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污水井里的女尸
第一次独立勘查命案现场
2009年,春,3月20日,山南省江州市。
江州陵园,杨帆墓前摆满了鲜花,香烛散发的烟气袅袅上升。侯大利隔着烟气默默凝视墓碑上的瓷质相片,用手指轻轻抚去相片上的浅浅灰尘。
时间飞逝如水,侯大利比起八年前更显沧桑,鬓间夹杂些许白发。杨帆的时间永远停止在八年前,相片上的她依然和八年前一个模样,年轻得让人心痛,漂亮得让人心酸。
听到脚步声,侯大利回头,看到手捧鲜花的杨帆父母。
三人并排站在杨帆墓前。杨勇将鲜花放在女儿墓前,低声道:“小帆,我们来看你了。妹妹还小,过几年再来。有人看到发生在世安桥上的事情,公安立了案。只要立了案,一定能破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肯定能抓到凶手。”
秦玉哽咽道:“我现在相信老天有眼。”
侯大利暗自发誓:“杨帆,不管上天还是入地,我一定要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在墓前站了一个小时,三人回到陵园停车场。
杨勇年过五旬,眼角鱼尾纹如刀刻一般,头发花白,看上去超过六十岁。他长年行医,为人理智,将悲伤深埋于心,道:“大利,我和你秦阿姨直接回阳州,不到世安厂,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系我们。”
秦玉抹起眼泪,道:“大利,到省城,一定要来家里。你是我们家的一员,永远都是。”
侯大利递纸巾给秦玉,安慰的话语涌到嘴边,却无法出口。秦玉上前一步,紧紧拥抱这个永远不能进家门的女婿。侯大利搀扶秦玉上车,看着小车开出陵园大门,这才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越野车。
杨家小车开出陵园大门几米,忽然停下。秦玉下车,手捧一个相册,走回陵园内。侯大利正准备拉开越野车副驾驶车门,见秦玉回来,便迎上前去。
“这是杨帆从小到大的相片,你杨叔翻印了一整套,特意带给你。”秦玉说起逝去的大女儿,神情格外温柔。
杨勇喜欢拍照,大女儿曾是其专用模特。每一张相片代表一段美好时光,往日时光越是美好,失女之痛越发深重。相册第一页是侯大利和杨帆婴儿时期的第一张合影,也是他们人生中第一张相片。两个年轻妈妈怀抱小婴儿,衣衫朴素,脸色红润,幸福透过历史和相纸扑面而来。
侯大利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声音嘶哑,道:“这张相片我家没有,太珍贵了。”
秦玉将相册交给侯大利,无意间朝越野车看了一眼,发现越野车驾驶室里坐了一个年轻女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表情顿时僵硬。
回到车上,她开始抹眼泪,哽咽道:“越野车上有一个女人,很年轻。”
杨勇愣了愣,扯了一张纸巾给妻子,道:“看清楚没有?”
秦玉道:“看得很清楚,是个年轻女人,坐在驾驶位。”
杨勇沉默几秒,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利终究要结婚。”
秦玉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大利有了女朋友,会慢慢忘记小帆的。可怜的小帆,孤苦伶仃在这里。”
杨勇长叹一声,道:“大利做到这一步已经对得起小帆了。他是好孩子,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女儿杨帆在世安桥上遇害,逝去多年,侯大利有新女友是人之常情。明知此理,杨勇和秦玉还是颇为失落,难以释怀。
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陵园,从盘山道进入主公路。分别之时,前面小车减速,响起两声喇叭,驶入前往阳州的国道。越野车停下,侯大利站在公路边,直到小车消失在公路尽头。
回到车上,侯大利神情抑郁,闷声不语。
田甜没有打扰侯大利,打开音响。越野车音响效果极佳,吉他曲《爱的罗曼史》如泣如诉,钻入侯大利心肺之中。杨帆练过吉他,水平不低,曾经单独为侯大利弹过此曲。他最柔软的心弦与音乐产生共振,眼里有一层水雾。
“这是杨帆喜欢的吉他曲?”
“是的,她弹得很好。”
《爱的罗曼史》结束,接着是《雨滴》,也是杨帆喜爱的曲目。《雨滴》全曲没有特别复杂的技巧,只是用旋律描绘了一幅清新图画:雨过天晴,一个年轻女子心怀淡淡忧伤,漫步于林中小径,聆听枝尖、叶梢的滴水之音。
侯大利在封闭空间里放纵了一会儿情绪,心情慢慢平复,道:“我软弱了,又让你见笑。”
田甜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我面前,你没有必要掩饰情绪。”
侯大利枪伤未痊愈,从墓地下来后便没有回刑警老楼,直接到高森别墅。到了家,他半躺在沙发上,在脑海中梳理杨帆案细节。
冰箱里只有鸡蛋,田甜不想外出,道:“中午简单点,我做蛋羹。”
侯大利翻身起来,走到厨房,道:“别做了,让江州大饭店送过来。”
田甜道:“居家过日子,得有烟火气,否则就不是家。”
侯大利认可了这个理由,站在厨房陪女友做饭。他见田甜用滤瓢过滤打散的鸡蛋,问道:“为什么要过滤?”
