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废墟中的营救
白羊镇的前街变成了废墟,后街的房屋没有完全倒下。
废墟中不断传出哭喊声和呼救声。
几个灰头灰脸的老人木然地坐在废墟上。
几个年轻人吃力地翻动着碎砖烂瓦。
蔡培元没有停留,直奔镇政府而去。
“明月!”蔡培元看到明月,心里一阵激动,说,“你去哪?”
“学校。”明月说。
蔡培元这才想起明月的女儿在学校当老师,说:“你快去,去看看辛莲……”
“你呢?”明月说。
“我去镇政府,找龚镇长。”
说到龚镇长,明月心里咯噔一下,她也想去看看龚镇长,看龚镇长出没出事,可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于是说:“你先去,我等一会儿来!”
镇政府和大街上一样,成了建筑垃圾场。除了倒塌的房屋,连一个人也没有。
“龚镇长!龚镇长!”蔡培元疯了似的大声喊着冲上垃圾堆,他的腿被翘起的钢筋挂了一条血红的口子。
黑虎在废墟上蹿来蹿去,好像比它的主人还着急,边跑边闻,突然它对着一块水泥板狂叫起来,并用前爪使劲地刨着那个地方。
蔡培元奔向那里,废墟下有微弱的呼救声传出。
“救救我!快救救我吧!”
那声音像经过过滤器的过滤,已失去原音,但蔡培元还能隐隐约约辨出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具体是哪个,他无法确认,因为他上访多年,镇政府的人他都认识。现在他急于找龚镇长,所以趴在废墟上对着缝隙问:“你是哪个?”
“我、”被埋在废墟下的人说,“我、我是、蔡、蔡杰生啊!小、小羊村的……”
这狗日的咋会在这里?他不是说去找明月吗?
“你咋在这里?”蔡培元说。
“我来找龚镇长……”
“龚镇长呢?”
“龚镇长……他、他可能也被埋在这里了。”蔡杰生说,“你先救我出去,我们一起救龚镇长。”
蔡培元犹豫了,他的大脑里闪现出了多年前的一幕:
太阳火辣辣的,他在地里扯草,两个警察来到他面前。
“你是不是蔡培元?”一个警察问。
他一听心里暗惊,警察找,一定不是好事,他有些紧张,不过他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平静地说:“我是蔡培元。”
“你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警察说。
“去弄啥?”
“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
“用不着,走吧!”
“娘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放心吧,会有人通知你娘。”
他没法,只好跟警察去了。
到了派出所,警察告诉他,有人举报他偷牛。他矢口否认,并说了他捡牛的经过。
警察说:“你说牛是你捡的,谁能为你作证?”
他想了半天,没法回答,他找不到证人。
“没有证人,你这话谁信?”
“老鹰,老鹰可以为我作证!”
“哈哈……”警察忍不住笑了,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说,“没有证人就没有证人,老鹰作证,老鹰能够作证吗?”
“我捡牛时只有老鹰看到了,没有别的活物。”
“蔡培元,别强词夺理了。有人告你,也有人丢牛,你嘴再硬也没用。”
“那我要跟丢牛的人对证。”他以为是丢牛的人告了他。
“跟丢牛的人对证?用不着。”
“为啥?”
“因为他没有告你,他只报案他丢了牛。”
“那是谁告的我?”
“这能告诉你吗?”警察很不满意蔡培元的问话。
蔡培元无话可说,就这样他被关进了看守所,后来经过几次审讯,他被逮捕了。再后来就是在法院过堂。过堂时,他仍死不认账,坚持说自己没有偷牛,公诉人才念了一份证词,证词是蔡杰生写的。证词上说那天他亲眼看见蔡培元把一头牛牵进树林里,后来树林里传出了一声牛叫,再后来蔡培元背了几背篼牛肉回家……狗日的,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骂归骂,而且也只能暗骂,法庭上是不能闹的,而且他也不敢闹。
法官问:“蔡培元,你对这份证词有什么要说的吗?”
