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

在希腊语中，Mētis描述的是一种特殊的战略智慧概念，在英语中没有明显与之匹配的词语。希腊语中与之相关的另外两个词语是mētiaō（考虑、冥想、计划）和metióomai（图谋）。这两个词传递的是一种未雨绸缪、讲究细节、掌握他人思考和行为方式的能力，以及足智多谋的才能。但同时，它们也包含了欺骗和诡计，抓住了战略艺术中至关重要的道德矛盾。根据希腊神话，女神墨提斯（Mētis）被宙斯选为他的第一个妻子。宙斯担心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和母亲的智慧而变得过于强大。为避免日后的风险，宙斯用花言巧语哄骗妻子，将她一口吞入腹中。宙斯认为将墨提斯吃进肚里，就可以永远掌控所有的智慧之源。但他不知道的是，女儿雅典娜当时已经孕育在墨提斯腹中。雅典娜是完整地从宙斯的头颅中出生的。雅典娜女神是智慧与战争之神，比其他诸神更具智慧。她与最智慧的凡人——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结成亲密联盟。雅典娜称奥德修斯“在凡人中最善谋略、最善辞令，我在所有的天神中间也以睿智善谋著称”。

奥德修斯展现出一种机敏而圆滑的智慧。他能迅速评估形势，做出预测，即便身陷模糊不定的局面也能坚守最终目标。他关心成功胜过荣誉，善于攻心，迂回行事，始终寻求迷惑敌人、以智取胜。但是，奥德修斯身为出了名的骗子，自己也饱受磨难。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说谎者悖论的受害者：人们不再轻易相信他，即便他说实话也没人信。奥德修斯最辉煌的成就是留在特洛伊城外的那匹木马。它终结了对特洛伊城的十年围攻，打开城池带来了彻底的破坏和大规模杀戮。罗马人维吉尔看待奥德修斯不如荷马那么宽宏大量，他在作品中描述了希腊人假装放弃进攻特洛伊城的情形。希腊人造了一个像马一样的巨大装置，里面藏着50名士兵。他们将木马拖到特洛伊城下。木马上铭刻着一段文字：“为了返回家乡，希腊人把这件贡品献给雅典娜。”

特洛伊人早就盼望着结束长达十年的围城，纷纷来到城外端详这匹奇怪的马。国王普里阿摩斯和长老们争论着该怎么办。做选择并不难。他们可以把木马当作威胁，一把火烧了它，或者打碎它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他们还可以把木马拖进特洛伊城，把它视为一个膜拜雅典娜的机会。可是雅典娜向来偏爱希腊人，而且善使诡计。事已至此，到底应该相信雅典娜还是希腊人呢？奥德修斯知道，此时需要有人到特洛伊人耳边吹吹风。这个任务落到了撒谎老手西农身上。西农告诉特洛伊人，自己是个逃兵，因为与奥德修斯不和，才逃离了撤退的希腊人。他谎称希腊人为保证回程一路顺风，要把他当作祭品献给神。特洛伊人听了半信半疑。普里阿摩斯问，“那个像马一样的大怪物”是祭祀用的，还是“打仗用的”？西农说，这匹木马确实是献给雅典娜女神的，用来平息她对希腊人的怒火。它不是用来对付特洛伊人的。希腊人把木马造得那么大，是担心特洛伊人把它拖进城里。如果那样的话，雅典娜就会从此保护特洛伊人，使其永远不受侵略之扰。

西农现身时，特洛伊的祭司拉奥孔发出警告，这个貌似礼物的东西是个骗局，是个“战争诡计”。拉奥孔操起一根长矛刺向木马，躲在里面的士兵们吓得惊叫起来，诡计差点儿露馅。多亏雅典娜出手相助，她派出两条海蛇勒死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这好像暗示，拉奥孔因为亵渎圣物而遭到了惩罚，因此人们完全有理由无视拉奥孔的建议。除此之外，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卡珊德拉也发出过警告。她告诉特洛伊人，他们这是在犯傻，正面临“可怕的命运”。但可悲的是，阿波罗神虽然赋予卡珊德拉未卜先知的能力，后来却因为得不到爱的回报而对她下了诅咒。卡珊德拉和西农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撒谎有人信，而前者的预言虽然准确无误，但谁也不会当真。因此，特洛伊人决定把木马拖进城。夜里，藏在木马里的希腊人出动了。希腊军队根据西农发出的信号赶来，特洛伊城正城门大开地等着他们。这座城市遭到了洗劫和屠杀。

荷马只在《奥德赛》的字里行间提到木马屠城的故事，而且是将它作为一种特殊的诡计，用来区别奥德修斯和他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伙伴们。在荷马笔下，奥德修斯是个逃脱困境的天才，如果换作别人就只能屈服于宿命论或者绝望地冒险送死。荷马对于奥德修斯的种种诡计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但维吉尔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奥德修斯的行为很可悲，而且这正是典型的靠不住的希腊人才会干出来的事情。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西农和奥德修斯一起被投入了但丁的第八层地狱。那是专门让满嘴谎言、颠倒黑白的人受苦的地方。而正派的英雄在美德和真理的感召下，绝不会受到机会主义和瞒骗欺诈的操纵。

