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元年

【經】元年春王正月。（《測義》夾）愚按：“春王正月”諸傳皆無定説，左氏以正月爲建子，是矣，而略于“春”字之義。何休氏以斗指東方爲春，是矣，而略于“正月”之文。《公羊》、《穀梁》皆無論焉，漢、唐諸儒則直以周孟春爲建子之月矣。廼宋諸儒始有三代改正朔不改時月之説，故程子謂《春秋》虛立“春”字于“正月”之上，以示行夏時之意。而胡氏遂因之，獨張洽氏引劉歆天統、地統、人統，洎陳寵三陽三正之説，謂月之建子，即以爲春，其理已明。迨近世諸先正改月政時之辯，其説遂定。趙汸氏曰：“月爲周月，則時亦周時，孔氏謂月改則春移是也，後於僖公五年春記‘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昭十七年夏六月記太史曰‘在此月也，日過分而未至’，春夏秋冬之制則循周正，分至啓閉之侯則仍夏時，其經書‘冬十月雨雪’、‘春正月無冰’及‘冬十月隕霜殺菽’之類，皆爲記災可知矣。然胡《傳》以爲夏時冠周月者，則疑建子非春，而孔子嘗欲行夏之時也。《陳寵傳》云：‘陽氣始萌，天以爲正，周以爲春。陽氣上通，地以爲正，殷以爲春。陽氣已至，天地已交，萬物皆正，人以爲正，夏以爲春。’三陽雖有微著，三正皆可言春，孰謂建子非春乎？乃若夫子答顔淵爲邦之問，則與作《春秋》事異，蓋《春秋》即當代之書以治當代之臣子，不當易周時以惑民聽，爲邦爲後王立法，故舉四時禮樂而酌其中，夫固各有攸當也。如使周不改時，則何必曰行夏之時？使夫子果欲用夏變周，則亦何以責諸侯之無王，議桓、文而斥吴、楚哉？”王守仁氏曰：“《春秋》書‘元年春王正月’，説者或以爲周雖建子而不改月，或以爲周改月而不改時，其最爲有據而爲世所宗者，則以夫子嘗欲行夏之時，故以夏時冠周月，蓋見諸行事之實也。噫！若世儒之論，是後世任情拂理者之爲，而謂聖人爲之耶？夫子嘗曰吾從周，又曰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仲尼有其德，無其位，而改周之正朔，是議禮制度自己出矣，其得爲從周乎？蓋爲是説者，以《伊訓》之書元祀十有二月，而證周之不改月，以《史記》之稱元年冬十月，而證周之不改時。夫商而改月，則《伊訓》必不書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時，則《史記》必不書曰元年冬十月；周不改月與時也，則《春秋》亦必不書曰春王正月。《春秋》而書曰春王正月，則其改月與時又何疑焉？或曰：如子之言，則冬可以爲春乎？曰何爲而不可！陽生於子而極於巳午，陰生於午而極於亥子，自一陽之復以極於六陽之乾，而爲春夏。自一陰之始以極於六陰之坤，而爲秋冬。武王、周公其論之審矣。”唐順之氏曰：“四時改易，冬不可以爲春之疑，但以夫子行夏之時一言證之足矣。夫時之一字非但指正朔月數言，必是指春夏秋冬四時言甚明。既有所謂夏之時，則必有所謂商之時、周之時矣。顔子問爲邦，夫子欲其行夏之時，則是當時所行未必是夏時也。未是夏時，非周之時而何？夏之時以建寅之月爲春，則周之時必是建子之月爲春矣。若周之時春亦建寅，無以異於夏時者，則又何以必曰行夏之時爲哉！”王元美：“或問：春王正月，夏時冠之歟？曰：否。此正朔天下之首政也，《春秋》以止亂也，而身亂之，其何以訓？”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評林》眉）朱熹：“《春秋》一發首，不書即位，君臣之事也；書仲子，夫婦之事也；書及邾盟，朋友之事也；書鄭伯克段，兄弟之事也。一開首人倫便盡在。”《日知録》：“《尚書》但稱王，《春秋》則曰天王，以别於當時楚、吴、徐、越僭王。”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測義》夾）林堯叟氏曰：“魯、宋、宿三國共爲盟，參盟之端見矣，憂參盟，故録其所從始。”（《評林》眉）王克：“左氏以仲子爲未死，或以二年下夫人子氏薨，以子氏爲仲子，因以爲此時仲子尚在耳。天下有人未死而先歸賵者乎？恐不然矣。”《日知録》：“惠公仲子者，惠公之母仲子也。文公九年冬，僖公成風者，僖公之母成風也。魯兩仲子，一孝公妾，一惠公妾也。”九月，及宋人盟於宿。（《評林》眉）程頤曰：“盟于宿，魯志也。”冬十有二月，祭伯來。（《評林》眉）孫復曰：“祭伯，天子卿，不稱使者，非天子之命，祭伯私來也，故曰‘祭伯來’以惡之也。”公子益師卒。（《評林》眉）孫復：“益師，孝公子，内大夫也。内大夫生死皆曰公子、公孫與氏，不以大夫目之者，惡世禄也。”

【傳】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測義》夾）愚按：《公羊》謂隱公之立，爲桓公立也。《穀梁》謂不書即位，將以讓桓也。説者因非左氏，以爲諸侯無攝。考《禮記》孔子云：“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世子未生而死，若生而弱，未能君也，則其娣姪之子次當立者爲攝主。”以此言之，隱公蓋攝主也，何得非左氏？（《左繡》眉）夏時冠月，紛紛注解。左氏只須著一“周”字，而意已無不足。其簡潔處，最不可及也。只以一字解斷，得力在前面預用伏筆。凡文之繁簡，全在用筆先後間辨之。（《左傳翼》）一“周”字可關聚訟之口，吴含章云：“按：《古書紀年》晉用夏正，知當時不奉周正者多，而魯則獨遵周制，故經曰王正，傳亦曰周正。”據古禮，諸侯不再娶，元妃殁，繼室爲最貴，則隱非嫡而嫡。桓母仲子，亦妾媵耳，何云子以母貴？安得謂公不當立，攝也，而非君？桓公弑兄，子孫托祥瑞以飾其罪。不知隱長而賢，義所當立，能成父志，而有讓桓之意，而桓弑之，罪更不容逭矣。仲子既爲魯夫人，《春秋》何以仍稱仲子，不稱夫人？一手掌耳，而有“爲魯夫人”四字在其中，豈非荒誕無稽之甚乎？諸侯女爲王后，爲諸侯元妃者，不知其幾，豈必盡有手文？孟子無手文，而爲魯元妃，仲子有手文，而不得爲魯元妃，則爲夫人不爲夫人，不在乎手文之有不有也。國君即位，年月俱不言“一”，而必稱元年正月者，董子謂其欲體元以居正是也。一年體元，則年年宜體元矣。一月居正，則月月宜居正矣。元年謹始，正月從王，王正建子，冬而非春，而冠“春”字於其上，蓋陽生於子，即是春也。特一陽初萌，生物之功未著，五行四時之序皆不得其正，故夫子欲行夏時，胡氏因之，遂有夏時冠周月之説。孔子未操製作之權，豈敢以夏變周，且時以作事，子月之事，而謂寅月行之，常差兩月，更屬乖舛，先儒辨之詳矣。王正即是周正，而《春秋》稱王不稱周者，周對夏殷而言，王對列國而言也。《春秋》魯史，國史所書，皆奉天王正朔，《公羊》所謂大一統也。故《春秋》書王，謂以周正紀魯史則可，以夏時冠周月則不可。即位有即位之禮，國君初立則行之，不行則不書。隱欲讓桓，不脩即位之禮，故謂之攝。仲子非夫人，桓公非正嫡，隱探父志而必欲立之，得毋成父之惡乎？曰非也。伯夷讓而孔子謂之求仁，隱公讓而《穀梁》不許爲蹈道乎？桓之不能爲叔齊，公所知也，至於行弑，則非公之所及料也。隱公之攝，非己不當立而攝，乃欲成父志，以國讓桓而攝也。《左繡》云：“要表隱公讓國之賢，須先見桓之不當立，今平平敘置，絶不著一低昂，只於隱公所生詳名分，於桓公所生詳符瑞，而兩君之是非了然言外。”不知左氏大旨，總見桓幼而隱攝，以明隱之非正嫡，故于元年不書即位，大書曰攝。其先經起義，於隱母則曰繼室，於桓母則曰爲魯夫人，惠公薨，雖不明言立桓爲太子，“是以隱公立而奉之”，則竟以桓爲當立矣。又況天王歸賵，不言賵諸侯之妾，而云豫兇事。於聲子之卒，則又著其所以不言薨、不言葬及稱君氏之故。隱夫人子氏薨，而以爲桓母。改葬惠公，則云太子少，意指尤昭然可見。蓋既名之爲攝，所見無往非攝，其厚自謙抑爲攝也，即與鄰和好亦爲攝。先公改葬不臨、大臣小斂不與，爲攝也，即動大衆、興大役，而國不用命，亦爲攝。國不可曠年無君，昭公爲意如所逐，猶書公在乾侯，安有赫赫南面臨御十一年，而謂之非君乎？《春秋》爲跡熄《詩》亡而作，係周不係魯，宜在東遷之始，乃托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不于惠而於隱者，所以冠隱于魯十一公之上，以正隱之爲君也。《春秋》大義，莫大乎定君臣之分，僖不可以躋閔，桓豈可以廢隱？隱正其爲君，而君臣之分定矣，而天下之大義明矣，此《春秋》托始於隱之權衡也。