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工具:艺术与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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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得到组织

西方艺术中关于母亲哺乳的描绘比比皆是。展示圣母圣婴本就是基督教思想的核心,这原也不足为奇。但是描绘给婴儿喂奶的图画对我们这么重要,其原因很可能超越了我们对耶稣生活的兴趣。毕竟,哺乳是我们哺乳动物一个根本的生物特征,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也是我们培养感情的最早的机会。事实上,至少我这么认为,哺乳也是我们了解艺术本质的关键。母亲哺乳的画面如此多见,可能表现了艺术一个由来已久的特征:艺术总是关注艺术自身的。

哺乳与艺术本质之间的联系可能并不那么明显,这表明要让大家清晰地了解艺术以及艺术在我们生物学中的根源,我们任重而道远。

谈及哺乳,有件事颇为引人注目:在所有哺乳动物之中,唯有我们人类做得最差,不仅仅是因为哺乳对我们来说很困难——许多婴儿首先要学会含住奶头。因为对食物的需求迫切且强烈,所以这任务无论对母亲还是对孩子都变得极为艰巨。而作为喂食者,我们的脆弱还远不止于此。其他的哺乳动物,一旦幼崽含住奶头,它们就会完全投入地吃奶,直到吃饱,任务完成,除非有外界因素让它被迫松口(比如其他幼崽的抢食)。

但人类的婴儿却不是这样。我们的宝宝吃奶时常常左顾右盼,不是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就是满心喜悦地睡着了,再不就是光顾着咂着奶头玩,根本忘了吃奶才是正事。是这样吧?事实上,人类的哺乳如此低效,以至于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不由猜想,或许在人类,主要的进化意义并不在于喂食,而是别有他意。或许我们是让它退化了。我们哺乳不是为了喂食,只是为了触摸、爱抚和拥抱。身体的接触会诱发神经化学反应(比如后叶催产素的分泌),这对人是有益的、必须的,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一事实:身体接触会加强母婴之间的感情,这恐怕与神经化学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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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来详细地探讨这一问题,首先看一下哺乳过程。注意,它有一个明显的形态:妈妈抱住婴儿,把乳头或是奶瓶放进宝宝嘴里——为阐明我的观点,这种分别无关紧要——宝宝开始吃奶。然后,设想一下,他扭头转开了。妈妈对此做出的反应是轻轻晃动怀里的宝宝,把他拽回到正事上。这是妈妈的自然反应,不是学来的,也不是别人教的。宝宝继续吃奶;有动静惊扰了宝宝,他停止了吸奶;妈妈轻晃,宝宝再吸;很快他又把头扭开了,妈妈再晃。这过程重复循环着。当宝宝长大点,强壮点了,妈妈也获得了更多的自信,这过程便进行得更为顺利、更为高效。但是,那个基本的问题——让宝宝吃饱了再入睡——仍是一件耗费精力,需要协商的事。

现在,回顾这一过程,你会发现,它表现出六个明显的特征:

首先,它是原始的、根本的、生物的。哺乳不是人类文化的产物,而是根植于我们哺乳动物本能的东西。它是植根于自然的。

其次,尽管它根本、原始,但很显然却需要母子双方共同发挥精细、发达的认知技能。给与受、集中精力与精力分散、感觉、倾听、对另一方的动作或不动作做出反应——哺乳活动包含了所有这些因素,更不用说矛盾冲突了——宝宝不等吃饱就睡着了!他还在不停咂嘴,但好像根本不在吸奶了!

第三,很明显,整个活动有一个结构,它按时间顺序组织起来。的确,这里面有一种像是轮番进行的结构。宝宝动作,妈妈倾听;妈妈动作,宝宝倾听并作出回应。这可能是我们生命发展中最早的交替行为;甚至可能是动物世界中最早的轮流动作的例子。请注意,哺乳活动的这种时间动态使它看起来非常像是一种原始的对话。令人称奇的是,只有我们,使用语言的物种,才会进行这种复杂的、交替为之、对话一样的交流。

第四,无论是母亲还是婴儿都不会编导或指挥哺乳活动。当然,母亲相比婴儿力量要更为强大,她有更多的主动权,她要操心结果并寻求朋友和助产士的帮助。但是活动本身似乎就是顺其自然地发生,尽管其中交织着微妙的倾听和回应、行为和感受,而且有着明显的轮流为之的瞬间动态。活动的整体要求,掌控着参与活动的每个个体的行为,也就是说,它排斥个体的操控行为。

第五,整个活动有它的功能。的确,如我们所见,这种活动的具体功能究竟是什么我们尚不甚明确,但它肯定与喂食或建立母子亲情有关。哺乳似乎是一种建立感情的活动。

最后,尽管我们已经看到,哺乳几乎像工作任务一样会有矛盾冲突,需要协商洽谈,但至少潜在来讲,它对母子双方都是一种快乐的源泉。

 

