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颜承邢报恩义犯险,高行明传遗命数终
却说吴军去而复返,众将正不知如何应对时,顾少华出言劝慰。
见其神色怡然,贺世雄直道:“军师如此淡定,想来定是已有良策,不妨详言。”
少华未应世雄,转看凌云。见其亦有疑虑,于是明言道:“我此刻并未有良策应对。不过料敌主将已死,贼众必无作为。今日他等去而复返,不若率兵迎之,看他将欲如何。”
世雄叹道:“此是何话!若是敌犯,我军只恐难挡。依某言,不若虚敌一计,大军暂退为妙。”
凌云劝道:“世雄不必多言,我觉先生所言有理,且看吴军如何行事再言。”贺世雄虽有不悦,但也无奈遵从。
于是凌云引军迎战,与吴军会于迎侯渡。
当下两军对圆,颜承邢单骑出阵,朗声道:“敢请凌云将军答话!”
葛武见来者乃是颜承邢,心中颇惊,急上前谓凌云道:“此人便是前日江口胜我之人,恐其有诈,将军切莫答应。”云抬手劝住后,单骑上前迎对。
两人距数十步之后,云停马驻足,朗声问道:“战事已毕,汝等又来做甚?”
承邢回道:“在下是段韶副将颜承邢,此来并无战意,只求凌将军归还虎侯之躯,使我带回吴地安葬,以全落叶归根之情。”
云拒道:“我军为驱汝等侵寇,戮力同心,鏖战多日方才功成。今战事方休,汝便来讨要汝将尸骨,我若应允此议,如何面对战死英灵!”
承邢道:“两军交战并非主将本意,实乃君命难违,我想将军亦知也。望君念相通之情应允我议,我便至死不忘君恩。”说罢,于马上作揖请求。
云面露难色,叹道:“此事颇重,我需得世子首令方可执行。但见汝甚有诚意,不若听我一言,汝先令甲兵退去,而后随我面见世子,请其应允。我从旁斡旋以助事成,不知汝意如何?”
承邢暗思道:“雷将军乃我朝擎柱,今为救我等战死沙场,若不能带其尸骨回朝,于公于私我皆愧疚难当。此去纵是一死,若能换得虎侯之躯,又有何憾!”
念及于此,承邢回道:“我知君乃信义之士,想来必不负我,我便随你一去。”说罢,调转马头,归回本阵。
左右问之如何。承邢答道:“我将去往海陵向宇文邕当面讨要,汝等且先回江南待命,我不出几日便回。”
见左右担忧,承邢劝慰道:“我不负人,人必不负我。汝等莫再迟疑,早去我便心安。”左右听罢,拜伏领命,留下几人跟随承邢后,便率众而去。
凌云见吴军离去,亦不驱兵追赶,转而带颜承邢返往海陵复命。
未几日归至海陵,宇文邕闻信早出城外相迎,寒暄之后,君臣共入城中。
邕闻雷泽已死,尸身已被运至,顿时大喜不已,令左右将雷泽枭首示众。
闻其言,颜承邢大惊,急出言相阻。
邕闻声视之,见此人面生,问是何人,承邢俱实报之。
邕听罢不悦,怒道:“高贼窃窥龙庭,派尔等贼子寇境害民,吾今讨贼既胜,枭贼首以慰三军英灵又有何不可?汝不过一宵小之辈,安敢在此厥词,疑吾不敢杀汝乎!”说话间,召来左右。
甲兵持刀入帐,承邢见之不惧反笑,谓邕道:“我若惧死便不来此。但有言不说,只觉有憾。”邕心中烦躁,不愿听从,直令左右上前。
凌云见状赶忙相劝,邕才令承邢一言。
承邢道:“我闻圣人治国以仁德为先,以忠信为本,故百姓莫不与之同心,万国莫不敬服来贺。今与殿下厮杀,非我等本意,实乃君令不可违也。想雷泽处劣势但死战不退,报君恩而血溅沙场,此乃忠义之士也。殿下若以天下为怀,当推此忠义之举,全在下带其归国之愿。”
邕问道:“此虚言耳。若依汝言,那圣人之国今又为何不见?”
