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浅谈王维诗风之恬淡幽远
王维诗，其中最主要最具有代表性的田园诗，除了清新自然，还有哪些风格，咱们今天就来说说，王维诗风之恬淡幽远。
老规矩先看诗。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柳浪
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
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
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我们先拿出四首诗来聊聊什么是幽远，这四首都是辋川集中摘选出来的我们前不久看过，相信大家对这四首诗的内容和手法等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幽远，幽者，深而静，远者远而洁。比如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空山里面，以动写静，能清楚的听到很远处人的说话声，他所描绘出的这个场景特别的幽深，静谧，也因此人们在读这样的句子的时候，往往能感觉到远离尘世的烦恼，得到内心的宁静。“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也是一样，以明写暗，把夕阳西下回光返照那一瞬间的美景准确的捕捉到，所描绘的场景看似柔和唯美难得一见，实则时有发生，就看你的心能不能不为俗事所扰，能看到体会到和捕捉到这一切。因此幽远不仅仅是“空山不见人”这种，地理位置上的，更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这种心灵上的远尘俗。而这种外在和内外双重的远尘俗，自然而然的就会引申出这个人外在上悠然闲逸，内在上高洁出尘。像“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无不暗中体现出高洁的品质乃至高尚的情操。这就是幽远，咱们说过风格风格，一风一格，他们是一外一内互为表里的，幽远，是作为一首诗外在的一些特征，要么是地理位置上的幽深静谧，要么是心灵感情上的高洁出尘。咱们照例参考一下二十四诗品里跟幽远相近的描述。
十五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与率为期。
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这是外在上的悠然闲逸
拾物自富，与率为期。这是内在上的高洁出尘
筑室松下，脱帽看诗。这是地理位置和行为上的幽深静谧和自由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这是心灵上的超凡脱俗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这是幽远的境界给我们所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不局促不勉强，怡然自得，得到生活和内心的双重宁静。
而作为一首诗的内在特质和精神支撑，是什么让我们得以幽远，得以自由和宁静，这就要说到我们下边要说的恬淡。
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讲一个小故事。
摩诘辋川图跋
余曩卧病汝南。友人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过直中相示。言能愈疾。遂命童持于枕旁阅之。恍入华子冈。泊文杏竹里馆。与斐（应作裴）迪诸人相酬唱。忘此身之匏系也。因念摩诘画。意在尘外。景在笔端。足以娱性情而悦耳目。前身画师之语非谬已。今何幸复睹是图。仿佛西域雪山。移置眼界。当此盛夏。对之凛凛如立风雪中。觉惠连所赋。犹未尽山林景耳。吁。一笔墨间。向得之而愈病。今得之而清暑。善观者宜以神遇而不徒目视也。五月二十日。高邮秦观记。
这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就是宋词中，写《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的秦观，众所周知他跟苏轼的关系非常好，有一些比较经典的故事，但是今天的故事中没有苏轼，咱们单说秦观。
秦观花间词写得非常不错，其中有名的比如刚才那首浣溪沙，还有在当时就让他出名，被称为“山抹微云秦处士”的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通过这两篇名作，包括你再去读秦观的选集全集，我们发现秦观最常写的，写得最好的内容，就是那种难以排遣的伤情，和无处着落的愁绪，都是一些宛转幽怨基调。这个说好听点叫做婉约细腻，说不好听了就是风格纤弱，甚至卑靡，苏轼就强调过这个问题。那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这种悲悲戚戚，卑靡而无法排遣的精神状态下。按照中医的理论，情致影响这个人的身体，那这个人就容易得病。
据说秦观在河南汝南做官时就得病了，久久不能痊愈，找遍了当地名医，吃了不少汤药也不见好转。秦观有一位收藏古画的朋友高氏，初晓医理，闻知此事后，前来看望秦观。高氏给秦观切过脉、问过日常饮食起居后，略一思索，命人回他居处取来一幅收藏的古画，就是王维的《辋川图》。高氏告诉秦观，你只要心平气和仔细体会画中的境界、同时又读王维《鹿柴》等诗就能痊愈。秦观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按照朋友的说法，一边欣赏《鹿柴》等诗，一边又仔细体会《辋川图》的境界，秦观读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些诗句竟然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日复一日地感受这些让人愉悦的景象，精神大好，生物钟也变正常了，久病竟然不治而愈。
秦观不解，朋友高氏告诉他，你的病是劳神过度以至脾胃不调，医治此病非服药能及，让你欣赏王维的诗、王维的画，体会其中的精神境界只是让你静心安神，有如练气养生之法，加上你本来就是个风雅之人，诗画中的意境会让你心情愉悦，再加上调养休息，你的病就会不治而愈。秦观终于明白了朋友的用意。说简单一点就是说你这个病是精神病，吃药没用。那秦观为什么会得精神病呢，主要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细腻敏感，再加上遭遇坎坷，又没有苏轼那样乐观豁达，这就来病了，搁今天去医院看没准就是抑郁症。
这个朋友治疗抑郁症的方子也非常偏，不打针不吃药，看画读诗多睡觉，没想到还治好了，用过的人都说屌。前面有“余曩卧病汝南。友人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过直中相示。言能愈疾。”……“向得之而愈病。今得之而清暑。”这是秦观在辋川图跋中自己写的，可见是确有其事，不是虚假广告。而且不仅能够治病，还能够清暑，夏天一看，凉快了，你说神奇不神奇。那么王维的诗和王维的辋川图，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能治病。其中的关键，就要回到今天的主题，恬淡上边。