在史诗中，荷马将智慧（mētis）和力量（biē）做了一番对比。阿喀琉斯是力量的化身，他力气过人、勇敢机敏、善使长矛，同样闻名于世的还有他的火爆脾气。如果说《奥德赛》讲述的是智慧，那么《伊利亚特》主要探讨的则是力量。阿喀琉斯不仅展现了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而且显示了一旦力量和某种程度的野性、杀戮欲相结合，就会引发可怕的屠杀和死亡。然而，世间万事几乎都离不开力量。阿喀琉斯受到阿伽门农王的怠慢后，放弃了与特洛伊人的战斗。奥德修斯只好率众前往，恳请他出山。阿喀琉斯听了对方的话后，公开谴责奥德修斯和他的办事方式：“我讨厌口是心非的人，这种人如同地狱之门一般令人厌恶。”阿喀琉斯毫不客气地指出，特洛伊的超级英雄——狂暴“杀人”的赫克托耳——要把希腊人赶回大海上，智慧显然无力应对。

在荷马笔下，赫克托耳也是有智慧的人。他是特洛伊人中唯一具有宙斯般品质的人，被寄予极大的希望。可到了关键时刻，那些和智慧有关的战略判断力却弃他而去。这是因为雅典娜女神在暗中施加负面影响，只是特洛伊人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受到了女神的佑护。在特洛伊的议会上，赫克托耳在仇恨和狂热的引导下错过了一次通过谈判获取和平的机会。他满怀对希腊人的怨恨，一心发动战事，完全不考虑未来的情形。他主张发起进攻。战斗打响后，赫克托耳横冲直撞地打退了希腊人，杀死了阿喀琉斯的密友帕特洛克勒斯。好友之死促使阿喀琉斯将自己对阿伽门农的极度怨恨转移到了赫克托耳身上。他重新投入战斗，一边追杀赫克托耳，一边对特洛伊人大开杀戒。最后，雅典娜使出诡计，让东躲西藏的赫克托耳不得不直面阿喀琉斯。赫克托耳很快就被一枪刺中脖子而丧命。阿喀琉斯把他的尸体拴在战车上，在战场上拖着到处疾驰。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接近《伊利亚特》的尾声，我们很自然地会以为阿喀琉斯的这次胜利从此决定了特洛伊的命运。然而，希腊人无法将优势保持到最后。阿喀琉斯很快就死于帕里斯之手。帕里斯曾经抢走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海伦，引发了特洛伊战争。他从远处放箭射中了阿喀琉斯。根据某一种传说版本（非荷马版本），这支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传说阿喀琉斯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把他浸泡在冥河里。由于母亲倒提着他的脚踵，因此阿喀琉斯除了脚踵之外，全身其他地方刀枪不入。阿喀琉斯的脚踵提醒人们，即便最强大的人也有弱点。这个弱点一旦被人发现，就可能受到致命一击。不管是赫克托耳杀死帕特洛克勒斯，还是阿喀琉斯刺死赫克托耳，这两个故事都在善意地警告过犹不及的危害，即武力若离开了智慧的掌控，就会很危险。做事光靠蛮劲是不够的。珍妮·斯特劳斯·克雷（Jenny Strauss Clay）指出：“归根到底，奥德修斯的高尚英雄主义建立在智慧和坚忍的基础上，比阿喀琉斯那种不稳定且易变的荣耀更胜一筹。”

木马计决定战局之后，希腊人踏上了返乡之路。这条归程和之前的十年攻城一样充满挑战。海上的风暴大得可怕，巨浪推着他们撞向礁石，击沉了船只。奥德修斯被风暴吹离航线，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一路上的冒险经历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机会来运用智慧。其中一次著名的考验是，奥德修斯遇到了库克罗普斯人波吕斐摩斯。波吕斐摩斯是个独眼巨人，吞食了奥德修斯好几个同伴。奥德修斯和侥幸活下来的人被一块巨石困在山洞里。这块石头只有波吕斐摩斯才能移动。奥德修斯的第一步计划是把巨人灌醉。然后，他告诉醉醺醺的波吕斐摩斯，自己的希腊语名字叫“没人”（Outis）。奥德修斯用这个办法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而且还为波吕斐摩斯挖了个日后上当受骗的陷阱。下一步是，奥德修斯把一根木桩钻进巨人的眼睛，弄瞎了他。波吕斐摩斯暴怒地大叫，其他库克罗普斯人问他：“是不是有人想强行赶走你的羊群？还是有人想用阴谋或暴力伤害你？”巨人回答：“‘没人’企图用阴谋杀害我。”库克罗普斯人一听“没人”，便把这件事抛在一边忙别的去了。波吕斐摩斯搬走石头放走羊群，他想摸一摸奥德修斯是否会和同伴们骑在羊身上逃走。但他没想到，奥德修斯一伙竟然躲在羊肚子底下逃跑了。这时奥德修斯不再是“没人”，他很不明智地自吹自擂起来，自称“因擅使诡计而闻名”的攻陷特洛伊城的英雄。于是，波吕斐摩斯的父亲——海神波塞冬——决定让奥德修斯在漫长的归家途中受尽痛苦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