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守恒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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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

深夜时分,尼科利斯克城刮起了强劲的风。这是南方的季风,温暖而又湿润。三月末在本地这个接近极圈的北纬地带,这样的天气是极为罕见的。傍晚时分城郊地区就开始起风了:一阵阵风击打在迎风行走的路人的脸上,让他们简直透不过气来;风儿争先恐后地驱赶着空啤酒罐在公园的林荫道上叮呤当啷地响着;风儿撕扯着,铆着劲儿地要把海报从剧院的广告柱上扽下来;阵阵的穿堂风犹如大扫把,扬起中央广场积雪融化的柏油路上刺人的冰粒,把它们撒在石座已经剥落的马克思铁像上。

半个夜晚的时间,风密集地向城市袭来——紧紧地,仿佛几乎不曾间断的洪流。它已经不是在玩耍和淘气,而是无情地折断了树木细弱的枝条,一些老朽的枯木干脆就吹倒在地上;刮得屋檐喀喇作响,从某处房顶扯下那些搭建不稳的铁皮和石棉瓦;在一群典型的五层楼布局的迷宫中绝望地窜来跳去,呼啸着,咆哮着,甚至钻入城里唯一的地下通道——仿佛在四处搜寻着猎物。

其中一栋楼房檐下的排水管经不住强风的冲击,突然歪倒,砸向近旁阳台的玻璃框上。玻璃咣当一声碎了: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稀里哗啦地向四下散落。这一声轰隆巨响,犹如路上的颠簸,惊醒了玛丽娜。她抬起了头。透过窗帘和窗纱,昏蓝的窗外,什么东西哐啷一声掉了下去,发出碎裂的声音。由于恐怖的回声,玛丽娜已经听不太清这些响动。她瞟了一眼谢尔盖:他侧身面墙睡着,看不见他的脸。

玛丽娜试图想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搅醒的梦,却一时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风在窗外呜呜地咆哮着,紧接着又听到玻璃的碎裂声。玛丽娜浑身瑟缩着,翻身从床上下来,快步去莲卡的房间,生怕她的小窗户没关,风会吓到女儿,或者把她吹着凉了。

孩子的房间朝向楼房的另一面:院子,在这里风似乎柔和了些,虽然昏黄的街灯下院中白杨树的枝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摇曳着,但风声听起来飘渺而温存。玛丽娜的心头涌上一种罕有的愿望:画十字为自己祝福,为女儿祝福。女儿看来睡得很香:发出轻微的鼾声,也没有蹬掉被子。不过玛丽娜没有贴身的十字架,在房间的角落里也没有供奉任何圣像。“该挂一个。莲卡是受过洗的。圣像和十字架搁在什么地儿了。该找出来。现在每个人都戴,都挂,每个人又都开始信了”,飘过这个念头,她走出了房间。

回到床上,玛丽娜眯起双眼,想尽快入睡,可是不由自主地凝神谛听着窗外吼叫嘈杂的风声,怎么也赶不走心里的担忧:“撞了玻璃?什么东西撞的?啊,对了!是燕子!它也撞过玻璃。那也是春天时候的事……”

一只燕子,也许是觅食,也许是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犹如一道黑色闪电穿过开着的一扇窗飞进了房间。独自在家的玛丽娜,当时还是五年级的小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燕子吓得大叫起来,出于恐惧紧紧地偎在炉子旁边,而她的尖叫声可能也吓到了燕子。

那只燕子,围着屋子乱飞,看来,它也明白了:无意中飞进了牢笼,它向着有光亮的小窗猛冲过去,不过却不是它飞进来的那扇,而是紧闭的那一扇。“往那儿飞,往那儿,旁边儿的那个”,玛丽娜不停地低声说着,怯生生地用手向燕子指着窗户。可是那只燕子,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遇到了透明的阻碍,更是乱了手脚,它向房顶深处猛冲,在那里攒足了力气,全力加速向玻璃撞去,为自己开辟自由……

玛丽娜甚至听到了鸟儿骨头折断时发出的脆响。燕子翻身落在窗台上,摊散着折裂的翅膀。它还挣扎了片刻,全身颤抖着,竖起小凤头,不停地喘息着。它漆黑的双眼放出疯狂的光,双翅抽搐着,不停地抖动着。很快它就断气了。屋子里甚至都变得格外地安静。对于这只小鸟荒诞不经的死亡,玛丽娜深感内疚,所以迟迟不敢走到小鸟近前。

按照迷信的说法,有鸟飞进家里会带来不幸,玛丽娜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这些。不过兆头应验了。几周之后妈妈去世了,很突然,好像是因为一场普通的传染病,流行感冒,起初根本就没当回事儿。只是后来过了很久,玛丽娜才把自己的孤儿命运,和那只在他们家里迷了路又没有找到通往自由归程而自戕的那只鸟联系起来。

