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彩虹
厄秀拉迷迷糊糊,虚弱无力,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贝尔多佛的家中。她几乎不能说话了,也不能注意到什么。就好像她的能量已经凝固了一般。她的家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告诉他们说她已解除了跟斯克里本斯基的婚约。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只觉脑子一片空白,都非常生气。但是她再也不能感觉到什么了。
在淡漠中慢慢地过了几个星期。他现在肯定已远航去印度了,她对此几乎毫无兴趣。她迟钝呆滞,没有力气,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突然她的全身猛地一震,那么激烈,她觉得差点被击倒在地。她怀孕了吗?她曾经为她自己和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因为她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而此刻这个想法像一团烈焰吞噬了她的四肢和躯干。她真的怀孕了吗?
在受到疑虑的火焰痛苦煎熬着的最初几个小时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觉。她好像被绑在火刑柱上一样,火焰舔着她,将她吞噬掉。但是火焰也是好的,似乎在消耗她的能量,以使她得到休息。她不知道她的心中和腹内都感觉到了什么,就好像她已经晕厥过去了一样。
渐渐地她心脏的沉重感越来越压迫着她,她又恢复了知觉。她在干什么?她怀上孩子了吗?怀上孩子了吗?为什么要怀上孩子?
她的肉体一阵阵地震颤着,而她的心灵却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这个孩子好像是一块封印,盖在她身上,表明她已毫无用处。然则她在肉体上又为自己怀上了孩子而感到高兴。她开始想着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信,告诉他,她会跟着他走,和他结婚,做他的好妻子,什么自我,什么生活方式,这一切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重要的是一天一天地活下去,是躯体中那可爱的小生命,是丰富、平和、完整。没有节外生枝,没有更深的烦恼和复杂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她曾经错了,她曾经那么傲慢和邪恶,她想要得到另外一样东西,想得到幻觉中的自由,想得到那个她原以为和斯克里本斯基在一起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自负的满足。在她的一生中,她还想和谁在一起才能得到那个异想天开的满足啊?难道她有丈夫、有孩子、有阳光下自己的一个栖息地还不够吗?难道让她母亲满足的东西,却让她感到不够吗?她要嫁给他,爱他,尽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这就是最理想的了。
突然,她能用公正、实事求是的眼光看待她的母亲了。她的母亲本性纯真,其主流是正确的。她抓住了给予她的生活,她在傲慢自负中并没有执意要创造一种生活去适合她自身。她母亲是对的,完全正确,而她自己却是虚假、自负、毫无用处的人。
她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羞愧感,而在羞愧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被束缚起来的平和。她把四肢交给束缚,她喜欢这种束缚,她把它叫做平和,她就在这平和的状态下坐下来给斯克里本斯基写信。
“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感到异常痛苦,在深深的痛苦中我渐渐认识了自己。我简直不能告诉你我对自己的刻薄和刚愎自用的行为有多么懊悔,我生来就注定要去爱你,要去理解你对我的爱意。但是我不能跪下我的双膝感激地接受上帝给予我的东西,我必须把月亮珍藏在我的心中,我必须要把这月亮当成自己的所有。因为如果我不能拥有它的话,其余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只要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时我的所作所为,我简直羞愧得就要死去,我不知道我还受不受得了跟你四目相视。真的,对我来说最好的事就是去死,永远地湮没我那些异想天开的幻想。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怀上了孩子,所以我不能那样做。