承邢道:“圣人难出,风气易乱。百姓谋利死斗,官宦争权勾心,皆为私欲而置忠信不顾,故而家国崩乱,方至于此。今日不若两家罢兵修好,各安黎民。”
邕闻言称是,道:“此言有理,然吾虽有心休战,但只恐吴王不允。”
承邢道:“雷泽将军乃吴王倚柱,二人情谊深厚。今我带雷泽尸首回报,替殿下言明心意,必能使吴王应允罢兵之议。”
见邕不言,承邢道:“殿下若是不信,便可遣人送雷泽尸首回见吴王,我愿为质,待事定后再还。”
邕不免鄙夷,笑道:“汝人微言轻,如何作得了数。”
承邢暗道不妙,心想若不言明身份只恐事难成。只得答道:“不敢欺瞒殿下,我乃琅琊颜氏子孙,家父正是建业太守颜逊卿,我现在军中只为历练耳。若我为质,殿下可安心否?”
邕道:“凭汝一面之词,吾岂可轻信,不知可有凭证否?”
承邢闻言,自腰间取出家族玉佩,以证其身。邕接过暗道:“虽不知虚实,但也不妨一试。”便笑谓承邢道:“吾闻令尊大名久矣。既是颜公之子,吾自当信之。”
于是依承邢之言,先写一表言明罢兵和谈之意,而后遣使将表与雷泽尸首一同送往吴地。
事毕后,邕便留颜承邢为质,扣于海陵,派兵驻守以待来信。
早有信传至吴郡,高行明正于府中将息之时,忽听有人急步入内,直至榻前。行明急抬眼望,见是高裕持报而来,心中方定,问是何事讨扰。
高裕便将诸事告知,行明听闻雷泽已死,江北之地又已尽失,顿时惊怒不已,颤巍坐起,悲哭怒喝道:“若不为虎侯报仇,孤枉为人主!”
裕连忙劝慰,扶其歇息后,回府召来亲信商议。及至次日天色微明,裕才传召众臣来府共商国事。
晌午时分,众臣闻讯而至。
刚入院门,便见府中甲兵驻守,仪仗森然,众人不明所以。
进得堂中,又只见座而未见人。正诧异间,才见高行明于左右搀扶下自后堂珊珊而来。
见行明已能下床行走,众臣急拱手道喜。行明未理众人,坐下后才招呼众人入座。
正此时,高裕披甲入堂,行至行明身旁后按剑而立。
行明不知其意,目视其片刻后,见其并无动作,于是不再理会,转谓群臣道:“齐贼趁孤扬州内乱,袭取江北之地,坑杀江东士卒,此通天之仇,孤必发兵讨之。”说话间,气得咳喘不止。
众臣见状,皆劝行明保重。行明抬手劝住,只道无妨。
顿会将息后,又道:“今召众卿来此,是为共商讨贼大计,望公等畅所欲言,若有良策呈上,孤必纳之。”众人闻言,皆低头不语。
见群臣无人应答,行明心生疑惑,目视长史杨逵问道:“杨长史素有谋略,今日为何不言?”
杨逵答道:“臣下之意,我军久战疲乏,不可再起刀兵。”
行明闻言不悦,驳道:“依汝所言,此仇不报乎!”
