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98年,台南。
32号唱片行。
明明唱片行内摆放着许多古典黑胶唱片,音响里播放着的却是伍佰的LAST DANCE,沙哑的嗓音回荡在空间内,配合着外头初夏稀落的蝉鸣,让人感觉有些昏昏欲睡。
柜台后方的女孩,闭起双眼,陶醉地跟着歌曲节奏轻轻地摇晃脑袋,直到有人来到面前仍不自知。
咚咚。那人用手指轻轻地在柜台桌面上敲了敲。
女孩猛地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两个穿着与自己同一高中制服的年轻男孩,站在前方的男孩一脸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后方的男孩则是在她睁开眼时,迅速转过了头。
女孩连忙低下头,假装看着课本,掩饰尴尬。
“同学,我刚刚说了一堆,你有没有听到?”前方的男孩笑着问。
她只觉得耳朵发烫,根本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看人。
“你刚刚哼的那首歌,蛮好听的。”男孩又说,“就是现在放的这首歌,这首叫什么?”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客人,她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回答:“是伍佰的LAST DANCE。”
“我想买,这张专辑在哪儿?”男孩又问。
她仍旧低着头,伸手指向前方转角:“转角第一个柜子,专辑名称是《爱情的尽头》。”
两个男孩走了过去,没多久又走回来,依旧是那个先开口的男孩说:“同学,找不到耶。”
“那……那就是没货了。”她总算抬起头,看见男孩露出一脸可惜的模样。
男孩正想说些什么,她飞快地从柜台下拿出一张纸条,又掏出一支笔,对他说:“麻烦留一下名字和电话号码,到货之后我会联络你。”
男孩回过头,朝身后的同伴扬了扬眉,示意他来写,但他摇了摇头。
男孩不客气地把同伴推上前,说:“留你的资料吧!接到电话后,你自己来拿。”
同伴却又退了回去,说:“又不是我要买,你留你自己的就好。”
男孩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只好转过身,拿起纸条,迅速地在上头写上自己的名字与电话号码,微笑着递给她,说:“到货后,一定要打给我哦!”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对她这样温柔地微笑,她不觉心中悸动,奈何生性怕羞,不敢大方地回以微笑,只能再次迅速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男孩拉着同伴离去了。
她看着两个大男孩嬉笑欢闹的背影离开唱片行。
拿起字条,上头写的名字是:李子维。
想起男孩方才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看着字条也傻笑起来,忽然眼前一暗,一道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同学!”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字条收好,紧张地抬头一看,居然又是他!
男孩依旧满脸笑容,问:“不好意思,刚刚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特地又回来,就只是为了问她的名字吗?
在人群中总是这么不起眼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注意到她,而且还是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笑容这么灿烂的男孩。
“陈韵如。”她垂下头,很小声地回答。
“什么?”男孩把手放在耳边,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咬咬牙,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男孩的脸,稍微加大音量:“我叫陈韵如。”
她清楚地看见,男孩又笑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总是灰暗的人生,第一次被阳光照进。
李子维。
从舅舅的唱片行打工回家后,她心里满满的都是这三个字。
只要一想到李子维的笑容,她便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
坐在桌前,打开日记本,想要写点什么,明明胸口涌动着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澎湃,可她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没有办法厘清思绪。
这一切真的太突然了。
最终,她合上日记本,倒在床上。
本来以为一定会睡不着,直到听到闹钟铃声,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昨夜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场梦。
也许,真的只是梦吧。
经过一夜冷静,重新回到现实的她,一如既往地起身,换好制服,离开房间来到客厅,电视仍旧开着,沙发上倒着喝得烂醉的母亲,脸上的妆都还未卸掉,皮包与高跟鞋散落在沙发旁,电视上正播报着新闻,说着年底台北地铁中和线即将开通的消息。
台北,明明是在同一个小岛上,对陈韵如而言,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面对总是酒醉而归的母亲,她习以为常,上前将母亲扶起,扶回房间,还未完全酒醒的母亲半梦半醒地向她喷出满嘴酒气,笑着说:“林董,再来一杯!”
