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画鸭
我是登高把这本《放鸭记》找出来的。巴掌大块店面,不值钱的小人书摞在门口书架上,店主认为值钱的,就码在店内架子的高处,一直顶到天花板。他自己坐的那把椅子垫张报纸给人踩上去瞧,我觉得他应该备把70年代的梯子,因为旧木头梯子跟小人书更般配,是一路货。
怕书抽多了塌架,我站在高处也只能有节制地看,抽一本看一本,或凭书脊判断。《放鸭记》,这个“鸭”字估计有戏。随便翻开一页,一望无际的稻田,随着小路蜿蜒,小路的另一面的轮廓,是由沿途的树来划清的,树也由近及远,蜿蜒而去。旁边还有道水渠,一台拖拉机正要横插过来。这本书我要了。
“20元。”店主说。他翻开一大本连环画收藏指南给我看几本文革版小人书的指导价:30~40元。
“那是那一本,不是这一本。”我说。
“我这本还好些。这鸭子,画得几好哟!”他自己翻开书欣赏了一阵。许多幅画面上,都有十几二十多只的鸭,姿态各异。如果以数量算,卖20元也不多。
“10元。”
“好吧。”也许不是他好说话,是他刚才大开口。
我也喜滋滋地拿着书走了。这本书让我目力丰盛,仓廪充实。它的每一幅图上的景物,都是我喜欢的,构图也极其合我心意,就好像是我自己用相机取的景。要是这画家跟我认识,我俩绝对说得来,因为我们的审美眼光是如此相似。
但这本书并不是一个人画的。绘者署名是“海门县文化馆”,“文革”期间常有这样集体创作的连环画作。我从不知合作画画是怎么回事,怎样分工的?人物应该是同一个人画,否则难以做到一致,然后,可能由一个人决定构图,同时画出构图中的景物。这本书的景物绘写可谓幼细,光是树就画了好多种,而且每一片树叶子都完整地画出了,甚至不知名的野草也用工笔。还有庄稼,以及各种蔬菜的叶、藤、果、秧,无不繁密茂盛。繁密处繁密,留白处也留白,树叶的空隙里点缀一只跑过的鸡,或者下一幅将要出现的人的伏笔,这样就出来了空间的层次感。
是不是有一个人专司画鸭呢?鸭不算特别难画,难的是如何铺排这许多只鸭。汪曾祺在《鸡鸭名家》里说,每只鸡都不同,而鸭都是一个样子的。真的是这样,世上的鸭都是麻花色、神气憨拙、摇摇摆摆走路的。可你不能把一样的鸭子画成一个样。画面上线条光滑饱满的鸭,显然是天天在水里养得溜光水滑的:“向阳渠里散游着斑斑驳驳的鸭子,有的在扎猛子找螺蛳吃,有的扑着渠水追逐柳条上的蚂蚱,有的抖着翅膀在撒欢。”就算依样画出种种情状来也要当心,可能个个鸭子生动,整幅群鸭图却呆板了。须得动静结合、疏密有致、主次分明,既要有出格的鸭子,也要有规矩的鸭子,听你调度。有时候群鸭也可以姿态划一——在它们列队走路的时候,此时,就必须要安排一只不听话的鸭,偷跑出队伍去吃点什么。
《放鸭记》,刘本夫、褚言德原著,海门县文化馆绘,江苏人民出版社1975年4月第1版。
怎样才能画好鸭呢?就像王冕画荷花一样吧:坐在河边,观察它。鸭群来了。它们在水上走得那样平稳,涟漪在它们身后分出一道平静的水路。看到前方有什么物事,鸭会习惯性地伸长脖子,先于它的身体去探询,伸长的脖子,线条仍是光润的。水面上静止的鸭,往往回头在用嘴巴整理翅膀。兴奋的鸭,立起身来扑腾;纵情的鸭,把头扎进水里;一时撒欢跑上岸的鸭,必定高举双翅,撒开了两腿飞跑。——看得多了,笔下自然流泻,大概其实不必笨拙地设计,画面该如何安排。
真是舍得工夫。方寸大的一幅画,费多少工呀,而说起来,一幅就只算一幅,并不多记工分的。画家连个名字也没落,估计稿酬也只是个意思,另外给几本样书。画的人,现在老了,偶尔戴上老花镜,找出已经没人看了的、自己藏了几十年的小人书来看看,这是我年轻的时候,画的鸭……
2007.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