人失望,尽管我让自己失望。他抬起苍老的头颅,阴沉的眼睛从浓密的灰色眉毛下面看着她。波尔蒂斯,我能帮你吗,我亲爱的?他问道,与此同时他的头脑清醒了,周围的环境向他敞开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沉重地站起身,说道:我们没有歌声也可以生存。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假装没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我能唱歌,我嗓门大。布里恩乔福尔大声说,而詹斯本能地向后退去。
仪式不长,几句关于生死的话,一些熟悉的古老词语,太熟悉了。如果我们总是用同样的词语,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我们都走同一条路,生与死的差距就不会拉大。我们无法更好地在黑暗中前行,我们找不到解决办法,于是停下来,渐渐变成暗淡的影子。奥斯塔不该只得到古老、陈腐的词语,草率的想法,她配得上比这好得多的东西。男孩想。糟糕的是,他想不下去了,因为她坐到了他旁边,还是那双眼睛,还是和昨天一样短得恼人的头发。她带着女儿在他旁边坐下,尽管别处还有很多空位。詹斯坐在另一侧的另一排椅子上,带着嘲讽表情的沉默男子坐在挨着过道的最后一排椅子上。男孩闭上眼睛,试图打瞌睡,仿佛要表明他不感兴趣,不论是活着或死去的人、词语,还是她的短发,甚至她的耳垂,他瞥见她的侧影时看到了她的耳垂。迅速瞥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手指,它们颤抖着互相低语:我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唱诗班尽量保持不跑调,但是管风琴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音色,在这之前管风琴紧密配合唱诗班的调子,直到声音刺耳,一个音都不对,合唱戛然而止,然后就只剩失控的音乐——斯泰努恩全神贯注猛踩管风琴踏板时发出的声音。一时间就好像这件乐器放弃了音乐,只能抱怨自己的命运与纯正音调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奥弗海德尔靠在男孩身上,男孩由于某种原因喉咙哽咽。管风琴的抱怨声达到顶点时她轻声说:如果上帝用我们充当管风琴,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是不是他喉咙哽咽的原因?人是件不完美的乐器,就像没调好音的管风琴,因此很难在生活中获得纯正的音调。
然而布里恩乔福尔自始至终都在微笑。高兴地唱着歌,唱出低音最低沉的部分,完全不吝惜力气。他专注于自己唱出的声音,因此一直没走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斯泰努恩,好像她是他见过的最美妙的事物。他会唱歌。奥弗海德尔说。挪威人?男孩几乎是挑衅地问道。但她笑了,说:不是,或许詹斯会唱歌,不过我说的是船长,那个大个子。他叫布里恩乔福尔,男孩说,今天晚些时候我要坐他的船离开。是的,你要走了。她看着男孩说,却没再说别的。然后,那个已经注视他一段时间的女儿得出了不必在他面前害羞的结论,于是开口说:我叫塞尔瓦,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你有家吗?男孩也曾有个小妹妹,有时仍在他梦中欢笑哭泣的妹妹。他回答说:塞尔瓦,多么美丽的名字呀,但我不知道我能在哪里有个家。我也不知道。歌声停止时,女孩轻声回答。牧师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摈弃了旧日的话语,放下了旧日的器具。然后斯泰努恩又开始用力踩管风琴的踏板,她满身是汗地弹奏了一首存在了两百多年的歌曲,在热诚中忘却一切,只为获得纯正到配得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女人的音调。那个女人死了,把丈夫和孩子抛在身后,死了,留下了生命,生者能为死者做的,至少是获得接近纯正的音调。至少,同时也是至多。奥弗海德尔瞥了一眼男孩,只是匆匆一瞥,不过只要一瞥就能轻易在快乐和失望之间做出区分,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让无物和万物有所区别的正是近乎看不到的微小事件。
可惜没有人哭泣。一切都结束时牧师说。棺材被放进了浅浅的狭小坟墓,尽管最后狗免不了要被骂,但这其中也没多少尊严可言。棺材太宽太长了,奥斯塔在棺材中稍微移动了一点位置。在场的人没有谁会忘记她,不是因为她留在身后的悲伤、孩子、她生命中闪烁的光,也不是因为她的勤奋,而是因为烟熏的味道、激动的狗;因为他们把棺材放入坟墓时,她在棺材里移动了一下位置;因为挪威人兴致勃勃地哼唱了一曲圣诞歌,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会以不同的方式记得你。男孩想。挪威人身高至少190厘米,行为举止出色,所有的冰岛人似乎都相形见绌。男孩注意到奥弗海德尔摆弄着一绺红色头发,把头发抿到耳后。人们在葬礼上哭泣总是更好,但是无人哭泣。牧师说。他们会在别处为她哭泣,或许哭泣很久。斯泰努恩说。然后管风琴被搬了回来,有人把老牧师护送回家。葬礼怎么样?他妻子问。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徒然希望能以此减轻痛苦和疲惫。哦,她身上的烟味太重了,因此没人哭泣。他说,我感觉我们都在想着熏羊肉,比狗好不了多少。他沉重地坐在妻子身边,抚摩着她的手背。他也不是一定要这样做,但他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XII
人的身体是个愚蠢的野兽,我们拖着它走过时间,却只收获了沉重的记忆。
自从她在教堂里坐到男孩身旁之后,男孩的心脏就几乎停止了跳动,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此刻他抓着支撑管风琴的搬运板的一角,天空下着雨,她带着女儿与挪威人一起离开。医生的房子越来越近。事实上,人的心脏有两个心房,这就是为什么人有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有人会说,生物学使之成为可能,而且需要如此,但我们的良知和意识给我们讲的是不同的故事,这就会让日常生活成为难以承受之重负。他们向医生和他的妻子说再见时,男孩真想让欧拉弗尔给他拿杆枪,那样他就可以突然用子弹射穿自己的心房,让头发短得过分的绿眼睛女孩毫不留情地占据他的心。那样他会不会完整如一?是不是所有人都该做同样的事,清除两个心房中的一个,把它切除掉?