安置好母亲后,她走进弟弟房间,拉了拉棉被,轻声喊:“陈思源,起床了。”
棉被底下的人完全没有反应。
因为早自习有考试,她的语气不觉焦急起来:“陈思源,你快点起来!早餐我已经弄好了,制服也帮你烫好了,你赶快起床,不然又要迟到了!”
棉被忽然被大力扯开,陈思源一脸起床气地对着自己姐姐怒骂:“我迟到关你什么事啊?谁叫你帮我准备这些的?你管好自己就好了!”骂完,他臭着一张脸跳下床,走进浴室时还刻意用力摔上门。
她隐忍着,不发一语。
这就是她的家人。
欠债的爸爸不知去向,妈妈是每天晚上买醉的酒家女,弟弟是个“中二病”超严重的初中生,他们都只在乎自己,没有一个人关心她。
背着书包,离开家门,来到公交车站牌前,正好见到公交车扬长而去,她只好等下一班公交车,这下铁定要迟到了。
拿出书包里的随身听,却发现没电了,明明昨天才换过电池,难道是坏了吗?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她沮丧地将随身听收回书包,这时两辆摩托车一前一后经过她面前。
车上的骑手见到她,双双刹车,然后用脚慢慢倒车,回到她面前。
“陈韵如?”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居然是李子维和他的同伴!
“你怎么还在等公交车?不怕迟到啊?”李子维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低下头,避开两人视线。
像是已经习惯了她别扭、害羞的个性,李子维笑了笑,停下车,从摩托车坐垫下的置物箱里拿出另一顶安全帽递给她,说:“我们载你去学校吧!”
她迟疑地看着那顶安全帽,好半天才小声地说:“我们都还是高中生,骑摩托车不是违反校规吗?”
李子维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笑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哪里好笑了。
“我手很酸耶!你再不上车,连我们都要迟到了。”李子维说。
她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想起今天早自习的考试,咬咬牙,伸手接过了安全帽,然而就在她戴上安全帽的同时,李子维忽然回头对同伴眨了下眼,接着上车一踩油门,居然自己先骑走了!
她傻眼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同伴有些腼腆地把车推到她面前,说:“上来吧!我载你去学校。”
看见李子维的摩托车迅速远去,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但面对另一个男孩的好意,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便安静地上了车。
她从来没有被男生用摩托车载过,双手紧紧地往后握住后座扶手,身子僵硬,载着她的男孩从后视镜看到她一脸紧张,忍不住说:“你要不要扶着我的肩膀?这样比较安全。”
她没有回答,双手仍是紧紧地握着后座扶手,男孩见状,于是放慢了速度,与前方李子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李子维骑到一个路口,回头见他们两人还在大老远处慢悠悠地骑过来,忍不住喊:“莫俊杰,你属乌龟哦!都要迟到了还骑那么慢?”说完刚好绿灯亮起,他一踩油门,一下子又不见了踪影。
莫俊杰无奈,只好侧过头对陈韵如说:“再慢下去,我会害你迟到,所以我要加速了。”
“好。”她点点头。
“你……要抓紧哦!”莫俊杰说完便开始加速,身后的女孩整个身子瞬间往前倾,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忍不住心头一喜,更加踩动油门,很快便追上了李子维。
一路上,莫俊杰不时地偷瞄后视镜,嘴角带着微笑,看着后视镜里的女孩。
加速的摩托车很快就骑到了学校附近,他们将摩托车停在偏僻的巷弄里,陈韵如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特地停在这里?”
李子维回答:“你刚不是说了,骑摩托车违反校规,而且我们两个还没有驾照,要是被教官看到,肯定会被记大过的。”
话才说完,三人背后便传来教官冷冷的声音——
“知道就好!放学后通通到教官室来写悔过书!”