“这是你的孩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必须尊重他,把我整个身心都完全扑在为他缔造幸福之上,而不应该想到死亡,尽管它曾经一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因此,由于你曾经爱过我,并因这个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要求你能重新娶我。如果你给我一个电报,一个字,我都会尽快赶到你的身旁。我发誓做一个尽职的妻子,为你做所有的事情。此刻我只痛恨自己和自己那些狂妄自大的愚蠢思想。我爱你——我喜欢想到你——你一直都是那么自然、高雅,而我却是那么虚假。一旦我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我别无他求,只要一生一世在你的保护下生活……”
她一字一句地写下了这封信,字字句句都来自她心灵中最深切、最诚挚的部分。她感到现在,就是现在,她才到达了自己的内心深处,这才是她永远的、真实的自我。她可以带着这个证明,在审判日那天出现在上帝的面前。
一个女人除了服从之外还有什么呢?她的肉体除了用来怀孩子还有什么用?她除了为孩子和丈夫——生命的给予者——出力之外,还有什么用?终于,她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把信寄到他的俱乐部,然后转到加尔各答他的手中。
他在到达印度后不久就可以收到信,他在三星期以内能到达那儿。一个月后她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那时她就可以前去了。
她对他非常自信。她在和他重新相见,给她自己的历史下一个永远的结论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想的就是准备行装,准备今后平静、安宁的生活,平静就像是一场反常的镇定一样延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她却意识到了逐渐加重的不安情绪,以及内心深处那逐渐逼近的骚乱,她企图逃避它。她渴望她能收到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因而她可以确定前进的方向,使自己从事于完成命中注定的事情,正是这种无所作为的想法使她倾向到了一种她自己都害怕的改变上。
这真是奇怪,她以前是多么不在乎他给不给她写回信啊。她已经寄出了她的信,这就够了,她会收到他的回信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她感到心中激荡升腾,几近疯狂的烦乱,于是冒雨到外面散步,以免自己在屋里闷死。到处都湿透了,一片荒凉。污秽不堪的房屋显出晦暗的红颜色,在闪闪发亮的暗紫色石板瓦下,屋檐下,有水桶在接雨,雨中的房屋在光线的映照下露出深红色。厄秀拉继续朝威利格林走着。她仰着头走得很快,看到光线在浅浅的山谷中形成一条通道,透过纷乱的雨丝,看到煤矿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雾气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她真喜欢这雨的亲昵和神秘。
她继续朝树林走着,看到云雾下威利湖发着微弱的白光,她在空地上走着,山楂树的树枝就像风中的头发那样飘拂着,圆形的灌木丛透过雾气显示着它们的存在。这一切真是太瑰丽,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
但是,她还是匆匆走向树林避起雨来。那儿,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上颤动着滚下来,包围了她,树干挺立在这巨大的声响之中,无数巨大的树干被雨水划成道道黑线,像是一根根支柱,在头顶和脚下滚动的巨响中巍然耸立着。她在树干之间移动着,心里满怀着对它们的恐惧。在她穿过这些全副武装的树木时,它们也许会转过身来将她关在里面。