“过滤是弄出气泡,这样做出来的蛋羹更加密实。”
“你还挺会做饭。在这方面,我有点弱。”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别撇嘴,我爸和你爸比起来就是穷人。我爸妈离婚后,我跟着我爸,他成天在外面跑,我做饭时间挺多。”
起锅后,田甜在蛋羹里倒了一点生抽,端上桌。一碗蛋羹、一碟榨菜、两碗干饭,简单却有味。吃饭时,侯大利情绪仍然不佳。田甜为了调节气氛,绞尽脑汁想了几个笑话。她讲笑话的水平不高,侯大利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当田甜讲第三个笑话时,侯大利握住田甜的手,道:“你不用刻意安慰我。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每次到了陵园都有点压抑。现在总算能够认定杨帆是遇害,只要立了案,总有破案机会。”
吃过饭,田甜收拾完厨房,来到沙发旁,一本正经地道:“洗澡,上床。”
侯大利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道:“太直接了吧。”
田甜神情严肃,道:“我是法医,见惯了生死,只要活着,就要珍惜。生活还得继续,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
自从杨帆落水而死之后,侯大利总觉得与其他女孩子交往就是背叛杨帆。八年时间过去,这种感受还是很强烈。理智告诉侯大利,若是放任情绪蔓延,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心理疾病,可是自从杨帆落水之后,悲伤和忧郁就成为他的情感底色,很难彻底摆脱。他考入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毕业后成为刑警,主要目的是追查杨帆案,抓到真凶。追凶是为了公平和正义,与此同时,他也想通过追凶让自己翻过那一道竖在内心的高坎,重新回到正常生活。
卫生间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侯大利胸前弹孔痕迹异常清晰。田甜每次看到弹孔都深感后怕,子弹稍稍偏一厘米,那就会射中心脏。
“侯叔是全省坐头把交椅的大富豪,你原本可以用丁晨光的方式来复仇,实在没有必要选择当刑警出生入死。”田甜轻轻抚摸侯大利胸口上的伤疤说道。
“今天和杨叔、秦阿姨一起在墓前算是一种仪式,我们终于可以一起面对小帆遇害之事。我会一直紧追杀害小帆的凶手,直到将其抓获归案,这是我的复仇方式。另一方面,我也要尝试过新生活,就如现在这样。”
“我其实也有类似的心路历程。爸爸被抓时,当时真是厌倦人生,所以对同事态度不好,经常是冷冰冰的,”田甜亲吻男友,道,“我们一起努力,走出心理阴影。”
良久,两人释放了所有激情,平躺在床上。
“今天怎么没有电话?”从回家到现在,一个电话都没有响。侯大利此刻身心舒畅,随口道。
田甜猛地抬头,道:“完了,你肯定要中五大魔咒。”
“什么是五大魔咒?”
“你还真是菜鸟刑警,居然连五大魔咒都不知道,这是刑警必须知道的忌讳。五大魔咒第一咒就是乱说咒,只要谁说出‘今天怎么不来警’,那必然会在最短时间来警,百试不爽,爽到极点。”
田甜语音未落,侯大利手机便振动起来。
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105专案组组长朱林的声音:“师范后围墙附近的污水井里发现一具尸体,派出所民警已经到了。宫支、老谭和李法医都在长青县处理早晨发生的杀人案。技术室没有人手,我们专案组立刻到现场,你和田甜负责勘查现场。”
朱林以前是江州刑警支队支队长,退居二线后成为105专案组组长,负责侦办全市未破命案,是侯大利和田甜的直接领导。
放下电话,侯大利自扇嘴巴,道:“嘴贱,当真中了乱说咒。”
案情就是命令,侯大利和田甜赶紧起床穿衣服。田甜在衣柜里翻出一件旧连帽衫,道:“出完现场,衣服多半要扔。我的是新衣服,扔掉不划算,就丢你的旧衣服。”
侯大利第一次勘查命案现场,缺乏对凶杀现场血腥气的直接体验,没有换衣服。
两人下楼开车,直奔师范后街。
师范是指江州市江阳区师范学校。此时,师范学校已经撤销,校区变成了大工地。师范后围墙有一处垮塌,行人可以从垮塌处进入原校区。最先赶到现场的派出所民警已经将现场保护起来,拉起了警戒线。
侯大利、田甜刚下车,朱林驾车也来到现场,随后是专案组刑警葛向东和樊勇。
来到专案组以后,朱林比以前更加消瘦,不仅两鬓全白,胡须也花白了。他进入现场,将派出所副所长钱刚叫到身边,询问情况。
“朱支,民警正在询问发现尸体的工人,估计没啥用。师范校区目前是大工地,这个污水井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管护。今天,施工人员打开污水井盖,发现里面有尸体,就报了警。”副所长钱刚满脸憔悴,不停打哈欠。他昨天忙了一个通宵,连续出了七个110,第七个出警通知就是污水井发现尸体。
朱林和钱刚交流情况之时,田甜和侯大利戴上头套、鞋套、手套和口罩,提起勘查箱,来到污水井边上。朱林知道勘查现场是体力活,走过去,问侯大利:“你受了伤,身体有问题没有?若是坚持不住,那就只能等等。”侯大利看了看围观人群,道:“没事,行动正常。”
朱林又将葛向东叫到身边,道:“葛朗台,宫支找你谈话没有?”