蔡培元说:“这份证词是蔡杰生编的,他与我有仇,我没偷牛!”
法官问:“他与你有什么仇?”
蔡培元本想说蔡杰生企图强暴明月,他发现了,扔了一块石头把蔡杰生吓跑了,但他嘴张了张没说出口,他怕影响明月的名誉。
法官说:“说呀,蔡培元,蔡杰生与你有什么仇?”
蔡培元说:“反正他与我有仇。”
尽管他极力辩解,法院还是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
可恶啊,蔡杰生!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落得今日之下场,这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老天爷啊,你公平啊,你长了一双善恶分明的眼睛!
“我是蔡培元,你等着吧!”蔡培元说。
听了这句话,蔡杰生的心一下子凉了,他在废墟里埋了大半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人来救他,现在人盼来了,可是没想到会是蔡培元。天意啊,天意!
蔡杰生万念俱灰,绝望而痛苦地说:“培元哥,你救救我,我过去对不起你……”
蔡杰生这句话,蔡培元没有听到,他找工具去了。蔡培元找了一圈才找到一根木棍。
呼啦,呼啦……上面有了响动,蔡杰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要得救了,他想救他的人不会是蔡培元。
蔡杰生的头上落了一块瓦砾,他没有吭声,他怕那人怕伤到他而停止对他的施救。蔡杰生怕灰尘落进眼里,双眼紧闭,忍受着一块块不断下落的瓦砾。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觉得眼前出现了光亮,本能地睁了一下眼,果有一缕亮光透进来,蔡杰生激动万分,他看见天了。有救了!有救了!他有救了!他想喊一声,可是他忍住了,他怕外面的人与他说话而耽误了救他的时间。
“杰生,注意!”
蔡培元话音刚落,一块砖头从上面落下,蔡杰生急忙把头偏向一边,砖头才没砸到他的头上。狗日的,莫非他想砸死我?
“打到没有?”
“没有。”
“看得见外面了吗?”
“看得见了。”
“你试着往外爬一下,看能不能爬出来。”
“好。”
蔡杰生本来没有受伤,要说受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他的运气极好,房屋倒塌时,一块水泥板斜靠在残壁上而没有落下,给他留下了一个狗洞似的空间,他蜷缩在那里,一点也不敢动,他怕那块水泥板落下来把他压成肉饼。现在他没有变成肉饼,魂儿还在身上,他得趁着魂儿在,赶快爬出去,要是魂儿不在了他想爬也爬不出去了。
蔡杰生试着往外爬。
蔡培元看见了蔡杰生黑不溜秋的脑袋。
“你慢点,别碰着。”蔡培元说。
蔡杰生心里着急,想尽快爬出去,可是他不能爬快了,因为地上除了那些不规则的瓦砾,还有一些破碎的玻璃,他的膝盖无法与这些东西抗衡,他怕疼,所以爬得很慢。
“培元哥,拉我一下。”蔡杰生没劲了。
蔡培元趴在地上,右手伸进那个狗洞。
洞里的光线变暗了。
“拽住我的手。”蔡培元说。
蔡杰生伸手摸了摸,没有摸到蔡培元的手。
“我够不着。”蔡杰生说。
蔡培元起来了,光亮又重新回到了洞里。
蔡杰生怕蔡培元不拉他,说:“培元哥,来,再试试。”
蔡培元把木棍伸进洞里,蔡杰生拽着木棍,慢慢爬了出来。蔡杰生看到蔡培元满脸大汗,双手滴血,知道蔡培元是用一双血肉之手刨开压在他头顶上那一层碎砖烂瓦的,心里十分感动,一下扑到蔡培元身上,颤声道:“培元哥,谢谢你!谢谢你!”
蔡培元推开蔡杰生,说:“里面还有人吗?”
