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的去魔化:18世纪的欧洲与亚洲帝国(甲骨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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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的“没落” 欧洲的自大

和莱布尼茨严肃的、在当时即已显得杞人忧天的忧虑相比,19世纪末所谓的“黄祸”警讯,不过只是想要激起恐慌的宣传手法而已。当时亚洲的政治力量的衰落几乎已成定局,文化威望也褪去光芒。在上一次世纪更迭之际,即帝国主义高峰期,亚洲大部分地区都臣服在欧洲的殖民统治下,就连大胆的先知都不敢预言此一情况将会终结。像中国、暹罗(后来的泰国)或奥斯曼帝国等半殖民地国家的主要领土虽然完好无缺,但政治活动力却急遽萎缩。只有日本透过无与伦比的集体力量和前所未见的外在优越条件,由受害者一跃成为欧洲强权与美国现代化的小老弟。此外,欧洲资本主义的经济形式会在亚洲各地盛行,主要也是因为外国人的操作,之后逐步被当地势力接收传承下来。整个亚洲似乎丧失了历史动力,没落成为一个现代化失败者的大陆。弗里德里希·冯·威塞尔(Friedrich von Wieser)这位奥地利国民经济学家——思虑细密认真,非一般帝国主义的摇旗呐喊者——以下述句子在1909年表达出一般欧洲人的看法:

亚洲这个人类的摇篮,堆满了由软弱卑下的民族所构成的垃圾,再也无法运用当代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发展机会。《Die materialistische Geschichtsauffasung》(1909),出自Wieser,Recht und Macht (1910),第114页及下页。

历史似乎正要离开亚洲和亚洲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欧洲几乎没人会反对冯·威塞尔的看法,而之后的数十年,也只有少数人起而驳斥。欧洲大门前的第一个新活力标志,便是凯末尔·阿塔图尔克(Kemal Atatürk)在1923年开始实行的果断且成功的现代化政策。然而,直到20世纪40年代,亚洲人才在全世界的注目下赢回他们的历史动力:从1941年12月日本攻击美国的太平洋舰队起,不到两个月,英国号称无法攻克的新加坡要塞就举白旗投降,之后则是1945年的越南革命和1949年的新中国成立,然后是1946年到1949年间,菲律宾、印度、巴基斯坦、锡兰、缅甸和印度尼西亚纷纷独立。

在20世纪后半叶,特别是最后的25年间,除了大范围持续不断的贫富不均现象外,面对一个经济发展特别蓬勃、多数人生计得以维持的亚洲,欧洲再也没有高傲的理由和借口了。欧洲拥抱的这个特殊意识的最后一个借口——亚洲人只会模仿,却没有创造能力——也站不住脚了。亚洲自我的文化民族主义现在已浮现出来,在西方人的监护之下展现出自觉,拒绝西方的“文化帝国主义”,甚至把欧洲人长久以来认为亚洲颓废至极的陈腔滥调,换成了西方世界即将没落的预言。自1979年伊朗革命以来,这种意识形态的防御战斗赢得了世界政治上的意义。在面对西方人时,日本、中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和韩国的声音,宣告了自己的文化价值与社会组织形式的优越性。这一点在20世纪90年代初特别突出,而1997年亚洲经济风暴之后则较为沉默。参阅Mols/Derichs,Ende der Geschichte (1995),第232~235页;Zhao,Quest (1997);Coulmas/Stalpers,Selbstbewußtsein(1998)。西方观察家证实好斗的伊斯兰和“新的黄祸”又再度出现,也不排除在这些好斗的文明阵营中即将爆发冲突。Huntington,Kampf (1996),特别是第5、10、11章。

到了20世纪末,19世纪末欧洲的傲慢所剩无几,欧洲再也无法统治世界、控制全球经济及文化独尊。如果19世纪是欧洲的世纪,那20世纪应该可以称为北美洲的世纪,21世纪则有可能是中国的世纪。对历史学家而言,探索一个长期以来认为欧洲强大且无可匹敌的特殊意识Faul,Sonderbewußtsein (1970)中运用这个概念。及面对其他文明时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地位的信念的源起,倒是一个不错的时机。这种特殊意识立足于早期古希腊罗马和基督教文明的基础上;在启蒙运动时期,化为一种放弃宗教命定论的世俗世界观;在19世纪则掺入了种族主义,决定了欧洲人在海外的举止行为;到了去殖民化的时代,则降格成为无所不知的高傲态度。回到这个意识成形的年代(18世纪),一则意味着通过史料来说明一个简单的思想史论题——各种概念的兴起与衰落(在此指的是欧洲出现过的特殊情况)美国史学界以“特殊主义”(Exzeptionalismus)来指称美国具有特权的历史特殊道路的信仰。参阅Ross,Consciousness (1984)。这个概念可被挪用及扩大。——并借此来批判欧洲的虚伪、错觉以及权力背后的妄想,而自从爱德华·萨义德那本影响广泛的论战手册《东方主义》(Orientalism,1978)1978年出版以后,这种批判即采取揭露的姿态不断进行下去,其中还夹杂片面的夸张描述。受萨义德影响的著作的一览表,参阅MacKenzie,Orientalism (1995),第1142页;批评部分参阅Osterhammel,Wissen (1997);同氏著,Edward W.Said(1997);Freitag,Critique (1997)。再则,一个无法用单一论点来掌握的文化世界随之开启,而且它未曾受到定焦于欧洲内部事务的历史研究重视。那个文化世界就是欧洲人在启蒙运动时代所关心的亚洲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