因此她飞快地向前走着,心里幻想着:她没有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鸟,穿过窗户飞进了大厅,那儿有许多战士已坐在地板上。她在他们阴沉沉的,隆隆作响的排排队伍之间匆匆走着,心里想着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直到最后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穿过远处的窗户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那儿是一片鲜绿明快的草地。
她转进了一个普通的避雨棚,看到了大片的雨幕飘动着,起伏的波浪缓缓移过整个地方。她全身湿透了,离家很远,被大雨和起伏的原野围困着。她必须在这起伏的原野中为她自己奋斗出一条路来,回到稳定而安全的地方去。
孑然一身,她沿着径直穿过野地的小道回家了。草皮上的小道又窄又凹,在高高密密的枯草丛中延伸着;它差不多只够一只野兔在上面奔跑。她飞快地向前走着,不时看着自己的双脚。她就像在风中飞行的小鸟一样,毫无思想,只一个劲地向前跑着。但是当她穿过这空旷的湿地的时候,心中却有一丝渐渐加重的恐惧。
突然她意识到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几匹马正在雨中若隐若现地靠近她,但离得还不算太近。她还是不停地往前走着。这些马在她前面的一片树的背风处躲雨,她低下头走着,不想抬头看它们。她不想知道它们在那儿。她在野地上继续朝前赶路。
她知道她的心中很沉重,那是这些马给她的重负。但是她会战胜它们的,她会稳稳地承受这个重负,然后逃跑掉。她要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然后走过它们。
突然间重负加深了,她的心突然绷紧了,简直承受不了了,她的呼吸也沉重起来。然而她还是承受住了这些重负。她没有看就知道马儿正在越走越近。它们是什么?她感觉到它们重重的蹄子在地上的蹬踢声。正在向她逼近的是什么东西?紧紧压迫着她心脏的是什么重物?她不知道,她也没有看。
然而现在她的路已被隔断了。它们堵住了她回家的路。她知道它们聚集在独木桥上,这个独木桥横跨在长满芦草的堤坝上,像一个黑色的、沉重有力的树木的节瘤一样。可是她的双脚还在向前移啊移。它们会在她的面前爆发的,会在她的面前爆发的。她的双脚依然不停地向前移动着。她的神经和血管也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热烈,变得滚烫炽白,它们一定要熔化了。她必定要死去了。
但是马在她的面前散开了。当它们在她面前奔散,渐渐远去时,它们强健的躯体的抖动,绷紧和伸展的动作,在她的心中豁然开朗,像是知识的光束传过全身。
她知道它们还没有走远,她知道它们仍然静候着她。她走上了刚才它们的蹄子踢蹬过的独木桥,一边朝前走着,一边打量着这些马。她看到它们的胸膛被挤压成紧紧的、永不放松的狭长的肌肉,它们红色的鼻孔在呼呼地冒着长长的粗气,它们的臀部那么浑圆,那么硕大,向前挤着,挤着,一直挤压到胸膛上,去挤掉始终在那儿的紧绷力,一直挤到它们发狂为止。它们擦着时间之墙奔跑,永远也不能挣脱,永远也不能获得自由。它们硕大的臀部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乌黑光滑。但是这黑色湿润的淫雨却不能扑灭在它们身体中熊熊燃烧的急切的火焰,永远永远也不能扑灭。
她继续往前走着,离它们越来越近。她注意到马蹄闪耀出巨大的光芒,这蓝色的、呈虹彩的光芒映照在这空泛泛的黑暗之中。马蹄的铁掌发出的蓝幽幽、白热化的光焰是那么巨大,大得就像是身体两侧黑乎乎的肌肉块周围的光晕那样。马蹄发出的光亮好像是来自强健有力的肋骨处发出的圈圈光晕。
它们又在等她了。它们在一棵橡树下聚集起来,它们那强健、盲目、洋洋得意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在那儿等着,等着,它们在等着她的靠近。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逐渐接近它们,接近那棵枝杈繁茂的橡树,它们正在橡树下聚成黑乎乎的一团,聚在同一个斜坡上。
她必须走近它们,但是它们走散了,慢慢跑着,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不去注意她,然后又慢跑着回到她身后的那块开阔的山坡上。
它们在她的身后了。她面前的路是畅通的,一直通向不远处高高树篱上的那扇门,因此她可以从这儿走进那块不大的耕地,再由此走上公路和那个秩序井然的人类世界。她的路很清楚。她抚慰着自己的心灵。可是她的心却在恐惧中蜷缩着,始终在恐惧中蜷缩着。
突然她像被闪电击中了那样踟躇不前了。她好像要倒下去,可又发现自己迈着细小的步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行进着。马儿从她身后小路上飞奔而来的巨大声响震住了她,它们的重量朝她压来,一直压着,直到要把她压死。她不能够环顾四周,马蹄雷鸣般的声响紧紧地压迫着她。