教官的声音响遍整个教官室:“悔过书写完才准回家!尤其是你,李子维,给我好好写,别打混!”教官说完便暂时离开了。
陈韵如一声不吭,乖乖地坐在桌前写着悔过书,心里难免感到懊恼。但想到李子维就在自己身边,却又禁不住地窃喜,她一面写着一面不时偷偷地瞄向李子维,见他根本坐不住似的,写了几个字就开始胡乱画起插图,然后伸长了脖子偷看莫俊杰的悔过书,还说:“莫俊杰,借我看一下悔过书怎么写。”
莫俊杰却故意用手围住自己写的内容,李子维干脆将手上的纸揉成纸团朝他扔过去,打了个正着,两个人开始玩了起来。陈韵如正想要制止,一群男学生走了过来,见到两男一女在教官室里,忍不住大声开起玩笑——
“把妹把到要写悔过书,也太夸张了吧?”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在把妹啊?”
“你自己不会看啊!明明就是三角恋爱!”
李子维和莫俊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闷闷地回到座位上。
这时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正巧是陈韵如的同班同学,当她们看到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陈韵如居然和两个男生一起在教官室里写悔过书,都感到非常讶异,忍不住嚼起舌根——
“欸,真的是陈韵如耶……她怎么会跟八班的一起被教官罚?”其中一个女学生低声问。
另一个女学生回答:“你不知道吗?那两个八班的,今天骑摩托车载她到学校,结果被教官抓个正着!”
“真的假的?陈韵如耶!她不是和谁都不熟吗?怎么会跟那两个男生那么好?”
“人家光是交两个男朋友就没有时间了,哪有时间理我们啊?”
两个女学生说完后自顾自地低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特地朝陈韵如看了一眼。
“砰”的一声,李子维故意踹倒了一把空椅子,吓得那两个女学生立刻噤声。
李子维瞪向那两个女学生,呛道:“八婆!有胆就继续说啊!”
那两个女学生不敢惹事,低头快步离去。
那些话,陈韵如从头到尾都听见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继续写着悔过书。
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她不喜欢成为受瞩目的焦点。
教官回来了。
她将写好的悔过书交给教官,教官叮嘱了几句以后别再犯校规,便让她回去。
她背着书包,仿佛怕被人看见似的,低头快步离开学校。
然而就在她走到校门口时,身后隐隐传来有人喊她的名字——
“……陈韵如……”
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加快速度,几乎就要跑了起来。
“陈韵如!”身后那人追了上来,一把扯住她的书包带子,“叫你还加速?你跑那么快干吗?怎么,刚刚那些人胡说八道,你就开始讨厌我们,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李子维说的并不完全错,她的确只想逃避众人的视线,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这两个人。
李子维绕到她面前,正经八百地说:“你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讨厌莫俊杰。”
她一脸不解。
李子维露出带着些恶作剧的笑容,指向站在她身后的莫俊杰:“因为,我不想看到我最好的朋友,被他喜欢的人讨厌。”
陈韵如睁大了眼睛,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这算……告白吗?
只是不是李子维本人告白,而是替莫俊杰?
莫俊杰连忙走上前捂住李子维的嘴,试图对她解释:“不要理他,他乱讲的。”
李子维拉开莫俊杰的手,说:“我乱讲的吗?最好你一点都不喜欢陈韵如。”然后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好友,反问,“如果你不喜欢她,那我可以追她吗?”
陈韵如闻言,一双眼瞪得更大,同时感觉心跳加速。
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对看起来体贴、不多话的莫俊杰感到莫名的歉意。
李子维刻意走到她面前,甚至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对莫俊杰说:“我想,陈韵如应该也不会介意我追她吧?”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仿佛要从口腔里跳了出来。
李子维……是认真的吗?
“李子维!”莫俊杰果然有些火了,瞪着自己的好友。
李子维哈哈大笑,松开手退后几步,对莫俊杰说:“开玩笑的啦!兄弟看上的女生,我才不会有兴趣!”说完后又转头看着陈韵如,“今天为了你,我们都被记了一个大过,还被罚写悔过书,你要怎么补偿我们?”