这六个特点显示出哺乳怎样组织了我们。任务本身塑造我们,成就我们,也约束我们;我们发现自己在这个活动场景中被组织、被塑造了起来。我要提出“组织活动”这一术语,哺乳就是一种组织活动。所谓组织活动,我指的是任何像哺乳一样表现了我所列举的六种特征的活动。我宁愿选用这种通俗的表达方式,因为组织活动是原始的、自然的;它是一个竞技场,需要我们集中精力,去看,去听,去做,去经历;它表现了时间结构;它是自然发生的,不受活动中任何个体刻意的操控;它有一个功能,可以是个人的,也可以是社会的或是生物的;它令人愉悦(至少可能)。

重要的是,组织是一个生物概念。生物都是有机体——有组织的整体,而且生命留给科学的一个核心的概念谜题就是去解读单纯的物质以及本属物理学的秩序怎样被挑选出来,并以这样一种自我创造且创造世界的生命方式合成一个整体并被组织起来。

公司有它的组织结构,好职员会努力服务于组织(成为“组织的人”);“组织”在商学院里也可以是一个技术术语。但是,组织,从根本上来讲,是我们的生命状态,是我们的存在状态。活着就是得到组织,既然我们不仅是有机体,我们还是人,我们发现自己还在更大程度上与我们的环境、彼此之间、我们的社会紧密相联,被组织起来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人们发现自己就是被像哺乳这样一些共同参与的活动组织了起来。

本书一个重要的观点便是:以此理解艺术以及艺术问题的本源,虽不中,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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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另外一例组织活动:交谈。从一个层面,意识层面来讲,当两个人谈话时,我们可以说他们是在表达各自的观点并彼此关注。但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交谈在一个更为根本的层面上把我们的行为联系、统一、组织起来。谈话双方常常会不经意地采取同样的姿势,他们调整到一个适当的音量,他们看着彼此,或是看着身边的同一件东西,以高度控制的方式。当然,这样一来,他们就参与了一种包含听、想、集中精力、做和经历的复杂活动,这种活动大多是自然发生的,没有刻意人为的操控。显然,交谈是人类自然的活动——它是基本的,我们无法想象没有交谈的人类生活——即便很显然它同时也需要双方进行精密的认知调整。交谈有它的功能、目的,既有对于交谈双方的——无论引起人们交流的兴趣是什么——也有对于物种层面的。交谈是一种沟通感情、共同生活和解决问题的基本机制。交谈令人愉悦:它可以引人入胜,令人忘我,富有挑战,如此等等。

我讲过,哺乳可以是一种原始的对话,或者更好的表达方法是:交谈是一种更为周密的或经过精心设计的哺乳形式。由于技能、兴趣及场合不同,可能它会有所改良、修正和放大,但无论如何,其根本的组织结构都是相同的。

顺便说一句,交谈的例子也让我们看到,为什么说在开车的同时打电话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开车是一种组织活动,它需要你集中精力,做出行动,还要对其他人的行为作出反应,参与一系列有着自己特定时间模式的行为。当你开车时,你不仅仅是在开车,你是被锁定在一个完整的关系空间中,并在此被组织起来。这一关系空间包括你与周围其他人的关系,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不仅有车辆内部环境,还有整个路况环境。而打电话的要求与之完全相同却互相冲突。你被扯进一个完全不同的组织活动,有着不同的关注目标、不同的时间节奏。而我们一起开车或一起走在大街上的彼此交谈就不是这样,此时,我们的对话活动在一个共同的兴趣空间里进行着共同一致的调整。但是打电话意味着我们是在对电话另一端一个遥远的人讲话,我们参与且生成了另一个不同的空间环境,我们要使用不同的方法和提示来引导注意力。重点是,我们严重地脱离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开车、交谈、走路的案例表明,我们自己被卷入组织模式的方式,天生的与后天习得的之间并不矛盾。无论是在习得技能的背景下,还是在新奇的环境中,我们开展活动并被手头活动组织的能力,甚至是在此过程中迷失自己的能力,在我们都是自然的。我们的天性就是要获得第二天性(second nature)。从组织活动的理论观点来看,开车、走路、交谈表现的都是与哺乳活动展露的同样的、根本的人类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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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活动还有另一重要特征:它是习惯性的,而习惯根植于生物性之中。我的意思不是指我们有走路、交谈、开车的习惯,即把它们当作是日常活动,尽管你当然也可以真的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要从事这些活动并把它们做好,也就是说要熟能生巧,我们需要进入放松的、习惯成自然的状态。注意观察有经验的母亲给大点的孩子喂奶:两个人就像是沉浸在这种熟悉的几乎是惯例性的活动中,妈妈刚刚还在打着电话,这会儿她用另一只手解开衣襟,把孩子安顿好,而孩子此时咕噜一下就含住了奶头,像从树上滚落一样,整个活动几乎是自动地毫不费力地展开。而在某种意义上,这活动正是同心协力、亲密交流、全神贯注的一个典型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要理解这种组织活动——这种习惯成自然的活动——不能仅仅把它们看作是发生在参与者神经系统里的事情。当然这不是说,如果你知道怎么干预参与者的神经系统,你就可以改变或打断活动的组织。我要说的重点是,这种活动的组织根本不是在神经水平上,就如不在原子水平上一样,但它也不是有意识的刻意行为的层次。我们是在一个中间层次被组织起来,即机器人专家达纳·巴拉德(Dana Ballard)所称的“体动层次”(embodiment level)。这一重要层次既不属于“动物性”(subpersonal)层次——无论我们怎样构建模型,它都还没到发生在我们身体里面的水平。毕竟,我们感兴趣的,恰恰还是这个“”所做的,他在看什么,在关注什么,等等。但它也不属于“属人”(personal)层次,即人在刻意状态和权威状态下做决定的层次。司机无需刻意地决定刹车、换挡;行人走路无需决定转换重心;宝宝也不是“刻意地”再次开始咂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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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活动不必是交互的。有时环境自身就把我们单个人组织了起来,感知就是这样一种情形。这里我们需要特别当心,因为感知可以有很多情形。正如对话不止有一种情形一样——我们吵架,我们交流信息,我们喁喁私语,我们洽谈商务等——观看(比方说)也不止有一种情形。我们用眼睛来引导我们驾车、做饭、沐浴、看书。即便是看电视这样一种看似被动的行为,虽说你只是在盯着一只盒子(或说是屏幕),但注意力还是指向了电视节目所展示的世界,那才是我们关注或思考的。感知显然要受到行动的牵制。(在第五章,我会详述关于知觉的不同思考方式,以及它们于我们主题——艺术的意义。)