它们残酷地调转身,轰隆隆地向她的左边奔去了。她看到它们那狂野的身躯皱起来了,但是皱得不太厉害,它们巨大的马蹄在闪耀,光线在她的身旁飞舞。马儿一匹接着一匹冲过去,神情专注,气势磅礴。
它们走了,在她的身边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将她紧紧包围。它们渐渐平息了爆发的情绪,放慢了速度,慢慢跑着重又形成了紧紧相靠的一团,停在她前面门与树之间的一个角上。它们骚动着,不安地移动着,为了同一个目标,它们将自己那不安的身躯靠在了一起。它们在同她作对。
她的心已经不在了,她不再有心。她知道她不敢靠近它们。马群那集中的、纠缠在一起的身躯已经征服了她。这个群体在焦躁不安地骚动着,等待着她,它已经知道自己胜利了。它在等待胜利的焦躁中不安地骚动着。她的心已离她而去,四肢已麻木无知,她就像冰一样融化了。所有的坚定和力量都蕴藏在马群这个巨大的群体中。
她的双脚在犹豫着,她站在那儿不动了。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马匹在不安地抖动着它们的身躯。她无奈地朝别处看去。在她的左边,在斜坡下二百码的地方,密密的树篱平行地延伸着,其中的一棵是橡树。她也许可以爬上橡树的枝桠,然后绕过去跳到树篱的另一边。
她全身颤抖着,四肢像水一样无力,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自己会跌倒在地。她就这样开始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就像是在绕过马群作一个大迂回。马匹挤成一团,抖动着身躯与她作对。她战战兢兢地向前迈步,就像是在昏睡当中一样。
然后她在一阵痛苦的火焰之中,突然飞奔过去,抓住这棵橡树的节瘤就向上爬。她的身体异常虚弱,但是她的双手就像钢铁一般坚定。她知道她很强壮。她极力地攀缘着,直到她的身体挂在了一个大树枝上。她明白马匹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在树枝上找了个立足点,马匹的团体渐渐松动,它们骚动着,试图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在小心地绕到树的另一头去。当它们开始朝她慢跑过来时,已经跳到了树篱那一边的一个小土堆上。
有几分钟的时间,她一动也不能动。随后她透过树篱底下兔子穿过的小洞看到了慢慢靠近的巨大、跃动的马蹄。她受不了了。她立起身飞快地走起来,斜穿过田野。马匹在树篱那一边飞奔着,跑到那个角落,却被挡住了去路。她在急急穿过空旷的田野时,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这些挤成一团的马匹就在她的身旁。它们此刻变得可怜起来了。只有意志在驱使着她移动,最后她颤抖地爬过公路边的篱笆,那些在草地上斜生着的蒺藜树下的篱笆。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斜靠着蒺藜树的树干坐在篱笆上,丝毫不能动弹。
她全身乏力地坐在那儿,时间和变迁离她而去,她就像一块石头,毫无知觉地躺在溪流之中,没有知觉,没有变化,也变化不了,而周围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地溜过她的身边,把她留在那儿,这块溪流中休息着的石头,不能改变,又是那么被动,沉在那所有变化的底部一动也不能动。
她静静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背靠着蒺藜树干,这是她最后孤身独处的地方。一些矿工在湿湿的地面上,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他们的声音传了过来,肩膀扛着头,身影在雨中像是一团污渍,跟幽灵一样。有一些人没有看到她,当他们经过她时,她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后来有一个单独走着的矿工看到了她。他奇怪地看着她,眼白在黑漆漆的脸上显露出来,他脚步迟疑地似乎想同她搭话,他虽然惊恐,但内心还是充满了对她的关心,感到她真害怕他会跟她说话,会向她提问。
