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的战略
将盟友拖入战场的策略,其作用堪比打赢一场大仗。若能用安抚或威慑手段使某个危险国家保持中立,其价值高于抢占一个战略要点。
——温斯顿·丘吉尔《世界危机》
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们会谈到闪电战背后的事实真相。纳粹国防军精通装甲战争理论,这无疑使德国在二战初期赢得了一些重大胜利,进而获取了对欧洲的实际控制。但德国人的优势并不彻底,最终一败涂地。导致其失败的不仅是军事威力,还有联盟的逻辑。德国人在战场上一贯强势,后来却无法应付美国、苏联和英国的三方合力。而在1940年春天,这种三强合一的局面尚未显现,当时投入战争的只是“三巨头”之一,而且其处境还非常不妙。1940年5月10日,德军发起进攻,在10天之内一路攻破比利时、荷兰,打到法国西海岸。法国很快沦陷,英国陷于孤立。然而,即便当时英国的局势看上去令人绝望,英国人也仍在继续战斗,不愿意依靠与希特勒媾和而成为一个实力大打折扣的所谓的独立国家。
理查德·贝兹(Richard Betts)曾引用这段历史来质疑战略的作用。英国政府把战斗进行到底的决心是二十世纪最具划时代意义的决定之一,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做法谈不上有什么战略意义。除非丘吉尔已经非常有把握地预知,德国人无法越过英吉利海峡,会在英国打败仗,并最终输掉大西洋上的战斗。最重要的是,丘吉尔必须在当时就能够预料到,英国将会在1941年年底与苏联和美国并肩作战。
然而,如此从战略的角度来看待当时英国政府的决定是错误的。相比之下,伊恩·科修(Ian Kershaw)对二战中各个强国的决策分析更为恰当。他不是从实现目标的角度,而是从如何明确各种可操作的选项和哪些深层考虑会影响决策的角度,来提出战略问题。他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政治领导人们当时的处境,而非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
就在德国人一路开进法国,英国的亲密盟友摇摆不定的时候,温斯顿·丘吉尔当上了英国首相。他上任第一天,时间便被法国事务占满了:法国会不会继续战斗下去?如果法国无力继续战斗该怎么办?当时,丘吉尔作为战争领导者的威望尚未建立起来:人们因为他之前在职业生涯中的种种判断失误而对他充满怀疑。此时,丘吉尔首先要解决的是与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伯爵之间的分歧。后者认为,如果能够和希特勒达成妥协,继而保全英国的独立和完整,那么遭受战争痛苦便是不必要的、毫无意义的。当时还有一个选择是,让尚未参战的意大利充当调停者。但丘吉尔说服了当时的同僚们,让他们明白这一招并不可取。
当时摆在英国人面前的并不是选择一条获胜的途径,而是如何尽可能地避免战败,避免和德国人签订羞辱性条款。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英国人坚决拒绝谈判,而是在当时糟糕的情况下,英国究竟能从谈判中得到什么好处。丘吉尔拒绝谈判不是出于好斗的本性,而是因为主和派的观点根本没有说服力。在当时的情况下,和希特勒谈判得依靠贝尼托·墨索里尼,而后者的立场是亲德国的,并且对希特勒缺乏影响力,因此此人作为调停者的可能性日渐减小。而且英国人发现,酝酿中的和平条约看上去令人无法接受。为了表现理智,丘吉尔在一次关于征税的内阁讨论中公开承认,自己也曾考虑过让步,以英国的影响力或者几块闲置的殖民地来“摆脱混乱不堪的状态”。但是,这些和谈条件直捣国家宪法独立的要害,事关建立另一种形式的政府以及被迫裁军,因此它们是不可能被接受的。现成的媾和条款可能看上去比将来的军事惨败稍好些,但事情显然并非如此简单。形势很有可能每况愈下,英国可能面临亡国。可是,事情也可能不会如此。如果德国人认为他们的对手战斗力尚存,对英国来说也许做笔交易会更好。可是寻求和解的做法不但会被别的国家看作示弱的表现,还会打击国内的士气。而在当时,英国并没有被打垮,其武装力量仍然自信能够组织起来奋力抵御德国侵略。上述讨论发生在敦刻尔克“奇迹”之前。人们最初的乐观期望是,成千上万的人能够从沦陷的法国撤退到英国。当百万大军冒着无休止的空袭从敦刻尔克海滩上撤退,而且有1/3的人获救时,事实早已证明抵抗的决定是正确而合理的。
当时,丘吉尔并不知道战事会如何发展下去。据埃利奥特·科恩(Eliot Cohen)所述,丘吉尔并不认为战略是胜利的蓝图。他深知战争进程无法预测,也许要等到最后一刻人们才会摸索到通向胜利之门。他不相信那些教人打胜仗的“老生常谈的算计”。对他而言,战略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门近乎绘画的艺术,而不是科学。“他肯定具备一种无所不包的宏观见解,这种见解能够为他展现出事物的开始和终结、整体和局部,就像瞬间的印象能被一下子记在脑海里并久久挥之不去。”靠着之前始终在思考的一些关键主题和对形势发展的有效把握,他早就有了一个随机应变的计划框架。科恩指出,这不是一台意在“精心设计减小误差”的机器,更不是“一堆杂乱无章、投机取巧的决定”。
虽然丘吉尔对待纯军事事务的方法有点鲁莽,但他天生精通联合作战。联盟一向是英国人的战略核心。无论在人力还是物资方面,英国都为战争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它的特殊需要也理应得到满足。一旦欧洲战事发展到一个微妙的阶段,美国完全有能力毫不含糊地扭转局势。因此,丘吉尔刚一上任便意识到,要想得到令人满意的结局,唯一的出路是“把美国拉进来”,此后这一直是他的战略中心。他的前任张伯伦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和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建立任何密切联系。虽然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英国的处境看上去相当危险,而美国民意则坚持反战,华盛顿方面几乎帮不上什么忙,但丘吉尔还是从一开始就和罗斯福建立了频繁的信件往来。他在第一封信中就英国陷入绝境或遭遇战败对美国安全的不利影响发出了警告。如果英国人坚持下去,美国民意或许会发生转变。丘吉尔甚至相信,如果美国遭遇侵略,美国人的态度就会改变。