“葛朗台”是葛向东在专案组的流行称呼,就如“樊傻儿”代替樊勇一样。
葛向东自嘲道:“我以前在美院被评为最没天资的学生,所以改行当警察。现在让我做画像师,我这个小肩膀哪里能够承担这个重责。”
朱林道:“全省公安画像师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你是美院毕业,做画像师最恰当。你在石秋阳案中表现得很不错嘛,那幅背影我看了好多遍,真像。调你到技术室,平时还是在专案组工作,以专案组为主,今天这种情况,你得有所准备。”
“什么准备?”
“画像。”
葛向东想起这个特殊任务,不禁想呕吐。
污水井被打开有一个多小时,走近污水井边仍然能闻到恶臭。侯大利毕业于政法大学刑侦系,在校期间曾经做过解剖,对现场血腥和恶臭有心理准备。可是,现场环境比预料中还要恶劣。臭气浓烈,猛然冲入鼻子,侯大利感觉肠胃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赶紧退后两步,差点吐了出来。
朱林塞过去一个小酒瓶,道:“喝一口,压压味。”
酒瓶里装的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超过六十度。侯大利喝了一口,又回到污水井。
污水井早就废弃,不通污水,里面还算干燥。井内尸体已经腐败分解,脂肪流在地面,面部无法辨认。
侯大利强忍不适,站在田甜身边。田甜蹲在井口小心翼翼观察尸体,道:“尸体腐败分解,衣服还没有腐烂,应该是去年秋天出的事。”
朱林毫不客气地道:“侯大利,你提着勘查箱是来旅行吗?尸体移动以后,现场就会被破坏,你要下去勘查。”
江州刑警支队技术室如今青黄不接,缺兵少将。老谭带着小林等技术人员和法医在长青县勘查入室灭门案,技术室实在没有力量勘查污水井现场,便打电话请105专案组派两位有刑事勘查证的刑警出现场。
朱林找老谭询问侯大利和田甜能否承担起勘查任务。
老谭回答得很干脆,道:“田甜和侯大利都有勘查证。侯大利虽然毕业不久,勘查水平不低,有田甜在旁边辅助,业务能力绝对没有问题。技术室留不住人,稍稍成熟就调走,去年辞职一个,调走两个,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唉,老领导,你要帮技术室呼吁,必须增加力量,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几位居委会干部作为勘查工作的见证人站在围墙外,用手巾捂鼻,帮助警察维持秩序。
侯大利拉开口罩,往鼻子里塞了纸团。纸团有酒,稍稍能压制臭味。他是第一次独立进行凶杀案的现场勘查,下井时,将教科书中的几项原则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现场勘查的基本原则:先地面,后空间;先体外,后体内;先静态,后动态;先固定,后提取;先重点,后一般;先易变,后稳定。
原则是经历无数次实践才总结出来的,应该用来遵守而不是打破,侯大利对此有非常理性的认识。具体到此案,发现尸体以后,有工人和附近居民进入围墙看热闹,污水井的外部环境完全被破坏,失去勘查价值,所以勘查核心在污水井内。
现场勘查人数少,田甜主要承担法医职责,侯大利必须承担多种职能。侯大利首先承担的是现场拍照和录像工作,前后分四个步骤:现场方位拍照、录像;现场概貌拍照、录像;现场重点部位拍照、录像;现场细目拍照、录像。
他完成前两步以后,暂时停止拍照,开始画现场全景草图,并进行文字说明。
勘查过程中,现场情况和勘验过程应随时做记载,不能事后靠回忆整理现场勘验记录。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一边勘验一边做正式记录很困难。技术室老谭要求勘验开始就先画现场草图,包括整体和局部,勘验过程中随时把发现的痕迹、物品及有关的测量数据直接标注在草图上,在草图边缘或相应位置做文字说明。
按照这个方法,侯大利画出污水井大环境草图,进行说明和标注。处理完地面和外部工作以后,他准备正式勘查污水井内部。
田甜在井口处打开强光,将污水井照得透亮。她递了袋子给侯大利,道:“吐在里面。”
若是其他人递袋子,以侯大利的倔强性格多半会逞强。他接过田甜递来的袋子,道:“我能忍住。”田甜摇头,道:“你高估自己了。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高度腐败的尸体,没有人能忍住。你得把相机挂在胸口,这样才来得及拿袋子。”
侯大利在污水井口近距离拍摄井内环境。污水井内尸体犹如融化的蜡烛,五官臃肿并移位。难以形容的恶臭直冲鼻端,侯大利胸腹间顿时翻江倒海。果然如田甜所言,侯大利无法控制呕吐,放开相机,用最快速度取出袋子,蹲在污水井边,大吐特吐。呕吐属于生理反应,不受大脑控制。侯大利不停呕吐,直到胆汁吐出来,满嘴苦涩,胸前伤口开始疼痛起来。
朱林听到呕吐声,背着手,慢慢靠近污水井,道:“吐完没有,吐完继续干活儿。”他又将樊勇叫到身边,道:“我让你背相机来做啥?侯大利和田甜勘查现场,你别当甩手掌柜,没有勘查资格,那你就把外围环境拍下来,多拍围观人群相片。”