她从篱笆上滑下来,沿着小路怅然若失地走着——心中一片茫然,回家的路很长。她有个预感,觉得她必须在她余下的日子里都那么疲倦地、疲倦地走下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总是在树篱之间那被雨浇湿的路上不停地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这单调的步伐在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冰冷的恶心感。她那冷冷的厌恶感是多么深,多么深啊!这种厌恶感也沉甸甸地垂到她的心底。她今天似乎注定要找到一切事物的根底。好,不管怎样,她正沿着最深的河床走着——她很安全,非常安全,如果她不得不永远这样走下去,这儿就是根底了,再没有比这儿更深的地方了。没有更深的地方了,知道吗,因此人们只能感到这是必然的,感到被动。
她终于回到了家中。爬山去贝尔多佛真是非常非常累。人们为什么要爬山呢?人们为什么要往上爬呢?为什么不呆在底下?为什么一定要在斜坡上费力地往上爬呢?为什么人们在底下的时候,要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啊爬的?噢,这真是太累人了,太让人精疲力竭了,太让人负担重了。总是有不停的负担,总有,总有重负。然而,她必须爬上山顶——回家睡觉,她一定得去睡觉了。
她走进家中,在黄昏的暮色中走上楼梯,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她浑身湿透了的狼狈相。她累得再也走不下楼了。她上了床,躺在床上,冷得直打哆嗦,但是又不愿意起床或叫人帮忙。渐渐地,她的病越来越重了。
足足有两个星期她病得很重,又是狂言乱语又是浑身抽搐。但是在神志昏迷中她始终有一种生存的坚定信念,有一种永生的强烈意识。在某种意义上她就像是河底一块石头,不管她的身体经历了怎样的风暴,她都不可侵犯,不可改变。她的灵魂纹丝不动,永恒地躺着,虽充满了痛苦,但是永远是自己的。在她的重病下,有一种深深的,不可更改的意识坚持如一。
她对这个意识非常清楚,但她已不再关心它了。在她生病期间,关于她自己和斯克里本斯基的问题仍模模糊糊地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就像被咬噬的痛楚一般,它只伤了表皮,而没有触及那个孤立的牢不可破的现实的核心。但是他仍在她的体内侵蚀着她,直到要把她烧成灰烬。
她必须属于他吗?她必须依附于他吗?某种虚幻的东西在驱使着她。她总是痛苦,总是为非现实而痛苦,为她要属于斯克里本斯基而痛苦。她并没有和他拴在一起,那么是什么使她同他连结在一起的呢?为什么要坚持这虚假的一切呢?为什么这种虚假要咬、咬、咬噬她呢,为什么她不能清醒过来,进入到一个明晰的、现实的世界中呢?如果她能清醒过来,那么梦幻的虚假,以及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关系的虚假都将不复存在。但是她被沉睡、昏迷盯住了。甚至当她平静、清醒的时候,她也处在它的符咒之下。
但是她又从没有被它咒住过。到底是什么外部的东西将她和他连在一起呢?她的身上有某种束缚物。她为什么不能挣脱它呢?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在她的昏迷之中,她一遍一遍地提出这样的问题。最后她的虚弱解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束缚物就是孩子。是孩子将她和他连到了一起。这孩子就像是缠绕在她脑子中的一条锁链,紧紧地缠绕住她的脑子,把她绑在斯克里本斯基身上。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它要把她跟斯克里本斯基绑在一起呢?她难道不能自己拥有一个孩子吗?难道生孩子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吗?完全是她自己的事?它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这么被束缚起来,痛苦不堪地跟斯克里本斯基和他的世界紧紧地连在一起呢?安东的世界:它在她发热的头脑中变成一种紧紧包围着她的压迫物。如果她不从这个压迫物中出来,她就会发疯。这种压迫物就是安东以及他的世界,不是她所拥有的安东,而是她不曾拥有的安东,那个被别的影响力拥有的安东,被尘世拥有的安东。
她在病中不停地斗争、斗争、斗争着,要从他和他的世界中挣脱出来,把它放在一旁,置于它应在的地方。然而它又重新战胜了她,再次抓住了她。噢,她肉体那无以名状的疲倦,她摆脱不了也不能解脱出来的疲倦!她是多么希望能把她自己解脱出来,能从感情和肉体中解放出来,能从这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世界的重负中摆脱出来,从她的父亲、母亲、情人和所有的熟人中摆脱出来!
