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世界文学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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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复旦

第一部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子高头的山上漫步:手里拿着帽子,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小路转入两个斜坡中间,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到拐角儿上,仿佛路尽了,只看见一片空间。前面是淡蓝的远景,明晃晃的天空。黄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像藓苔下面的一条琤琮的流水……

在第二个拐角上,她出现了:穿着黑衣,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采着花玩儿。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动,可是没有惊讶的声音,只微微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他非常骚动,她嘴唇也有点儿颤抖。双方停住了脚步,同时轻轻的说:

“葛拉齐亚!”

“你原来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一言不发。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又问他的地址。那些机械的问答,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他们彼此打量着。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对他们瞧了一眼,不但毫无好感,而且还带些恶意。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衰老,而风韵犹存的脸。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来看我行吗?”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给他看。他心里太激动了,没法再谈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别。走了两步,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杨梅的孩子旁边,突然搂着他们亲了一下,赶紧溜了。

晚上他到旅馆去。她在玻璃阳台下等着。两人离得远远的坐下。周围并没多少人,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克利斯朵夫因为有外人在场觉得很气恼。葛拉齐亚望着他。他也望着葛拉齐亚,嘴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

“我改变了很多,是不是?”她问。

他不禁大为感动的回答:“噢,你受过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着他被痛苦与热情鞭挞过的脸,非常同情。

然后,双方没有话说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们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不,朋友,还是待在这儿罢,咱们不是很好吗?又没有谁注意我们。”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话。”

“这样倒是更好。”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过后他回想起这一段谈话,以为她不信任他。其实她是怕感情冲动,特意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血来潮的表现,所以她宁愿在旅馆的客厅里受点拘束,好遮盖自己的慌乱。

他们把各人过去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声音很轻,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裴莱尼伯爵几个月以前在决斗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妇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语之间没有怨叹的口气,自动的把话搁过一边,探问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听到他痛苦的经历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个小段落……

她约他过两天再去。这种并不急于跟他再见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难过。他又是快乐又是悲伤。

第二天她推说有事,写了个字条要他去。他一看那几句泛泛的话高兴极了。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望着他们,心里还有点儿惶惑,同时也对他们非常怜爱。他觉得大的一个——那女孩子——相貌像母亲,可不考虑那男孩子像谁。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天气,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话。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葛拉齐亚很殷勤的招待着,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议一块儿去散步,他答应了。但有了那个生客,——虽则她也年轻可爱,——他觉得非常扫兴,认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

以后过了两天,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那两天之内,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但见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她很温柔,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给她写了封信,使她大为感动。他说人寿几何,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过的。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摆脱不了这矜持的习惯。凡是太强烈的表现,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真实的,她也会难堪,也会害怕。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她也觉得很难得,跟他一样的快慰。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馆里伏枕大哭了一场。十年孤独的郁积都发泄了出来。从奥里维死了以后,他始终是孤单的。对于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葛拉齐亚的信等于复活的呼声。温情!……他自以为早已放弃了,其实那是迫不得已。如今他才觉得多么需要温情,心中又积着多少的爱。

那是甜蜜的,圣洁的一晚……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藏,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干的题目。他弹着琴,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她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骄傲的人会变得这么谦卑。分别的时候,两人不声不响的握着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会相左的了。——外边下着雨,一点儿风都没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欢唱……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

“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白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

第二部

………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气,而物质生活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慌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

(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像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相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相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简直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

“你干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癫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像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脾气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为了他作着很大的牺牲,他根本没觉得;但归根结蒂,天性总是强于一切。并且葛拉齐亚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气;有一二次,为了表示独往独来,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过后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没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乐。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觉得这场友谊是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没有能结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误会,错处却也不像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这方面。便是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的时代,她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也许她肯把生命为他牺牲;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过共同生活吗?她明知道(当然不告诉克利斯朵夫)自己爱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旧像从前一样的爱着他,而那种爱的程度是她从来没爱过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体的神秘,自己觉得并不体面而瞒着心爱的人的,一则为了敬重他们,二则也为了觉得自己可怜……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纯粹的男人脾气,决不能猜到这些,但有时也会灵机一动,发觉最爱他的人其实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见一个人在世界上对谁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爱并不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没有什么牢骚。他被葛拉齐亚的和平的气息笼罩了,对什么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东西原来是你不能给的,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来面目不是已经很美很圣洁了吗?育公特,[1]我们应当爱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风韵,像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2]像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风骚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呢?是孳孳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像宿命一样。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做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像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傅雷译)
(选自《约翰·克利斯朵夫》,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作家简介】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法国作家。出生于涅夫勒省克拉姆西市。深受18世纪欧洲启蒙思想的影响,把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自由、平等、博爱视为永恒不变的真理,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他的小说代表作是《约翰·克利斯朵夫》(1904—1912)和《母与子》(1921—1933)。罗兰不仅是位小说家,还是一位杰出的传记作家,著名的《贝多芬传》(1903)、《米开朗琪罗传》(1906)、《托尔斯泰传》(1911)等,歌颂艺术家们与庸俗的社会和腐朽的文艺进行斗争的坚强毅力,宣扬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的英雄主义精神。1915年以“他的文学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绘各种不同类型人物时所具有的同情和对真理的热爱”而获诺贝尔文学奖。

