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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高加索,到黑海疗养院,不得不倒车,经停莫斯科。
首都把玛丽娜拖进了形态各异、平凡无奇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溅满了春天湿泥的车流把她都惊呆了,首都到处都吹拂着异乡的气息。“这儿可不是尼科利斯克!乱踩乱踏也没人看得见……”,玛丽娜小心翼翼地朝四下张望着。面对着簇新、耀眼的西式楼房的正门,她心里暗想:“怎么着,这儿每个街角都有银行吗?”护板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广告,雅罗斯拉夫车站里浑身散发着臭气的无业游民:都是些年龄不清不楚的乡下农夫和农妇,衣着破烂,脸上带着瘀伤,地下通道里一个小叫花子,一看就不是俄罗斯人,黝黑的面孔,厚着脸皮,拦腰揪住风衣的下摆,伸出脏兮兮的手,嘴里乞求着:“行行好!行行好!”地铁里乘客的面孔都那么苍白:“几乎都是些没有梳洗过的人。女人都穿着长裤,也不化妆,边走边吸着烟。似乎所有的人都没洗过头”;橱窗里名酒集会,女式内衣、食品遍布各处——国泰与民安的幻象,路上的煤渣和拥挤……玛丽娜打算去红场看看,学生时代她曾在那里留过影,背景是宏伟壮丽的墙壁和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的穹顶。可是红场今天禁行。身穿黑色工作服的警卫面部阴郁,眼睛望着别处,嘟哝了一句:“今天不开!”玛丽娜不敬地瞥了一眼救世主钟楼,一群乌鸦在楼顶盘旋。随后她走向了古姆商场。各个商品部充斥的外国货和货品的天价令她震惊不已,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个令人厌烦的异邦国度……在汽车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中,她穿过了剧院广场,大剧院旁的喷泉已经钉上胶合板,她站在喷泉旁吃了个冰激凌:华芙筒的巧克力球。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未能成行,虽然她从前也曾做过多次打算。在库尔斯克火车站饱受了几个小时的折磨之后,火车刚一放行,她就兴高采烈地坐了上去。
包厢里的旅伴是一对儿亚美尼亚夫妻,在顿河畔罗斯托夫站下了车,留下玛丽娜孤零零一个人。整座车厢的旅客也寥寥无几了,其中的一位如画般猛扑入眼帘。他个头儿不小,块头儿挺大,大脑瓜,秃顶,蓄着说不清什么颜色、近似于褐灰色的胡须,胡子很宽广,却稀稀拉拉的,像一把破扫帚。他时不时地抚摸着头部,手从脑门捋向脖颈,顺路压平鬓角和后脑勺上几绺稀疏的头发,然后用手掌顺着唇髭向下整理胡须,手刚拿开,胡子又四处扎煞开来。从他那画中人般的外貌,那硕大的脸庞,可以捕捉到几分狮子般的、贵族的气质:稍微有些发扁的肉乎乎的鼻子,一双大眼睛:坦诚直爽,还有滑稽含笑的双唇。途中玛丽娜曾多次在车厢的过道里遇到他,但是他们初次交谈却是在列车驶离图阿普谢之后才开始的。
“大海!”玛丽娜高喊道,当列车往左驶向海滨,进入港口城市的郊区,那片广阔的湛蓝便跃入了眼帘。“大海!”她重又喊道,不过音调低了下来,害羞地回身看了一眼秃头大胡子的“狮子”,他也站在过道里。
他冲她微微一笑,走到近前,语气中充满了垂爱:“孩子,绝不会是第一次见到海吧?”
玛丽娜暗笑:“你真行,叫我‘孩子’?”她想说,自己已经有了女儿——都是中学生了。不过这位“大叔”看起来还是很有礼貌的,用刺刀迎候他似乎不太合适。
“从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还在画上见过。我自己也画过大海,有段时间我在艺术工作室学习过。
大海真的令人神魂颠倒,茫茫的海面苍然无际。泡沫打着雪白的弯儿在轻缓的浪峰上戏耍,海浪消融在岸边的鹅卵石中。骇浪挟裹着波涛寻衅而来,拍打在防波堤和丁字坝上、码头的木桩上,激起一堆巨大的泡沫。身姿健硕的海鸥盘旋在海滨的上空。感觉远方那片激流暗涌的蔚蓝总是令人百看不厌。
个性独特的大胡子,名字也非同凡响:发音低沉而圆润:普罗科普。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卢欣。原来,他和玛丽娜在同一站下车:原来,他是受“新俄罗斯人——年轻的头儿”之邀,这位头儿在滨海有栋房子,请他到海边休养,顺便“琢磨琢磨”新的出版方案;原来,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到处都有“创作关系”。
“有段时间,孩子,”旅伴的语调中流露出些许的乡愁,“我在苏联最大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过,主管科普文艺部。啊!如果你知道,高加索的作者给我带来的是多么香醇的白兰地!中亚的作者带给我的皮囊酒!摩尔达维亚的马奶酒、卡尔瓦多斯酒,里加的香脂……,不过,我现在戒酒了,”他用手指了指右侧腹部,应该指的是肝脏,然后在胡子下面的喉咙处,打了个响指:“肝坏掉了,只得戒了。”
玛丽娜笑道:“不想再喝了?”她试图重复旅伴的手势,但是响指没打成。
“孩子,什么叫不想啊?甭提有多想啦!不过不行啊。在头儿的劝说下接受了酒瘾专家的治疗。酗酒,自然不是好事,可是没酒的生活又太乏味了。‘萨佩拉维’‘庚兹马拉乌里’‘茨崀达里’,单是酒名就蕴藏着无尽的灵感。现在生活压力巨大,简直跟判了刑似的!噢!已经晚点四十分钟,”他看了看表,“我们头儿可千万别走。富人可不喜欢等穷人。”