“不知道。”
“龚镇长呢?”
“不知道。”
“你不是说出来与我一起救龚镇长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滚!”蔡培元怒吼一声,“不知道你又不早说!龚镇长——!龚镇长——!”蔡培元的喊声在废墟上空回响。
“汪汪!”黑虎也随着主人叫了起来。
“培元!”桑晓桂来了,见丈夫与蔡杰生在一起,气不打一处来,说,“龚镇长呢?”
“没找着。”蔡培元满脸沮丧地说。
“那你这半天干啥去了?”桑晓桂不无生气地说,“弄了半天,连镇长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蔡培元怕老婆骂他,不敢说出实情。
“你这个人,好歹不分!”桑晓桂瞟了一眼蔡杰生。
“咩——”一只黑山羊叫了一声,接着几只黑山羊跟着叫,它们好像在为女主人助威,也好像在责备男主人,更像是呼唤龚镇长。桑晓桂的视线转向黑山羊,目光停留在那只被她包扎过伤口的小山羊身上,心里仍然有些疼,它们饿了,折腾了这半天,它们肯定饿了。
黑虎跑到女主人面前,撒娇似的叫了一声。
蔡培元被老婆吼了一顿,他知道他老婆发的哪门子火,但还是愣住了,因为他老婆从来没跟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还愣啥?走!去找龚镇长!”桑晓桂对不知所措的丈夫说。
蔡培元这才回过神,跟着老婆往外走。
蔡杰生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去了。
找龚镇长,话好说,可是到哪里去找,桑晓桂也不知道,她刚才往这里走时,眼里看到的尽是倒塌的和还未来得及倒塌的房屋,还有那些倾斜了的电线杆……
“不晓得龚镇长在哪里。”蔡培元说。
“不晓得不会问?镇上总会有人知道。”桑晓桂说。
“杰生”,蔡培元问跟在身后的蔡杰生,“你说实话,你到底知不知道龚镇长在哪里?”
蔡杰生摇摇头。
“你摇锤子啊摇!说话!”蔡培元急得骂了起来。
“我来找龚镇长,刚走到楼梯上房子就倒了……”蔡杰生说。
蔡杰生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见到龚镇长。
上午,蔡杰生到镇政府后,不巧的是龚镇长下乡去了,值班人员对他说龚镇长下午才得回来,他就没回小羊村,在镇上等龚镇长。他在镇上闲转了半天,中午在油条李那里整了两根油条,跟油条李冲了一阵壳子,就到镇政府去了,没想到脚刚迈上楼梯就被埋到那里了。
“你找龚镇长弄啥?”蔡培元救了蔡杰生,说话很有底气。
“向龚镇长反映点事。”蔡杰生说。
蔡杰生向龚镇长反映啥事,蔡培元不好问,因为蔡杰生为他老婆的事经常到镇政府去告蔡育根,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蔡培元估计蔡杰生找龚镇长还是为这事。可是,蔡培元猜错了,这次蔡杰生找龚镇长,要说的事恰恰与他有关,也就是养黑山羊的事。自从蔡培元养了黑山羊,蔡杰生心里就没舒服过。黑山羊是公家的,凭啥叫蔡培元一家人养?蔡培元一分钱没出,就领回了这么大一群羊,羊长大了人家还回收,这种无本生意,不光蔡杰生眼红,村里很多人都眼红,只是埋在心里没说罢了。蔡杰生恨蔡培元,他不能让蔡培元比他过得好,他要从蔡培元手上分走一些羊。为这事,他找过蔡育根,说他要养黑山羊,蔡育根说不光你想养,我也想养,村里很多人都想养。可是叫谁养不叫谁养,权力不在我这里,在镇长手上,你要想养,只有去找镇长。蔡杰生往镇上走时,在村口碰到蔡培元去放羊,他想气气蔡培元,故意说到镇上去找明月。
蔡培元不知道龚镇长在哪里,心里很着急,他站在倒塌了的镇政府门口,对着废墟大声喊叫:“龚镇长——龚镇长——!”
