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鬼市
有一个梦我总也做不完,绵延多年,我好多回地走进去:一条背街的巷子,一家不起眼的门面,进去一看,呀,好多小人书。我从小就到处寻觅的,《说唐》的各种异本罕本,就在那一排排用橡皮筋兜着的木架子上。我取下来翻看,一页页,绘写得栩栩如生,比醒时看得还真切。——看完了,我就醒了,可惜又是梦,我差点就把那书买到手了。待到天明才明白,夜来看到的那许多画幅,其实是我自己臆想中的创作,在白天我可不具备如此的想象力。
我怅然于它只是梦。仿佛冯骥才笔下的鬼市:“天没睁眼,地没睁眼,鬼市上的人都把眼珠子睁得贼亮……那些绕来绕去绕回来的羊肠子道儿上,天天天亮前摆鬼市。”天明即散。大冯那里好像有一切的老版连环画,他自己说的。他倒是连环画收藏的一座重镇。
陪伴我长大的小人书,在我家的书柜里曾经堆积如山,如今所剩无几了。有的是早就没了的,别人找我大批量地借,借了不还,我不好意思追讨。后来我离家上班,我妈退休后闲着没事,拿我的小人书出去练摊儿。——妈妈,我小时候,这些书你一本本地讲给我听,你都忘了么?可是我又说不得,我自己早年散出去的书还少吗?我在借我书的人家里看到我的书,那人说句:“这书是你的呢。”我都不拿走,我还能怨谁?
那些书一定还在世上。我的可能已经不在,但它们的姊妹兄弟,当年按同一套模版印出来的,肯定还在,不分你我。我在上海碰到有人晚上出来摆摊卖他家里的小人书的。我也在天津的文化街淘过,还专程跑到杨柳青画社,扛回了几卷贺友直、王叔晖的大画册。最让我憾恨的是这桩:我曾在一家店子看到有贺友直的《山乡巨变》重印本,还价不成,铺子正要打烊,不多说就收了摊,后来就没卖的了。
有一个夜晚,我无意间撞进一个连环画网站。我是见事太迟,怎么早没想到上网去搜?你想要的任何东西,网上都有。仿佛“芝麻”洞开了大门,我想到一本搜一本,直看到月过中天。出门望月,月朗风清——这回我不是做梦呢?
它们都还在,我放心了。于是不着急,过一阵子再去,结果“芝麻”又关门了:网站改成了付费的。我对网络的未知深浅,正如我对交通的不能掌握,前者不敢贸入,后者倒可以探索。我还是到物质世界去找寻连环画吧。
武汉的连环画市场在汉口崇仁路。不会走路不要紧,网络会帮助我这种人,输入我的所在地、目的地,立即就有一条红线在地图上劈出一条路来,最正确最便捷的。顺路可以看看武汉三镇的格局,我在其间呆了十来年都没形成个概念,像个外地人。崇仁路将成为我的经常出没之处。我要找的小人书,不外三种:
一、我从前有过的,或是小时候看过的;
二、画功精湛,堪为吾师的;
三、有情趣,有意思的。
崇仁路确是小人书的集中营。每一本看着都像是我家的,翻开看,不是,同样的书有好多本,码成一长摞。我的书没有流落到这里。流落到这里的书都要卖个好价钱。
上个月下旬,我跑去崇仁路赶集,第七届全国连环画交流会在那里举行。去时已是第三日,我在人家淘剩的摊子上淘,也碰着了好些我心上想着的书。我家里从前的老书好些都给我买回来了,除了叫价太贵的,我就在那摊子上把它看一遍。也买着了不少好货:刘继卣的《东郭先生》、张令涛、胡若佛的《小谢》、卢延光的《长生殿》、高燕的《贵妇还乡》。
有一个摊子上有本《墨子攻宋》,王叔晖的。旧,他要二十元。我说五元,他不肯。
“八元!八元给你,我要赶火车了。”我后来又从他那儿经过时,他冲我喊。
“五元,五元我就要。”
最终他没卖,我也没买,他赶火车去了。这个倒不要紧,王叔晖的连环画要买《杨门女将》、《西厢记》。
有一家店面就是本地的。我方在看,邻人就去把老板找来了。他正在吃饭,胖,戴副眼镜。近十月的天气了,他还打个赤膊。
“这一个抽屉是一块的,这一个抽屉是两块的,本来是这样,但是他们给我翻乱了。你找好了给我看一下,高不过两块,低不过一块,反正我不会瞎要。”这老板的脾性、声口都可以做武汉人的标本。
我让他去吃饭,我找好了两本文革版的书拿给他看。付钱时我说:“因为我家里从前有这本书……”
“是的,蛮怀旧。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有这个市场。上次有个人,他连书的名字都不晓得,就跟我说了个大概内容,我给他把那本书找出来了。你刚才说的书我有,但是现在找不出来,等我翻出来了放着,你下回再来。”
若干宝贝,已尽入我囊中。正要大笑拂衣归去,忽然想起一事,就问起《山乡巨变》。我找她买了几本旧《连环画报》的女人说:“咦,你先在我这里坐着翻画报的时候,你旁边就有个人在卖《山乡巨变》哪,你怎么没看一眼?”
咳。我偏偏错过了他。在这市场里逛了半日,饿得胃也扁了,蹲得眼前金星直冒,也该回去了。隔几日,翻报纸,得知武昌的另一家古玩市场马上又要开交易会,我又跑去赶场。这里主要是做古玩生意的,连环画的门面没开几家。有一家开着,卖的都是各种连环画的重印本。
刘继卣的《朝阳沟》,一看就要了。我有贺友直的《朝阳沟》画册,可以做个对照。
“刘继卣的是人美版的,贺友直的是上美版的。”老板说。
“《山乡巨变》呢?”
“《山乡巨变》卖完了。进了二十套,一下就完了。我再去订货。”
我留了电话给他。架上有一本《草原烽火》,我若有所动地取下来——长袍、奴隶、血衣,它们逼近我记忆尽头的一本书。我看它时不超过三岁。那书没头没尾,而且每一页都给我撕成了三两截,幼年的我看不懂,只留下了关于血衣的恐怖记忆。几个模糊的情节大致找到了,但直到我看到书中一个地主小妾的微笑的脸,我才完全肯定:这就是那本书!
但我没有买下它。它属于我意识初开、蒙昧混沌之处的一个神秘,我不想完全破解它。
2007.10.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