《春秋》既書王正，則二百四十二年必皆以子月爲歲首，如僖五年春，日南至，豈有寅月冬至之理？十年冬，大雨雪，惟戊月，故爲災。襄二十八年春，無冰，子月無冰，所以爲異。定元年十月，隕霜殺菽，若系亥月，隕霜何足異？菽已畢收，何霜之能殺？此人所能辨者。惟六月日食，則莊二十五年與文十五年，同爲正陽之月，豈可忽巳忽未而異之？定元年城成周，魏舒蒞政，一干君位，一藐王人，原是兩事。啖助以舊年十一月，即今正月，謂之重出。忽夏正，忽周正，舛錯可駭，得左氏周正一語，可以息喙矣。（《補義》眉）一“周”字可括諸儒《春王正月考》等書，一“攝”字直揭隱公十一年心跡。（《評林》眉）按：公以攝政之故，不敢脩即位之禮，其意專在謙讓，非若莊、閔、僖母出國亂，故不容即位之比，故杜注曰“見異于常”。李卓吾：“桓乃隱庶弟，國乃隱之宜有，曷爲以攝爲名而讓之？宜其起桓之覬覦，而鍾巫之自及也已。”（王系尾）此篇三段，是兩枝一榦文字。前二段是枝，在春秋前。後一段是榦，反入春秋。于事爲順敘，于文爲倒裝。《春秋》始隱公，先儒以爲貴讓。如《公》、《穀》之説則信矣，如左氏所紀載，則不能無疑。元妃無出，繼室生隱，隱則宜爲君者也。諸侯不再娶，惠以手文之故，越禮而娶仲子，此固隱之無可如何者。仲子既爲夫人，而生桓，則桓正嫡矣，隱則不宜爲君者也。薨，惠公薨。桓雖幼，隱以親賢執政，足以靖國人，不必攝也。攝則疑，隱之地又疑，且未知隱之攝爲有父命者乎？爲無父命者乎？有則可辭，無則不可干，此公子翬殺桓以求太宰之請所由來也。人之惡，不難殺儲君以易爵禄，此豈可一日容於天地間者？赫然誅翬，亟致國於桓而退老，則心跡大白。爲其少也而攝之，既長而仍然攝也，曰“使營菟裘，吾將老焉”，將之爲言，且然而未必之辭也。幸而翬遽反譖，而挾桓以弑隱。天下於是痛隱而惡桓。痛之深，則稱之如不足。惡之至，則誅之恨不及。脱翬終行其殺桓以求太宰之意，隱將何以處此？立桓之子，則桓未有子也。其誅翬乎？是以翬爲成濟也。其太宰翬乎？是以翬爲賈充也。隱何以自白於天下後世哉？雖然，隱之讓，雖異于太伯、夷、齊，以視夫鋌而争者，則有間矣。因論文而及其事，俾知古人之文包藏深厚有如此者。如其定論，以俟君子。

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方宗誠眉）訓詁體。未王命，故不書爵。曰“儀父”，貴之也。（《測義》夾）趙汸氏曰：“此見春秋之初，諸侯猶稟王命。”公攝位而欲求好於邾，故爲蔑之盟。（《左繡》眉）左氏解經最簡到，如此節先解邾儀父，次解公及盟蔑，無一字閑。“不書爵”是先解後點，“曰儀父”是先點後解，一順一逆，乃通部筆法之大凡。前傳先敘而後斷，此傳先斷而後敘，下篇兩頭敘，中間斷，其餘或隨敘隨斷，或對敘對斷，或兩事一斷，或一事兩斷，或中間敘，兩頭斷，只此三法，而顛倒變化之也。（《左傳翼》尾）邾，魯附庸也。隱公立，邾不來聘，而魯公求好，是蔑之盟魯所欲也。程子謂諸侯交相盟誓，亂世之事也。凡盟，内爲主稱及，外爲主稱會。在魯地，雖外爲主，亦稱及，彼來而及之也。然則此及也，焉知非邾子克意乎？而左氏以爲公攝位而求好於邾，公之攝，公之讓也，欲讓國於桓，而乃求好於外以自固乎？不求大國，而求好附庸，亦公所不爲也。故諸儒但惡首開私盟之端，而不以求好爲公之罪也。（《補義》眉）“邾子克也”，自注一句，左氏慣用之法。有注于事先者，提筆也。有注于中間者，前後關鍵也。注于後者，通體歸宿也。（《評林》眉）湯睡庵：“公攝位之初，必行事有不厭衆望者，故有此盟。不然，豈憚一附庸而汲汲求好哉？”（王系尾）此篇是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傳。首段用經文，二段敘不書邾子而書儀父之故，只是解“邾儀父”三字。三段敘盟之故，只是解“及”字與“盟於蔑”四字，極簡貴，極明盡。

夏四月，費伯帥師城郎。不書，非公命也。（《測義》夾）趙汸氏曰：“左氏世爲國史，凡經不書，而簡牘有據者，悉取以爲傳，其經首所發不書之義，皆史例也。外事如崩薨卒葬，盟會侵伐，勝敗禍福，經不書而未得其説者，間亦推史例以釋之。蓋其所知者惟此而已，由策書正史，夫子所據以施筆削者，左氏亦未及見，故不能有所發明，此經旨失傳之由也。”（《補義》眉）師，大衆也。城，大役也。而非公命，豈以其攝而藐視之歟？傳爲寪氏之禍伏筆。（《評林》眉）吕祖謙：“人知費爲季氏私邑，末大必折，爲公室憂。然在隱公時已自無命城郎矣，履霜堅冰，豈一朝夕故耶？”（王系尾）此篇之事，經不書而傳及之，補法也。爲二年“入極”作案。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聖歎夾）此是二“初”、三“遂”之文，首句特標“初”字，只貫到“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公叔段”便止，以下便轉入“遂”字科内。特詳娶于申者，通篇“姜氏”二字之注也。看他先出姜氏，便知後來兄弟二人無數乖迕，都是姜氏無端生出來，人家兒女幼時，待之胡可不慎？下寫莊公銜恨處，都是姜氏事，寫叔段，不過是驕縱。（《才子》夾）通篇要分認其前半是一樣音節，後半是一樣音節。前半獄在莊公，姜氏只是率性偏愛婦人，叔段只是嬌養失教子弟。後半功在潁考叔，莊公只是惡人到貫滿後，卻有自悔改過之時。（《淵鑒》眉）《書》曰：“烝烝乂，不格姦。”人倫之至，萬世之訓也。以武姜之偏溺，叔段之貪愚，莊公初無孝友之誠心，遂不明於予奪之大義，養成弟惡，而後以兵取之，其失德多矣。臣熙曰：“敘事文字貴首尾連貫，詳略得宜，左氏最善此法。是篇骨勁而色腴，摹寫入情，爲傳記之祖。”臣正治曰：“鄭莊惡養天倫，左氏以曲筆寫出，千載如畫。隧而相見，亦譎諫之類歟！”臣德宜曰：“孝爲人心之同，百行之本，帝王以之及物，忠臣以之格君，所謂推而放之皆準也，故《西銘》言仁，亟稱潁封人之錫類。”（《左繡》眉）選《左》者，無不以此爲稱首，大都注意克段一邊，否或兼重武姜，竟以“君子曰”與“書曰”作對斷章法。皆未盡合。蓋依經立傳，本在鄭莊兄弟之際，開手卻從姜氏偏愛釀禍敘入，便令精神全聚於母子之間。故論事以克段于鄢爲主，論文以寘母於潁爲主。玩其中間結局兄弟，末後單收母子，與起呼應一片。左氏最多賓主互用筆法，細讀自曉也。事在此而文在彼，此例所謂錯經以合異者，若執事論文，必印板而後可耳。（闓生夾）此篇以誅莊公之不孝爲主。生莊公及共叔段。（《左傳雋》眉）朱魯齋曰：“傳凡言‘初’者，因此年之事，而推其所由始也。後仿此。”（孫鑛眉）平平敘去，不弄奇，然濃色可掬，蓋只是净鍊。（聖歎夾）一母生二子，亦人家恒事耳，何至有此一篇文字？段奔共終焉，故曰共叔。（《才子》夾）“初”字起，後仍至“初”字結。（《彙鈔》眉）初者，敘前事以引入正傳之辭。（《補義》眉）申侯召犬戎、陷京師、弑幽王，鄭桓公死焉，申亦鄭之讎也。而平既舅氏恩深，武亦岳翁情重，戍申戍甫，掘突與有力焉，雖傳無此意，而《詩》云“孝子不匱”，抱恨豈獨寤生？汪雨亭曰“撇武入莊，‘及’字與首‘初’字呼應，‘志’字最重。三段於公口中連説不義，明知其不義而聽其自及，其志便不可問。”（《學餘》眉）國家之亂，起自宫闈，宫闈之亂，起自愛憎。《春秋》作如是觀，廿四史皆作如是觀。（高嵣眉）第一段特提武姜敘入，是以篇旨在母。一惡一愛，遂基禍本。請立、請制、請京三層，極寫溺愛之僻，俱爲後寘潁伏案。（方宗誠眉）敘事體，追敘法。首段敘武姜之偏愛，段之禍根在此。莊公寤生，（孫鑛眉）用脩謂生子而開目者爲寤生，或近是。（《評林》眉）《名文類聚》：“鄭莊公名寤生，其母姜氏生公時死而復甦，若人之寐而復寤，故以爲名。”熊頤：“寤生，生而瞑目如死人，曰寤者，要其終也。醫方：小兒有寤生者，急取書翻閱，呼父名即蘇。莊公寤生，姜氏不知，以爲怪，故驚。若以杜注，則當云寤而生莊公矣。”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聖歎夾）履霜堅冰，只爲爾許。莊公寤生，便名爲寤生。段居京城，便謂之京城大叔。只兩人稱謂相形處，便極其不堪。有才口婦人，實實有此事，當時亦只是摇弄唇舌，後來便極大是非，可恨可痛。莊公聞呼其寤生，那不惱？又聞呼段爲京城大叔，那又不惱？姜氏之爲禍首如此。一篇文字凡用三“遂”字作關鎖，此志姜氏之于莊公也，曰“遂惡之”，惡得急遽無理。親所生子，何至於此？後志莊公之于姜氏也，曰“遂寘於城”，寘得急遽無理。身實生焉，何至於此？末結二人，曰“遂爲母子如初”，卻正就他急遽無理處一翻翻轉來，于此可見聖人教人遷善改過，妙用如許。