在完全的疲乏之中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情人,我在这世界上没有我应得的一席之地。我不属于贝尔多佛,不属于诺丁汉,不属于英国,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一个也不存在。我被束缚和纠缠在它们里面,但是它们都是不真实的。我必须冲破它们,就像一个坚果从虚无的硬壳中脱离出来一样。”
她发热的脑子里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二月里掉落在树下的橡树子,它们的硬壳破裂了,散开在地上,裸露的果仁脱壳而出。她就是那干净裸露的果仁,发出干净、有力的嫩芽,而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已经过去的严冬,她的母亲、父亲、安东、大学和朋友们都像过去的一年那样被摆脱了,而果仁则自由了,它全身裸露,正努力地扎下新的须根,在时光的流逝中创造着永恒的新知识。而这果仁就是惟一的现实,剩下的一切都被忽视、被遗弃了。
这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越来越强烈。当她在下午睁开双眼,看到房间的窗户和窗外那烟雾朦胧的景色时,这一切仿佛都是壳,落在地上的壳,全是壳,她什么也看不到,她仍被裹在壳中,但这壳裹得很松,在她与壳之间有一层空间。硬壳已破裂,上面有一道裂缝。不久她就要把她的根须牢牢地伸入新的一天中,她的裸体将在新的天空,新的空气中找到自己的温床,而那旧的、腐烂的纤维外壳将离她而去。
渐渐地她真的入睡了。她在对自己新的现实的自信中睡着了。她的心灵呼吸着新世界清新的空气,处在深深的、不断富足的平和之中。她在新土地上已扎下了根,她已渐渐被大地吸收,成长起来。
当她最后醒来时,就好像地球上又开始了新一天似的。她为了这新的黎明,曾在尘土和混沌中挣扎、斗争了多久,多久啊!她感到那么虚弱,那么完美,那么洁净,就像是一朵冬末盛开的最娇嫩的花朵,但是黑夜已经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在遥远的地方是她旧日的经历——斯克里本斯基,她与他的分手——这一切都在离她非常遥远的地方。一些事情是真实的:最初那几个明媚迷人的星期。在此之前,一切都像是幻觉一样,而此时它们则成了普通的现实。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心里明白斯克里本斯基从来也不曾真正变成现实过,在激情狂热的最初几个星期里,他在她的欲望中和她在一起,她暂时创造了他。但是最后他失败了。他衰弱下去了。
奇怪的是,把他与她分开的是一个怎样的空白啊!她现在喜欢他,就如她喜欢回忆,喜欢某个过去了的自我一样。他是已过去了的某种有限的东西。他是一件已经让人了解了的东西。她觉得自己非常喜爱他,就像喜欢往日的一件东西一样。但是当她抬起脸向前看时,他又不是那么让她喜爱了。当她朝前看去,看着眼前那片还没有被人发掘的大地时,她除了能辨认出像烟雾一般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光彩迷人、不可思议的树木以外,还能辨认出什么呢?正是在这块不曾知道、不曾探寻、不曾发现的海滩上,她孤零零地着陆了,穿过了冲刷着新旧世界的广袤黑暗之后着陆了。
不会有孩子了。她十分高兴,然而即便有了孩子,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会照看孩子和她自己,她不会去找斯克里本斯基。安东也已属于过去。
斯克里本斯基发来了一份电报:“我已经结婚了。”原有的痛苦、愤怒和鄙视又在她的心头震动。他真的完全属于那个被抛弃的过去吗?她抛弃了他,他仍旧是他。这是好事。她是谁呀,能让一个男人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她不应该去创造男人,而只能去承认一个由上帝创造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该来自无限,她应该向他欢呼。她很高兴她不能创造她的男人。她很高兴她和他的缔造毫无关联。她很高兴这种缔造是在她最终安息的那个巨大的力量之中。这个男人从她自己也同样从属的永恒中走来。