玛丽娜和邂逅的旅伴走出站台,来到站前广场,广场不大,有一座喷泉,在阳光下喷溅的水柱中沐浴着两尊海豚的雕像。玛丽娜四处张望一眼,有些惊呆了:暖融融的春意;玉兰树闪闪发亮的叶子;板栗树散发着芳香,四面伸展着枝条;棕榈树的躯干粗壮有力;疗养城郊外绿茸茸的群山绵延起伏,与蔚蓝的天空融成一片。草坪上嫩绿的春草清新怡人,长椅旁圆形的石砌花坛中紫色的雏菊花新鲜可人。
不远处,在条形遮阳伞下,摆着一家卖帽子的小摊。玛丽娜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买顶轻盈鲜艳的草帽的念头,她还从没戴过这样的帽子。她走到摊位前,仔细地挑拣起来,一时忘记了同行的旅伴。
“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孩子!”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喊道,“可以捎你一程。”他站在离玛丽娜几步开外的地方,敞开的出租车门旁。他的旁边站着他——那个“新俄罗斯人”,“头儿”。“请多关照:罗曼·瓦西里耶维奇·卡列特尼科夫。”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用高雅得有些做作的轻快口气做了介绍。
玛丽娜马上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被肩包带揉皱的风衣,捋了捋头发,好让对方不去注意她脚上那双有些陈旧的便鞋。又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漂亮些。
“我帮您提着包吧。”卡列特尼科夫说道。
“不用,干嘛呀,不必要。包很轻,我自己来……”玛丽娜不想让他把包拿到手里:包带像满是油污的草绳,皮包的品相:破旧磨损,上面沾着无法清除的斑渍。
在后排就座后,玛丽娜躲在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身旁,像只小老鼠,虽然她心里特别希望前排的那位乘客转过身来说说话,好打断这位话多的编辑。
“您要去的疗养院到了。”出租车司机停下了车。
“到了?”玛丽娜十分惊讶,也就五分钟左右的车程。
她别过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和卡列特尼科夫,道了谢,然后钻出了汽车。
“我还是把您固执的包送到吧。”卡列特尼科夫说着钻出汽车,跟在她的后面。
“真的不用。”玛丽娜微微一笑,可是为了延长和这个人的有趣的相识,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她把行李交到了这个男人的手中。
疗养院是一座白色的多层建筑,带有蓝色的敞廊,敞廊里安放着许多带有条纹的躺椅。通往疗养院的主楼,有一段不长的林荫道,一路上他们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只是两三句客套话(“旅途顺利吗?”“还好。”“人多吗?”“只有罗斯托夫那站人多。”“明白,不是季节……”),可是玛丽娜胸中开始嘀咕起来。
在前台接待处,她说道:
“谢谢您。您……您是真正的骑士。”
“我算什么骑士?只不过提个箱子而已……再会。”点头告别,挥手告别,卡列特尼科夫离开了。
“再会。”玛丽娜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就像初次品尝正宗的格鲁吉亚红酒“萨佩拉维”一样,有种滋味在心中徘徊不去,就像初次曚昽的醉意在脑海愉快温暖的波涛中轻轻地摇动着清醒的意识。
电梯把玛丽娜送到了八层。她踏进了宽敞的大厅,厅里有一面镜墙和几个角沙发,在巨大的窗下,摆着一排落地陶瓷装饰花盆,盆里的绿叶团团簇簇,像一块菜畦。她看了一眼花盆,随后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又瘦又小的灰不溜秋的风衣,已经褪了色,活结扣子松散开了,风衣从新婚时就开始穿了,并且和大衣一样,配的是绒布坠脚。一条过时的黑色长裙,直挺挺的,没有开襟,修女似的。那双便鞋,在众人面前真的是羞于展示。好在临行前去了趟理发店,做了自己喜欢的方角发型,把头发染成了和自己淡褐本色相配的浅栗色。
玛丽娜看着镜子里的映像,没想到心里突然乱糟糟的。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同意?耳边立刻回想起莲卡委屈的哭诉:“妈妈,你要走,却不带我。你自己去海边晒太阳,我们却在这儿挨冻……好吧,你走吧!我和爸爸在一起还更好呢!”送行的时候谢尔盖有些惘然若失:不是不满,而是沉默,时而漫不经心地微笑,时而神情专注:好像要惩罚什么,但是没有狠下心来,拖延着。
玛丽娜走到窗前,观望着她和卡列特尼科夫走过的那条林荫路。当然他早已离开,车子也早就开走了。“再会……应当回他一句:‘为什么?’”玛丽娜自娱自乐地想象着。
远处,在林荫路的后方,盼望已久的大海吸引了她的目光。
***
卡列特尼科夫的家离疗养院很近,还在路上,在出租车里,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带着轻薄淫邪的语调,话里有话地对罗曼说道:
“非常可爱的外省尤物。是不是呀,我的朋友?”
“您想追吗?”罗曼反问道。
“我哪儿配呀?!我都六十多岁了。可别忘了,朋友,多少升金色的水分通过我的肌体……不管怎么说,外省的女人没有失去自己的天真和自然。乡下妞儿从前那也是把老爷们搞得魂不守舍的。我敢打赌——你喜欢她。”
“也许。”
“明天我们打算去格鲁吉亚,是吧?要不格鲁吉亚之行暂时缓缓?或者,可以取消?”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狡黠地试探着口风。
“不。一切按计划进行。先去阿布哈兹,然后去阿扎利尤,再到巴统。”罗曼答道,但是在他的话语中却流露出对自己所言的几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