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绝第一
五言绝句是绝句体裁中最早出现和定型的文体,一直到盛唐前期,它的创作数量及重要程度都要高于七言绝句。从盛唐开始,五绝的数量要少于七绝,至中唐,五、七绝间的主客关系真正易位。后来经过晚唐诗人的进一步发展,五绝的地位一落千丈,完全让位于七绝。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学者,对五绝的研究和品评要远远少于七绝,故而也乏人来搞一个五绝的压卷之评,更不要说激烈的论争了。至今有记载的唯有清人朱之荆在《增订唐诗摘抄》里,评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为唐人五言绝句的“第一首”。当代学者王兆鹏给唐诗名篇作了一个定量分析,从历代有代表性的唐诗选本、评点资料和当代唐诗研究论文等三个方面的数据进行统计并加权计算,排列出唐诗百首名篇的排行榜,从这百首名篇中单抽出五绝来,则排第一位的也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五绝以王之涣《登鹳雀楼》为冠,当是毫无疑义的。而七绝压卷也是王之涣的作品《凉州词》。王之涣仅有六首诗存世,却有两首分别为七绝和五绝的压卷之作,这固然令人震惊,但也值得玩味。因为在唐诗的艺术领域,公认的成就最高的两位大家是李白和杜甫,其中李白更工于绝句,杜甫则长于律诗。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说:“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王少伯次之。”认为盛唐绝句艺术,李白排第一,王少伯即王昌龄排第二。胡应麟在《诗薮》中也说:“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气运,集长舍短,足为大家。”认为七绝以李白和江宁即王昌龄为最高,接下来依次排到王维、岑参、高适、韩翃、李益等人。连韩翃、李益都出来了,也没有王之涣。叶燮《原诗》云:“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而五绝中,胡应麟最为看重王维与李白,认为“五言绝二途,摩诘之幽玄,太白之超逸”。还说:“太白……独绝句超然,自得冠绝古今。”又说“太白五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所以在公认的绝句高手中,七绝推李白、王昌龄,五绝则举李白和王维。但王之涣作为“小家”,却以两首单曲两度荣登唐诗金曲排行榜榜首,其中原因值得玩味。
五绝在王兆鹏定量分析出的百首名篇中共占十首,另外九首按排序分别为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李白《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祖咏《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我们就根据这些诗作,来分析一下五言绝句的艺术特点。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二十认为,绝句贵在“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元代杨载在其《诗法家数》中说,五绝以“句绝意不绝”为要。五绝在唐诗所有体裁中,字数是最少的,仅有二十字,“言微”“语浅”是难以避免的,所以怎样以小见大,在短小的篇幅中现出“远旨”和“不绝”之“意”,当是五绝的艺术追求。周啸天在《唐绝句史》中也说:“恰恰因为篇幅的短小,才使得绝句作者更须在概括凝练,在艺术典型性——对诗歌来说即意境的深化——方面作更大的努力,以求小中见大,计一当十。”著名词学家夏承焘也把绝句的审美个性概括为三个字:常、藏、长。其中“长”就是韵味悠长,留有想象的余地。可见古今学者在五绝的艺术特性上,都不约而同地概括为意旨的深远和意境的悠长。事实上,有时两者难以得兼,只需在其中一方面出彩,便可成为名篇了。以王兆鹏百首名篇中的这十首五绝为例,可发现它们也是有的胜于含有“远旨”,有的则强在意蕴无穷。
(一)高远之旨
王之涣《登鹳雀楼》可谓旨义高远的典型代表。沈德潜《唐诗别裁》评其为“四语皆对,读来不嫌其排,骨高故也。”李瑛在《诗法易简录》中称其“格力尤臻绝顶”。这里的骨和格力,均是从立意而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前两句写出了景象的壮丽和雄浑,将落日、群山、黄河、大海这万里江山缩于咫尺笔下,给千载之后的我们铺设了辽远、宽广的画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后两句把诗篇推引入更高的境界,向读者展示了更大的视野。欲望远须登高,每一步的登临都会带来不一样的体验,艰辛的付出会有美好的收获,写出了生活中永恒的真理。与之相较,唐代畅当也有一首同题诗:“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这首诗也属于描写鹳雀楼风光的上乘之作,前二句写楼高以寄怀,后两句写景象以抒情。宋人沈括称赞这首诗和王之涣的诗都“能状其景”,都写出了景象的雄浑、壮观,但畅当的《登鹳雀楼》仅满足于“高出世尘间”的高高在上的感觉,和王之涣的不满足于当下,寄望于更上一层楼的积极进取的观念,在旨义高远上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如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清代吴烶《唐诗选胜直解》评:“言浅意深,人所不能道”。其“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两句,将敬亭山看作了自己的投射,为其赋予了人格化的属性。体现了人与自然相互抚慰、永不相弃的天人一体的中国传统观念。所以钱钟书在《谈中国诗》一文中认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是“公认为洋溢着中国特具情调”的诗作之一。
反例如王勃的《江亭夜月送人二首》其一:“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沈德潜认为此诗“意虽未深,却为正声之始”,虽然主要目的是赞扬这首诗为五绝体制的正声,但“意虽未深”四字,却不无遗憾地指出了此诗在立意上的局限,情感不脱送别之属,且除却悲哀之外,再无其他更深层次的感慨。
(二)不绝之意
意境深远,意脉悠长,句绝而意不绝,这是五绝名篇里常能看到的艺术化境。王维的五绝即以意境的幽深静谧、余音悠远见长。其《鸟鸣涧》《鹿柴》等山水五绝在整体上呈现出洞彻清明的意境,具有空灵幽远的风格。《鸟鸣涧》以花落、月出、鸟鸣,这些动的景物,更加突出了春涧的幽静。虽极写春山的静谧,但整个意境并不幽冷空寂,素月的清辉、桂花的芬芳、山鸟的啼鸣,都带有春的气息和夜的安恬。《鹿柴》一二句是以有声反衬空寂,三四句是以光亮反衬幽暗,带有冷寂清幽的色彩。每一首所传达的意境,并不随着诗篇的终结而结束,反而将读者长久的带入其中,令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唐诗若缺少王维,雄浑、阔大、壮丽、瑰丽、沉郁、顿挫、清丽、浪漫等诸多评价都可以有,但独缺一个幽字,至王维山水诗一出,清幽静谧的意境算是补齐了。
李白的《玉阶怨》虽未名列上述十首五绝,但也是一篇意境婉转,余韵如缕的佳作。诗云:“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呆呆的独立于玉阶之上,以致冰凉的露水浸湿罗袜;可见夜色之浓,伫待之久,怨情之深。夜凉露重,罗袜知寒,不必写人而已见罗袜主人的幽怨如诉。这么晚了,看来等待的人是不会来了,于是放下帘子准备就寝。可就在放帘子的瞬间,看到了玲珑秋月,不禁再次发呆出神。这次的发呆又会持续多久呢?二十言已毕,但留下的幽怨之情却已溢出诗外。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称其“不言怨而怨自深矣”。这是背面敷粉的写法,不正面写怨,却以呆立玉阶和呆看月亮这不知不觉的两次发呆,写出了无限幽怨。对比下南朝诗人谢朓的《玉阶怨》:“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同样写宫人望幸,谢朓便过于写实了,直接出现“思君”的字眼,言尽自然意也尽。而李白却只是让他的主人公一味发呆,思也好,怨也好,只字不提,但从玉阶伫立到抬头望月,不管做什么全是心不在焉,幽怨之情反而溢于言表。
[1] 参见王兆鹏、孙凯云:《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