逵拜道:“非也!臣之意乃是先休兵养民,待他日军势复起后,再做征讨。且臣闻宇文泰已取邺城,进发北平。想来不出数日,幽冀二州便会被其攻取。此刻若不歇兵养民,待其回军后,恐我军再难与之相抗。故望主公明鉴,此刻莫要举兵。”
侍中冯庆之亦道:“长史所言有理,且主公旧伤未愈,此时更应以王体为重,不可再轻起刀兵。”众臣皆附二人之议。
行明叹道:“若不能报仇,孤留此身何用!且他宇文泰还未回军,我军若是此刻袭其后方,他必首尾难顾,到时便能取胜。若再迟疑,祸事近矣!”见众人还不愿从,行明急拍案喝道。
正商议间,忽有小吏来报,称齐国使者带雷泽尸首已至,现在城外待命。
行明正觉烦躁,听闻是齐使前来,本不欲相见。但闻是送还雷泽尸首,于是急召入内。
片刻后,齐使入内站定,行礼问安后,便取出所携表奏,言明请和之意。
行明随意应承几声,得知雷泽尸首已运至午门外后,便要在左右搀扶下起身,直往午门而行。
高裕赶忙劝阻,转身吩咐左右将尸首运来吴王府,手下即领命而去。
半响过后,棺椁运至院中,行明急出堂查看,见是雷泽尸首无疑,不由悲从心起,伏棺恸哭不止。
众人急上前劝慰,高裕抚行明背道:“父王切莫动气,今日之祸,儿臣之罪也。若能使父王宽心,儿臣万死不辞。”
行明哭得心乱,顺势应道:“亦是汝识人不明,让庸碌之人为援,岂不生祸。”说罢,一时气未理顺,昏厥过去。
高裕大惊,赶忙令人将行明抬入室中,召医前来诊治。
片刻后见行明并无大碍,裕便遣散众人,约定来日再议。众人皆告辞离去,唯中书丞孙骏之一人未行。
裕心中生疑,上前搭话,问其为何不走。
骏之低语回道:“今日殿下已酿祸事,臣不忍殿下受戮,故而未行。”
高裕闻言大惊,令其细言。
骏之道:“今日府中忽填重甲,殿下又戎装上殿,不知此中何意?”高裕沉默不语。
骏之道:“不论殿下有何用意,都应先报于王上知晓才是。然今日在殿中,群臣皆看出吴王并不知此事。众人虽当面不言,私下定会议论,言殿下与王上父子失合,上下离心。与殿下不合者定会借此向王上进谗,以谋私利,殿下当早做应对。”
高裕驳道:“父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岂会被宵小之人蒙蔽。我之孝义父王心知,无需担忧。”
骏之急道:“王上此时正陷昏睡,虽知殿下孝顺然亦无用。若是有乱臣假借王上之令造势,进而窃兵谋变,群臣不明真相,受其蒙蔽而随,殿下又当如何。”
裕沉默不语,半响问道:“依卿所言,当作何应对?”
骏之拱手道:“事已至此须当速断。先派兵阻止群臣探望,暂使王上独处,使二心者无法借势。而后以王上之令与齐国议和,稳定外局。如此便可无忧。”
裕忧道:“恐此举使我孝义之名受损,于我不利。”
骏之见其迟疑,回道:“成大事者何须惜此小名,待他日功成,再做美化便是。且群臣多欲与齐言和,殿下顺百官之心而行,他等必会归心相附,传颂殿下美名。殿下何须虑哉。”
裕大喜,握其手道:“百官之中,唯公乃人杰也!”于是依孙骏之之议而行。
再看群臣之中,尚书司马如之因与元义交好,故为高裕所恶。前日如之又因高裕欺辱元义之事,私下对其大加抨击,高裕为此深恨之。
如之回府后,心中愈发不安,恐高裕得权后加害自己,于是称病不出,在府中暗思保身之计,高裕亦不知晓。
这日议事毕后,好友王庇入府探望,无意间谓其言说高裕戎装上堂之事,如之听罢大喜,觉可借此成事。
于是与王庇商议后,决定先以探望吴王为由,前去以观虚实。而后假借吴王诏令,借机举事以除高裕。
次日如之依计而行,先往王府求见,未曾想却被卫士拦住。正僵持间,高裕闻声而至,见司马如之欲入王府,于是随意搪塞,说话间召来左右亲军。
如之本欲相争,但见高裕势众只得作罢。
悻悻退回府中后,唤来王庇商议对策,二人一时无绪,正不知如何应对时,有门客进言劝道:“未见吴王足知事变,主公或走或退当早做决断,迟必生惑!”