左氏備書之，以勸戒後來，爲寫一大部書門面，不誣也。（《才子》夾）一“遂”字，寫惡得無理。（《左傳翼》眉）篇中三“遂”字相應，“遂惡之”，母不母也。“遂置姜氏”，子不子也。“遂爲母子如初”，則母子各得其所矣。愛共叔段，欲立之。（鍾惺眉）真婦人之性，然基禍不小。“惡”字、“愛”字可以爲鑒。莊公之狠，叔段之癡，姜氏之愚，可謂三絶。請制、請京，目中無叔段久矣。克段，如籠鳥釜魚耳。祭仲、公子吕一夥腐人，蓋猶以晉武公之流待段也。豈不爲莊公所笑哉？惟潁考叔差强人意，然莊公此時意快而興闌矣，是暝眩後僧粥平胃散也。（孫琮旁）一惡一愛，遂種無限禍根。（《左繡》眉）最重姜氏，故用重筆首提，而次提叔段，只起手一行，已定通篇大局。莊、段先總一筆，次分作兩筆。“惡”字倒煞，“愛”字順領，對變而緊接，左氏大概不出此法。（《約編》眉）敘姜氏愛憎之偏，伏後寘潁之案。（闓生夾）亂源在此，敘述瑣曲，特妙。亟請于武公，公弗許。（聖歎夾）爲莊公者，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須知“愛公叔段，欲立之”七字，反面便是“廢莊公而殺之”六個字，讀書人須要眼光穿出紙背，只爲此等句。易儲大事，只爲小小愛憎起，婦人胡可復與語？此姜氏第一案。（《才子》夾）婦人率性，往往遂成家國之禍，如此類甚多。（《評林》眉）孫應鰲：“此章始序莊公、段共生，而姜惡莊公愛段，繼序祭仲、吕封之諫，而莊皆不聽。蓋以必除爲心，故養成其惡，其曰‘姜氏欲之’，豈人子之言也？曰‘不昵不義’，豈人兄之言也？不有潁封人之見，則天常幾絶矣。”及莊公即位，爲之請制。公曰：“制，（聖歎夾）兄代有國，弟得食邑，足矣，何必有擇而請？且兄代有國，弟得食邑，分也，何必代爲之請哉？姜氏代爲之請者，必欲得制故也。必欲得制者，據其要害，以便圖莊公也。咄咄老嫗，那復可堪？莊公才即位，姜氏便請制，寫出老嫗眼光射定，刻不能待。姜氏才請制，公便接口將“制”字一頓，寫出孽子機警迅疾，狹路不容。讀之真使人遍身不樂。巖邑也，（孫鑛眉）“巖邑”是佳字，然在今時則爲腐。虢叔死焉，（聖歎夾）公只急口對副七個字，便似劈面抽刃直截來。看他急口相接處，不惟姜氏平日處心積計，即莊公平日亦處心積計，知其必請制也。此姜氏第二案。（闓生夾）宗堯按：必欲殺弟，偏作愛之之言，狡甚。佗邑唯命。”（聖歎夾）“佗邑惟命”是滿口相許語，蓋是決不與制之詞耳。又孰料其請制不得，接口便請京哉？請制，莊公所料。請京，非所料也。故下文有“姜氏欲之”一語。本欲請制，是據險以圖鄭也。不得便請京，是擇其易完聚者，終欲圖鄭也。姜氏心計如許。此姜氏第三案。（《才子》夾）一路寫莊公，俱是含毒聲，其辭音節甚短。（孫琮旁）聲口便毒害。（文淵夾）蓋懼其難圖，故託詞以辭姜。且段此時尚未失弟道，而莊公爲是言以啓其疑，則莊之圖段，在段多行不義之前矣。（《便覽》眉）婦人最忌生死，故下一死字。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聖歎夾）不曰“公曰諾”，而曰“使居之”，若曰：爾既欲之，則爾竟居之，奚問我哉？蓋驟聞請制，是一重着惱。續又聞請京，是又一重着惱。惱急忽然將“佗邑惟命”四字，變出“使居之”三字來，母子兄弟至此日真是狼虎相聚。姜氏既得請京，便爲太叔立號，是愛之？是害之？胡可勝歎。“使居之”三字，寫盡莊公面目不善。“謂之京城大叔”六字，寫出姜氏滿心歡喜。母子之仇，至此日而成矣。（《才子》夾）誰與作此名？定是莊公自作之。蓋故若尊寵之，以生其驕心。莊公處心積慮殺其弟，此日便早定計。（《左繡》尾）謂之京城太叔，與名曰寤生相映，乃武姜溺愛口角。從此提頭，下三段都從姜氏而來，章法一線矣。曩時評云：“故張其名以驕之，所以陽悅其母而陰行其毒也。”頗與杜氏合。（《便覽》眉）“謂之”一句，恰與“名曰寤生”相映。（《評林》眉）按：曰大叔以亢其名，竊獎其驕，是似慰母心，實養其惡。（方宗誠眉）敘鄭莊假作孝友，故意養成弟惡而剪除之。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孫鑛眉）簡核無剩字。今京不度，非制也。”（韓范夾）此數言遂爲後世封建宗藩之本，魏以之疑，晉以之敗，猜與任皆不合也。（《才子》夾）一夢中人。（孫琮旁）句法參差入古。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聖歎夾）看他答祭仲，便一口咬定姜氏。害，即祭仲所云害也。“焉辟之”爲言害自外來，猶可辟，今自内成，胡可辟？非祭仲憂之而莊公不憂，此正極憂之辭也。祭仲徒知外癰，莊公自言内毒，君臣二人，各言所見，全不對針，故下文祭仲又勸。“參國之一”，句法已自千錘百鍊，下“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卻又省去二“都”字、“不過”字、二“國”字，益復奇絶。直呼姜氏，全非母子，照下“爲母子如初”句。（《才子》夾）子稱母姜氏，是含毒聲。（闓生夾）詞氣之中便已不知有母。宗堯按：必欲引其弟入于死地，乃反謂母使殺己，而己畏母，狡甚。對曰：“姜氏何厭之有？（孫琮旁）子與臣皆稱姜氏，純是怨聲。（《彙鈔》眉）斥稱姜氏，有是君，宜有是臣。（《左繡》尾）口口姜氏，總爲城潁伏脈。（《便覽》眉）君稱姜氏，故臣亦然。（《評林》眉）張習孔：“姜氏，公之母也，斥言之，無人子之禮矣。而仲亦敢於公前“氏”，斥其母略無禁忌。”不如早爲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左傳雋》眉）茅鹿門曰：“不如早爲之所”十四字一氣讀，句長而有音節，韓文公文多祖此。〖編者按：《周文歸》作唐順之語。〗（《才子》夾）百忙中又入喻。夢中。（《約編》眉）述祭仲、子封兩人議論作波，是左氏那輾法。正喻夾寫，用筆變化。（《評林》眉）周亮工：“《左傳》句讀應改正者：‘蔓草’，‘蔓’句，‘難圖也’句，‘蔓’句，‘草猶不可除’句。”（《學餘》眉）兄弟争國，謀臣生心。令人思夷、齊、吴太伯也。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聖歎夾）無使滋蔓、不如蚤爲之所，自是處寵弟正論。乃莊公則正欲其滋蔓而後斃之，以見殺之有名，曰彼自斃也。嗟乎！他日伐諸京，又伐諸鄢，爲是段自斃，爲是公斃段，“自”之一字，何其爲心陰毒磣刻之至於斯也？“姑待之”，非姑待其自斃，待其多行不義也。讀書如斷獄，務要判得明盡。下文左氏“譏失教也”四字，便從此處入罪。“姜氏何厭之有，不如蚤爲之所，無使滋蔓”，只三句其文已了，下忽從“蔓”字生出“難圖”一句來，可謂盡情極致，文至此乃更無轉手處，卻不謂下文又從蔓字草頭上，又轉出兩句“蔓難圖也”來。一句若曰：蔓不過是草，猶憂其難圖。又一句曰：今以君之寵弟而蔓，是豈易圖乎？只就一個蔓字，凡作三層翻跌，試取本文，依我所句讀之，便見紙上祭仲眉毛都動。一部左氏文字，妙絶千古處，只是這個讀法，便會提筆作出史記來。“君之寵弟”四字，正與“草”一字作對仗，長短參差都好。三“蔓”字雙管“草”與“君之寵弟”字，是小小章法。（《才子》夾）含毒如此，人自不覺。（《左繡》尾）旁人著急，此公一味閑閑然，寫出胸有成竹。（孫琮旁）料事揣情，語藏鋒刀。（高嵣眉）第二段敘祭仲、子封兩人議論生波，作四層停頓。在鄭莊爲誘犯，在文章爲蓄勢，亦與前三請相配成章法。祭仲云“君將不堪”，就莊公利害言。子封云“國不堪貳”，就通國利害言。祭仲云“早爲之所”，尚是安置之策。子封云“則請除之”，直是險忍之謀。子封前云“無生民心”，猶介兩歧。後云“厚將得衆”，直恐棄此歸彼也。一層進一層，一步緊一步。（闓生夾）不知有弟，而已有死之之意矣。宗堯按：無使滋蔓，段則不死，莊必欲使之入網，乃反謂其自行不義。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韓范夾）大叔之意，便欲爲曲沃莊伯，徒見貪耳。貪乃益愚。（《才子》夾）不敢便收，故且貳也。只須禁之，便止。公子吕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孫琮旁）先拗一筆。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才子》夾）又一夢中人。（孫琮旁）句法。公曰：“無庸，將自及。”