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无意争李忱偏为帝 有意反庞勋枉求将（下）
只说宰相奏事之时，宣宗往往威严不可仰视。奏事已毕，则改颜微笑，命群臣闲语，或问里坊琐事，或谈宫中游宴，话题无所不至。散朝之时，复又严肃告诫群臣道：“卿等好自为之，朕常担心卿等负朕，日后难以相见！”说罢起身回宫。宰相令狐绹最得圣眷，却曾对家人子弟说道：“我秉政十年，皇上信任非常，但我每在延英殿奏事，竟无一次不是汗流浃背者也。”李忱极度礼遇大臣，施之以情待之以礼，恭敬非常，如此恩威并重，以威权驾驭大臣，被称为智术治国。宣宗复又极度平易近人，宫中低等杂役若经李忱见过一面，便能记住对方长相名字官职，从来未曾弄错；若是宫人生病，则会亲派御医为其诊治，甚至亲自前往探视病情，赏赐物品。历代君王中，可谓极其罕见矣。李忱不但记性好，且心极细。度支部门上报污损布帛，奏表中将“渍”误写成“清”，宣宗则一眼看***罚当职官吏。
宣宗李忱亦常外出游猎，其实是为了解民情，且实地考察地方官吏政绩。复秘令翰林学士韦澳，将天下各州风土人情及民生利弊编为一册，名为《处分语》。邓州刺史薛弘宗入朝奏事，下殿后对韦澳说道：“陛下对我本州事务熟知程度，真令人惊叹也！”韦澳询问何故，方知宣宗所言，皆出自《处分语》耳。宣宗以论诗为名召韦澳入内，屏退左右侍从问道：“近日外面舆论，对宦官权势有何说法？”韦澳答道：“陛下威断，宦官已大有收敛。惟内园使李敬实嚣张，遇宰相郑朗不下马让行。”宣宗立命剥夺李敬实官服，配给南衙充当贱役。复又规定，凡是节度使有罪，监军连坐，一时朝野大悦，万民颂扬。按照晚唐旧例，每次罢免左护军时，继任者从右军挑选，罢免右护军时则从左军挑选。但李忱在位时以法驭下，每次罢免左右护军，常从本军中挑选继任者，众人遂无法窥测天子真实意图。大中初年，柳公权转任少师，十二年正月一日，举行元旦朝会，柳公权年已八十，居班首向宣宗称颂祝贺，因年迈疲惫，在称贺之后本欲为宣宗上尊号“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但误称“光武和孝”，因此遭到御史弹劾，被罚一季俸禄。议事官以此嘲笑，恨其尸位素餐，犹不退休。
大中十三年五月，宣宗李忱因食用太医李元伯所献仙丹中毒，月余不能上朝。八月七日，李忱驾崩，享年五十岁，群臣上其谥号为圣武献文孝皇帝。唐懿宗李温即位，追谥李忱为元圣至明成武献文睿智章仁神聪懿道大孝皇帝，庙号宣宗，次年二月葬于贞陵。唐朝诸帝因误食仙丹而死者，宣宗乃是第六位矣。唐懿宗咸通初年，柳公权以太子太保之职致仕，回府静养。此后以六年时光，将鬼谷门秘籍、太祖令牌尽行传于安南都护高骈，是为本门第四十八代掌门祖师。咸通六年，西元八六五年，柳公权去世，时年八十八岁，获赠太子太师。
且说唐宣宗李忱因误食仙丹病逝，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副使丌元实矫诏，立郓王李温为皇太子。次年二月，安葬了宣宗，十一月改元为咸通，太子正式即位，改名为李漼。《新唐书》谓懿宗是“以昏庸相继”，应为确评。史说当时唐宣宗喜欢第四子夔王李滋，欲立为皇太子，而李温年长，久而不决。不料因被太医李元伯仙丹所误，死后复为宦官所乘，矫诏立了李温为帝，便使大唐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矣。懿宗即位之后，立时沉湎游乐，在宫中每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席间并陈奇珍异宝，花样繁多。除却饮酒，尤喜观看乐工演出，致于一日不能不听音乐，外出游幸亦必随从携带优伶。