侯大利这个刚毕业的菜鸟刑警表现得太出色,樊勇见其在众人面前呕吐,笑得格外开心,拿起相机对准远处围观人群一阵狂拍。
吐完以后,伤口疼痛稍有缓解,侯大利没有退缩,还是坚持下到污水井内近距离观察尸体。虽然胆汁都吐了出来,直接面对腐败尸体时,侯大利仍然觉得难以忍受,数次站立起来呼吸新鲜空气。他脸色苍白地说:“我要买防毒面罩,这就是地狱的味道。”
田甜当过多年法医,承受能力比起侯大利强得多,道:“买防毒面罩是以后的事,先得把活儿干完。”
朱林站在井边,看了看井内情况。井内除了严重腐败的尸体以外,周边很干净,应该不是第一现场。他虽然不是现场勘查专业人员,可是看过太多刑案现场,对现场非常敏锐,污水井现场留下的线索非常少,此案搞不好又要变成积案。
他稍稍退后几步,观察周边人群,又将目光转向侯大利和田甜。侯大利和田甜的恋情还处于地下阶段,朱林对两人关系变化了如指掌。按照江州市公安局的规则,若是两人恋情公开,必然会有一人调出105专案组。此时两人恋情没有公开,朱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向组织谈起此事。
现场勘查非常复杂,参与人员多,有时会对现场造成无意识破坏,形成勘查盲点。痕迹技术员和法医各有侧重,双方都需要对现场进行发现、移动和提取,有分工、有交集。侯大利和田甜这一对没有公开的恋人分别负责痕迹和法医,配合极佳。如果换人,多半比不上现在这一组,朱林还真希望他们晚点公开恋人关系。
半小时过去,侯大利和田甜还在井内。
侯大利用镊子拉起尸体胸部未腐烂的衣服,忽然抬起头,对田甜道:“有点发现。”
在侯大利指点下,田甜仔细观察尸体胸前的东西,道:“应该是树叶,有七八片。”
“肯定是树叶。树叶是在尸体胸部位置,不在地面,有蹊跷。”侯大利反复思考树叶为什么会出现在尸体上方,腐败的尸体和汹涌而来的臭味似乎减弱了。
他抬起头观察周边情况,污水井周边的树木、小草、围墙纷纷进入其脑中,形成一幅立体影像:一个人背着尸体来到污水井,打开井盖,将尸体扔进去。如果没有其他因素,污水井的树叶应该在身体下面。
胸口上有七八片树叶,树叶从何而来?
他脑中的立体影像不断发生变化:风吹来,卷起地面树叶。凶手打开井盖,将尸体扔进井里,树叶随风进入污水井,落在尸体胸前。凶手离开前盖上井盖,井内无风,树叶便安静地停留在尸体胸前,直到被人发现。
田甜听了侯大利叙述,竖起大拇指,道:“这个发现很重要,逻辑严密。”
天近黄昏,技术室负责人老谭从长青入室灭门案现场来到污水井现场。老谭看完记录,又蹲在井口借着强光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来到朱林身边。
朱林小声问道:“现场勘查做得怎么样?”
老谭点头道:“不错。刑侦系出来的高材生毕竟不一样。”
勘查结束,尸体被送到殡仪馆。
105专案组全体回到刑警老楼。
田甜和侯大利满身恶臭,赶紧洗澡、换衣服。
樊勇到一楼健身房练拳,突然听到大李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得笔直,贴在墙上,被大李吓得呆若木鸡。
樊勇问道:“你找谁?”
年轻人盯着大李的硕大脑袋和锋利牙齿,道:“我给侯总送相机。”
侯大利从走道上探出头,看了一眼,快步下楼。
侯大利、樊勇和被大李吓傻的年轻人一起前往师范后围墙,从围墙缺口来到污水井附近。年轻人按照侯大利要求,在一棵大树隐蔽位置安装了一台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对准污水井。
其他地区的凶杀案例中,出现过凶手回到杀人现场或者抛尸现场的情况。安装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说不定会有收获。当然这只是一种撞大运式的方法,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如果按照正规程序,通过专案组渠道购买红外线相机,就算最终能通过,至少会拖一段时间。侯大利怕麻烦,给国龙集团江州分公司的宁凌打了电话,让她买一台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由专案组使用。
宁凌是国龙集团江州分公司总经理夏晓宇的助理,专门负责对接国龙集团太子侯大利。她平时准备两部手机,一部手机办理日常业务,另一部手机只接侯家人的内部电话。她接到侯大利电话后,不仅派人买来了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还让专业人员负责安装,服务非常周全。
奇怪的灰衣人
师范学校后围墙附近的污水井发现尸体的消息不胫而走,传播速度极快。3月20日晚餐时间,各个饭局都在谈论这个话题。沿江一个饭馆内,一个身穿灰衣的人听到桌子上其他人谈论得唾沫横飞,内心如岩浆一样翻腾起来,涌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人脸上表情却没有变化,还和寻常人一样追问道:“是男尸还是女尸?”
饭局里总有消息灵通人士,这次饭局也不例外,立刻就有人给出准确答案:污水井发现一具女尸,高度腐烂。
“漂不漂亮?”
