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张中丞智守睢阳地 南霁云怒射临淮塔（上）
衰而复兴赖明君，扶倾救危仗孤臣。若非张巡守江淮，唐王何能复两京！
——第六回诗引
开篇诗罢，书接前文。且说燕军大举来攻雍丘，城内仅有两千守军，军民皆大为恐惧，说令狐潮深知城内虚实，此番雍丘必然难保。张巡浑然不惧，乃升厅聚议，当众对诸将分析道：“敌军主将令狐潮原是本县之主，自然深知我城中虚实。但亦正因其知我城中虚实，则必有轻我之心，自谓万无一失，不复为备。而敌军远来，又不复为备，取败之道也。我可出其不意，趁其立足未稳出城袭之，敌可惊而溃也。乘之，敌势必折。当初张文远在合肥以八百步卒能破吴主孙权十万大兵者，亦同今日之雍丘也。”众将士听罢此番言论，不由大为鼓舞。于是张巡派一千人守城，亲自率一千精骑，分成十个小队，每队百骑，安排已定。
当夜燕军大至，旁若无人，挑灯在城下安营，不设游哨护军。张巡在城上看得清楚，暗道侥幸，对众军言道：“燕军自来送死，是大唐皇帝之福，上天眷顾雍丘百姓也。”于是顶盔贯甲，命令击鼓吹号，大开城门，率十个小队突然从城中杀出。燕军不意城中竟敢冒死出击，一时手足无措，返身便逃。张巡身先士卒，奋不顾身，挥舞雪片大刀，直冲向燕军阵中，排头价砍去。敌军虽众，但事出突然，昏暗中又不知城中出来多少兵马，是否另有援兵在后，兼之无有军官指挥，在一知亡命精骑冲突下顿时大乱，纷纷后撤。张巡率军追杀二十里，杀敌数千，得胜而回。燕军糊里糊涂直跑出三十多里，这才住脚扎营，又乱了半夜。
次日天明，令狐潮向李怀山等说明城中虚实情况，诸将才平复心绪，复鼓勇率燕军而回，再次集结攻城。令狐潮命令环城四周，安置百门石炮轰击，城楼及城上女墙全被毁坏。张巡复命于城上竖立木栅，并于木栅上蒙以兽皮棉被，以抵御燕军投石进攻。燕军所投之石落于城上，复为唐军所用，砸向攻城之敌。燕军虽然死伤累累，仍鼓勇而上，纷纷缘城攀登，不肯后退。张巡又命用蒿草扎束成捆，灌上油脂，焚而投之。燕军士兵身上皆穿皮甲，害怕被烧，乃不敢登城。张巡又将两千军分为两班，昼夜轮流；白日守城抗敌，夜间则趁燕军松懈困怠之际，出城突袭敌营。张巡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战斗，如此坚守雍丘达六十多日，共历大小三百余战。时到五月仲夏，城外烈日如火，燕军无法立足，并频发疟疾瘟疫，兵不能战。又逢夏季多雨，若是突发暴雨不停，则三军复又陷于泽国，苦不堪言。令狐潮见不能取下雍丘，只好与诸将商议，决定撤兵北去。待秋季复来。张巡在城上看到燕军营中旗号移动，知道必是要撤退，便待其移营时果断率兵出城追击。燕军心急回师，所谓兵败如山倒，被张巡俘虏两千余人，获得辎重无算，令狐潮也几乎被擒。经此一战，燕赵铁骑难敌神话不攻自破，雍丘守军士气大振。令狐潮因撤兵失利，十分愤怒，岂能心甘？于是走到半路，收拾败兵，回头再次率兵南下，围攻雍丘。令狐潮本来与张巡素来相熟，知道强攻不易取下雍丘，便改变策略，欲图诱降。令狐潮遂单骑出阵，在城下呼唤张巡，互相问候，并趁机劝降道：“皇帝西逃，长安失守，天下大事去矣。足下坚守危城，欲谁为乎？”张巡答道：“足下平生以忠义自许，今日反来劝我投贼，忠义何在！”令狐潮愧不能已，无言以对。