（聖歎夾）一則曰自斃，再則曰自及，必欲殺之有名，只用一句寫出。曰姑待、曰勿庸，莊公豈無策而處此？外廷少算，固未如君之多算矣。“欲與太叔，臣請事之”，忽故作一折，文態奇甚。後篇“將立州吁，乃定之矣”，便是再用此法，可見是左氏得意之筆。秀才讀至“太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句，便謂太叔驕横至此。我窺左氏命筆之意，殊不爾。只看他於西鄙、北鄙，不敢便收爲己邑，而姑先使貳之者，貪二鄙、畏國法，二者交動於心，而姑且試之也。此時只須莊公不許，便令一家母子兄弟寬然有以得全，乃莊公則特特不肯出此，但低聲謂公子吕曰“無庸，將自及”云云者，蓋言不要説破他漸來了，明明排下虎機等他親身踏入，下文便接書云“太叔又收貳以爲己邑”，可見全是莊公要他如此。只就二鄙分作兩段寫，便全是莊公心地，不是寫太叔作孽。寫彼人而令此人分外出色，此真千古神奇之筆，非《史記》以下書所得及也。秀才讀至此等處，便罵太叔癡，吾謂卿癡亦不減太叔也。全炤“譏失教也”一句寫出來。（《才子》夾）曰自斃，曰自及，含毒如此，人自不覺。（孫琮旁）漸漸逼人。大叔又收貳以爲己邑，（《文歸》眉）胡揆曰：“‘收貳’字法謹嚴。”至於廩延。（聖歎夾）必至之勢。“至於廩延”，是將所收界址注一句，謂之自注法。子封曰：“可矣，厚將得衆。”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才子》夾）含毒如此，人自不覺。莊公語，段段音節甚短。（《彙鈔》眉）莊公處心積慮主于殺弟，觀釁而動，盡情發洩，是以兵機施於骨肉，真殘忍之人。（《左繡》尾）凡作三層跌落，與前三請章法相配，語氣由緩而急，又預爲下文蓄勢矣。四層以前奇後偶爲片段。而前“姜氏”對“君”字，後“自”字對“君”字，前“早”字、“姑”字對，後兩“將”字對，細味之，字字操縱在手。（闓生夾）以上見公陽縱叔段，而陰實欲圖之。又諸臣皆爲公用，段已有必敗之勢。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才子》夾）《詩》有兩《叔于田》，則此爲田獵未可知。將襲鄭，夫人將啓之。（《才子》夾）此二“將”字，明明疑獄。連坐姜氏，妙。（孫琮旁）兩“將”字亦是疑獄。（《左繡》尾）正敘叔段，卻緊透夫人一筆，從賓見主，顧上起下，事之機，乃文之線也。始如處女，後如脱兔，絶妙兵機，筆意一氣趕緊，與之相肖，是爲傳神之筆。（《左傳翼》眉）有謂兩“將”字是疑獄，誰爲證明？不知此左氏敘事之辭，非莊公聲罪致討語，誣以莫須有，豈通論哉？公聞其期，曰：“可矣！”（聖歎夾）子封即公子吕也。前“無庸”、“自及”之語，出口入耳之際，封已稔公之計，故至此徑將“可矣”二字，直投入來。乃他人愈急，公即愈緩，所以然者，看他“不暱”二字，便明明已有人于太叔之側，風吹草動，無不備悉，不勞又有第二人爲我著急也。下繕甲兵、具卒乘，是實有其事者。若將襲鄭、將啓之，是尚無其形者。只看左氏連用二“將”字，便是天大疑獄也。二“將”字句下，便緊接“公聞其期”句，可見平日已先佈置奸細于大叔之側，其事益明。不爾者，如此機密事，公何從便知？且外庭多人不聞，而深宫一人獨聞，真必無之事也。至此際，卻寫莊公陡然於口中露出兩字，曰“可矣”，更無第二句，卻宛然天成，便是子封口中之“可矣”兩字，今試思“可矣”竟是何等語？蚩蚩太叔，久爲杌上之肉，讀之真令人遍身不樂也。人家骨肉有嫌，動托外人偵伺。夫受託則恒思有功於其間，豈肯復毫不增加哉？將襲、將啓，特書二“將”字，以明太叔與姜氏之冤，爲萬世之鑒戒也。問曰：“將襲、將啓，則太叔與姜氏誠冤，若繕甲兵、具卒乘，此即反形已著，豈復有冤乎？”答曰：“是亦冤也。夫繕甲兵、具卒乘，而有將襲、將啓之實也者，是即反也。若使無之，則吾烏知其繕且具者之非聊以固吾圉也？”他日讀《詩》至兩《叔于田》之章，而後知其甲兵、卒乘，亦爲狩獵之事而已，夫而後哀太叔真冤，直是無處可訴。乃孔子於《春秋》，既書鄭伯克段之文，於《詩》復留國人愛段之詠，然後知聖人之惡鄭伯，蓋有如此之甚。援兩經以明太叔之不反，而太叔之冤大白。白太叔之冤者，非欲反獄莊公，吾亦深惡姜氏之生二子，而不能養，而無端參差，幾殺其一，爲萬世之鑒戒也。孔子之惡鄭伯，惡其無以長一國也。吾之惡姜氏，惡其無以長一家也。要知雖有兩“將”字，乃公聞其期，卻只是聞將襲之期，將襲之爲名，輕師以掩我不備也。有問彼何從知我是日不備者，則連及姜氏，曰：“是實啓之。”總是苦一弟段，以洩憤于姜氏。通篇鄭伯毒氣全射姜氏如此。（《才子》夾）祭仲不聞，子封不聞，偏是公聞。（孫琮旁）從前隱忍，至此突然而發。（《約編》眉）曰必自斃，曰將自及，曰厚將崩，曰可矣，見其志在於殺，故曰：“謂之鄭志。”（《補義》眉）上面多少蓄勢，逼出“可矣”二字，蹶然而起。先後兩“愛”字極相關，考叔愛其母，能愛及莊公之母。公愛其母，不能愛母之所愛，純孝所以獨稱考叔。（《便覽》眉）祭仲、子封不聞，而公獨聞，“可矣”二字，真如兔起鶻落。（方宗誠眉）上文五層騰挪，愈騰挪愈見鄭莊之奸，至此“公聞其期，曰可矣”一句，文筆奮躍而出，而莊之奸亦自忍不住而盡發露矣。（闓生夾）宗堯云：“前數層狀寫鄭莊之陰狠險詐，窮形極態。至‘可矣’二字，始爲揭破。”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聖歎夾）兄責其弟也，一呼即至，奚以車二百乘爲？莊公於是乎不遺餘力矣。問曰：“吾讀二《叔于田》之詩，見京人之愛太叔有如是者也，至此而忽叛，何也？”答曰：“太叔可愛也，車二百乘亦可畏也。莊公者，方將甘心於其母，而又何有于太叔？夫不有于太叔，何有于全京之民？蓋叛太叔者，車二百乘之故也。”段入于鄢，公伐諸鄢。（聖歎夾）伐太叔，爲其據京而襲鄭也。既已去京而入鄢矣，公必又伐是，亦不可以少緩乎？入者，不復再來之辭，所以深明於京必伐，于鄢不必伐，而公又必伐者，乃今而知公之必殺太叔，爲姜氏，不爲京，固非祭仲、子封之所知也。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測義》夾）黄榦氏曰：“鄭莊公無孝友之誠心，又不明于予奪之大義，故勉强以狥其母，而處心積慮以殺其弟也。使有孝友之誠心，而又明于予奪之大義，則必能委曲順承，而區處得宜，如舜之於象矣。”（聖歎夾） 日之者，難之也。難之也者，公以車二百乘，伐諸京，又伐諸鄢，太叔豈得有奔共之日哉？五月辛丑，幾幾乎不免也。（孫琮旁）敘事至此斷一段後再敘事，章法玲瓏。（高嵣眉）第三段敘克段正文，插入“夫人”句，上顧惡、愛，下起寘潁，事之機，即文之線。“聞其期”，見防伺之密。“可矣”，見積蓄之深。（方宗誠眉）“大叔出奔共”、“遂置姜氏於城潁”，事本連屬，文特分爲兩段，中間夾書法以作議論，是爲敘事中夾議論法。而文乃免平鋪直敘之病，又可悟敘事中斷續之法。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聖歎夾）出經。看他敘事正極忙時，忽然折筆走出篇外去，另作訓詁之文，落後卻重折入來，再續上敘事。文極忙，筆極閑，千古絶奇之法。（《評林》眉）孫復：“克者，力勝之辭。鄭伯養成段惡，至於用兵，此兄不兄、弟不弟也，故曰‘鄭伯克段于鄢’，以交譏之。”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孫琮旁）依經釋法。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聖歎夾）又總釋經。上文釋經，言段不弟、如二君、譏失教。夫段不弟，似謂段志也。如二君，似謂祭仲、子封，以至全鄭之人之志也。譏失教，似謂孔子之志也。左氏復自釋曰：皆非也。蓋此三言也者，謂之鄭志。鄭志之爲言鄭莊公之志也。“段不弟”也者，自幼而長而壯，母之愛段愈深者，我之仇段亦愈深。仇之則不復弟之，是鄭志也。“如二君”也者，段請京則聽之，命貳則聽之，收貳則聽之，而使段自擬二君，又使祭仲、子封等擬段二君矣，而後起而伐之，則天下萬世莫能謂我何也，是鄭志也。“譏失教”也者，夫公則有爲公也，侯則有爲侯也，伯則有爲伯也，子男則有爲子男也，居天子之前，而參天地之化，裁成輔相以授之于天子者，是公也。居天子之後，侯天子之化而承行之者，是侯也。不能侯于天子，須天子頒宣而後知之，然能率衆而順行之者，是伯也。不能侯于天子，須天子頒宣之，然又必有率之，而後與衆順而行之者，是子男也。