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景延广空吹横磨剑 石重贵阔别帝王座（上）

无才常可葬三军，空言最能丧家邦；妄云十万横磨剑，招敌来时便叫娘！

——第三十五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却说杨光远事败，上表求饶，出帝石重贵欲待从宽处置，早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景延广上前扬声奏道：“陛下切切不可怀此妇人之慈，贻害天下百姓，兼且愧对先帝。历遍前朝千年之事，岂有逆状滔天如杨光远辈，而犹能赦免之者！”出帝信以为然，乃驰命李守贞杀之。李李守贞本来便与杨光远有隙，亦皆因此故出帝方命其挂帅出征，致不顾生死身先士卒，拼力围城。此时既得圣命，那还有甚么客气的？便引军入城，将杨光远缢死于府中，却以其病卒而布告天下。可笑可悲！杨光远一心为帝，至此化作南柯一梦。

由此杨光远昔有大功于晋，老来谋反，直落得被诸子所卖，身首异处。其后汉高祖刘知远即位，念及同袍共战份上，下诏谥赠杨光远为尚书令，追封齐王，并令在墓前刻石立碑。不料未几，其碑石无故自折。可知得罪天地，鬼神不容。放下其他诸事不论，便因当初为了那三十车金银珠宝财物，便溺杀一镇节度大员范延光全家，亦应得此阴报也。至此那三十车赀财，前后共坏了四个节度使身家性命，亦可为贪财者深戒。据裨史记载，杨光远前番勾结契丹大兵南下，反书至京之时，中外大震，百官无措。在朝堂等候天子接见之时，忽有朝士扬言于众官道：“你诸公休得如此惊惧。若说是别个造反能成，某便无辞；惟那杨光远图谋大事，我不信其能成功也。”众官皆惊问其故，那位朝士答道：“凡为天子者，皆乃天纵聪智，绝佳皮囊。那杨光远素患秃疮，其妻又跛，自古岂有秃头天子、跛脚皇后耶？”于是百官哄堂大笑，人心顿安，期月之后，杨光远诸子果囚其父请降。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开运元年六月，晋出帝石重贵复置枢密院，因宰相冯道年老有疾，遂以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亲任侍中，国中事无大小，悉以委之。桑维翰极负治国理政之才，上任数月之间，朝廷差治，国力复振。时军国多事，百司及使者咨请辐凑，桑维翰随事裁决，初若不经思虑，人疑其疏略，退而熟议之，亦终不能易也。桑维翰于天福三年十月受刘处让排挤罢去枢密使一职，一旦复置枢密院，即显桑维翰大才，确实非同一般。桑维翰为相，又奏请复置学士院，选贤任能，出帝皆一一照准。乃除前耀州团练推官襄邑张谊为左拾遗，抵制冯玉以亲旧用事授官不当之举，选官公正，朝野晏然。

复说大将景延广自恃拥立大功，复有先帝托孤之重，又欲揽兵权，便极力主张与契丹绝盟，以刀兵相见。自前月契丹大兵南下问不臣之罪，虽然最终不胜而退，便致生灵涂炭，国内骚乱，若非杨光远不堪一击，社稷亦恐就此倾覆。桑维翰见景延广欲与契丹公开为敌，知其不可，遂上言宜复与契丹请和，亦暗使朝臣屡奏朝廷道：“若制契丹而安天下者，非用桑维翰之策不可也。”石重贵亦自料不是契丹对手，遂诏命将景延广调离朝廷，使其出守洛阳。桑维翰得以独掌大权，见朝中再无他人能与己抗衡，遂凭借权势广收贿赂，仍如为国理财一般有能，致岁余之间，家中积货巨万，引起朝野非议。李彦韬、冯玉等趁机在石重贵面前攻讦桑维翰，石重贵遂黜其相位，由冯玉任枢密使，以削桑维翰实权。桑维翰由是怀怨，欲重立石重睿，遂乘出帝生病之时向太后建议为皇弟石重睿置师傅。

石重贵病愈后获悉此事大怒，即罢相位，命桑维翰出任开封府尹。桑维翰既被贬谪，自称足疾不朝。桑维翰罢相乃朝廷大事，契丹国主耶律德国立时得知，遂命原随赵延寿降将乔荣，封其为回国使，命到汴梁了解情况，并责晋主不贡之罪。面对契丹国主责问，枢密使冯玉毫不示弱道：“我先帝是你北朝所立，称臣可矣，但今上却是我中原所立，称孙已为过分，岂有称臣之理！”此时景延广亦已回朝，亦嘲讽乔荣道：“我今有横磨剑十万口，正欲试其锋芒。若爷被孙所败，岂不可笑！”遂将乔荣监禁，并尽屠国中契丹商人，收其财货。

