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童年的伤,身体会记得
一个普通的周六,凌晨5点,一个43岁的男人,刚醒过来。我们就叫他艾凡吧。艾凡的妻子莎拉正在一旁沉睡,她呼吸均匀,如同往常的蜷曲姿势,手搭在前额。艾凡试着翻了个身,准备爬出被窝去厕所,但他感到不太对劲。
他竟然翻不了身,右臂好像麻木了。
“哎,肯定是压着睡太久了。”他一边想,一边伴随着血液重新开始循环时的微热感与刺麻感拼命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他试着甩动手指以加速血液循环,但没有任何改善。可是,膀胱里的应激反应不受控制,尿意让他再次试着爬起来,但依然失败了。
“怎么回事?”
他的右脚依旧待在原地。他又尝试了很多次他往常都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翻身动作,还是不行。看来,身体在这个早晨不愿意好好配合了。“身体不按我的意愿移动”真是太奇怪了,但尿急是个大麻烦。
“嘿,宝贝!能帮帮我吗?我想小便。你把我推下床吧,别让我尿在床上。”他跟莎拉说,说后半段时还带着半开玩笑的神情。
“艾凡,你怎么了?”莎拉撑起了头,眯着眼看着他。
“艾凡?”她提高音量,又叫了他一声。
艾凡发现莎拉看他的眼神充满担忧,就是那种孩子们半夜发烧或惊醒呕吐时母亲脸上会出现的眼神。他觉得这有点荒谬,毕竟他只是需要人帮忙推一把。而且现在才凌晨5点,不需要如此严肃地说话。
“亲爱的,我只是想小便。”艾凡说。
“怎么了?艾凡?到底怎么了?”就在这一瞬间,莎拉彻底醒了。她打开灯,用在周日早报上读到令人震惊的头条时那种表情仔细端详艾凡的脸。
“我没事,宝贝。我只是需要小便。我的脚好像睡着了,你可不可以帮帮我?”艾凡说。
艾凡想到可以试试从身体的左边施压,也许还可以换换其他动作,试着重新促进血液循环。他觉得首先要做的只是离开床。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不只是右臂及右腿麻木了,他的脸也麻木了——他右半身都麻木了!
“我到底怎么了?”艾凡这么想时感到自己左腿上流过一股暖流。他往下一看,短裤已经湿了,尿液渗透到了床单上。
“我的天哪!”莎拉看到丈夫尿床后惊叫道。莎拉惊觉事态严重,立马从床上跳起来。之后,艾凡就只能听到莎拉跑向儿子房间的脚步声。在他还没听清妻子对儿子说的那些隐隐约约的字句前,莎拉就回来了。她坐在艾凡身边的床沿,握着他的手并抚摸他的脸。
“你会没事的,”莎拉说,“会没事的。”她的声音很轻柔。
“宝贝,到底怎么了?”艾凡看着妻子问道。当他往上凝视着莎拉时,蓦然发现妻子竟没听明白他说的话。艾凡嘴巴开合,字词从他嘴里冒出来,但莎拉看起来却什么都没听懂。
这时,一个医疗公益广告的卡通画面浮现在艾凡的脑海里。那是一颗跳着舞的心脏,它伴着有点傻气的背景音乐,活泼地跳着。
F(face drooping)代表脸部下垂。
A(arm weakness)代表手臂无力。
S(speech difficulty)代表口齿不清。
T(time to call……)代表快拨打急救电话。
脑卒中(1)征兆看明白,动作一定要快快快(FAST)。
“天哪!”艾凡心里一惊。
虽然天色尚早,艾凡的儿子马克斯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父母房间门口,并将电话递给了妈妈。当父子四目相对时,艾凡发现了儿子眼里的惊恐与担忧,这让他胸口一紧。他想开口告诉儿子一切都会没事的。但是,从儿子的表情里,艾凡清晰地意识到,开口安慰儿子只会让事态看起来更严重。马克斯的表情因恐惧而扭曲,泪水涌出眼眶,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下来。
在与急救专线人员的通话中,莎拉的声音坚定有力:“我现在就要一辆救护车,马上!我的丈夫中风了。”“对,我很确定!他完全无法移动他的右半身。他右脸也动不了了。”“不,他无法说话。他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完全听不懂。拜托!请立刻派一辆救护车来!”
急救人员在五分钟内到达。他们敲了敲门,又按了按门铃。莎拉急忙跑下楼,把他们迎进来。小儿子还在房间里熟睡,莎拉担心这些动静会吵醒他,但他并没有被吵醒。
艾凡双眼向上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皇冠装饰,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时,他发现睡意逐渐涌起,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糟糕!