今鄭莊公上不至爲公侯，下亦不至爲子男，則是率衆而順行之者也。今也一弟之不能率，何鄭國之能率？于弟、于國而全以逆行，何鄭國之順行？稱鄭伯以譏之，譏其前，譏其後。譏其前，曰：“一父一母，而徒生二人。于二人中，若爲之伯，伯則啼笑玩弄，果餌衣帶，奔走撲跌，何事不可以教叔？而並心積計，必不教之。並心積計，必不教之者，母固惡我，我固惡段。母固愛段，我固惡段也。夫姜氏之遂惡鄭伯者，偶也。若姜氏之終惡鄭伯，則是鄭伯自爲之。終惡鄭伯，鄭伯爲之，然則姜氏之甚愛叔段，非即鄭伯之爲之耶？”譏其後，曰：“其初之不教其弟也，畏姜氏故也。方姜氏亟請立段之時，我幾幾乎無言之皆罪，而敢於段所有言乎哉？今日而既得立矣，苟援夫死從子之義，爲鄭伯者，力尚可以教姜氏，何一弟之不能教？誠令當日爲之立師傅以訓迪之，陳典常以灌沃之，慎容貌以款接之，和聲音以獎能之，優而柔之，馴而至之，則是段者，尚將可以學而進于聖人。段而後快然歎曰：‘嗚呼！吾母當日之欲舍吾君而立我也，豈其然哉？夫得立者，將以爲鄭伯也。段乃今而後知伯之爲伯也，其道也如是。段小人何知，而吾母遽欲及之？我不幾爲吾母悮耶？’如是則是鄭伯信矣無忝爾職者也。即曰段不必及此，則亦爲之沃地以處之，善人以輔之，禮以坊之，時而見之，更有不率，則猶可以大義責之，夏楚威之，亦何至於身爲千乘之君，而無法以處一匹夫之弟者乎？夫鄭伯之自幼而長而壯，其並心積計必不教段者，志在於必殺段故也。鄭伯亦明知段之無罪，而必欲殺之者，殺段猶殺姜氏也。又殺姜氏快，而殺段之快，又快于殺姜氏，是鄭伯之志也。殺段快于殺姜氏，而又明知段之無罪，則不妨姑且待之，以俟其有罪。夫人罪胡可以俟？則鄭伯之志曰：‘我但失教，則不憂段無罪。’然則我但失教，則不憂段不殺，是鄭志也。”前譏譏伯叔之伯字，後譏譏公侯伯子男之伯字，分釋經前，箭猶輕。總釋釋後，箭極重。如此行文，真非《史記》以下書所得有，安望秀才知之？（《才子》夾）謂鄭莊公之志也。志言心之所之也。不言出奔，難之也。（《左傳雋》眉）唐荊川曰：“解經旨只‘謂之鄭志’一句都盡了，雖冗言千萬，何以易此？”（孫鑛眉）解經簡明有法。“難之也”，杜注：段實出奔，而以“克”爲文，明鄭伯志在於殺。難言其奔，解來快。（聖歎夾）别釋經何故不書奔共，蓋一篇文字，若爲段立，則應書奔共，若爲莊公立，則不應書奔共。蓋殺段是莊公志，脱段非莊公志。莊公之志，已決不令段得脱，而段得脱，難之也。看他一篇莊公文字，便不便寫段事入來，古人謹嚴如此，《史記》以後書，都只是浪筆。（《彙鈔》旁）敘事至此，忽斷一段，然後再敘事，章法玲瓏。（《左繡》尾）解經只四筆，而自成章法，首尾兩“不言”，一倒一順。中間一“故曰”，一“稱”，亦一倒一順。前兩項，先解後點。後兩項，便先點後解。古文、今文，無二作法，此其一班耳。（《約編》眉）著解經一段，是敘事夾議論法。（《左傳翼》眉）“奔共”以下，可直接“置母”矣，卻將經文逐字解釋，以清正傳本位，文法繚繞，亦有虹垂天半、雲鎖山腰之趣。從姜氏起，先經以始事也；以姜氏結，後經以終事也。中幅正敘，乃依經以辨理者，一篇而三法備焉。（《補義》眉）下段寫母子上十分渲染，倍見于兄弟上十分洽淡，本一意到底，而傳以釋經作横峰隔斷，其實上三層是順寫鄭志，下一段是逆寫鄭志，正寫其失教也。方知姜氏及段皆賓，而克段之鄭伯爲一篇之主。（高嵣眉）第四段就經文書法，逐一疏解，是敘事中夾議論法。前兩項先解後點，後兩項先點後解，文筆變化。（闓生夾）“遂寘姜氏於城潁”當直接上“出奔共”，下“書曰”云云，乃後之經師所羼入者也，刪去文義乃順。凡經師附益之説，多支離迂淺，往往有與經旨顯戾者，固可一望而辨也。先大夫《與賀松坡書》曰：“往與張廉卿論鄭莊克段篇，廉卿摘文中‘段不弟’數語，謂爲飛鴻點雪。僕以漢人謂左氏不傳《春秋》，若開宗明義便如此云云，則愚人亦知爲《春秋》傳矣。蓋嘗疑之而未敢信也。凡此等於文中增竄語言者，蓋不可一二數，安得如執事者一一辨白而刪薙之，豈不快哉！”

遂寘姜氏於城（聖歎夾）陡然寫出“遂”字，便與篇初“遂惡”之遂字，如叫斯應。大冤得報，何止十年？寫莊公一生心事，灼然如鏡。上文若不連及“夫人將啓”四字，此際安得遂寘諸城，作此快意之舉？或人不知，乃疑因叔段累姜氏，殊不知正是因姜氏累叔段。然則上正爲“欲立”、“夫人將啓”一案，故連及叔段，有將襲之罪。看他一弟一母，全用鏡花水月手段，兩邊挽作死結，其狠毒陰險，真非人法界中所曾有也。寘城之法，築牆如城，四面無門，而處罪人于中，蓋是論成棄市，而不便加刑，故不得已變而行此法，以示深惡痛絶之至也。秀才不識，卻將“城”字連下“潁”字共讀，謂之城潁，而又自爲注曰：“城潁，鄭地名。”如卿幸自無事，那復須讀左氏也？（《才子》夾）二“遂”字，寫寘得無理。潁，（聖歎夾）姜氏爲莊公何人？此際但論城不城，豈論潁不潁？左氏於此，又必自注一潁字者，蓋姜氏而終槁死於城中而已，則不須復知城之在潁。若姜氏别有見天之路，則人且將問曰：“姜氏已寘於城，至此何得復出？”即不得不應之曰：“惟考叔感激之故。”彼即又問曰：“鄭人實繁有徒，何爲獨有考叔感激？”即不得不又應之曰：“寘姜氏之城，適在考叔封口中故。”如此問答，重復幾至通幅不了。今不如行文時但於城字下只輕輕注一“潁”字，便省卻無數繁聒之筆。不寧惟是，且又圖作落花遊絲法，天然巧生過接。吾嘗言作文無秘訣，只著乖便是，此其一驗也。（《才子》夾）城，高牆也。潁，寘城之地在潁。特注明以爲考叔來因也。（孫琮旁）遙接無痕。（《左繡》尾）“城潁”句，另爲下半篇作提筆。“遂”字本緊接伐鄢，一氣寫下，卻嫌文無渟滀。又鄭莊怨母，甚于怨弟。若一連敘去，不見賓主。故將書法隔斷，先安放大叔已畢，然後抽出重筆，另寫他處置其母一段公案，以發洩起處一惡三請，無數宿恨。此段落最分明、最筋節處，不獨起伏之妙而已。“悔”字良心發見，乃一篇文字轉關處。而誓之曰：“不及黄泉，無相見也。”（聖歎夾）誓文極毒。人死而葬則闕地，闕地深則有泉，泉從黄土中出，其色混黄，謂之黄泉。及黄泉者，言葬日也。異日姜氏死，莊公不得不葬，葬之日，我一見汝。即不然，我死，我死誰復禁汝不出？汝出而臨我之葬，汝一見我，謂之相見。設使汝既不死，我又不死，則永不願見。蓋深惡痛絶之至也。秀才亦不知其解，遂以黄泉爲鬼國，自漢至今，從來舊矣。自篇初至“寘姜氏於城”句，一篇文字已畢，至此又注“潁”字，又詳載書文，是另起一篇文字，别自有波瀾。（《才子》夾）含毒聲至此始盡暢。（《評林》眉）李于鱗：“莊當姜氏欲之之時，寂無一言以諫其母。至其與段逆謀既露而誓之，寧爲子道哉？然未幾而悔，又從潁考叔之言而母子如初，猶不罹恬終之惡耳。”（闓生夾）不孝處，大書特書。既而悔之。（聖歎夾）看他上文如許怨毒，到此忽然有“悔之”二字，何意寒谷有此一線之春？答曰：此見莊公之處叔段與姜氏，已是二十分快暢。凡人於報復之事，只有一分未暢快，他還二十分都是怨毒。只須此一分也快暢了，他便陡然有個不安之心從中直動出來。須知此際正是他二十分都滿處，只看左氏筆下寫出一“既”字便可見。既者，盡也。盡情盡力了，自然不覺生出懊悔來，此正是人性極好處，然恰是不好已透頭了。此透頭二字妙絶，世界劫壞更成，地獄盡時，反生第三禪天，只是者個道理。但此處全要一個人扶掖得他正好。譬如大病後人，初有一點活理，此時全賴有人調養得好，不惟大驚大惱來不得，即大喜大笑也來不得。《左傳》寫此四字，便恰好接著潁考叔一段。下文《傳》云：惟聖人爲能至誠，惟至誠爲能盡人物之性，惟能盡人物之性者，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只《左傳》便實有此本事，吾親眼見得。（《才子》夾）已上一篇地獄文字，已下一篇天堂文字。（孫琮旁）賴有此一悔。（《便覽》眉）下半收局，只争“既而”一轉，似快不快，似慢不慢，故突入考叔，只在此機，不用劃斷。潁考叔爲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聖歎夾）聞之，聞公悔，非聞公城母也。悔與城接連，聞與悔接連，獻與聞接連，都是一日中事。讀至此，始信上先注一“潁”字之妙，不然良心之發，其來也至疾，其滅也亦至易，若使城自在一處，悔自在一處，潁考叔自在一處，則欲求莊公之悔，乃如龜毛兔角，即使能悔，然頃刻之間，已如妙喜見阿閦佛國，一見不可再見。到得潁考叔來，更要重理前案，正如鍥舟求劍，劍去已久，豈得又有所濟？秀才不知，只謂寘城是一日事，悔是一日事，有獻是一日事，彼食甕虀腸胃，安能知聖賢之事哉？隘口曰谷，象形石門對峙，下通車馬，職掌谷口，譏察行李，曰封人。