陈韵如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坐云霄飞车,刚刚才飞到天上,顷刻又坠落谷底。
原来李子维只是在开玩笑。
不想显示出心中那股强烈的失落,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垂下了头,嘴里喃喃念着:“莫名其妙……”
“李子维,不要再闹了啦。”莫俊杰有些尴尬。
李子维不理会,对陈韵如说:“这样好了,为了补偿我,就罚莫俊杰今天送你回家!”他拍了拍莫俊杰的肩膀,对他说:“好好培养感情,不要浪费我们今天被记的那一个大过啊。”然后便摆摆手,自顾自地潇洒离去。
莫俊杰想追上去,又不忍心丢下陈韵如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发现她似乎正在说些什么,但她站在他右边,右耳听不到的他不着痕迹地侧过了头,将左耳转向她,问:“你刚说什么?我没仔细听,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说,他这么讨厌,你怎么受得了他?”陈韵如没好气地细声说。
莫俊杰却只是笑笑,回答:“他爱耍白目又爱乱开玩笑,有时候是挺讨人厌的,但是……”他看着李子维离去的背影,吐出真心话,“如果你认识他久一点,就会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陈韵如抬眼望向莫俊杰,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已经走出校门口的李子维的背影。
莫俊杰走在她后方,两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上,她只是一直低头走路,一句话都没说,身后的男孩也安安静静,仿佛要保护她似的跟在她身后。但这样实在有些诡异,她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头,却是避开与莫俊杰目光交会,小声说:“我自己回家就好,你不用送我,这样很奇怪。”
莫俊杰连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回家刚好也是走这条路而已,真的。”
“可是你早上不是骑车上学吗?为什么还要走路回家?”她问。
“呃……你忘了吗?早上已经被教官发现了,我怎么敢现在就骑车回去?说不定教官正在那边等着堵我呢!”莫俊杰匆忙间想了个理由。
当然,他回家的路不是这一条。
当然,他也不是怕教官堵他。
他只是想陪着她慢慢走回家而已。
陈韵如似乎相信了他的理由,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只是这次她没有走得那么快了,莫俊杰连忙追上去,总算走在了她身旁。
总要找些话题吧?不然两个人这么走着也挺尴尬的,幸好,就在莫俊杰伤脑筋该找什么话题时,陈韵如主动开口了:“你和李子维认识很久了吗?”
莫俊杰点点头:“嗯,认识超久,从小学就认识了。”
原来是小学同学啊,难怪感情看起来那么好。陈韵如心想。
“那你们……”她迟疑了一下,“是怎么变成这么好的朋友的?”
“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耶。”莫俊杰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
陈韵如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太奇怪了。”
她其实不太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别说好朋友,她身边就连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没有,所以当她听到李子维那么轻易就说出“好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头竟觉得有些羡慕,也有些好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和其他人变成好朋友?
莫俊杰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助听器。
陈韵如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莫俊杰说:“这是助听器。其实刚刚我不是没有仔细听你说话,而是因为我没有戴上这个。”他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右耳,“我右边的耳朵是完全听不到声音的。”
陈韵如一愣,忍不住又想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莫俊杰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一直道歉啦,这又不是你的错。”顿了顿,“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和李子维是怎么变成好朋友的吗?就是因为它。”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助听器。
“从小到大,因为这东西,我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异样的眼光,大家只要看到我戴上助听器,不是笑我是聋子,就是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光看我,要不然,就是一脸同情,好像我真的很可怜。”莫俊杰自嘲地笑了笑,“除了李子维那个臭白目。”
“他……做了什么?”陈韵如好奇地问。
“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手里拿着冰棒,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耳朵上的助听器,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我这只耳朵听不到,要戴上它才听得到声音,他却说酷死了,一直要我借给他戴,想知道如果他戴起来,会听见什么声音。”
陈韵如听着他叙述往事,想象着李子维十岁时的调皮模样,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我还没回答,他就把手上的冰棒折成两半,分我一半,说是请我吃冰,要我把助听器借他玩。然后他就戴着我的助听器到处跑,说是要探测外星人信号,搞得其他班同学也觉得好玩,下课都跑来找我借助听器,很快就再也没人在乎我的右耳听不听得见了。”
莫俊杰说完后,看见陈韵如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防备与惊慌,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就是我和他变成好朋友的开始。”他说。
陈韵如点点头,两个人继续缓缓地前进。
过了一会儿,莫俊杰开口:“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可以换我问你吗?”