桑晓桂也跟着喊。
“龚镇长在学校。”有人说。
龚大宾从办公楼的缝隙里钻出来时,镇政府的院里已经站了几个灰头灰脸的人,他们也是刚从倒塌的办公楼里钻出来的,一个个傻了似的,没回过神。见镇长出来了,一下子围了上去。
“镇长……”派出所所长龚金桥从外面跑来,说,“街上的楼房全倒了。”
孙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龚大宾就是镇上最大的官了。
“学校咋样?”这是龚大宾问的第一句话。
“倒了,校舍全倒了。”龚金桥说着流下了眼泪。
“去学校,所有的人都到学校去!”龚大宾下达命令。
学校是龚大宾一直牵挂的地方,那里全是些娃娃,地震了,得先救他们。还有,龚大宾有个心结,虽然过去多年了,但一直没解开,这个心结一直折磨着他,使他感到不安。这个结源于那次县上给的六万块钱。那六万块钱是拨给学校加固危房的,他们因接待费没处报销而从中开支了一万,其中包括孙书记给他补偿的二千九百元。那二千九百元钱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找过孙书记,想把钱还上,孙书记说账都做了,咋还?他想想也是,确实没法还。他当镇长后,到学校检查教舍,当他看到那手一按就左右摇晃的桌椅板凳,看到因无钱买玻璃而用木条封了的窗户,看到校园里坑洼不平的地面以及操场上那腐朽的篮球架时,心里一阵阵发酸。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发动全镇人民为学校捐款。那次他捐了五千,孙书记也捐了五千。镇上的干部都捐了,老百姓也有很多人捐,明月、吴大善、油条李、张烧肉、袁卤菜、二嫂也都捐了。镇上的人捐了,各村也有不少人捐,因为他们的娃儿要在那里读书。最使人感动的是小羊村的桑晓桂,她家里没有钱,为了给学校捐款而卖掉了她出嫁时娘送给她的戒指,这戒指是她外婆传给她娘的,她娘又送给她,二十多年了,她舍不得戴,一直珍藏着。家里再困难,她都没舍得卖,这次拿出来叫丈夫去卖。蔡培元说不卖,我去卖点血。她说血咋个能卖?你把身体整坏了,我跟谁过日子?再说,卖血又卖不了几个钱,几个钱也不好意思去捐。咱跟别人不一样,得多捐点。因为捐款是龚镇长发起的,他是咱们的恩人,咱要给龚镇长的脸上增光。桑晓桂的话说到了蔡培元的心里,这正是他想说的话,现在他老婆说出来了,他特别感动,他老婆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蔡培元喜欢这样的人。在他心里,人要是不知恩,不报恩,那就不是人了。龚镇长发动捐款,他当然想多捐点,他要用这种方式报答龚镇长对他们的恩情。可是要卖掉老婆的戒指,蔡培元还是于心不忍,他娶他老婆时没给他老婆买一件饰物,别说金的,连银的也没买,因为他家里没钱。他没买,他老婆也没说啥,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老婆,他咋忍心卖掉老婆的陪嫁品?蔡培元说咱不卖,再想想别的办法。桑晓桂说别的办法恐怕没有了,卖吧,把它卖了,那东西留着也没用。蔡培元说留着你戴。桑晓桂两手一伸说,你看我这手指头,跟树棒棒似的,咋戴?蔡培元望着老婆的手,心里酸酸的,老婆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他一把抓住老婆的手,动情地说,能戴,你能戴,边说边把戒指往老婆的手指上戴。桑晓桂心头一热,眼睛潮湿了。她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说戴着这碍事,弄啥都不方便,我不戴。