例诗，咱们还是从读过的比较熟悉的辋川集里边找。
华子冈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漆园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有人说你可别瞎扯了，别的我不知道，华子岗这首表达的是惆怅和无奈啊，跟恬淡有几毛钱的关系。
华子冈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确实，没毛病，单看这首跟恬淡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受过伤就不需要治疗。王维能够展现出如此有感染力的恬淡，正是因为他的心灵有着非常严重的伤势，最后伤好了，药不错，他把这个药推荐给了大家，而伤疤则是被他深深藏了起来，还是那句话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说，宝宝只说糖很甜。
这里为什么要拿受伤来作比喻，咱们都知道动物受伤的时候会用舌头去舔舐伤口，这样伤口不会感染好的比较快。我们看恬字，心字边加个舌，类比之下有一个虚幻的舌头去舔心灵上的伤口，让它好得更快，这就是恬。那什么是恬不知耻啊，本来耻辱是应该在你的心灵上留下点比较长久创伤的，然后你在创伤的鞭策下前行，所谓知耻而后勇，但是这个人心灵自愈能力非常强，瞬间就好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恬不知耻。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花零落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千古以来无数的伤春之作都以飞花为感情的宣泄口“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花落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花舞花落泪，花哭花瓣飞”等等等等，都是非常悲愁哀怨的。但是我们看王维这一首，它有着隐约可见的伤疤，落花值得惋惜，无人欣赏又令人落寞，但是给人感受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坚强，无人欣赏并不能打消我绽放美丽的举动，即使涧户寂无人，也要山中发红萼，在树木的最顶端绽放出最妖艳的花朵。并且纷纷开且落，我们知道无人欣赏，我们知道终将零落的宿命，但我们还是前赴后继，无怨无悔。
还有这首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知音难觅也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衰的难题。“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凡此种种，给本就不堪、不如意的遭际更加增添了一分悲情色彩。弹琴复长啸，嵇琴阮啸，是有志节，有风骨的标志性行为，然而只能独坐幽篁里，深林人不知，是有着知音难觅伯乐难求的伤疤的。但是在诗的结尾处，类似于纷纷开且落的无怨无悔，诗人得到了明月来相照的报偿与鼓励。无人欣赏又怎样，“如芝兰玉树，欲使生于庭尔”，你看我我是一个美男子，你不看我我还是一个美男子。天地自知我，何用俗人为？
这就是恬，他受过伤，你甚至能清楚的或者隐约的看到伤口所留下的疤痕。但是他已经找到了治愈的方式。这样恬然自适以后，也自然而然的就看淡一些东西。为什么，我们经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道说车祸撞折了腿以后买彩票一定会中吗，不是的，而是你经历了非常深刻的痛苦，甚至死里逃生之后，你会发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即使原来很令人苦恼的东西，也变得简单而可爱。幸福是一件主观的事情，所以这个后福，也是因为你心态上的转变，不是你撞了车，老天爷就欠你点啥，非得找地方给你还上。说不好听的你撞车是因为你闯红灯，不让你还就不错了。
那么恬了之后，就会看开很多事，原来看重的很多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就淡了。花落怎么样无人赏怎么样，没有知音又怎么样，它耽误我现在开吗，它耽误我现在美吗，它耽误我品质高洁吗，它不耽误。淡的第一个表现就是这样我整我的，你整你的，我要咋样谁也拦不住。“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淡的第二个表现就是随缘。没人看我就自个儿开，没人听我就自个儿弹。包括下面
漆园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我没干成什么大事，那可能是因为我真的没什么本事，好好做个小官也挺好。
淡的第三个表现是高洁之姿。
无人也要弹，无人也要开，这种没有目的的优秀，才是真正的优秀。论语云“小人闲居不为善，见君子而后厌然，隐其不善，著其善。”这种虚假的，有目的的，需要人监督的善，是小人所为。而高洁的君子，就是要“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为什么淡，能让精神品质，精神境界变高呢，老子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你一天减少一点，越来越淡泊，你在道的方面发展得就越好。而道行越高，思想境界自然就越高。
接下来再参考一下二十四诗品里最接近恬淡的描述。
二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说要与道相合，是淡的作用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说高洁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说治愈，“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也就是恬。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说美好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没有深切动人的感慨，以血书成者，没有。都是平淡。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你好像能看到伤疤，但是人家已经不疼了。
以上就是我个人总结的王维诗风格之恬淡幽远，二者互为表里，因其心恬淡故地处幽远，观其诗幽远，想其人恬淡。希望我们都能像秦观一样真正感受到王维诗的妙处，抚平内心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