“不管是什么级别的美女都变成了丑八怪。”
灰衣人呵呵笑道:“我这个问题挺傻,换话题,换话题,再谈就要影响食欲。”
饭局结束,灰衣人开车绕道来到师范后街。在饭局上听到消息后,他产生了回到现场看一看的强烈冲动,冲动如海中女妖,发出强烈诱惑。他明白此刻距离污水井越近,危险越大,却还是忍不住想回到现场,哪怕是在污水井边站一站。
灰衣人在师范后街停下车,正要走进师范后围墙小道,迎面遇到一个熟人。熟人笑道:“以前没有见你戴帽子,怎么戴上帽子了?”灰衣人道:“时髦哇,这是最新款的帽子。”熟人开玩笑道:“怎么不买顶绿色的?”灰衣人道:“单身汉一枚,想戴绿帽都没机会。”
在没有遇到熟人之时,回到污水井的欲望如海妖一样完全控制了灰衣人,让其无法摆脱。在师范后街遇到熟人,如一盆冷水,让灰衣人摆脱了前往师范后围墙污水井的欲望。
理智战胜诱惑后,灰衣人目不斜视,转身回到师范后街,驾车离开。距离师范越来越远,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灰衣人开车来到郊外住宅。效外住宅是一栋三层楼的住房,外带大院子。屋外种了一片带刺花椒树,花椒树密不透风,别说是人,就算一条狗钻进来都要脱一层毛。花椒树以外是成片果园,果园外则有农民帮助管理果园,定期打扫小院卫生。
小车直接开进车库。灰衣人下车,拉下车库门,然后从车库内门进入客厅。
进入客厅,灰衣人没有开灯,在单人沙发上坐了十来分钟。窗外月光洒进屋内,他完全融入黑夜中。
起身后,他没有看监控器,隔着窗帘向外观察。确定外面无人,他来到房屋拐角处的楼梯间,按下遥控器。地板砖安静无声地滑进楼梯,显露出一个铁盖。他蹲下身,打开铁盖暗锁,拉起铁盖。地底黑暗无光,如吞噬人的猛兽。
地板砖设计得很巧妙,一侧与楼梯连在一起,另一侧与墙角线镶嵌在一起,从外观上无法发现异常。能遥控的地板砖经过处理,与铁盖紧密接合,踩在上面没有空洞感。
将地下室入口设在房屋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属另类灯下黑。灰衣人对此很有自信,就算警察进屋搜索,也很难找到地下室。
灰衣人缓慢走下倾斜楼梯,身体全部进入后,伸手拉住铁盖内把手,轻轻关闭铁盖,再按动遥控器,地板砖悄无声息滑到铁盖上方。
灰衣人按下灯光开关。灯光突兀出现,照亮地下室。地下室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有设计巧妙的通风道,确保室内空气不至于污浊。
进入地下室,灰衣人回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王国。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光盘。
做完准备工作后,灰衣人坐在椅子上,等待电视画面出现。电视画面出现,让灰衣人幸福和兴奋的时刻再次到来。
“你说,‘求求你,饶了我。’”这是灰衣人的声音,声音充满得意、调侃。
画面中出现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女子。女子年轻漂亮,五官因为恐惧而变形,眼泪和鼻涕不停往下流。她嘴唇抖动得厉害,道:“求、求……你,饶了我。”
灰衣人蹲在女子身前,用手指抬起女子下巴,口气轻浮,道:“你说,‘我是假清高,是贱货,是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我’。”
女子抖得厉害,按照男人要求说了一遍。
“昨天我上你,你是什么感觉?”灰衣人手掌往下,插入女子衣领,抓住女子饱满胸部,用力捏住,道,“说真话,不准撒谎。”
“我很舒服。”
“真舒服,还是假舒服?女人都贱得很,会假装高潮,以为我不懂。”
“是真舒服,我都来了两次高潮。”女人如此说是迫不得已。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时,她说了实话,明确表示不舒服,结果招致凶狠殴打。眼前男子非常变态,得到否定回答后恼羞成怒,用更变态的法子来折磨人。因此,她曲意逢迎,以免挨打。
看到这里,灰衣人按了暂停键,在屋里转起圈子,骂道:“假话,死到临头还要说假话来骗我,贱人,该死!”
他骂了一会儿,又坐回到椅子前,回放女子求饶片段。观看这个片段时,超过做爱高潮时的满足感又充盈全身,让他极度满足。他慢慢享受这个过程,等到快感减弱时才继续播放DVD。
下面一段的重点是做爱。视频中,灰衣人解开了女子腿上的绳索,让其双腿能够自由活动。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解开绑住女子手腕的绳子。女子陷入恐惧之中,完全失去抵抗意识,腿部绳索解开时,依旧蜷着腿,不敢动弹。
地下室摆了三台摄影机,能从各个角度录下现场。除此之外,他还手持单反近距离拍摄。
“左腿朝左一点,右腿朝右一点……你好笨哪,就是腿叉开。抬起来,绕个圈,翘一翘屁股。”灰衣人单腿跪在地上,寻找最佳拍摄点。
女子很顺从地抬起腿,按照灰衣人的要求做动作。
“很好,很好。你就想象自己还在舞台上,头上是灯光,有背景音乐,面前是观众。你要自信一点,笑出来。你唱《掌声响起来》那首歌。”
女子竭力想笑出来,笑得却比哭泣还要难看。
“唱得高兴点,别哭丧着脸。”
女子躺在地上,假装深情地演唱:“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咔、咔、咔,相机声音不断响起,灰衣人神情专注,如专业摄影师一样不断变化位置,站、蹲、躺、趴,各种姿势轮番采用。照完之后,灰衣人坐在女子旁边,和女子一起观看自己的摄影作品。
“我拍得好看吗?”