故儀封人自通曰：“君子之至於斯，吾未嘗不得見。”譏察之職然矣。潁有口，口有封人，是日莊公親至潁，寘姜氏於城，誓畢而歸，歸未出谷而悔，悔而考叔在側，適乃聞之矣。賢者無時無地不思爲君盡忠補過。然又以事關骨肉，不容直致其辭，則於是進而有獻矣。當獻而獻，是意在獻。不當獻而獻，是意不在獻。意不在獻，則不書獻某物矣，但云有獻。設使此處誤書獻某物，則某物之名爲無取矣。（闓生夾）古人高文多事外曲致、旁見側出之處，此篇本誅莊公之不孝，但嫌直率，故幻出潁谷封人一襯以形容之，若爲莊公文過者，實文字波瀾曲致也。先大夫嘗謂：“文外曲致乃精神旁溢之處，唯左氏、太史公時時有之，他人皆不逮矣。”公賜之食，食舍肉。（聖歎夾）禮，臣有獻，君亦有賜，酬酢之道也。臣有獻，君則受之。君有賜，臣則對君食之既，不敢褻君之餘也。臣有獻，君亦有賜，故考叔之意不在獻，在於釣君之賜也。君有賜，臣即對君食之既，故考叔之意，乃並不在賜，在於食之不既，以釣公之問也。傳言臣事君以忠，考叔如是，可謂忠矣。夫忠豈犯顔强諫之謂哉？方朔懷肉遺細君，便從此處化去，然彼卻是寓言禄薄，又有不同。（《才子》夾）特挑其問。（《左傳翼》眉）此欲進諫，彼欲聞諫，想見君臣有心，一往一來，言各投機之妙。現身説法，言自易入。（方宗誠眉）潁考叔本是來諫鄭莊不應寘姜氏於城潁，乃故意一字不説，若不爲此事來者，且若不知有此事者。騰挪曲折，辭氣極好。公問之，（聖歎夾）公先開口，故妙，永爲進諫之法矣。對曰：“小人有母，（《才子》夾）只四字，直刺入耳，從耳直刺入心，下俱羨文耳。皆（聖歎夾）五字，字字妙絶。五字便寫盡孺慕之樂。五字字字歷入莊公耳根。五字在考叔口中，只如一聲小鳥。在莊公耳中，便如百叫清猿，便令寸心一時迸碎。五字吾讀之亦欲灑出淚來，何況當時説者、聽者？五字不知《左傳》何法鍊成，便覺錦心繡口四字，亦贊他不著。五字吾剔燈思之，三更不能盡其妙，只得且睡，留與世間絶世聰明人明日共思之。讀書人都會説《陳情表》“臣無祖母”四句好，卻偏不會説者五個字好。一篇《陳情表》只就者五個字化出來，然而其間繁簡雅俗，真乃不啻河漢，人都不知得。夫天下豈有無母之人哉？天下之人豈有不與母皆之日哉？封潁谷耳，莫小於此，而得君升斗，與母樂之。此時即使與我全鄭，而欲奪吾母不使得皆，吾寧有負吾母赴東海而死耳，豈能爲肫狗之行，輕置吾母而以得鄭國爲樂？此是考叔心上口下隱隱含蓄語，然卻又不直吐出來，只輕輕説得五字，令他自作橄欖廻想，真是絶代妙人。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韓范夾）進説有法，此在左師觸龍之上。（聖歎夾）特地有獻，特地望賜，特地舍肉，特地被問，費三四周折，只爲要説出上五個字。至於此三句，便全算餘文，只爲他既問舍肉，便不好不説完耳。（孫琮旁）有意無意，自爾刺心。（《學餘》眉）“小人有母”四字，可以易急風暴雨而爲甘雨和風矣。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聖歎夾）繄，古兮字，秀才未識也。便作嬰兒呻吟之聲，妙絶。上文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佗邑惟命。”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公曰：“子姑待之。”公曰：“無庸，將自及。”公曰：“厚將崩。”公曰：“不及黄泉，無相見也。”悉不是此等聲調，純是造化轉作出來，真哀哀父母之言。（《才子》夾）哀哀之音，宛然孺子失乳而啼，非復已前毒聲短節。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聖歎夾）只如不知者，如此正好也，只好如此。左氏筆墨停匀，便如從稱等上稱等過來。（孫琮旁）佯爲不知。（方宗誠眉）一句不説正義，只是隨機而引之，毫不著意，毫不費力，文辭敏妙異常。公語之故，（聖歎夾）無母之故，好句法。且告之悔。（聖歎夾）悔誓不悔城，讀下文自見，句法又好，如此一篇大文，只縮作八個字。（《才子》夾）故，所以城之故也。悔，又多誓之悔也。（《左繡》尾）語故、告悔，八個字敘得何等簡括！後撮敘賦詩，筆意正同。此前詳後略之法，起處母子各各樹敵，末路兩兩對收，又前散後整之法。對曰：“君何患焉？（《才子》夾）輕輕便解，更無難事。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孫鑛眉）“其誰曰不然”，今亦用得可厭。極難事解之如戲。（聖歎夾）處事如救火捕賊，正是稍遲不得。看他便連忙設出計策來，安計其事之合禮與不合禮？只圖當時且得湊手，迨及事定之後，便有一群秀才出來，説長論短。此譬如咬人矢橛，非復好狗，何足惜也。漢雋不疑判僞太子獄，正是一對好手。又妙在自設計，自又先喝破，無人説不然，不是箝定天下之口，正是縛住莊公之心。看他來得快，捉得辣，一句話裏，卻有兩番本事。假如人問此時説不然者是誰，當知正是莊公也。故知此句妙絶。若闕地及泉穿隧，分明是葬之日光景，寫得處大事只如兒戲，妙妙！蓋惡寤生，愛叔段，只是兒戲事。處之以一群凡夫，便構出天大禍事。弑母殺弟，已成天大禍事，處之以一個聖人，便只以兒戲解之。人生世上，亦何得不學爲聖人也？（《才子》夾）天大難事，到聖賢手中，只如兒戲便解。（《便覽》眉）極難處事，偏輕輕解脱。其法妙在不咎既往，一味將順。（《評林》眉）何孟春氏曰：“考叔於此直就倫理諭之，違逆誓而歸順德，其誰曰不然？而必爲泉隧以文其奸，吾無取焉爾已。”公從之。（聖歎夾）便藏去廻車、重入潁谷、闕地及泉、穿隧等字，謂之省字法。（《彙鈔》眉）讀前段如淒風苦雨，讀此下如煦日和春。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才子》夾）融融，則知前之陰毒也。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左傳雋》眉）李九我曰：“摹寫鄭莊母子之情曲盡。”（孫鑛眉）“中”、“外”字有分曉，此敘法亦奇，然非今時所尚。（韓范夾）“公入而賦”、“姜出而賦”爲句，“大隧”二句另讀，林所謂詩詞也。（《文歸》眉）郭正域曰：“敘鄭莊母子相見樂歌，其音節便似歌詠，神洽筆酣，左氏韻折類如此。詎第句字雕琢夐隻於古玩也。孔穎達謂或當時所賦之詩，《傳》略而言之，大是呆語。”（聖歎夾）通篇散敘至此，忽作排體，文勢詭變之極。入者，入於隧道，穿至城中，迎姜氏也。出者，由隧道而穿出城外也。入則身正在隧道之中，故其賦之首句，亦曰大隧之中，即事成詩也。出則身已在隧道之外，故其賦之首句，亦曰大隧之外也。公入而即賦者，無秪於悔矣，中心暢然，更無疑滯，不覺瀏然出之於口也。姜出而賦者，城我之誓，猶在於耳，隧而迎我，豈其夢耶？不則眯與？胡爲而來哉？蓋隨公而出，至於隧道之半，猶未敢全信其果無中變耳。迨其既出，直至於隧道之外矣。而後乃今始敢釋然而答所賦也。融融之融字，從鬲從蟲，如鬲斯温，如蟲斯動也。莊公平生心地，一片冷毒，一塊堅忍，至此日而稍稍和煖，微微蘇動，照通篇下字也。洩洩之洩字，如山川洩雲，鬱極而得舒也。姜氏一寘於城，驚魂已絶，永不望有母子復見之日，今不意之間，忽然穿隧，驚定方驚。未知今之果得出耶，憂疑彷徨，直至出隧而後放下，照大隧之外下字也。故寫融融，知其寫莊公也。寫洩洩，知其亦寫莊公也。此左氏之章法也。何意如此一篇文字後，卻見兩“樂”字，此是左氏異樣刷色。（《才子》夾）洩洩，則知前之隱忍也。（《彙鈔》旁）將從前陰毒慘刻之惡，俱於融融洩洩四字中消盡，摹寫生色。（《約編》眉）敘入賦詞，此敘事中設色之法。（《補義》眉）汪云雨：“敘賦詩太和洋溢，另是一番境界，作者亦筆墨飛舞。”（《評林》眉）錢謙益：“‘大隧之中’二句，即是公賦之詞；‘大隧之外’二句，即是姜賦之詞。若舊解則句拙而無味。”遂爲母子如初。（《文歸》眉）陳淏子曰：“‘遂爲母子如初’六字痛極。”（聖歎夾）不惟結還“遂”字，乃至直接還“初”字，一篇大文字，“初”字起，“初”字住，奇絶。（《才子》夾）三“遂”字。“初”字結。（《左繡》尾）前人云“遂”字結上兩“遂”字，“初”字直應起手一“初”字，然言外卻是只多了一個兄弟也。暗應冷甚。（《左傳翼》眉）母子久離，一旦相見，不覺疑慮盡釋，歡喜頓生。粗厲者融和，鬱悶者發舒，宛然母慈子孝一幅聚順圖，極力渲染，與上反映，所以見一悔轉移，關係不小，而考叔格君，爲功尤大。寫到此處，真有筆歌墨舞、色忭神飛氣象，結末一贊，尤深遠無盡。（高嵣眉）第五段補敘寘潁事，暗應入手一段，卻生出潁考叔一人，與前祭仲、子封二人遙映，輕輕撥轉，絶處逢生。