令狐潮由此恼羞成怒，挥军力战，复因久攻不下，再又添兵加将。这时长安失守、玄宗西逃信息终于传至雍丘。诸将闻听哗然，皆至张巡府来商议行止。张巡已从令狐潮口中知道此事，乃问诸将想法。座中有六名将领官至开府、特进，在军中都有相当影响，执意要献城以降。张巡假装许诺，称来日商议具体投降细节事项，众将告归。次日，张巡在堂上放置唐明皇画像，先率领将士朝拜，然后宣布六人投敌计划。全军上下有感于国破家亡，遂群情悲愤，纷纷指责六将无耻行径。张巡见军心可用，遂命将六人绑缚，带到玄宗面像面前，责其不忠不义，扰乱军心，当即推出斩首。此举一出，诸将悚然，三军整肃。
却说雍丘被围日久，城中粮食日渐缺乏。张巡忧虑，到城头巡视城外敌情。忽行至东城，远望城外河面上有数百艘大船，一字儿排开，吃水很深，岸上有千余燕军列队把守。张巡便问左右道：“此船队来自何处，所载何物？莫非又是燕军增兵来战？”左右答道：“非也。据细作之言，此乃是为燕军补给之运粮船，刚从河北驶来，停靠在河边不久，尚末卸粮。”张巡闻言，急召诸将暗授密计，吩咐如此如此，众将领命而去。当日晚间，只见雍丘城上亮起无数火把，便如一条长龙，渐渐聚于南城而止。燕军细作发现如此变故非同寻常，于是潜踪靠近南城之下，便听城上甲胄铿锵，刀矛撞击，也不知有多少人众，而其余东、西、北三面却一片漆黑，鸦雀无声。燕军细作不敢久停，急回大营，报知主帅。令狐潮思索片刻，不由笑道：“此又欲是重施故技，欲自南门出城，偷袭我大营也。我可将计就计，在南门设下埋伏，将其一举全歼，就便夺了雍丘，岂不一战而定哉！”于是连夜升帐，召集麾下诸将，只留老弱守营，其余精卒皆调至雍丘南门，设下埋伏。众将闻命大喜，皆拣选本营精兵移向南城，便连河边护粮之兵，也尽行撤往南门埋伏，只等城中兵马出来，将其全歼于城外。
燕军诸将自道行事隐秘，但如此大张旗鼓移兵动作，怎能瞒得过城上守军？张巡在南城城楼听了半夜城下行军之声，知道燕军皆埋伏已定，不由微笑道：“我计成矣！”遂唤过部下骁将雷万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如彼如彼。雷万春大喜领命，回首点了部下五百刀手，令推独轮木车二百辆，每两人服侍一辆；另外一百人带刀护持，一起奔出东门，向着河边疾进。五百勇士悄悄到达河边，见沿河一拉溜尽是粮船，并无军士看护，只有二三百个水手，坐在船头倚着樯橹打盹儿。雷万春喜不自胜，暗道：“张将军真乃高人也！”轻轻打个唿哨，遂留一百刀手在岸上，自领四百勇士分别上船，一刀一个将船上水手剁下水去。便有几个警醒的水手，急跳上岸来欲逃，也被那一百刀手排头砍倒，真个干净利落，一个也不曾逃脱。雷万春更不怠慢，急令四百名部下将舟中粮食搬到岸上，装满二百辆车子。忙了半夜，眼看东方已经发白，遂又打个唿哨，五百军汉各点燃一只灌满桐油的火把，扔到每条船上。然后嘻嘻哈哈，推着粮车进城。走到城下方回头看时，河上已是一派火光，想来数百条粮船皆烧个净尽。燕军埋伏在南城，忽见河上火起，急使人前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
张巡智盗敌粮，城内乏粮之困便解。雍丘城内于是军民欢悦，满城尽引为佳话笑谈。燕军统帅令狐潮知道是上了张巡恶当，不由恼羞成怒，遂下令三军齐动，全力进攻。城中将士不敢稍有疏忽，全力坚守，矢石如雨，接连击退燕军进攻。如此不则数日，城中虽然粮食无缺，但箭矢已尽。诸将大慌，纷纷前来请示主帅。张巡微笑道：“若要箭矢，却比盗粮容易多矣。”于是命令每个士兵扎束稻草人两个，将各人旧衣套在草人身上，以备使用。不到半晌工夫，诸将来报，草人已备。张巡称赞，命令皆运到城上，听候命令。到夜间二更时分，张巡一声喝令，守城士兵各将草人缚以长绳，从城上慢慢放下。燕军细作隐约看见上千士兵缘城而下，又急忙回营报知主帅。令狐潮骂道：“狗娘贼，直如此欺我！”吩咐召集众将。不一时诸将到齐，因问大帅夜间呼唤，不知有何差遣。