蔡培元说戴着吧,戴惯了就不觉得碍事了。桑晓桂说这东西生来就不是干活人戴的,你还是把它拿去卖了。桑晓桂越这样说,蔡培元心里越难受,他知道他老婆不是不喜欢,而是为了给学校捐款。给学校捐款,不卖戒指他家里确实没啥可卖。蔡培元答应了,把戒指拿到县城卖了。蔡培元不光卖掉了戒指,还卖了血。回家之后,他把钱拿给老婆,老婆一数,有点吃惊,说一个戒指卖了这么多钱?蔡培元说我遇到好人了,他听说我卖戒指是为了给学校捐款,二话没说就把一卷票子给我了。桑晓桂说那人是哪里的,蔡培元说外地的,说普通话。蔡培元确实遇到过一个外地人,不过那人是向他问路的,他的戒指没有卖给那个人,是卖给了县城里的金匠。蔡培元之所以说把戒指卖给了外地人而不是卖给了金匠,是怕他老婆哪天进城去问那个金匠,要真那样,他卖血的事就露馅了。
学校收到了不少捐款,可是校舍还没来得及修缮,灾难却降临了。
几个人随龚大宾向学校跑去。
街上一片废墟,有人叫喊,有人号啕,有人发呆……
“活着的,跟我来!到学校去救娃娃们!”龚大宾边跑边喊。
龚大宾身后的人慢慢地多了,到学校时已有好几十个。
镇小学的房屋全倒了,校园上空尘雾迷漫,废墟下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惊叫和哭喊。
“快!动手!”龚大宾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率先用手翻起了地上的瓦砾。
几十个人奋不顾身地在发出呼救之声的地方实施营救。
一个女孩被救出来了,可是已经奄奄一息,卫生院幸存的几个医务人员迅速进行急救。
蔡培元和桑晓桂往学校方向跑,蔡杰生也只好跟着他们跑。
“死人啦!死人啦!快来看呀,看死人!哈哈……”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学校门外大声喊。
“闭嘴!”油条李厉声吼道。
“嘻嘻,你咋没死呀?”女人歪着头,两眼痴痴地望着吼她的油条李,说,“你长得还行,走,跟我睡觉去,我不看死人了。”
那女人说着伸手去解衣扣,油条李急忙逃走了。
“瓜娃子,你跑啥?你来摸摸,我这奶子软和得很!”那女人去追油条李。
“走开!”油条李转身吼了一声,“不知羞耻!”
“啊?羞耻?哈哈……装啥正经?我问你,哪个男人不想跟女人睡?”那女人扯住了油条李的衣服。
油条李被那女人缠住,脱身不得,正在着急,看到蔡培元两口子和蔡杰生急匆匆地朝学校走,像见到了救星,对他们大声喊叫:“蔡大哥、嫂子,快来帮个忙!”
蔡培元两口子走到跟前,以为油条李和他老婆打架,于是解劝起来。蔡杰生站在旁边,两眼盯着那女人的胸部。
“弟妹,快松开,有啥好好说。”桑晓桂劝道。
“你给我们评评理,他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了还不想跟我睡!你说他是不是在外面包了二奶?”那女人说。
蔡培元见那女人敞着怀,不好意思站得太近,往一边走了走。还有他不想劝那女人,他恨包二奶的男人(他忘了油条没在外面打工),包二奶的男人就是要这种女人来收拾!
“弟妹,回去说,回去说。这话在外面说,别人听见会笑话的。”桑晓桂说。
“我不怕别人笑话,他是我男人,我怕啥?我偏要说!他不跟我睡我就到处吆喝!”那女人说。
油条李见蔡培元两口子把疯女人当成了他的老婆,哭笑不得,说:“大哥大嫂,他不是我老婆……”
蔡培元听到这话,把脸扭过来,眼睛审视着油条李的脸,他要从油条李的表情中辨别油条李话的真假。现在乱搞女人的男人,哪个嘴里有真话?