与此同时,摆在希特勒面前的选项则显得顺心、容易得多。德军节节胜利帮他确立了军事天才的美名,赢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他也意识到,击败法国之后再去侵略英国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场跨越海峡的侵袭既复杂又危险。要避免和英国打仗,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选择。第一个办法是将英国排挤出地中海,进而蚕食它的地位和影响力,干扰其获取石油资源。不管这一招能否达到目的,可以肯定的是,希特勒十分警惕他的几个地区伙伴——墨索里尼的意大利、佛朗哥的西班牙和维希法国。它们各执己见,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比如,墨索里尼利用德国的胜利,把一个不情愿的国家拖入了战争。接着,他为了显示自己在希特勒面前的独立性,鲁莽地入侵了希腊。墨索里尼的这一招不仅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也惹怒了希特勒。德国被迫开进希腊、北非去拯救意大利,此举分散了希特勒的一大部分精力和物资,影响了其主要目标——进攻苏联。
希特勒认为德国和苏联必有一战,并且将之视为自己雄心抱负的顶点。他认为此举能够让德国实现对欧洲大陆的掌控,一劳永逸地对付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这对双胞胎(在希特勒眼里,二者紧密相连)。如果他无论如何都打算和俄国人交手,那么最佳时机莫过于三十年代斯大林刚刚在军队和党内搞过“大清洗”,苏联尚未恢复元气的时候。迅速拿下苏联不但能够实现希特勒的重要目标,还能让英国陷于完全孤立。希特勒对战争走向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推断,英国之所以顽抗到底,是因为在期望俄国人参战。当然,如果对苏战争不能速战速决,希特勒就会面临两线作战的可怕前景——这是优秀战略家千方百计避免的情形——以及国内资源越来越紧张的局面。他必须征服苏联,获得食品和石油补给以维持战争。他推断,只要打败苏联,英国人就会认识到一切都完了,只能寻求讲和条件。如果希特勒当时承认苏联不可能被打垮,那么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努力和英国达成有限和平,但这么做显然与他之前的军事成就不匹配,也与他尚未实现的政治野心不相称。
希特勒想要速战速决的另一个原因是,美国最终很可能参战,但他认为美国人动作再迅速也不会早于1942年介入。迅速赶走俄国人可以限制敌人结成一个大联盟来对付自己。在这方面,斯大林确实帮了希特勒大忙。许多人提醒斯大林要提防希特勒的计划,但苏联领导人根本听不进去。斯大林认为,希特勒会始终按照苏联人写好的脚本行事,为迫在眉睫的战事提供线索。他根本没把丘吉尔的警告放在眼里,认为那只是出于私利的宣传而已,其目的是挑起欧洲两大巨头之间的战争以缓解英国的压力。和1812年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做法不同,斯大林将军队部署在边境上,这么做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为德军勾画作战路线和在交战前切断苏军防守提供了便利。苏联军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最后勉强死里逃生。然而俄罗斯著名的严冬,再加上德国人在何时何地发起进攻问题上的判断错误,让斯大林在遭到首轮打击之后得以恢复元气。一旦逃过了最初的失败,苏联的工业力量便扎实稳步地慢慢恢复起来,况且俄罗斯广袤的领土对于侵略者来说也确实有点难以应付。德国指挥官们有着艺术家一般的表现能力,他们千方百计地避免战败,却无法克服先天不足的大战略所带来的强大局限。
德国打向苏联的第一拳靠的是出其不意(就像日本对美国一样),但它没有将苏联打垮。最初的战场优势并不是长期胜利的保证。1940年德国的意外获胜及其从秋天开始对英国各个城市的狂轰滥炸,这些都与富勒、李德·哈特和众多空军理论家的推断相差无几,但这些行动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它们将战争从一个阶段推向了另一个阶段,接下来的战事将会更加残酷且旷日持久。之后,双方展开了大规模、高消耗的坦克战,其程度在1943年的库尔斯克会战中达到了高峰。民众没有在空袭中崩溃,而是持续忍耐着巨大的灾难,直到日本的广岛和长崎遭到原子弹轰炸——战争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结束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在讨论美国军事思想的时候发现,美国人对德国人的战争艺术评价很高,但结合当时的情况,它们虽然高明,却不足以赢得战争。
提到胜利,其中最关键的是同盟,同盟如何形成,如何团结在一起,如何瓦解。同盟使战斗有了意义。轴心国是个弱势联盟,因为意大利军队的表现乏善可陈,西班牙秉持骑墙的态度,日本则一心忙于打自己的仗,千方百计避免和苏联起冲突。法国沦陷导致英国失去了一个盟友,落入了最危急的境地,直到德国对苏联发起进攻时,英国的局势才有所缓解。丘吉尔将希望寄托在美国身上,可当时美国虽然同情并支持英国的事业,却没有打仗的意愿。直到18个月后,美国才加入战争。美国一介入冲突,丘吉尔便兴奋不已。“我们肯定赢了!……没人知道战争会拖多久,会以什么方式结束,现在我也不关心这些……我们不该被干掉。我们的历史不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