逾数日，有朝臣奏说乔荣不能杀，应予放归，出帝准奏。乔荣将回契丹，来拜景延广道：“臣无记性，恐忘明公之语，请书之于纸，终生志之。”景延广不虑有他，即写诗一首，以明抗胡之志。乔荣再拜受纳，告辞而去。孰料契丹攻下汴梁之日，乔荣将此诗拿出，终制景延广于死，此乃后话，按下不提。乔荣既回上京，便对耶律德光添油加醋，汇报汴梁此行遭遇，并转述冯玉及景延广骄横之言。耶律德光大怒，遂命关押所有晋国使者，传令整修战备，以待伐晋。却说景延广所说大话也并非全是吹牛，后晋经过石敬瑭多年积累，又因桑维翰善理财政，此时已是国力大增，与契丹交战已有取胜之机也。但自乔荣去后，景延广却不作战备，而是尽力巩固自己权位，与冯玉等忙于把揽朝政。当时国内大旱，百姓饿死，景延广却以金银珠宝大赏天子随从，以拉拢其在皇帝面前充当耳目，并为自己美言固宠。

后晋开运元年正月，契丹主耶律德光发兵五万骑，使降将赵延寿、赵延昭为前锋，兵分五路南下，陷贝州、入雁门，长驱直入。晋出帝石重贵闻报契丹兵南来，遂命景延广为将，自居中军合后，在众将簇拥下御驾亲征。又命传诏并州、冀州诸镇，一齐随驾北征。不料天使派出逾月，诸镇节度使并无一个奉命前来，各自据城自保，且另有几个暗自打点迎接契丹国主南来，亦思做几日河北天子，尝尝新鲜也。石重贵此时已兴致全无，亦可能感到大祸临头，便复遣人致书契丹国主，求修旧好。契丹主此时一路势如破竹，正在志得意满，岂愿就此中途罢兵？于是令人割了来使双耳，再命放回，告诉石重贵及景延广洗颈以待。晋帝求和遭到拒绝，只好迎战。有话既长，无话则短，便说前后两年之内迎战契丹胡兵，小战数十，大战两次。尽管晋出帝指挥无能、用人不当，景延广号令不灵，胆小如鼠，但赖北边各部族不断反抗，中原军民英勇战斗，契丹两次大规模进攻，皆被晋师挫败。

由是契丹大军劳而无功，只得退兵，还归辽东。石重贵本是声色犬马之徒，视国事为儿戏，此时凯旋还朝，便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复过起醉生梦死生活。出帝在宫中听惯细声女乐，亲征以来只能召左右浅藩军校，奏三弦胡琴，和以羌笛，击节鸣鼓，更舞送歌，以为娱乐，故常对侍臣们抱怨“此非音乐也”。开运二年三月，契丹兵又来，与晋军在阳城决战前夕，石重贵仍出外游猎，大建宫室，装饰后庭，广置器玩。为铺地毯，不惜用织工数百，费时一年，又对优伶赏赐无度。石重贵在位期间，少有惠民之举，偶而杀两个贪官污吏，也是掩人耳目。为应付战争费用以及自己滥耗，甚至在大蝗大旱之年还派出恶吏，分道刮民。开运元年四月，命文武官僚三十六人往诸道括率钱帛，致天下百姓皆怨冲天。

契丹主闻中原大旱，复点三军渡河入寇。遣御弟伟王耶律质古为帅，李得、樊彪为先锋，领兵五万，先攻太原。自领大将赵延寿统兵十五万，望洛阳进发。石重贵昏昏噩噩，此时所宠信重用之辈少有德才兼备，忠心为主者。闻听契丹大军复来，遂命杜重威为北面行营部招讨使，统大兵二十万众，引诸将北上抗敌。石重贵因前番获胜，此番更是充满狂妄，诏命杜重威道：“卿宜先取瀛莫，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勿负朕意。”杜重威果然不负皇帝重望，来至三关，二话不说，便与李守贞、张彦泽等诸将，率领所部二十万人前来投降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不胜之喜，便使张彦泽为先锋向导引兵南下，直趋汴梁。