“她真的不是你老婆?”蔡培元说。
“真的,蔡大哥,我的老婆你又不是认不到。快把她拉开……”油条李说。
蔡培元仔细看了那女人一眼,她的确不是油条李的老婆。油条李的老婆比这女人胖,也没这女人年轻。
“大妹子,松手吧。”蔡培元不好意思去拉那女人的手。
“松手吧,大妹子。”桑晓桂也不再叫那女人弟妹了。
那女人还是死死地拽着油条李,不肯松手。
蔡杰生搓了搓手,想拉那女人,她看到明月正往这边走,把刚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明月,快来,帮个忙!”油条李说。
蔡培元的脸是向着油条李的,听油条李喊叫明月,把头扭过去,见明月来了,说:“明月,你女儿找着没有?”
“没有。”明月眼睛红红的。
桑晓桂拉住了明月的手。
“走,我跟你一起去找。”蔡杰生讨好明月。
明月没理蔡杰生。
“你去哪?”蔡培元说。
“找工具。”明月说,“油条哥,你……这是……”
“她……”油条李说,“你帮我把她弄走!”
明月看了一眼,拉油条李的女人叫郗湘琼,男人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今年春节为了节省路费居然没有回来。女人家,年轻轻的,一个人……尽管这样,郗湘琼从来没让哪个男人靠近过她,没想到现在她却变成了这样,满脸尘土,一口白牙,两个又白又大的奶子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还在死死地拽着一个比她年龄大得多的男人……
“郗湘琼,快把手松开!”明月说。
“咦,你是哪个?”郗湘琼瞪着两眼问。
“我是你婶!”明月比郗湘琼的辈分大。
“嘻嘻,你是我婶?你是我婶?”郗湘琼歪着脑袋,从上到下把明月打量了一番,说,“你是我婶?拉倒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明月从郗湘琼的眼神中看出她已经被地震吓疯了,对油条李说:“别理她,她被地震吓着了。”
“松开!”油条李去掰郗湘琼的手,可无论咋掰也掰不开,她抓得实在太紧了。
“想溜?没门!”郗湘琼说,“你一年就回来一次,还不想跟我睡,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外面包了二奶?”
油条李被弄得哭笑不得。
“郗湘琼,快松手,他是你叔。”明月说着去拉郗湘琼。
郗湘琼甩了一下胳膊,说:“我就是不松,我知道你也想跟他睡。他是我的男人,只能跟我睡,不能跟你睡。”
明月的脸一阵发烫,肯定已经红到了耳根,好在她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别人无法看见她的红脸。她真想伸手给郗湘琼一巴掌,可是她没有,她不能去打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她可怜她。
“郗湘琼!闭嘴!”明月吼道。
大地又开始晃动了,那些没有完全倒塌而东倒西歪的房屋开始向下飞落沙石,接着倒下了。好在这次余震只有几秒钟,人们反应过来时余震已经过去。
“打!给她一个耳光她就醒了。”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明月被提醒了,可是她下不了手。
“松开!”油条李吼了一声,郗湘琼的手还没松,油条李一气之下啪地给了她一巴掌。
郗湘琼愣了一下,手慢慢地松开了,眼神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不再是直勾勾的了,她见自己的衣服敞着,急忙捂住胸部跑了。
“走,我们去帮明月拿工具。”蔡培元对老婆说。
“我也去。”蔡杰生说。
“用不着。”明月说,“有培元哥和嫂子就够了。”
蔡杰生讨了个没趣,转身走了。
学校里一片混乱。寻找孩子的家长们一个劲地向那里拥,蔡培元两口子和明月夹杂在人流中。
操场上,凡是逃出来的,受伤的师生都集中在那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明月来到操场,挨个儿看,她见到的是一张张卡白的脸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大多都在流泪。明月仍然没找到她的女儿。她望了一眼女儿的教室,女儿的教室已经变成了废墟。
“救命啊!救命啊……”
废墟的上空被无助的喊声填得满满的。
几个老师带着十几个没有受伤的学生在废墟上扒拉着。有几个女人边哭边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明月也在喊。突然一只手从瓦砾中伸出,微微地摇着,一个微弱的声音随着手的摇动传了出来:“叔叔,阿姨,救救我,救救我……”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明月的心震颤了,停住脚步,弯腰扒起了那些破砖碎瓦。蔡培元、桑晓桂和明月一起扒,那个女孩被扒出来了,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救了我。明月说不出话,摇了摇头。蔡培元说不用谢。走,我们去找龚镇长。明月正准备跟蔡培元走,女孩一把拉住她,说阿姨,下面还有我的同学,求你们救救他们,不然他们会死的……女孩边说边拼命地扒着瓦砾,明月、蔡培元、桑晓桂与女孩一起扒。黑虎也没闲着,在废墟上来回跑动。
太阳落山,天色暗淡。很多人还在喊着儿女的名字,废墟下偶尔也有呼救声传出,可是面对废墟,赤手空拳的救助者满脸无奈,只有不停地用语言安慰着那些不幸的孩子们:“坚持住,很快就会救你们的!不要喊,要节省体力!”