【作品导读】

《约翰·克利斯朵夫》共4部10卷,是一部史诗性的“长河小说”,采用交响乐四个乐章的结构表现主人公心灵发展的不同阶段。小说体现了作家前半生的思想探索和艺术追求,表现了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独特的艺术风格,高尔基称它是一部“长篇叙事诗”。第1部表现主人公少年时代感官与感情的觉醒,包括其音乐的天赋,以及对生活的苦涩和社会的不公的体验。第2部以“反抗”为主调。青年克利斯朵夫横冲直撞地冲击当时德法两国社会与艺术的谎言,受到庸俗虚伪的艺术界的围攻、诋毁,几乎无处容身(节选的第一片段)。第3部在温和恬静的气氛中咏叹友谊与爱情的悲歌。法国青年奥里维的友谊与意大利少女葛拉齐亚的爱情让克利斯朵夫体会到一颗伟大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孤独的。第4部,晚年的克利斯朵夫经历过内心的急风暴雨,对理想的热烈追求转为寻觅内心的宁静和谐。音乐作品的演出获得成功,名誉接踵而至,他逐渐获得精神的安宁,陶醉在与青年时代曾为他心碎的女友葛拉齐亚的爱情中(节选的第二片段),完成了反抗—失败—妥协的人生三部曲。

小说主人公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位“贝多芬式的英雄”,经历了由苦难走向欢乐、由斗争走向胜利的心路历程,具有伟大的心灵。他把贝多芬“音乐家应该从刚毅的心灵中打出火花来”的艺术信念作为一生不懈的追求,坚强地面对一切磨难、挫折。强烈的反抗精神和为实现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气概是他性格的突出特点。

主人公的家乡位于德法边境,从小受到德法两种文化的熏陶。他的父亲一心想出人头地,却始终只能当一个被贵族社会轻贱的乐师,母亲出身寒微,疼爱他的舅舅是个小商贩,这种社会地位很早就在主人公的心里播下了平民意识的种子。克利斯朵夫最后终于成为知名的音乐家,但他的奋斗充满了艰辛与坎坷,他需要战胜社会的歧视、文化的偏见,也需要战胜自身的弱点。他纯真自然的品格与德国贵族的傲慢和法国资产阶级的伪善格格不入,这些不仅给他的生活造成困难和挫折,而且使他作为生命自然流露的音乐作品也往往遭到非难。节选的第一片段就充分表达了这一点。

作为具有“伟大的心灵”的主人公,其英雄本色不仅仅表现在经过奋斗终于使自己成为“知名音乐家”;更重要的是主人公的奋斗所代表的一种精神感召力。在经过了生命过程中种种的争斗、反抗、拼搏之后,心灵的归依在哪里?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心灵的描写告诉读者:伟大的心灵,作为最终表现,必然是一种至高的、悠远和谐的精神境界。小说的成功还在于作者告诉我们:伟大的心不能离开身体的力量,不能离开生命的力量。在主人公身上,我们看到,伟大的心与生命的力是浑然一体的。

小说呈现出音乐性的心理结构,“不以故事为程序而以感情为程序”,“以气氛与调性来做结合作品的原则”,表现克利斯朵夫“伟大的心灵”的发展历程以及“内心和外界的真实斗争”,使小说成为“一种情操的自由苞放”(罗曼·罗兰语)。小说大量采用内心独白、自我对话、梦境联想、抒情性插笔以及象征手法表现主人公丰富而奔腾的内心世界,以展示他一生精神探索的曲折历程。这里节选的两个片段都体现了这一特点,如克利斯朵夫因为音乐作品被丑化而心绪狂乱地在郊外荒地漫无目的地行走时的心理描写,收到葛拉齐亚来信后感激涕零,心中长久郁积的孤独感的发泄,以及最后带有妥协色彩的对葛拉齐亚性格的理解与接受。

(鹭江大学 许振福)

[1] 《育公特》一名《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画的有名的女像,鉴赏家均谓画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谜。

[2] 柏恒·琼斯为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作品带有象征、神秘、感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