君子（《統箋》夾）按：傳文所稱“君子曰”者，蓋左氏設君子之言以爲論斷。然多淺陋，不能折之以正大之理。今姑存之，以備一家之言。後凡“君子曰”、“君子謂”之類，皆倣此。曰：“潁考叔，純孝也，（聖歎夾）一篇莊公文字，臨結卻歎考叔純孝，如此不堪，那復可耐也？（文淵夾）莊之不友，即其不孝也，況又寘姜氏而誓之乎？故末言考叔之孝以反譏之。愛其母，施及莊公。（聖歎夾）吾聞君之有德，則施及臣民，未聞小人之能施及其君者也。如此不堪，那復可耐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德秀尾）吕成公曰：“左氏序鄭莊公之事，極有筆力，寫其怨端之所以萌，良心之所以回，皆可見。始言亟請于武公，‘亟’之一字，母子之相仇疾，病源在此。後面言‘姜氏欲之，焉辟害’，此全無母子之心。蓋莊公材略盡髙，叔段也在他掌握中，故祭仲之徒愈急，而莊公之心愈緩。待段先發，而後應之。前面命西鄙、北鄙貳於己，與收貳爲己邑，莊公都不管，且只是放他去。到後來罪惡貫盈，乃遽絶之，略不假借。命子封帥師伐京，段奔鄢，公又親帥師伐鄢。於其未發，待之甚緩；於其已發，追之甚急。公之于段，始如處女，敵人開户；後如脱兔，敵不及拒者也。然莊公此等計術施於敵國則爲巧，施於骨肉則爲忍。此左氏鋪敘好處，以十分筆力，寫十分人情。”（文熙眉）孫應鳌曰：“此章始序莊、段共生，而姜惡莊愛段。繼序祭仲、吕封之諫，而莊皆不聽，蓋以必除爲心，故養成其惡。其曰姜氏欲之，豈人子之言也？曰不昵不義，豈人兄之言也？不有潁封人之諫，則天常幾絶矣。”汪道昆曰：“此篇敘事能品。其‘巖邑’、‘滋蔓’、‘貳於己’，字法。‘無生民心’、‘其誰曰不然’，句法。”穆文熙曰：“莊公之遇叔段，其人倫之不幸乎？方其母命請制，一違已甚，況敢復違京乎？心知其不可，而重違母命，故欲俟其既發而後圖之，兹其心豈得已乎？吕氏乃謂故授段以巨邑，釀成其惡，求殺之以重罪。莊公果爾，則周公之誅管、蔡，乃亦其釀成。而石碏殺子，允當罪其失教也。況不義如段，即不封之京，亦當有變。非莊殺段，則段必殺莊，處必不可兩全之地，而爲不得已之謀，其心不可原哉？余獨謂之不幸矣。”胡氏曰：“鄭莊公志殺其弟，使糊其口于四方，自以爲保國之計得也。然身没未幾，而世適出奔，庶孽奪正，公子五争，兵革不息，忽、儀、亹、突之際，其禍慘矣。”（《左傳雋》眉）李行可曰：“傳中凡稱‘君子曰’，多是採取當時君子之言，或斷以己意者。”（《正集》尾）吕東萊曰：“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莊公負叔段，叔段何負于莊公？且爲鉤餌以誘魚者，釣也；爲陷穽以誘獸者，獵也。不責釣者而責魚之貪餌，不責獵者而責獸之投穽，天下寧有是耶？莊公雄猜陰狠，視同氣如寇讎，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機而使之狎，縱其欲而使之放，養其惡而使之成。甲兵之强，卒乘之富，莊公之鉤餌也。百雉之城，兩鄙之地，莊公之陷穽也。彼叔段之冥頑不靈，魚耳，獸耳，豈有見鉤餌而不吞、過陷穽而不投哉？導之以逆，而反誅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討其叛，莊公之用心亦險矣。莊公之心以謂亟治之，則其惡未顯，人必不服；緩治之則其惡已暴，人必無辭。其如不聞者，蓋將多叔段之罪而斃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惡日長，而莊公之惡與之俱長。叔段之罪日深，而莊公之罪與之俱深。人徒見莊公欲殺一叔段而已，吾獨以爲封京之後、伐鄢之前，其處心積慮，曷嘗須臾而忘叔段哉？苟興一念，是殺一弟也。苟興百念，是殺百弟也。繇初暨末，其殺段之念殆不可千萬計，〖編者按：左氏《博議》尚有“是亦殺千萬弟而不可計也，一人之身，殺其同氣至於千萬而不可計”等句。〗天所不覆，地所不載，飜四海之波亦不足以湔其惡矣。莊公之罪，顧不大於叔段耶？吾嘗反復考之，然後知莊公之心，天下之至險也。祭仲之徒不識其機，反諫其都城過制，不知莊公正欲其過制。諫其厚將得衆，不知莊公正欲其得衆。是舉朝之卿大夫皆墮其計中矣。鄭之詩人不識其機，反刺其不勝其母，以害其弟，不知莊公正欲得小不忍〖編者按：《博議》此三字作“不勝其母”。〗之名〖編者按：《博議》尚有“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亂，不知莊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數句。〗是舉國之人皆墮其計中矣。舉朝墮其計，舉國墮其計，莊公之機心猶未已也。魯隱之十一年，莊公封許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于四方，況能久有許乎？”其爲此言，是莊公欲以欺天下也。魯莊之十六年，鄭公父定叔出奔衛，三年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則共叔有後於鄭舊矣。段之有後，是莊公欲以欺後世也。既欺其朝，又欺其國，又欺天下，又欺後世。噫嘻！岌岌乎險哉！莊公之心歟！然將欲欺人，必先欺心。莊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亦次之。受欺者身雖害，而心固自若。彼欺人者，身雖得志，其心固已斵喪無餘矣。在彼者所喪甚輕，在此者所喪甚重。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釣者之自吞鉤餌、獵者之自投陷穽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詎至此乎？故吾始以莊公爲天下之至險，終以莊公爲天下之至拙。”（《文歸》尾）讀前半如淒風苦雨，後半若煦日和風。冏得。（聖歎夾）考叔，公之類也。公反爲考叔之類，而無以錫考叔者，而反受錫于考叔，即何以伯于鄭國者乎？如此不堪，那復可耐也。通篇莊公文字，公然取考叔作結，文人之予奪如此。（《才子》夾）一篇鄭莊公文字，卻以潁考叔結。是以潁考叔爲孝子，而以鄭莊公爲爾類也。左氏用君子曰，例如此，嚴矣哉。（《快評》尾）從來風氣之先，必有一人以開之。春秋始終五霸，而鄭莊者，固五霸之前驅也。觀其權略，不在桓文之下，左氏於隱、桓之際，以全副精神注射鄭莊，讀《左傳》者，能理會得左氏寫鄭莊之文，則於五霸之文，皆迎刃而解矣。此是鄭莊第一篇文字。《春秋》之法，必先自治而後治人。鄭莊公之權略用之于母子兄弟之間者如此，他日用之于天王者，亦只是此一副手段。觀《國風》二《叔于田》之詩，知京人亦甚愛戴叔段，段固非甚暴横無理者也。然而深謀遠慮固非晉曲沃武公之比，莊公欲甘心于叔段，夫亦何難？何必縱其多行不義而後殺之哉？蓋莊公之甘心于其弟者，固將快心於其母也。封之以大邑，錫之嘉號，將欲取之，必故與之。將欲殺之，必先驕之。弄叔段于掌股之上，令其自斃，其意以爲非此不足以罪姜氏也。莊公告祭仲、子封之言，可謂將心事盡情吐露，然止道得一半。（王源尾）文章貴乎變化，變則生，不變則死。生則常新，死則就腐。窮陰沍寒，萬物閉塞，一變而爲陽春。伏夏繁衍暢茂，一變而爲秋殺。此天地所以爲生物而至今常新也。文章之道亦然，精嚴當變爲疎宕，險峭當變爲中庸，寫兒女當變爲英雄，寫亂賊當變爲忠孝。正忽變爲奇，奇忽變爲正，千變萬化，不可端倪，然後方有生氣，方能萬古常新。如此篇敘莊公，殘忍人也，陰賊人也。乃未寫其如何殘忍，如何陰賊，先寫其仁厚。而既寫其如何殘忍，如何陰賊，又另寫一孝子如何仁愛，如何篤孝，因寫莊公如何念母，如何見母，如何母子如初。且曰“純孝”，曰“愛其母”，曰“孝子不匱”，與前文固秦越之不相侔也。非變化之妙哉？千秋而下，生氣猶拂拂紙上矣。莊公是正，考叔是奇。莊公之母是正，考叔之母是奇。莊公之不孝是正，考叔之孝是奇。請京是正，請制是奇。不友是正，友愛是奇。莊公之陷弟是正，群臣之慮公是奇。奇正相生，如迴圜之無端，孰測其奇之所在？孰知其正之所在？要知“請制”二語，在左氏雖是用奇，而莊公當日必實有此語。以其有深憂遠慮，故爲是甘言以謝其母也。至於考叔一節，未可盡信。觀莊公如此一副肺肝，豈有後悔之日？即因考叔一見而復歸其母，不過假仁欺世，以掩其愆。