龚大宾一边指挥,一边抢救。
废墟下的哭喊声减少了,敲击声增多了。
“龚镇长!”蔡培元听见龚大宾的声音,立即冲了过去,一双颤抖的手拉住了另一双颤抖的手,两双流血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小羊村怎么样?”龚大宾问。
“人都跑出来了。”蔡培元说。
“龚镇长!”桑晓桂眼含热泪喊了一声。
“你也来了?”龚大宾说。
桑晓桂点点头,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明月没有说话,默默地望着龚镇长。
“你女儿还没找着?”龚镇长说。
明月点点头。
“别急,他们会被救出来的。”龚镇长说,“天黑了,你们去帮着照看一下伤员。”
明月、蔡培元、桑晓桂走到操场,见地上躺着十几个受伤者,两个医护人员正在用床单撕成的布条为他们包扎伤口。
天完全黑了,没有电,四处漆黑,救援工作不得不停下来。
龚大宾把共产党员召集在一起,宣布成立临时党支部,他亲自担任书记,派出所所长龚金桥担任副书记。
“同志们,”龚大宾说,“我们是共产党员,在战争年代,共产党员都是不怕牺牲,冲锋在前,现在虽然不是打仗,但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异常艰巨,在这艰难困苦的危机时刻,同样需要我们党员冲锋在前,抢救被埋在废墟里的生命!”
黑暗中,党员们看不清龚大宾的脸,但想象得出他脸上凝重的表情,于是一个个抢着表态,一定竭尽全力,抢救生命。尽管他们中有的浑身是伤,但都勇敢地站在了龚大宾面前。
“除了抢救生命,还要保护好国家和人民的财产。”龚大宾说,“特别是信用社。”
“龚镇长,请放心!我们已经把现金全部抢救出来了。”信用社主任拍着坐在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李兵同志为了抢救最后一笔现金,胳膊受伤了,他是刚从部队转业分到社里的。”
龚大宾望着小伙子说:“好!共产党员就是要这样!款放在哪里的?”