但是,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我随巴拉德的说法称之为“体动层次”的观看。每当你转动眼睛或手臂时,都会造成一些感官变化。当你相对于环境移动时,事物的外观也会稳定地变化。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意识不到这些变化。也就是说,我们出门时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发生了改变,并不会给我们留下印象;但是在绝对直觉上,它们的确是变了。(毕竟,就颜色来说,在阳光下看起来肯定是不一样的!)而且当我们靠近一件东西时,也不会感觉它在变大。心理学家把这称为知觉恒常性。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周围事物在我们活动时产生的这些大小、形状、颜色上的明显变化,我们肯定会非常敏感;事实上,正是我们对它们的熟练掌握,让我们太过熟悉它们,得心应手,才使得我们有可能利用这种变化模式,作为我们锁定这一稳固世界的手段。注意,我们观察这世界可不像是看电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屏幕上的影像。我们会不停地移动,调整目光,或眯眼,或斜睨,不让世界离开视觉焦点。

如果我的观点没错,那么“观看”就是我们与周围世界有时间延展的、动态的交流,就像掌管我们开车、走路、哺乳的原则一样,也要受到时机、思索、行动、自发性、功能、愉悦等原则的指导;同时各种形式的后天认识与期望以及这样那样的任务要求(修钟表、打字、开车回家等等),也会对它起到支配作用。

只要我们不脱离恰当的描述层面,“观看”就是一种组织活动。它根本、天然但又是很复杂的认知行为;它有时间组织,但其组织又不是我们刻意控制或决定的结果;当然,无论是对我们个人,还是对我们的工作任务和社交关系,或者是对我们人类,它都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知觉中的行为》(Action in Perception)一书中我指出,“观看”是探索世界的一种特殊活动。尤其是,我们自身的行动怎样生成和控制感官反应,对此我们有着内隐的实际解读,而观看就是利用这些内隐的解读来探索我们周围的世界。现在我要说的是,根据上述观点,观看(以及各种形式的感知)就是我们对周围世界获得认知的一种组织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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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的观点是:我们是被组织的,我们是有组织的,我们是有机体!我们的生活由大大小小的组织活动构成,我们的生命就是不同层次、不同规模的组织活动的层层套叠,庞大而复杂。谈话、走路、吃饭、感知、开车,我们总是被组织结构所俘获。这是我们的本性,事实上也是我们的生命状态,这是有关我们的基本事实。

重要的是,这些组织结构并非我们自己所造。当我们走路、观看、倾听、哺乳或谈话时,我们不会指导、编排或创造这些组织我们的动态模式。但我们也并非它们的奴隶——我们从事这些活动本身已然证明我们是活动的主体。我们交朋友、找伴侣、从A点去往B点、在人群中认出某君,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但是我们会,至少很可能会,迷失在这些复杂的、构成了我们生活的组织模式里。

所有这些与艺术有什么关系?

答案很简单:我们从组织活动中创造艺术。只有随着我们论述的推进,这其中的真正含义才会渐渐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