“好看。”
“说真话。”
“真的好看。大哥,你饶了我,我会好好陪你,一定把你陪舒服。”
“好哇,那看你能不能把我弄舒服。”
女子如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拿出所有本事,侍弄得灰衣人很是舒服。灰衣人将所有愤怒发泄在女子身上之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离开地下室时,他给女子弄了饭食。为了让女子皮肤好看,特意买了牛奶。
在地下室观看自己留下的精彩瞬间以后,灰衣人面对视频用手做起“活塞运动”,直至达到高潮,这才结束了地下室之旅。他并不缺女人,可是与正常女人做爱如喝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远不如看视频做活塞运动。
这个女子在地下室待了一段时间,变得蓬头盖面,精神完全垮了,与舞台上的形象完全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灰衣人玩得腻了,觉得索然无味,便亲手做了了断。
回到地面,灰衣人再次登录了女子QQ空间,欣赏女子本人留下的相片。在相片中,女子在舞台上神采飞扬,受到无数人追捧。女子在舞台上的形象和在地下室的形象在脑中不断重叠,这是灰衣人本人独有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
3月20日晚八点,师范后围墙污水井女尸案情分析会在刑警支队小会议室召开,支队长宫建民主持会议。
汇报按照惯常程序进行。
首先由派出所副所长钱刚汇报接到报案和调查走访周边群众的基本情况。
女尸是师范工地工人检修污水井时发现的。污水井位于师范后围墙内的绿地中,位置偏僻,周边群众和工地施工人员都没有提供什么有效线索。此工地属于金氏集团所有,由金氏集团副总经理金传统负责,工程超三十万方,在江州算是极大体量的工程。第一期工程主要是开发原教学楼部分,后围墙绿地以及老操场属于二期工程或三期工程,暂时还没有动工。
听到“金传统”三个字,侯大利眼皮跳了跳。
金传统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其父是江州有名的企业家,专攻地产,发展得很不错。金传统留法两年,回国后在金氏集团工作,目前担任集团副总经理,在公司元老的扶助下,开始独立负责项目。高中时代,侯大利和金传统是走得最近的同学,至今仍然有来往。
其次就由侯大利和田甜分别汇报现场勘查和尸检情况。
田甜急着去做尸检,先汇报:“从尸体腐败软化情况来看,死亡至少有三个月。冬天气温较低,时间可能会更长,但是最长不超过六个月。尸体高度腐败,从尸体表面暂未发现准确死亡原因。我和李主任准备今天晚上尸检,查骨骼,提取DNA,看胃内容物,做毒理实验。”
宫建民看了看手表,道:“做完解剖要多长时间?”
田甜道:“尸体高度腐败,比较复杂,要四五个小时才有结果。”
侯大利从现场回来后立刻洗澡换衣服,仍然觉得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当田甜和宫建民讨论尸检时,臭味更加明显。
田甜汇报结束后,侯大利简明扼要地汇报现场勘查情况后,初步提出五条结论。
第一,初步判断是他杀。原因很简单,污水井井口和井盖连在一起,不可能失足摔入;若是失足摔入导致死亡,则不可能复原井盖。
第二,污水井不是第一现场,应是抛尸现场。在污水井内找到一只红色高跟鞋,另一只不在井内,经过搜索,围墙周边也没有发现另一只高跟鞋;受害者衣服内也没有身份证、钱包、手机以及其他能证明身份的物品。
第三,凶手能找到校园内部的这个污水井,想必熟悉此地。师范校区目前是大工地,去年年初就进场,前门有工人值班,门口有监控。若要抛尸,从围墙缺口进入的可能性最大。
第四,污水井内没有发现指纹和足迹,也没有血迹。受害者仰面而躺,胸口散落一些腐败树叶。通过调查,受害者胸前这种树叶11月中旬落得最多。可以做一个推论,凶手抛尸是在去年11月中旬。抛尸时,树叶被东北风吹入井内,恰好落在受害者胸口。
第五,受害者的鞋和衣服较为时髦,应该是城里人。
侯大利通过勘查现场得出的五条结论十分重要,五条结论分别指向几个重要问题:他杀还是自杀、死亡时间、杀人现场和受害者是谁。
宫建民看罢尸体胸前树叶的相片,道:“你这个推断有点大胆,不能说对,也不能说错,因为无法证实,除非抓到凶手。”
侯大利道:“推断听上去不靠谱,实则是唯一的可能性,否则无法解释胸前为什么会出现七八片树叶。从树叶推断的抛尸时间与法医勘验尸体体表得出的结论基本相符。”
侯大利是刚工作一年的新刑警,宫建民对其现场勘查的能力并不敢完全相信,放下相片,询问技术室负责人老谭,道:“你有什么看法?”