宫中供养乐工有五百人之多，时而大加赏赐，动辄上千贯钱。懿宗随时到长安郊外行宫别馆，来去不定，官员随时都要备好食宿，乐自然也不能少。陪同出行亲王也要备好坐骑，以备懿宗随时招呼，苦不堪言。懿宗每次出行，宫廷内外扈从多达十余万人，费用开支之大难以计算，国库不支。左拾遗刘蜕劝谏，希望皇上能以国事为重，减少娱乐，懿宗不听。致于咸通年间，朝野穷奢极欲、醉生梦死风气盛行，韦庄诗中有“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之说，描尽其世态之象。
唐懿宗即位之初，罢免令狐绹之位，改任白敏中为相。白敏中是前朝老臣，但在入朝时不慎摔伤，一直卧病在床无法办公，三次上表请求辞职，唐懿宗都不批准。只因白敏中有病，懿宗正中下怀，可以借故不理朝政，与其他宰相朝会讨论政事也是敷衍了事。右补阙王谱上书谏道：“宰相白敏中卧病已有四月，陛下虽与群臣坐语，未尝有到三刻者。如此，陛下何有闲暇治理天下大事哉！”懿宗览奏不悦，竟将王谱贬任县令。给事中认为王谱是谏官，不应贬斥，遂驳旨不发。懿宗交给宰相复议，诸宰竟同意将王谱贬职。唐懿宗在位期间，共任二十一位宰相，大多不是碌碌无为就是爱财如命、为人不堪之辈。长安百姓将其中曹确、杨收、徐商、路岩等宰相编谣唱道：“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几时休！”这些宰相毫无大臣风范，便使朝廷政务如同儿戏，以致朝野扰乱，中外危机四伏。
却说早在大中年时，唐安南都护李琢残剥百姓，致使交趾纷乱，士民皆恨朝廷。懿宗咸通四年，南诏国三次攻安南，并攻陷交趾。因徐州一带土风雄劲，甲士精强，唐廷诏命徐州节度使孟球召募数千人，赴援安南都护府平叛，留其中八百人戍守桂林，约定三年后归还故乡。戍卒三年一更，到咸通九年，这批戍卒在桂林已经戍守六年，却为朝廷遗忘，还是没能回到家乡。戍卒屡次请求返回徐州，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听从亲吏都押牙尹戡谗言，以目下朝廷军带匾乏，难以发兵为由，命令戍卒再多留守一年。此令引起戍卒愤怒，许佶、赵可立等九人随即发动兵变，一怒之下杀了都头王仲甫，拥立粮料判官庞勋为都将，请其带领众人返回家乡。于是庞勋率领戍卒，夺取监军院所储兵器铠甲，一路打回老家徐州。史说庞勋生年不明，出身不详，只因被桂林戍卒推为领袖，方始被录名于史书，亦乃一桩罕事。
庞勋因其勇武多智，被桂林戍卒推为领袖，率众一路北上，经湖南、浙西进入淮南，往徐州而来。唐廷闻变下诏切责，崔彦曾大惧，急遣三千精兵前往阻拦，并命当场予以剿杀，一个不留。庞勋大怒，遂攻克宿州，自称兵马留后，又全歼三千彭城官军。遂乘胜北渡濉水，一战攻取彭城，俘徐泗观察使崔彦曾，队伍极速扩至万余，朝廷大震。庞勋便此据守彭城，固其外围，招兵买马。咸通九年十月，庞勋率军攻下宿州，庞勋搜集城中大船三百艘，装满资粮，顺流而下。河南道都虞侯元密闻报大惊，遂统领官兵三千人前来围攻宿州。
庞勋却早已闻报，乃趁唐军远来立足未稳冲出重围，佯作溃散逃跑，在汴河沿岸选择有利地形，设下埋伏。元密轻敌，自后率官兵追来，遭到伏击，官兵大败，无一生还。庞勋于是乘虚攻克徐州，队伍猛增至十余万人。庞勋由此志得意满，乃分兵攻城略地，先后攻取濠州、滁州、和州等地，复遣重兵围攻泗州。唐懿宗闻报大怒，即命康承训为义成节度使、徐州行营都招讨使，王晏权为徐州北面行营招讨使，戴可师为徐州南面行营招讨使，率兵三万往攻都梁城，合力镇压徐泗叛军。庞勋闻报朝廷三面来攻，便生奇计，指挥义军乘夜退出都梁，留给唐军一座空城。戴可师率领兵马先至，以为叛军闻风逃逸，不疑是计，便引大军入城宿歇。次日大雾迷城，庞勋命部将王弘立引兵数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杀回，趁雾攻入城内。官军四散逃窜，被淹死于淮河者无数，折损二万余人，余则溃散。戴可师单骑越城逃走，途中也被追兵击杀，取了首级而还。庞勋大获全胜，缴获器械、资粮、车马数以万计，由此声势大盛。全歼戴可师三万官兵之后，庞勋自谓天下无敌，日益骄傲自满，便将军政事务皆交于部将王弘立等，自己热衷于饮酒作乐，不复有远志。