她点点头。
“你会介意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吗?”他问。
她摇摇头:“不会。”
“那从现在开始,你跟李子维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了。”
她脚步一滞,同时心里一暖。
是吗?从现在开始,她有好朋友了。
尽管她对莫俊杰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悸动,但此刻却感觉与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男孩的友善与体贴让她感觉到不再那么孤单。
仿佛他能体会她身体深处那时时占据她人生的无助与黑暗。
就这样忽然闯入她生命里的两个男孩,仿佛给她的人生带来了阳光。
那时,她是这么以为的。
怀着难得的好心情回到家里,才踏进家门,她就感觉到一份不寻常的沉重。
久未归家的父亲,居然和母亲一同坐在客厅沙发上,面色都很凝重。母亲看到她回来了,立刻说:“韵如,你过来一下,爸妈有话要说。”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不祥的预感,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坐下,放下书包。
父亲与母亲两人对看一眼,母亲问父亲:“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吧!”父亲转过头,看都没有看韵如一眼。
母亲转过头,看着她说:“韵如,我想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也应该能明白了。这些年我和你爸没有住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她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母亲又说:“其实很多事情,早该有个结果,我们也不想再拖下去了,所以我跟你爸今天决定办离婚,可在那之前,我们得先谈好小孩抚养权归属……”
陈韵如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拿起书包转身就要回房间:“我今天还有很多作业要做。”
她不知道!她不想管!
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把她扯进来?
母亲却硬是拉住她的手,逼问她:“作业可以晚点做。妈就问你一件事,我跟你爸离婚后,你想跟谁?”
这时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也开口了:“不用顾虑我们,直接说你想跟谁?”
她忽然领悟到一件事,冷冷地质问眼前的父母:“为什么要问我?”
母亲与父亲对看了一眼,勉强挤出笑容说:“当然是因为尊重你啊。”
“那陈思源呢?你们问过他了吗?”她问。
父亲马上回答:“不用问,思源一定是跟我的。”
母亲听了马上反驳:“思源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了?”
父亲冷笑一声:“你也不想想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你要我儿子跟你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笑话!思源当然是跟我!”
“你还好意思说?”母亲气得脸色通红,“要不是你当初欠一屁股债,又溜得不见人影,我需要做那种工作吗?”
父亲懒得继续争辩,摆了摆手,站起身说:“反正我们已经说好,一人带走一个,我带走思源,你带走韵如。”
“你凭什么?这几年来你照顾过他们吗?思源是我的!”母亲不甘示弱。
陈韵如听着他们口口声声要的都是思源,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对两人大喊:“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说什么尊重我,其实你们会问我想跟谁,是因为谁都不想要我,对不对?!”
两人一愣,随即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上微微闪过一抹心虚。
母亲试图解释,却在自己女儿充满恨意与委屈的眼神里,瞬间明白了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伤人。
“韵如,我们真的不是……”
陈韵如不想听。
她跑出家门,“砰”的一声,重重地摔上了门。
她一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没有人要她,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他们都只想到自己。
泪水止也止不住,她顾不了那么多,一面走一面哭,任由悲伤宣泄。
“陈韵如?”
她一愣。
这个声音好熟悉。
慌忙转过头,果然是李子维,她赶紧用手背擦干自己的泪水,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子维举起手上的锅烧意面,笑着说:“肚子饿,出来买消夜。你呢?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街上乱逛,而且还穿着制服?”
被这么一问,她想起自己此刻还在外游荡不想回家的原因,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泪水呼之欲出。
李子维见状,立即收起嬉闹的心情,放柔了语气:“你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要聊聊?就算我帮不上忙,说出来也会舒坦些。”
陈韵如看着他,心里迟疑着要不要告诉他,但毕竟是家丑,她不太想让外人知道,可是……也许就像李子维讲的,她的确很需要有个人能听自己说说话,不然她真会觉得全世界都遗弃了她……
李子维见她犹豫不决,干脆地说:“这样吧!我用一个秘密,来交换你的秘密,如何?这样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大嘴巴到处乱讲了。”
听李子维这么一说,她终于稍微放下了心防。
“那……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仍有些不放心地问。
“没问题!”他拍拍胸脯。
“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
那意味着,连莫俊杰也不能知道。
“我答应你。”李子维爽快地说。
夏夜的晚风徐徐吹来,公园内的溜冰场里,两人席地而坐。
尽管手里的锅烧意面渐渐凉了,李子维却毫不在意,只是专心地听着身旁的女孩诉说心事。
她说,家里的爸妈要离婚了,却都只要弟弟,不要她。
“只因为我是女孩子吗?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她幽幽地说。
连在自己家人眼里,她的存在感都如此薄弱,随时可以被忽视吗?