她的病渐渐好了,她开始坐着观察新世界的诞生。她坐在窗户边上,看到人们从底下的街道边来来往往地行走着,有矿工,有女人和孩子,每个人都在旧壳中行走着,但是透过这层壳可以看到正在变大、成长的新的萌芽和轮廓。在矿工们静静的、沉默的外表中,她看到了一种不安,一种为了新的解放而痛苦的等待。她在妇女们虚假坚定的自信中也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妇女们的自信非常脆弱,很快就会破裂展露出新芽的力量和巨大的忍耐力。
在每件事物当中,她都看到自己在摸索着,在寻找富有活力的上帝的缔造物,而不是去寻找那已经过去的,陈旧、僵硬、毫无趣味的生命形式。有时候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有时候她失去了触觉,失去了感觉,只知道自己对那个束缚了她和整个人类的外壳所怀有的恐惧心理。人们全被囚禁在外壳这个监狱之中,他们都几近疯狂。
她看到矿工们那僵硬的身体,似乎已经被放在棺材里了,她看到他们那没有变化的眼神,就像是被活埋了的人的眼神一样呆滞。她看到新房子那坚硬、锋利的边缘好像在毫无感觉、洋洋自得地朝山坡延伸过去,这种得意是针对那可怕的、乱七八糟的角和直线表现出来的,是不能战胜的洋洋自得,这种绝对的污浊又硬又脆。她看到对面黑乎乎的山上笼罩的一层暗褐色的雾气,一座座黑漆漆的房屋,石板瓦,杂乱无章。山顶上,旧教堂的尖塔不合时宜地屹立在简陋的新房屋之上,而那些乱七八糟、异常脆弱的新房子坚硬的边缘从贝尔多佛延伸出去,一直和从雷斯里延伸过来的污秽的新房子连接起来。而雷斯里的房子又延伸出去和海纳的房子混成一片。大地的面容上蔓延着一片干枯、脆弱、可怕的污浊,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恶心,坐在那儿昏死过去了。随后,在飘动的云彩中,她看到有一道淡淡的彩虹,微弱的色彩像是山峦的一个部分。
她被深深震动了,忘了周围的一切,只顾寻找着高高挂在天际的色彩,她看到一条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处正在强烈地发出光芒,她的心中满怀着希望的痛苦,寻找彩虹的影子,彩虹的弓形将在那儿形成。色彩渐渐聚拢起来,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神奇地,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弧形更弯更强,直到不能再弯,形成光线、颜色和苍穹共同参构的伟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山顶污浊的新房子上闪耀着光芒,而弓形的顶端则连着天堂。
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在硬壳中爬行,分散在这污浊的世界上的肮脏不堪的人们仍旧活着,她知道彩虹在他们的血液中升腾起来,并在他们的精神中抖动着获得了生命,她知道他们会丢弃坚硬破碎的外壳,而新的、干净裸露的身体将萌发出新的生命,获得新的生长,去迎接天空中的阳光、风和雨。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新的建筑,那些陈旧污秽、不堪一击的房屋和工厂一扫而光,这个世界重新用真理那活生生的结构建造起来,与高高在上的拱形苍穹协调一致。
(马志刚 刘元涛译)
(选自《虹》,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版)
【作家简介】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英国作家。出生于英国诺丁汉郡的伊斯特伍德。父亲是煤矿工人,热情但缺少文化素养;母亲是小学教师,举止温雅,个性坚强。母亲的个性对他产生了至深的影响。这一影响贯穿在《儿子与情人》(1912)、《虹》(1915)、《恋爱中的妇人》(1921)、《查特莱夫人的情人》(1928)等重要作品中。
劳伦斯在艺术形式上并不标新立异,但却因为思想上大胆的反传统观念而被认为是现代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反对理性,赞美性爱,说“性与美是同一事物,正如火与火焰是同一事物一样”,他把灵肉一致的性爱看作人性的神圣象征。他厌恶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猛烈抨击现代西方文明,认为这种社会和文明戕害了包括性爱在内的人性。他作品的主题大多是关于“两性关系的研究”,着力描述两性关系及性爱心理在社会压力下被扭曲和异化的过程,因而他成为现代主义心理小说的先驱之一。