令狐元帅说道：“张巡兵少，不敢白日正面应战，只在夜间派兵偷袭，实乃可恨，可恶！今又趁夜坠兵下城，必是要来烧我营盘。尔等速调弓弩手去，多备箭矢，必将其越城之兵尽行射杀，方消我恨。”诸将应诺，急回营调集弓手，齐到城下，远远地向那爬城草人放箭。燕军兵士人人较技，个个抢功，于是争相施射，一直放到天色发白，箭矢发尽，这才罢休。因北地胡人皆以骑射为常事，故箭不虚发，几乎全射中草人身上，百不失一。那城上守军每人备有两个草人，轮番往下坠放，身后又各立一个百姓作为助手，为其从草人身上往下摘箭，再将箭矢扎束成捆，皆都忙得不亦乐乎，却又不敢笑出声来，恐怕被城外燕军射手识破玄机。待到天色大亮，燕军起身回营，这才发现城下竟无一具敌尸，不由暗叫“奇哉怪也”不止。因城上有手慢的兵士，草人中箭太多过重，尚未拉上城去，被燕军瞧破底细，不由大呼上当，哇哇大叫。城内守军及百姓忍了一夜，好不辛苦，这才放声大笑，真个响遏行云，畅快已极。
更有那平素爱听三国话本的百姓，将双手捂成喇叭，仿效当年卧龙诸葛先生吩咐，冲城外高叫道：“谢令狐将军箭！”旁观者嘻哈不绝，全不成体统。众军皆到衙前缴箭，张巡令雷万春领人检点数量，共得敌箭数十万只。张巡笑道：“此番虽是借用诸葛武侯之计，数量上倒是超过了他老人家，方算没有辱没了这条计策也。”众人大笑。燕军弓手回营，向令狐潮报告又中张巡之计，令狐潮大怒，却怕被众军笑话，只得暗自憋气。既知城内箭矢充足，又好几日不敢率军攻城，千番寻思，百般无计奈何。之后一连几夜，城中仍如前番一样，城墙上都出现草人，垂下吊上，仿佛钓鱼。燕军细作及巡哨军士见了，皆都嘲笑张巡故伎重演，贪得无厌。于是只箭不发，且懒得再去帅帐禀报。不单是燕军嘲笑，便是雍丘守城之军，也都逐渐厌烦，暗笑主帅无聊，竟将令狐潮当作傻瓜来耍，实为过分。可煞作怪，那张巡倒是乐此不疲，且极为认真，每日都要派雷万春等引亲军上城监督，催督军士夜缒草人，不许懈怠。如此十来日，燕军起初尚有以射草人为靶取乐者，到第五日上已习以为常，连射靶之戏也不玩了。雷万春报于大帅，张巡点头笑道：“时机至矣。”遂安排夜袭之计。
到得第十五日晚上，张巡复命雷万春挑选五百勇士，趁夜半三更顺沿长绳坠下城去。燕军哨兵远远望见，摇头发笑，以为又是草人借箭，自去拄戈倚树盹睡，不去管他。因燕军不发箭矢相阻，五百勇士毫发无伤落地，悄悄掩至令狐潮大营，发一声喊，各亮长刀杀入。便似前番盗粮一般无二，此次五百勇士亦有明确分工，四百个专管杀人，一百个却都抽出浸油火把点燃，胡乱扔进保个营帐。此时夜风猛烈，燕军大营顿时成为火海，复又延及马厩，登时万马奔腾，将军营搅成一锅乱粥。燕军顿时大乱，自相冲撞践踏，不辨敌我。正是：仿佛赤壁周郎火，更似乌巢粮草营；陆逊焚烧七百里，更无今日满天红！可怜，五万燕军刹时尽陷于火海，主帅令狐潮下令集合人马，又有何人听他？且自保命不及。仓皇之中，已不及组织抵抗，被五百唐军杀得四散走避。令狐潮无奈，纵驰胯下火马，一直逃到十几里之外，这才稳住脚步。勉强下马看时，见那匹千里良驹已被烧成秃尾癞皮老驴一般，惨不忍睹。令狐潮屡受张巡之辱，此恨怎能忍得？当下纠合兵马，见军士并无太多折损，乃命整队回师，再次围城。部下众将见了，无不暗自赞叹道：“屡败屡战，而不堕攻城之志，我家大帅真乃将军，古之未有。”遂都奉命回师往南，再围雍丘。此日正是雷万春在城头当值，见令狐潮率军复至，不由哈哈大笑，指点城外说道：“令狐大帅初为唐朝县令，复为胡虏将军。以五万大军围攻雍丘小城百日不下，先送粮草，后资箭矢，如此殷勤，真乃大燕忠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