话说晋出帝此番若是再奋勇武，御驾亲征，倒也许尚有三分胜望。却委杜重威为帅，则是无异于自掘坟墓，错之极矣。那杜重威乃是石敬瑭妹夫，虽为皇亲国戚，但向来品行不良，且因多随高祖征战，又居功自傲，为诸将众军不服。杜重威在镇州时大肆搜刮民财，百姓怨声载道，朝野尽知，唯独瞒着出帝石重贵一个而已。契丹军屡次南下，眼见得所镇境内城邑相继破陷，生灵屠戮，杜重威任居方面之重，未尝以一骑救之。每敌骑数十驱汉人千万过于城下，如入无人之境，杜重威但登城楼注目相送，略无邀击之意。前番引兵至阳城，为契丹所困，时遇大风，符彦卿、张彦泽等趁势引军四出，契丹军大溃。诸将将欲追之，杜重威畏敌如虎，急止住众将，反收军驰归常山，得授邺都留守。

当时因为天下大旱，镇州军食不继，因杜重威私第有粟十余万斛，朝廷给绢数万匹以购，杜重威竟然大忿怒道：“我非反逆，安得籍没私财耶！”终究不从。故说此番出帝以其为六军主帅迎击契丹大军，真可谓所得非人也。此时晋出帝将举国之兵托付，魏命杜重威北上搞乱，乃开运三年冬季之事也。书不重叙，且说杜重威与李守贞等率师北上，欲先经略瀛、鄚二州。晋师至于瀛州城下，契丹军大至。杜重威派骑将梁汉璋接战，契丹伟王耶律质古亲自出马，战未十合，梁汉璋不敌伟王人高棒重，落马而死。杜重威见输了一阵，即时回军便跑，先逃至武强，闻契丹兵随后追来，又西趋镇州，至中渡桥，三日内直逃数百里，方止住脚步，与契丹军夹滹水而营。十二月八日，晋将宋彦筠、王清请战，率数千人渡滹沲河列阵于北岸，但寡不敌众为敌所破，又败了一阵。杜重威还要南逃，闻说契丹游军当时已至栾城，后退道路隔绝，于是决意投降。于是密遣心腹前诣敌帐，剖心沥胆，细叙卖国衷情。契丹主闻说大悦，当即许以中原之帝，便如石敬瑭前例。杜重威为人庸暗，深以为信。遂伏甲士于内，召集诸将，告以降敌之意。诸将愕然，但思元帅既降，必与契丹勾结已成，则谁敢反抗？于是以上将既变，乃俯首听命。杜重威见诸将无辞，遂连署降表，令中门使高勋赍送敌帐。由是二十万军士解甲，举声恸哭。是日有大雾起于降军之上，契丹主使杜重威衣赭黄袍以示诸军，伪加封太傅，邺都留守如故。契丹主兵不血刃收降了晋国二十万大军，于是启驾南行，命杜重威部辖晋军殿后以从，浩浩荡荡，前后大军相接数百里。

败军报入汴京，景延广只得收集万余禁军，自为行军招讨大帅，以高行周、符彦卿为左右都督，唆使出帝石重贵再次亲征，出离汴京，前往镇州迎敌。一路之上作战计划及军队调动皆由景延广作主，石重贵无力节制，垂拱照准颁诏便是。晋军虽然兵少，但保家卫国事大，禁军将士皆都奋勇杀敌。高行周、符彦卿为左右路先锋，与契丹前军奋力接战，不断请求景延广自后以大军支援，景延广却按兵不动，不知当初所谓十万口横磨剑去到何处。石重贵万般无奈，只得亲自领五百卫兵往救，方使高行周与符彦卿二将脱险而回。契丹兵击溃两路晋军前锋，直抵景延广中军营前，派人于辕门前大叫道：“景延广既要我等前来厮杀，因何不出来决战！”景延广在大营中稳坐不语，任凭契丹兵叫骂。其后有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派兵前来勤王援救，契丹军与战不利而退，诸将急请乘胜夹击，景延广却道：“此必是耶律德光复又设计诱我，不可追之。”更是不敢出营。此时休说那些武将，便是一班随军文臣也看不过眼，乃私下议论道：“昔日与契丹绝交之时，此贼是何等英勇无畏！今契丹人至矣，却因何忽又如此怯懦气短，胆小如鼠起来？实是万无一用，倒不如我等书生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