时有彭城儒士周重，以才自负，庞勋闻之，便将其迎为上宾，奉为军师。周重乃告诫庞勋道：“自古骄满奢逸，得而复失，成而复败者多矣，况未得未成而为之者乎？”庞勋虽谢不听。此时既得数州之地，与庞勋一同起兵桂林戍卒尤其骄横霸道，经常抢夺他人资财，掠人妇女，无所不为。庞勋因其共同举义之功，不作严厉惩治，反而愈加骄纵，以至于无法控制，一时间数州内民不聊生。攻下徐州之后，庞勋一面继续派兵遣将攻城掠地，一面却与周重商议，欲趁此机会投靠朝廷，并谋求节度使之职，幻想得官罢兵。周重奉命，乃起草奏表道：“臣之义军起于彭城，乃汉室兴亡之地也。顷因节度使刻削军府，刑赏失中，遂致迫逐。陛下夺其节制，剪灭义军，或死或流，冤横无数。今闻本道复欲诛夷，将士不胜痛愤，推臣权知兵马留后，弹压十万之师，抚有四州之地，臣闻见利乘时，帝王之资也。臣见利不失，遇时不疑，伏乞圣慈，复赐旌节。不然挥戈曳戟，诣阙非迟。”庞勋观罢大喜，遂遣部将张溶奉表进京。徐州百姓乃皆知其遣使进京，谋求节度使旌节之事，以为战乱将终。城内孩童亦作歌谣唱道：“得节不得节，不过十二月。”周重闻之，却谓败亡之音，隐而不言。
且说义军威势大盛，若是乘胜挥师西征南下，形势极为有利。淮南节度使令狐绹老奸巨猾，十分害怕庞勋队伍进入淮南，于是实施缓兵之计，派人游说庞勋，答应为其代向朝廷奏请徐泗节度使节钺。庞勋不知是计，于是按兵不动，原地待命，错失进取淮南大好战机。令狐绹一面寄书稳住庞勋，一面上表天子，要求急派精兵，前来征剿。朝廷乃重作部署，再派十万重兵，以义成节度使康承训为帅，来攻徐州。康承训领命而至，派出先锋前往徐州搦战，自率七万官兵驻军柳子寨。当时从新兴到鹿塘一带，官军壁垒相连三十余里，庞勋闻报大惊，只得命降将张玄稔拒守徐州，自分兵把守濠州。康承训乃升帐遣将，令兵分三路进攻，对徐州合围。唐军先锋到城外搦战，大将王弘立率主力三万出城迎战。唐军先锋一触即溃，将王弘立引入伏击圈，遭到官军夹击，几乎全军覆没。康承训自率中军兵出柳子寨，庞勋别将姚周不敌败走，官军骑兵乘胜追击，复将姚周队伍屠杀殆尽。
因经此次大败，庞勋猛然醒悟，方知朝廷可容各地藩镇拥兵自立，绝难忍受起于草莽之乱世英雄，实乃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共日也。遂向周重告罪认错，接受其意见谋划，于咸通十年四月杀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及监军张道瑾，与唐朝彻底决裂，自称天册将军、大会明王。但此时义军已受重创，军心尽丧，虽亡羊补牢，其实晚矣。囊自庞勋起兵以来，并未发布任何战斗檄文，亦无宗旨口号，更无推翻唐朝统治之志，实属被逼而起，更无远图。咸通十年九月，庞勋在蕲州战死，近万名义军于阵中捐躯，其余几乎全部投水溺死。只余濠州义军吴迥孤军奋战，直到十月城中粮尽，吴迥在突围中战死，部众也被追兵一一斩杀。至此，一场农民起义由兵变演变成乱，坚持一年有余，终至宣告失败。正是：若非今日庞勋事，便无来年王仙芝。待至黄巢山东起，百花萧杀落地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