“老天啊,这风声呜呜地真瘆人!好像在召唤着不幸。”她重又猛地睁开眼。四周黑魆魆的,风狂吼着。

“谢廖沙!谢尔盖!”她轻声地呼唤着丈夫。可是,她的声音太轻,他并没有被唤醒,甚至当她从后面抱着他,把脸埋进他的后背,他也没有醒。

夜里的风不单在城里耍混,还制造了异常情况:它把城南受潮而膨胀的巨大的乌云驱赶在一处,清早这些乌云用前所未有的暴雨对地面发动了猛攻。就这样开始了三天的世界末日。尼科利斯克城发生了各种事故:扯坏的断流的高压电线、呛水的电话电缆井、损毁的供暖系统。伴随着雨流和凌汛,城市还淹没在闲言碎语和悲惨的报道中:

《飓风和暴雨导致百余座民房受灾……》

“哇塞!这让人想起《圣经》里的洪水。上帝给有罪的人们降下了兆头。”

“温室效应。无处可逃。大约还要二百年左右——我们北极地区将是全世界的救星。”

“暴雨几乎融化了地面所有的积雪。在老城区半数的街道都遭受了冲刷。水往下坡方向,往河流的方向冲刷。”

“据说,郊区的一位农妇在自家的床上被淹死了。瞧,水位涨成什么样了!”

“收音机一直在广播找人,查出缺了三个,全部来自于老城区。”

尼科利斯克没费神地就被分为旧城和新城两个区域。分离它的是乌鲁扎河。在缓坡的河岸那边,那里的房屋几乎一色儿都是平房,房顶通着烟囱的木屋,连着柴棚、板棚,甚至牲口圈,这片儿是老城区。而在河的对岸,地势陡峭的那边,房屋都是楼房,由石块和水泥搭建而成;在新区,聚集着尼科利斯克的主要人口,坐落着城市的政治、工业和文化中心。

水灾给老城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飓风尚未停息,天空中残存的雨滴又飘洒向大地,康德拉托夫家里就来了一位河对岸的客人——筋疲力尽而又灰头土脸的瓦莲京娜,她是玛丽娜的姐姐。她绝望地开口说道:要知道,我们差不多被席卷一空。屋子里的水没过了脚踝。风掀走了房顶的石棉板,接着——倾盆大雨。装满衣服的衣柜也湿透了。刚把水从屋里清出去,地窖的水还是满的。我真害怕:地基可别毁了。那房子,可以说是咱们的祖辈儿建的。

玛丽娜张着嘴,听着姐姐的讲述。她惊恐地嘎巴着嘴跟着重复某些词,想不到讲述的居然是祖屋,那座圆木垒成的两间房,小的时候觉得又宽绰又结实。

“不过我到你这儿来是为别的事,”瓦莲京娜说完微微一笑,“我是给你送疗养证的。在南方,海边。说实话,现如今那儿确实不能下海泡澡,但是有温泉,还有泥疗。我这张疗养证是通过社保搞到的。我跟你说过这事儿,他们早就答应我的。现在你去吧。我跟单位的领导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他们不反对。去度假的行程单我们都交了钱,拿到手了。你在建设局的铁路工作,连票钱都不用花。

玛丽娜又听得目瞪口呆。本来说的是不堪想象的祖屋,突然又说到了海边和那桩古怪的事。

“我奔哪儿?瓦丽(瓦莲京娜的昵称)?去这样的地方都得早作打算才成。”

“去吧!这年头这种事儿过了这个村儿还有那个店儿吗?你一直都梦想去海边,喏,这不就成真了。”

“不行,瓦丽,我不能去。莲卡怎么办?她这学期老师勉强让她及格。谢尔盖呢?他们厂子里正在大面积裁员。工资已经一个月没发了。我们领导可能会犯倔不给假。”面对姐姐的好意,玛丽娜举出了一堆理由,可是她的声音出卖了她的举棋不定。诱惑的萌芽迅速地破土而出。

第二天,更确切地说,第二夜,玛丽娜对自己的丈夫极尽热烈和温存。她吻他,疯狂而又贪婪——想要让丈夫得到自己的爱抚到“吃不了还能兜着走”的地步,同时也想自己享受个够乃至比他还多。这一夜过得颠鸾倒凤,犹如新婚燕尔,缠绵悱恻,陶醉销魂,直到凌晨三点多……只是在内心深处,在心底里,玛丽娜又为真相感到懊恼:她这样热情并不完全出于爱,而是有些偿还的成分:她觉得自己有愧于谢尔盖,她要用多情来弥补这次意外幸运的启程带来的罪过。去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