波尔蒂斯与詹斯握手告别,手掌牢牢压进他的手心,仿佛是要获得他的一部分,获得他的生命,牢牢扣住。她的手掌像是在说:与我相伴吧;也像是在说:别把我留下。詹斯回握着她的手,却没那么用力。斯泰努恩拥抱男孩,那天晚上她先要不带感情地描写雨、风、温度、海的样子,以及云层如何变化,管风琴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人们如何唱歌;而后她会写道:怎么可能不拥抱这个男孩?怎么可能不抱住他?紧紧抱住他、保护他,因为他有时就像个还不会讲话的婴儿,有时又会是我无法理解的截然不同的东西。真该死,我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否属于这个国度。我不知道他们的出现究竟是个错误,还是对错误的更正。要记得和欧拉弗尔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但是男孩就那样走了,笨拙的身体夹在布里恩乔福尔和詹斯这两个巨人之间。船长满心喜悦,夏天就要到了,他会出海航行。海是他的朋友,永不背叛,完整而纯洁,不论环境是平和宁静还是有风暴死亡。唯一的缺憾是没能弄到酒。西格尔特被绑起来了,出不了门。布里恩乔福尔问起这个身材高大的商店经营者的状况,以前到处都没有酒的时候,他曾经给船长和其他老实人提供过酒。酒?西格尔特的妻子模仿着布里恩乔福尔的口吻,戏谑地重复道,表现得就像不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她至少把这个词大声说了两遍好像才理解了。哦,没有,我们很久以前就没有酒了,不过不管怎样你就要出海了,在这期间几乎不需要酒,我想过了。你说得太对了。布里恩乔福尔说,尽管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买酒。他决定直接前往捕鲸站,挪威人可能有些摩闪酒,但他停了下来,他感到西格尔特的妻子就站在窗前,看着他。他想,没有酒我也能活两天,不然就太可怜了。于是他转了个方向,立刻感到自己赢得了一场胜利,他走向医生的房子,看到那里有一群人,户外的天空下还有个类似管风琴的东西,这真够奇怪的。
他们下坡往岸边走,对詹斯来说,他们走得太快了,尽管他尽量跟上,甚至试图超过男孩,但每走一步他都很痛苦。直到他走得踉踉跄跄时,男孩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有多快,于是放慢脚步。他开始咳嗽,调整心脏的跳动,让它恢复正常的心跳,而不是像头古怪的小动物一样乱哆嗦。布里恩乔福尔去找人划小船把他们送到大船上,结果碰巧出现在海滩上的是她和她女儿,她们在捡贝壳,海滩上一个挪威人都看不到,她向他们走来。群山在雨中看不太清,只模模糊糊显现出轮廓,它们也在颤抖,与他胸中那头小动物的节奏一致。他不得不对抗眩晕恶心,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他们五人同舟,却不知何故。他们三人,加上她和她女儿,划船的是奥弗海德尔。母女两人都在微笑,母亲因努力而微笑,女儿为生命而微笑。前者正和布里恩乔福尔说话,但是除了群山的不安之外,什么都不可能再听到了。男孩是最后一个登船的,他对小女孩微笑着,小女孩也对他微笑,笑得那么美丽、纯洁,脸上甚至隐隐约约露出了酒窝。男孩的眩晕消退了一些,他又听到了大海的声音,听到了大海的起伏喘息,注意到了奥弗海德尔递给詹斯一封信,对詹斯轻轻说了句什么。詹斯犹豫了一下,不,应该说是吃了一惊。这当然可以理解,被这样一个有着绿色眼睛、红色短发的人所爱,没什么愉快的,更不用说他应该只想着一个在群山和荒地之外等待他的女人。
男人是野兽,那个女人哭着对詹斯说,我能信任你吗?她问,而詹斯带着非常坚定的信念回答说:是的。但人的心脏分成两个心房,并非一体。
詹斯勉强登上大船,男孩必须小心翼翼地帮助他,这样小舟才不会倾覆,然后他跟着詹斯上了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看着他。由于山岭间的回响,我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也许他没说出来,只是心里这样想了。说和想也许没什么区别。然后他又在心里或在嘴上补充了一句:群山在颤抖,空中满是它们的哀鸣。
他上了船,她快速划走了。
XIII