一包面纸忽然被递到她面前,她愣了愣,没有接过,而是转过头,倔强地用手背将眼泪抹去,努力装出坚强的模样,说:“我才不要为他们伤心!说什么要让我选择,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决定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要当被抛下的那个人!”
“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李子维若无其事地将面纸收回。
她吸吸鼻子,说:“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所以才会去唱片行打工存钱。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去考其他县市的大学,一个人搬到外面去念书。”
李子维用力地点头:“很好,我支持你。”
她不太自信地试探:“你真觉得我办得到吗?”
李子维鼓励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一股暖流从身体深处缓缓涌起,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希望,而她已经开始期待毕业之后的独立生活了。
接着,她想到自己居然在李子维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那么难看,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挪开了目光,低声说:“我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那你的秘密呢?”
李子维先是看了看满天星空,才看着她说:“我的秘密啊,连莫俊杰也不知道。你要对他保密,我才告诉你。”
她认真地点头,同时心里有丝窃喜。
是连他的好朋友莫俊杰都不知道的秘密呢,这是不是表示,李子维把她也当成了好朋友,甚至是,比莫俊杰更好的朋友?还是在李子维的心里,她已经比莫俊杰还重要了?
她无法阻止自己的脑袋胡思乱想,这时只听李子维开口说:“我完全明白你刚刚的心情。其实我爸妈也一样,表面上给我选择的权利,但他们早已经替我做好了决定。”
李子维低下头,看着身旁已经凉掉的消夜,淡淡地说:“我爸妈已经办好移民手续,等我高中毕业后,全家就要移民到加拿大了。”
她一阵错愕:“你要移民加拿大?”随即想到,他说过这个秘密不能告诉莫俊杰,难道……“你没有让莫俊杰知道吗?”
“当然没有,不然刚才为什么要你保密?”
“可……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她百般不解。
李子维依旧嬉皮笑脸:“这你就不懂了。从小到大,我到哪里都能交到一堆朋友,可是莫俊杰就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如果让他知道我高中毕业后就要离开台湾,以他的个性,铁定会哭得很惨,这要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可不要他抱着我的大腿,哭着求我不要走,这景象光想想就够可怕了。”他故意装出受不了的表情。
尽管李子维刻意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嬉笑,但心思细腻的她明白,其实,他才是最放不下的那个人。
越是在乎,反而越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不管怎么说,都是重重的伤害。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心中对他的好感更加强烈,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吗?
“陈韵如,你不要这样看我,要是你不小心爱上我,莫俊杰会哭得更惨哦。”李子维笑着说。
她别扭地别过脸,说:“自恋狂,我才不会喜欢你!”
其实,李子维不是没有察觉到身旁女孩的异样心情,但好朋友喜欢的女孩,他没有兴趣,更何况,陈韵如那种内向到近乎自闭的个性,并不怎么吸引他。
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何那么多女生,偏偏莫俊杰就是喜欢上了这一个?
但,恋爱这种东西就是没有道理可言吧。
既然莫俊杰喜欢上了陈韵如,他就会全力支持。
“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们扯平了。”他说。
然后他重新抬头望向星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她的视线先是停留在男孩的侧脸上,然后才顺着男孩的目光,慢慢也望向了星空。
夏天的夜晚,星空很美丽,公园四周草丛里传来阵阵虫鸣,路边苍白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她忽然很希望这个一开始令她那么伤心的夜晚不要这么快就结束。
因为她还没有时间好好认识李子维,而转眼间,他就要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