劳伦斯最早将《虹》与《恋爱中的女人》构思成同一本书,叫做《姊妹》,后来才一分为二。《虹》前后修改八稿,于1915年出版,因内含反战文字等原因被英国政府判为禁书,第一版全遭焚毁。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其价值才得到肯定,《虹》与《恋爱中的女人》并称为劳伦斯的代表作。而《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虽不是作者的代表作,但该书几乎成了劳伦斯的代名词,对劳伦斯的声名浮沉有重要影响。
【作品导读】
《虹》共16章。故事情节围绕勤俭、殷实的农民布兰文家族三代而展开,以家族历史的方式叙述故事,从中可以看出三代人价值观的变化。第一代汤姆·布兰文是忠厚诚实的农民,与波兰遗孀莉迪亚结合,他们的结合平凡无奇,过着传统的婚姻生活。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扩展到宁静的农村,古老的社会秩序迅速解体,人与人的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迸发了一系列矛盾和痛苦。老汤姆·布兰文死于水灾,标志着纯朴、陈旧、平淡无奇的宗法制关系的结束。
第二代安娜与威尔·布兰文结合,婚姻则笼罩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阴影之下。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从精神上占有对方以及争夺家庭支配权的冲突,蜜月刚过,便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第6章“胜利者安娜”具体描写了二人的冲突。最后在二人长长的一生中,夫妻间剩下的只有肉欲和养儿育女的义务。在安娜看来,她的责任就是把这些小生物体照料大。
属于第三代的厄秀拉则反叛传统婚姻观念,追求理想爱情。劳伦斯着重描绘了她的成长过程和思想变化。厄秀拉是作家心目中的现代新女性,她不满足于闭塞的狭隘的家庭生活,要求男女平权,反对相互控制占有,也厌恶没有精神徒有肉体的爱。她认为“爱情只是一种途径,一种手段,不是目的本身”,爱情应促进人性生动活泼地、富有创造性地发展。她对新型爱情的热烈追求是基于她对现存秩序多方面的叛逆,她蔑视宗教的伪善,讨厌“在金钱基础上的平等”,抨击虚伪的“民主制度”和“民主国家”,谴责“以追求物质利益为惟一目的”的现代教育制度,痛恨资产者无心肝地压榨工人,把工人异化为机械的附庸。这样,也就注定她与安东·斯克里本斯基的恋爱不可能成功。安东是英国工程兵少尉,波兰流亡贵族的后代,在传统观念和资产阶级宣传的腐蚀下,他成为统治阶级的忠实工具,为英国殖民政策“甘愿献出全部身心”。厄秀拉为他的男性魅力所吸引,但又因两人在精神上的疏远和对立而痛苦,因此她不得不抛弃这种灵肉割裂的爱情。
厄秀拉的经历使她成为现实的叛逆,憧憬着未来的光明。选文最后有段象征性的描写:“她看到一条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处正在强烈地发出光芒,她的心中满怀着希望的痛苦,寻找彩虹的影子,彩虹的弓形将在那儿形成。色彩渐渐聚拢起来,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神奇地,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弧形更弯更强,直到不能再弯,形成光线、颜色和苍穹共同参构的伟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山顶污浊的新房子上闪耀着光芒,而弓形的顶端则连着天堂。”这里,“虹”象征着未来的一切,象征着一个崭新的世界,象征“不可动摇的希望”,象征着圆满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理想关系,包括两性间的和谐关系。劳伦斯特别看重两性关系,他说:“我只能写我特别有感触的东西,在目前这就是指男女间的关系。建立男女间的新关系,调整旧关系,是当前面临的问题。”
《虹》是劳伦斯艺术创新的标志,是一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融合的作品。
(集美大学 王予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