如之未做理会,王庇于是呵斥其出。二人商讨半天,仍无良策应对,只是对坐而叹。
未几日,高裕暗中遣人于司马府中埋藏人偶,后故派兵搜查。以巫蛊之事将司马如之与王庇处死,夷灭二人三族,门客亦皆被发配充军。
待诸事方毕,建业太守颜逊卿便来求见高裕,请其与齐议和,以救颜承邢。
高裕好言宽慰后,便于次日以吴王之令召集群臣,于议事厅共商对齐之策。
群臣皆谏言和谈,裕便顺水推舟,唤来馆中齐使,为邕所表盖章,同意罢兵言和。群臣见此,皆拜呼:殿下英明。
转说高行明自被扶于屋中将养后,未几日便听闻议和事定,自此心灰意冷。每日合眼便见雷泽,梦中现二人旧时之事,行明夜夜哭醒。
数日后,行明旧伤迸发,口吐鲜血数次,几近昏迷。自觉将离于世,便召阳朔、陈晏、杨逵,步志道等同至榻前,嘱咐后事。
阳朔等拜伏劝道:“王上善保王体,不日定当痊愈。”
行明道:“孤体自知也,只未料此生如此快哉。想孤于夏室危亡之际奉命御敌,征战近十载,北击乱齐,西伐狂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方保社稷存续。孤今病危,不能再与卿等相叙,特以家事相托。孤有二子:裕与祥也。高祥年幼,难以成事,故而不立。长子高裕笃厚恭谨,可继我业。卿等宜辅佐之。”阳朔等涕泣领命而出。
而后唤来高裕,握其手道:“汝既已和谈,那复仇之事便可作罢。只是汝有负虎侯,恐他日孤于地下与泽相见时难以应对。故望汝将其葬于孤旁,使其得享吴国太庙。此外,嗣位之后,除莫杀元义外,孤还望汝从孤一言,要以元洋为训,莫要同室操戈。”见高裕拜伏泣泪受命,行明才放开其手。
嘱毕,行明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须臾,气绝而死,寿五十六岁。时开平三年十一月初。
后有人叹行明道:
“本为夏室擎天柱,奈何天命不相逢;
若使初心未曾变,定为青史留名公;
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
古人做事巨无细,寂寞豪华皆有意;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高裕见行明已死,放声痛哭,百官尽皆举哀。片刻后,众官用金棺银椁将行明入殓,置于偏殿。高裕守孝未离。
次日,官僚挂孝,与裕聚哭于殿上。忽有一人出言道:“先王已薨,当请世子早登王位,以安社稷。”众人寻声而视,此人正是孙骏之。
群臣道:“世子宜嗣位,但应有天子诏命,不可造次而行。”
护殿校尉白哲恩朗声道:“王上即去,遗命世子嗣位,若再迟疑以使外贼犯境,社稷生乱,汝等岂可担待!”说罢,拔剑割下锦袍,大喝道:“再有非议相阻者,便如此袍!”群臣惊惧,莫敢再言。
高裕为安群臣之心,便于灵前暂进假王,待七日灵期满后再进王位。群臣皆附言称善。
未几日,忽报贾似明自南京飞马而来,众人大惊。
片刻后似明入内,众人问其来意。似明道:“今王上既薨,社稷震动,何不早请世子继位?”群臣如实告之。
似明道:“我早于夏帝处讨得诏命。”众人尽皆踊颂。似明便于怀中取出诏命开读。
原来贾似明闻行明已死,为献谄高裕,故草此诏,威逼元义降旨。
帝只得听从,故下诏即封高裕为吴王、丞相、扬州牧,又授高裕赤霄剑,官位职权皆继行明。裕即日登位,受大小官僚拜舞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