等艾凡回过神来,他已经躺在担架上,正被抬着下楼。当医疗人员讨论该如何放置担架时,他们稍微停了一下,更换了姿势。就在那一刻,艾凡抬头瞥见一位医生正看着他,那医生的表情让他心中一寒。医生一脸怜悯,仿佛在说:“可怜的人啊,就我的经验来看,你大概是好不了了。”
在被抬着穿越门道时,艾凡心里还在想,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间屋子,回到莎拉和孩子们的身边。而从医生的表情来看,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到达急诊室后,莎拉对艾凡的发病提出了许多疑问,她不遗巨细地告诉医生她认为可能与导致艾凡脑卒中有关的生活细节。艾凡是一名计算机程序员,他每周末都会去骑山地自行车。他还是个很棒的父亲,爱和儿子们打篮球。而且,艾凡总是很乐观。上次的定期体检报告也显示,一切指标都很健康。莎拉还偶然听见艾凡的一位医生在电话里跟同事说:“患者43岁,男性,不抽烟,无致病危险因素。”
但莎拉、艾凡,甚至艾凡的医生们都不知道,艾凡其实是具有危险因素的,并且是一项非常严重的危险因素。其实,艾凡患脑卒中的概率是不带这种危险因素的人的两倍多。急诊室里的人都不知道,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种隐形的生物进程已经在艾凡体内悄悄运转,并入侵了他的心血管系统、免疫系统及内分泌系统——这几乎就是他会发生脑卒中的原因。而这项危险因素及它的潜在影响,在艾凡这几年的定期体检中从来没有被发现。
这个导致艾凡一觉醒来患病半瘫的高危险因素并不罕见。美国三分之二的人都暴露于这项危险因素之中,而正因为它如此常见,所以总是被人们忽略。那么,这项危险因素究竟是什么呢?是那些有毒的包装材料吗?它的成因何在?
答案出人意料,是“童年逆境”(childhood adversity)。
多数人都不曾想到,在自己童年时期发生的某些事,竟与成年后患上脑卒中、心脏病和癌症密切相关。但我们都能意识到,人在童年时期所遭受的心理创伤,是有可能造成心理或生理的伤害的。对于那些心理脆弱的人,后果可能更糟糕,会导致滥用药物、周期性施暴、监禁及精神疾病等。但对于一般人来说,童年创伤只是一个直到第五次或第六次约会才能启齿谈及的阴暗回忆,多半会当作一场闹剧,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都自以为很理解童年逆境。孩子们会遭遇虐待、忽视及暴力或恐惧带来的创伤和压力;与此同时,他们的父母们也会遭遇被诋毁、被捕、离婚等逆境。而那些足够聪明且坚强的孩子一定能够战胜过去,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和坚韧不拔走向成功。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都听过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等作家笔下的故事,很多故事的主人公都是那些成功克服了童年逆境,或因挫折而变得更加坚强的人。这些故事都透着美国的文化基因。
对这些故事的最佳诠释之一是:它们构建了一幅不完整的的图画,以说明童年逆境对于经历过童年创伤的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美国,经历过童年创伤的人数有数百万,在全世界则有好几亿。大多数情况下,作家们在道德层面引发了那些终生与童年逆境搏斗的人心中的羞耻感和无助感。而这些,正是此类故事没有提及的重要部分。
一项长达20年的医学研究的结果显示,童年逆境将对孩子的心理造成深刻的影响,甚至会持续几十年地改变他们的身体。童年逆境不仅影响孩子的发育轨迹,影响他们的生理机能,还会导致持续终生的慢性炎症及激素失调。它甚至会改变这些人的基因呈现方式,改变细胞复制的方式,大幅增加心脏病、脑卒中、癌症、糖尿病,甚至包括阿尔茨海默病的罹患风险。
这项新科学研究告诉我们,即使过去多年,即使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战胜了心理上的童年阴影,你终究还是会败给自己的身体。
许多有过艰难童年的人,依然取得了好成绩,考上大学,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看上去确实战胜了童年逆境,夯筑着自己的成功人生。直到有一天,他们病倒了:有些人发生了脑卒中,有些人得了肺癌,有些人患上心脏病,有些人则陷入严重的抑郁之中。但他们并没有诸如抽烟、酗酒或暴饮暴食等损害身体健康的高风险行为,所以,他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病魔盯上了自己。他们更不可能因此想到自己的童年经历。那些过往的负面记忆,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了。
尽管像艾凡这样有过童年不良经历(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ACE)的人,大都很努力地想要摆脱过去,但他们仍面临罹患慢性疾病的更高风险,包括心血管疾病和癌症。这是为什么呢?人到中年,甚至有的人已经退休,童年的那些应激创伤究竟是如何成为其健康杀手的呢?这样的疾病,是否存在有效的治疗方法?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保护自己与孩子们的健康呢?
2005年,我完成了在斯坦福大学附属医院的儿科实习工作。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童年不良经历的问题。就像其他人一样,我能理解的只是关于童年逆境的一部分故事。但后来,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竟有机会得以瞥见了另一部分尚未被人讲述过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最有可能发生童年逆境的地方,那是一个资源匮乏的低收入人群聚居区,而且它偏偏位于资源丰富的高收入城市里。
在旧金山的湾景猎人角社区(简称“湾景区”),我开了一家儿科诊所。在那里,我每天目睹小患者们承受巨大的压力与心理应激反应“过招”。作为普通人,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然而,作为科学家、医生,我必须站出来并努力寻找答案。
我希望这本书能带给你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童年逆境,正如我的工作所带给我的一样。通过我的文字,你将更好地理解童年逆境如何对你和你心爱之人的人生产生影响。而且,你还能从书中学到一些治疗童年逆境造成的创伤的方法。
故事将从某个具体的人或某个特定的小区开始。从这些故事中提炼出来的治疗方法,足以改善一个国家的国民健康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