好风相伴,航船便如同一场音乐演奏——吱嘎作响的船体肋骨、浸透盐水的木材、迎风鼓动的船帆,以及在星星和太阳下方流转的气流,在海面上合奏出一首动听的乐曲。雨已经停了。“希望号”在航行,把斯雷图埃利留在身后。靠岸的地方,她抓着桨,划着小船靠向岸边。那双手可能是他的开始,然后是沉重的结局。人为爱而生,生活的基础是这么简单。这就是心脏会跳动的原因。有了那奇特的指南针,我们就能轻松地穿越最浓的雾。每只手中都有危险,于是我们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迷失,暴露于户外而死去。
男孩看着她和她女儿一起走向医生家,她们手牵着手,很美好。然后她们走进房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她想的是詹斯和漂亮的挪威人,我将忘记她。男孩对着风低语。风攫住他的话语,把它们散布在蓝色的空气中。“希望号”像伴着音乐般破浪前进。他们离开了斯雷图埃利,那人烟稀少的村庄,一些房屋上的雪已经开始在春光里融化。他走下来找詹斯。秃头厨师乔尼已经在照顾邮差了。这个乔尼活泼开朗、坦诚直爽、精力充沛,因此他很少掩饰自己的情绪,不像其他船员,他们从来不表现自我,既不知道该怎样表现,也不敢这样做,除非喝醉了。只有这时,他们结实的外表才剥离下来,出现了令人不快、不加遮掩的情绪。显然,乔尼对詹斯的情况一点都不满意,于是把詹斯带到了水手舱,在他身上裹了条毯子,还给了他一杯温暖的饮料——他调配的让人恶心的饮料。真他妈的恶心,厨师承认道,但这很有效,我奶奶用这东西把我爷爷从死神手里拽出来三次,然后每次都后悔。詹斯一饮而尽,寒冷和可怕的味道让他直打哆嗦,而后他躺下来。你冷吗?男孩问。他心中的一个心房憎恨詹斯,另一个心房则喜欢詹斯,因此他直想哭喊。他们曾一起走过地狱,走到世界的尽头,见到了生命,发现了死亡,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永远不会断裂,命运把他们捆绑在一起,没人能解开这个结,不论人还是魔鬼。我觉得我像躺在冰川的裂缝里。詹斯嘶嘶呀呀地说。他只有嘶嘶呀呀着才能把词语拼成完整的句子。你不会死的。男孩说。他的一个心房说:死是不允许的。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詹斯说。然后两人什么都没说。船奏着音乐,他们不需要词语。你以为我是那么愚蠢的人,会死在你身边吗?在那积雪覆盖的荒野之外,在下着雨的地方,是正在等待的她。她曾问他:你回来时会做什么?她用这句话与詹斯道别,现在詹斯躺在冰冷的裂缝里,终于明白她实际上是在向他要一个开始或一个结束,她说的是不再有中间道路。吻你。当时他像傻瓜一样回答。现在陷入更深的裂隙后他才明白,他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吻你,然后死掉。死掉,把她留下,独自一人。而在更远的地方,更大的荒野之外,他的父亲正在等待他。他疲惫的老父亲,略带阴郁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泪水,没有预警,没有明确的原因,或许是想起一段折磨人的记忆,他的妹妹海拉天真无忧地问着那些问题:詹斯什么时候来?他为什么没来?他父亲在睡梦中呻吟,带着恐惧和焦虑呻吟,因为詹斯早就该来了。没有詹斯,他们就是迷失的穷人。这个世界对那些弱者并不公正,残酷和贪婪使之堕落。詹斯躺在冰冷的裂缝中,把咒骂的词语拼凑到一起,因为他想活下去。
巴尔特也想活下去,他想和西格瑞特去哥本哈根,他有乌黑的头发和温暖的笑声,笑得宛如六月的夜,或者说就是六月的夜——冰霜和海水尚未把一切变得冰冷的六月。现在巴尔特躺在地下,西格瑞特把他忘记带的那件防水服放到了棺材里,以防会有另一次海上航行在世界的另一边等待着他。他在冬天离开时,快乐而强健;在春天返回时,却失去了生命,一无所有。男孩已经走上甲板,自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看着、想着,看着天空开始变得澄明,太阳开始照耀,不是白色寒冷的冬日太阳,而是黄色的春日暖阳。现在冬天正在退缩,留下了大量渐渐消融的雪。男孩望向北方,在地平线以外的某个地方,冰层绵延不断,冬天在那里退守,耐心等待短暂的夏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