老谭道:“现场勘查非常规范。小侯第一次独立出现场能有这个水平,非常难得。我在会前和小侯进行了探讨,他提出的五个观点有事实支撑,我基本认同。包括树叶出现在胸口的推断,我反复进行考虑,只有被东北风吹进去才最合理。由于井盖密闭,所以排除了动物对现场的影响。”
在场侦查员看着投影仪上的画面,小声议论起来。
侯大利汇报完以后,宫建民将目光转到105专案组另一个成员身上,道:“葛向东,刑警支队一直没有画像师,你以后要负责这方面工作,工作单位由禁毒调到刑警支队,落在技术室。平时工作在105专案组,两边兼顾,两边都不要误事。”
葛向东已知此事,垂头丧气地道:“宫支,我底子差,让我做画像师,会影响工作。”
宫建民道:“世上无难事,只要专心,绝对学得好。你画的石秋阳素描和石秋阳真人背影几乎一样,省厅老朴很少表扬人,看了都大为赞扬。今天小侯拍了不少相片,你拿回去好好琢磨,争取拿出模拟画像。”
“宫支,这和平时画画是两码事,我真做不了画像师。”
葛向东桌前摆放着受害者脸部特写相片。受害者脸部五官扭曲,发肿发黑。葛向东看了一眼就吐了,而要画出模拟画像,必须认真观摩相片,这简直要命。他暗恨自己多事,画了石秋阳背影,此刻还想“垂死挣扎”。
“葛向东,我不是和你商量,这是命令。关局和刘局都同意这个方案,正式文件随后就要发出来。你别怕,什么事情都是从不会到会,不熟到熟,不精到精。下个月,省厅要请部里高手指导模拟画像,到时你去参加培训。”
宫建民态度坚决,没有迟疑和犹豫。葛向东无法讨价还价,只能接受任务。
105专案组组长朱林发言很简单:第一,同意侯大利的初步结论;第二,最终结论还得依据尸检结果。
尸检要在晚上进行。尸检结果出来前,没有办法开展下一步工作,案情分析会暂停。忙碌一天的侦查员都回家休息,等到尸检结果出来再开第二次案情分析会。
葛向东在停车场遇到侯大利,捂着鼻子,道:“你隔我远点,身上还是那味,洗一次肯定洗不干净。你的相片太清晰,面部特写拍得纤毫毕现。你真是变态,这种相片放在我包里,回家肯定要做噩梦。”
葛向东伸长手,让皮包尽量远离身体,似乎这样就可以远离那几张清晰的尸体相片。他将皮包扔进车里,回头道:“什么时候请我吃顿饭,弥补对我造成的心理重创。”他停顿半秒,补充道:“请我吃红烧肥肠,红油烧的那种。”
侯大利是第一次直面腐败尸体,心灵挺受冲击,“红烧肥肠”四个字就如妖怪钻进肚子里,肠胃顿时难受起来。他蹲在车边干呕一阵,又翻江倒海地吐了一次。
“报复”了侯大利,葛向东心里稍稍平衡。
画画是葛向东小时候的梦想,调到刑警支队技术室专攻画像其实也挺好,只不过第一个任务面对的不是模糊影像,而是面部严重变形扭曲的腐败尸体相片,严重影响心情。葛向东将怨气一股脑儿归于侯大利,其实是有意为之。侯大利作为山南省首富侯国龙的儿子,对自己妻子家族的生意极为重要。作为同事,每次都由自己请客,未免会让侯大利看轻。此次借机让侯大利请客吃饭,有来有往,这样才会加深友谊,双向付出形成的友谊会比单向付出更正常。
侯大利还真没有想到葛向东的脑子在短短瞬间转了这么多弯。他此刻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案件,根本没在意案件之外的琐事。他开车前往公安局,在解剖室外等候田甜。
江州公安局法医解剖室在年初做过改造,分为解剖室、监控室、家属观察室、卫生间等功能区。解剖床带有喷淋系统和风帘吸气系统,能自动冲洗血污,驱除异味。床顶有十二孔无影灯,还有数码摄像头。
李法医每次走到新解剖室,总会不由自主地忆苦思甜,大讲从前解剖室如何简陋。田甜耳朵已经听起茧子,脸上没有表情,有条不紊地做准备。
高度腐败的尸体增加了解剖难度,尸体损伤程度很难肉眼直接判断,只要有疑问,就需要切开组织仔细找原因。尸体高度腐败,提取DNA同样有麻烦。肋软骨属于人体透明软骨,含有大量软骨细胞,间质内无血管,比肌肉、内脏和血液腐败速度慢。法医检案时,肋软骨是高度腐败尸体DNA检验的首选检材。李法医和田甜颇费了些劲,才在米粒大小的一块肋骨中成功提取DNA。
侯大利没有进入解剖室,坐在监控室看解剖。
在污水井停留时间过长,侯大利全身沾染上恶臭,这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味,附在皮肤上,钻进身体,很难摆脱,让人心烦意乱。虽然监控室隔绝了臭味,他在观看解剖时仍然感觉臭气似乎通过屏幕传了过来,附在鼻孔之中,久久不散。
解剖过程枯燥,持续时间很长,侯大利在监控室看了两个小时,回到车里睡觉。凌晨三点,田甜敲响车窗。
李法医神情疲惫,头发乱成一团,鼻子红肿,打着哈欠坐进越野车,道:“抓到凶手,必须得千刀万剐。受害者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真惨。”
侯大利问道:“死因是什么?”