信用社主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和腰杆说:“捆在这里的。集中在我和李兵身上。人在款在,只要生命在,款就不会丢失。”
“龚所长,注意保护他们。”龚大宾说。
龚金桥点点头。
龚大宾布置完毕,嘱咐大家好好休息,为第二天的抢救工作储备体能。
夜深了,龚大宾睡不着,悄悄地来到学校,坐在废墟上,他心里放不下被埋在废墟下的老师和学生们。龚大宾见不远处有个黑影,那个黑影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啜泣,他走近一看,是明月,他想安慰几句,可是话没说出口,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语对失去亲属而处于悲痛中的人都是苍白的。龚大宾就近坐下。又有许多人来到学校,他们都是来陪伴自己被埋在废墟下的亲人的。
人们终于熬过了漫长而难耐的一夜。
疼痛也随着黎明的到来而苏醒了。
危重伤员的呻吟之声不断从口中飘出,听着叫人心碎。
一个小伙子不停地“哎哟哎哟”的叫,坐在他身边的亲人不停地把药往他嘴里塞,可是那些白色颗粒并没有把小伙子的呻吟声堵在喉咙里,“哎哟”之声仍然像鱼嘴里永远吐不完的泡泡,一声接一声。
龚大宾在人群里巡视着,看着伤员们痛苦的表情,心如刀割。
“小伙子,有你这样喂药的吗?”龚大宾说。
“镇长,我弟弟……快不行了。”
龚大宾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本来想说“快不行了也不能这样喂药,要节约!节约!”可是他没有说,他理解一个人对即将离去的亲人的心情,明明知道那种办法无法挽回生命,可是每个人都会那样做的。
“坚持住!上级政府会派人来救咱们的!”龚大宾捏着拳头说。
“我们相信上级政府,”小伙子说,“可是上级政府现在都还没有派人来。镇长,你要催他们啊!”
“镇长,你要催他们啊!”有几个人跟着说。
“请大家理解。”龚大宾说,“现在是电话不通,道路不通,电断了,水没了……我相信上级政府比我们还着急。”龚大宾说着往空中看了一眼,他盼望着直升机的到来。
“赶快派人去向上级政府汇报!”有人说。
“已经派出去三拨人了,至今连一拨也没回来。”龚大宾声音沉重。“大家要坚强,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党员同志们,跟我走!你们几个,”龚大宾对几个伤势较重的党员说,“留在这里,照看伤员。金桥同志,你亲自到县上去报告情况。其余的,跟我到学校,继续搜救师生。”
“镇长,我要求参加。”明月说。
“我也要求参加。”蔡培元说。
“我们也要求参加!”油条李、袁卤菜、张烧肉、蔡杰生、二嫂、蔡伍奎等一起跑到了龚大宾面前。
“好!我代表党支部感谢你们!”龚大宾说,“伍奎同志,你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照顾伤员。”
“不!我要到现场去,那里更需要我!”蔡伍奎捏着拳头说。
又是一天紧张的救援,可是被救出来的人寥寥无几。
明月仍然不知道女儿被埋在哪幢倒塌的房屋里。
龚镇长叫没受伤的人把受伤的人转移到一个坝子里,那里没有建筑,相对安全。夜里下起了小雨,伤员们的伤口被雨水一淋,疼痛加剧,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乡亲们,大灾降临,活下来就是我们的幸运。我们现在与外界隔断了,电话不通,今天早上,我已派龚金桥同志去县上报告情况,相信上级会很快派人来救咱们的,党和政府一定不会丢下咱们不管。请大家坚持、忍耐,坚持就是胜利,忍耐能战胜痛苦!”
龚镇长的一番话,像给大家打了一针强心剂,呻吟之声小了些。
“李哥,跟我去拿几把伞。”明月说。
“走。”油条李说。
“去哪拿?”蔡培元问。
“茶园。”明月说。
明月的茶园没有完全垮,房子是歪了,但里面的人全跑出来了,只有几个受了点皮肉之伤。明月最幸运,当时她没在屋里,所以连皮都没伤着。
五一刚过,天就热起来了,有的人嫌屋里闷,愿坐在外面,明月买了几把大伞,撑在坝子里,很多人坐在伞下喝茶打牌。
“你的茶园?”蔡培元说,他不相信明月的茶园没垮。
“嗯。”明月说着,前面走了。
油条李、蔡培元,还有几个人跟在明月身后。
伞很快拿来了,危重伤员头上的雨水被遮住了,他们不再遭受雨水给他们带来的折磨。
天终于亮了,可是有几个人没能熬过漫长的黑夜,他们没有看到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