“提取了胃内容物,还要做毒物实验。从目前解剖的情况来看,喉软骨和舌骨骨折,被人卡脖子,窒息死亡。组织腐败了,不太好观察肺部。他妈的,抓到凶手,千刀万剐。”李法医骂了两句,便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越野车开得甚为平稳,走了不到一公里,后座椅传来李法医轻微的鼾声。
“章红情况与此案有没有相似点?”观看解剖时,侯大利脑中反复出现章红案的画面,并与污水井女尸案进行对比。
连环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往往会形成较为固定的作案手法,刑侦人员往往也有习惯性思维。侯大利在侦办石秋阳案件中尝到过“串并案”的甜头,立刻将此案与章红案相对比,希望发现相似点。若是能够串并案,线索相对更多,破案可能性也往往会增加。
田甜在解剖污水井女尸时也将此案与章红案进行对比,道:“章红颈前部皮下出血,喉部及气管周围也有出血,为扼颈窒息死亡。在这一点上,章红案与此案极为相似。不同点在于章红没有出现喉软骨和舌骨骨折,手脚也没有捆绑痕迹,而此案死者小腿和手腕有勒痕,应该被绑过。章红胃里检出安眠药成分,此案由于客观条件,没有检出安眠药类似成分。”
105专案组如今负责侦办丁丽案、杨帆案和章红案三个积案。污水井女尸案和章红案最为接近,但是与丁丽案和杨帆案完全不同,因此,侯大利和田甜不约而同将此案与章红案进行对比。
正在打鼾的李法医突然插话道:“章红案也是我做的尸检,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实话实说啊,卡喉咙在强奸杀人案中是常见动作,目前掌握的情况还不支持串并。”
侯大利道:“李主任,醒了?刚才还在打鼾。”
李法医道:“睡不踏实,一直半睡半醒。串并案是正常思路,但条件还不充分。”
三人讨论了一会儿案情,越野车来到李法医所在小区。李法医微微弓着背,慢慢走进小区,进了小区后,朝门外挥了挥手。
回到高森别墅车库,侯大利取下手套,丢进垃圾筒。
整个江州市公安局,开车戴手套的只有侯大利一人。侯大利行为上有些怪癖,同事都能够理解,毕竟全局只有这一个顶尖富二代。田甜打了个哈欠,道:“为什么丢手套?这副手套应该挺贵。”侯大利道:“手套有臭味,没法儿用了。”
从污水井出来以后,侯大利总觉得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这股臭味牢牢黏在皮肤上,更准确来说是钻进皮肤里,无论如何冲洗都洗不掉。进了房间,脱掉上衣后,他又将手表取下,放在鼻尖,道:“手表都有味道,不能用了。”
田甜道:“这块表好几万吧?说不用就不用,太奢侈。”
侯大利道:“手表真有臭味,不是丢掉,是暂时放一段时间。我第一次出命案现场,居然产生了心理阴影,命案现场和学校解剖室确实不一样。你以前遇到过类似情况没有?”
“我第一次解剖这类高度腐败的尸体时,恶心了好几天,身上也有洗不掉的恶臭。后来在家里安了大浴缸,扔些花瓣,彻底泡一泡。这是心理暗示,泡完似乎就不臭了。你这个别墅装修有些奇怪,居然没有浴缸,以后一定要安装。以后你出现场时,绝不会穿一身名牌。这一次出现场,损失好几万吧?”
田甜如今说起来风轻云淡,其实她第一次面对类似情况时,除了吐到满嘴胆汁以外,至少半月无法面对肉食。
自从乘坐机动船在河里寻找杨帆以后,侯大利便对流动水体产生了恐惧,站在河边盯住河水便会眩晕,严重时还会呕吐,因此家中没有浴缸,只有淋浴设施。他冲了淋浴,仍然无法消除身上的恶臭,于是和田甜一起来到江州大饭店,准备在饭店使用“浴缸大法”,彻底泡掉身上异味。
江州大饭店是侯家产业,侯大利在饭店常年备有房间,进饭店就和回家差不多。接到电话的服务员已经备好花瓣,放在浴缸里。
进入浴缸,水波晃动,眩晕如约而来,侯大利下意识抓住田甜,就如落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那般。田甜却会错了意,以为男友要与自己亲密,便挪动位置,转身坐在男友前面,靠入其怀中。侯大利以顽强毅力与水波斗争,紧紧抱住女友。
田甜靠在男友肩膀上,双腿向前蹬住浴缸。
浴缸水波开始晃动,波纹越来越大,水溢出浴缸,顺着浴缸壁流到地面。饭店在安装浴缸时早就预料到此情况,地砖有一定倾斜度,流出浴缸的水全部进入地漏,地面仍然干净清洁。
走出浴缸时,侯大利身上异味似乎真的消失了。
两人靠窗而坐,看着外面的夜景。天上一轮圆月,江州城在月光下如笼罩了一层薄雾,宛如仙境。白天看到的种种罪恶似乎都远去了,像一个恍惚的噩梦。
但侯大利很快回到了现实,说道:“污水井女尸案线索很少,很难突破,估计还得放在105专案组,当作积案处理。”
田甜头靠在男友肩上,道:“最关键是寻找尸源。”
侯大利道:“朱支让老葛画像,就是想寻找尸源。”
田甜道:“老葛刚刚接触犯罪画像,基本不可能画出有参考价值的画像,朱支是在磨他。我建议把头骨送到省厅做颅骨复原。省厅良主任是应用警星CCK型人像模拟组合系统的专家,同样一套系统,他做出的颅骨容貌复原就是比别人好,这是经验和天赋的结合,别人没办法比。”
侯大利道:“希望凶手有足够的好奇心,回来看现场,污水井边的相机就能撞上大运,所有问题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