如射王中肩，又問左右；陷阱其弟，又爲餬口四方之語。斷非真心感動，至誠仁孝。左氏借爲文字章法，故如此敘，此傳之所以不可信也。“鄭志”二字，將克段一案括盡，通篇若網在綱，千錘百鍊。後人每誇千言立就，嬰兒嘎耳，何足語於斯哉？前半句句精峭，及序考叔，變爲疎宕。而考叔一案，拖序法也，一字不應叔段，高絶。（孫琮旁）敘莊公事，而結贊考叔，寓意冷然。吕東萊曰：“左氏鋪敘好處，以十分筆力，寫十分人情。”徐揚貢曰：“一篇寫武姜僻溺，寫大叔狂騃，寫莊公狠毒，寫舉朝懵懂，各一樣寫法，各異樣出色。其前偏寫子封輩迂談正論，若不知鄭莊心事者。蓋鄭莊心事，不使母知、弟知，並不使舉朝得知，乃見狠毒之至。故欲寫公心事，偏寫舉朝懵懂。寫舉朝懵懂，正極寫鄭莊狠毒也。後人文字欲説此一邊，偏説彼一邊，皆祖此法。”情事深透，筆力高古，前幅敘諸臣進言，莊公聲色不動，而乘機迅發，有兔起鶻落之勢。後幅敘莊公悔恨，考叔設辭不多，而談言微中，有迎刃即解之妙。其間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簡練精工，真乃古今第一手。孫執升。（《古文斫》尾）克弟于鄢，置母於潁，作兩截看。鄭莊是春秋第一陰毒人，因其母亟請立段，恨弟之念淺，而恨母之念深。一路狠心辣手，無非所以洩亟請立段之憤。此傳於上截，特將祭仲、公子吕二人反托；於下截，特將潁考叔一人反托。皆所以甚莊之不孝也。至於盟母之後，又復悔之，不過怕人以無母之罪罪他，畢竟當不起，只得微微示意於人，求一出脱。故潁考叔略施小術，一撥便轉。不然，豈有母子至情，真心改悔，尚不號泣奉迎，而慮黄泉一誓之不可解乎？（《彙鈔》眉）借他人語斷結一篇，有情致，有收束。（《覺斯》尾）過商侯曰：“叔段到底不過一驕弟耳，稍裁抑之，庸詎知不恭于兄？曰‘姑待’、曰‘勿庸’，是誰氏之釀成之也？及後母子如初，而不聞反弟于國，悔猶得半而失半也。鄭伯始終其忍人乎哉？”（《統箋》尾）愚按：左氏此篇始敘鄭武娶申，至叔段奔共，忽入《春秋》書法，以立斷案。乃再敘置母城潁，而出考叔調停母子之法，又以“君子曰”斷之。敘事議論，相錯雜而行，遂爲千古作文之法。後如司馬遷、班固、唐末諸能文之家，往往傚之。至其《春秋》立斷“難之也”以後，忽入“遂置姜氏於城潁”一語，直接徑下，斬然無跡，此左氏文筆之妙，學者不可不知也。（魏禧尾）魏禧曰：“此篇寫姜氏好惡之昏僻，叔段之貪癡，祭仲之深隱，公子吕之迫切，莊公之奸狠，潁考叔之敏妙，情狀一一如見。莊公此等作用，若施於正事，爲君父報仇，爲民除害，則其去石碏者幾何？所謂兵賊同一刀者，此類是也。”王臣曰：“潁考叔因獻悟君，全本莊公之悔。然莊公非悔也，蓋已逞其殺弟之志，又深惡有絶母之名，思所以蓋之者不得，考叔微見此意，故其言順投而無卻。田千秋一言悟主，亦因武帝知太子惶懼無他意故爾。史稱其敦厚有智，大率類此。武帝之悔於其子，與莊公之悔於其母，晚節情事略同。”彭家屏曰：“黄泉之誓，母子道絶，人倫之大變也。莊公雖無愛母之誠，未嘗不顧名義之重，所以旋生悔心。而特借潁考叔之言，以自文其絶母之咎耳。但母子天性，無待安排，莊公既知前事爲非，即當躬詣城潁，泣見姜氏，請定省久荒之罪，寫哀慕迫切之忱，載與俱歸，身爲執轡，庶幾天良復見，人道猶存。何爲闕地及泉，隧而相見？隧而相見，事同戲劇，豈子所宜施於親乎？泉壤之間，母子相賦，人倫之變，亦非細故也。寧特城潁之寘，黄泉之誓，重爲世道人心憂哉？莊公稔于任術，既以術馭其弟，又以術待其母，重誓言而亡天性，君子有深憾焉。”（《析義》尾）考《鄭風·叔于田》二詩，稱段多材好勇，國人愛之，亦不過紈絝驕癡習氣、馳馬試劍伎倆耳。無論其他，即封京之後，既值危疑之際，乃公然貳兩鄙、收兩鄙，且及廩延，而謂公不知乎？抑謂公知而不忌乎？此病狂喪心之舉，雖至愚者不爲也。其無曲沃兼翼大手段，可知矣。然則莊公何以必殺之而後快？蓋莊公猜刻殘忍人也。前此立段之請，出於姜氏，其怨母甚于怨弟久矣。請制、請京，弓影之疑，都認作有心軋己。因思不陷段於惡，必不能及其母而快其私。故祭仲之説行，猶可以全兄弟之義也，而公弗願。子封之説行，猶可以全母子之恩也，而公弗欲。直伺其脩戰守之備，有涉於篡奪形跡，毋論襲鄭不襲，有期無期，只消用兩個“將”字，一個“聞”字，便把夫人一起拖入渾水中，無可解救，此公之志也。夫以段之驕蹇無狀，全無國體，紾臂之謀，不必深辯。乃夫人處深宫嚴密之地，且當莊公刻刻隄防之際，安能與外邑定期，向國門作内應耶？段既走死，公隨以罪段者罪母，廢置邊城，而出重誓絶之，所以示其平昔愛段種種，皆適以禍段，且自禍也。快心極矣！惟是秦太后以嫪毐被遷，比之姜氏，罪大而情確，時諫死者二十七人，茅焦且繼之。姜氏乃莫須有之事耳，而鄭臣如祭仲、子封輩未聞一言，直待潁考叔就誓言中尋個遷就之法，幸復母子之舊，而後知公積怨必不可回，黄泉之誓，不但絶母，且藉以杜諫臣之口也。通篇只寫母子三人，卻扯一局外之人讚歎作結，意以公本等不孝，即末後一着，亦是他人愛母施及，與公無與，所以深惡之，此言外微詞也。（《分國》尾）鄭莊公固忍鷙人也，然謂其處心積慮欲殺段，深文也。段之見殺，姜氏殺之。何殺乎爾？姜氏以溺愛殺之也。當姜氏惡莊公，愛段欲立之，亟請武公。使武公此時從其所請，以段之貪戾俊傑，加以莊之陰鷙强忍，突、忽之禍，不再世矣。及莊即位，姜氏爲段請制，使莊公即狥其請，以傲弟據巖疆，其速之殺，當不至二十年後。公曰：“制，巖邑也。”托之虢叔死者，以姜氏愛段之深，料不欲置之死地耳。繼而請京，姜氏使之請。既而命西、北二鄙，姜氏爲之命。既而收貳爲己邑，姜氏縱之收。所以將襲鄭，而傳曰“夫人將啓之”。公于此時，安得不命將出師，聲言以討哉？且段平日所與，無非服馬飲酒之徒，民心不屬。所以居京二十年，鄭師一臨，京即叛段。平日所恃者姜氏，至此無能爲也已。在莊不得辭其責者，獨“城潁”一置。嘗讀漢史，景帝以太后故，不忍置梁王於法。太后哭不食，帝封其男五人，太后始加餐。莊公縱不能然，于鄢克後，便當母子如初，何待解嘲于封人者舍肉遺羹，紛紛然掘地賦隧，爲此怪誕不經之事？是莊公雖無處心積慮殺段之事，不孝之誅，殆難爲莊公寬也。（《晨書》總評）徐袞侯曰：“莊公狠毒，太叔狂騃，姜氏溺愛，昔人摘發詳矣。論者云：‘祭仲之説行，猶可以全兄弟之義，而公弗欲；子封之説行，猶可以全母子之恩，而公弗願；黄泉一誓，不但絶母，並以杜諫臣之口。’闡發亦精。雖然，鄭安得有諫臣哉？漢孝景帝、梁孝王，皆竇太后出也。梁王恃寵驕恣，幾陷大獄。田叔等爲之彌縫解救，太后、景帝大喜。今以鄭莊比景帝，可謂擬非其倫。而祭仲之徒，長君、逢君，萬不如田叔等也。祭仲逐公子忽，殺婿雍糾，不有於君，不有于戚，何有于君之弟？‘早爲之所者’，猶曰先發制人耳，則殺心已萌矣，行其説，果可以全兄弟之義乎？子封則直言‘請除之’矣，其曰‘欲與太叔，臣請事之’者，憤激而言也。殺段之後，姜氏居不安，食不飽，行其説，果可以全母子之恩乎？此蓋同一話頭，在當人參破與否耳。篇中歷敘諸人，總爲莊公寫照。與趙盾弑君篇，同一旁襯法。前路伏案，中間一步緊一步，各有收結。入後忽然宕開，另爲出色，結止贊考叔，意在言表，可謂嚴而冷矣。”（《觀止》尾）鄭莊志欲殺弟，祭仲、子封諸臣，皆不得而知。“姜氏欲之，焉辟害”、“必自斃，子姑待之”、“將自及”、“厚將崩”等語，分明是逆料其必至於此，故雖婉言直諫，一切不聽。迨後乘時迅發，並及於母。是以兵機施於骨肉，真殘忍之尤。幸良心發現，又被考叔一番救正，得母子如初。左氏以純孝贊考叔作結，寓慨殊深。（《集解》尾）段之不義，全是莊公釀成。蓋姜氏當武公存日，常欲立段，及武公没，又屢爲段請大邑，莊公恐其終爲後患，而内見制於母，外無詞於國人，故授以大邑，而不爲之所，縱使失道，然後以叛逆討之，則姜氏不敢主，國人不敢從，此鄭伯之志也。《春秋》推見至隱，首誅其意，書曰“鄭伯”，是罪在鄭伯也。又曰“克段”，見以力勝也。且曰“于鄢”，言已逃而必蹙之至死也。篇中節節摹寫莊公寬縱，忽加一“將襲鄭”、“將啓之”罪案而討之，皆深惡莊公殘忍奸狡之詞。末以純孝歸潁考叔，則莊公之不孝明矣。直而不倨，乃真象外傳神之筆。（《彙編》尾）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鄭莊以母一時愛惡，竟成絶大仇隙，不孝不弟，何冠於古文六百篇之首？然觀左氏前只寫母子三人，末卻以潁考叔讚歎作結，明以考叔爲孝子，以莊公爲爾類，意蓋在考叔也。愛其親及人之親，斯爲純孝。而通篇關鍵，全在“既而悔之”一句，以見牿亡之後，到底良心未滅，一念悔悟，無人不可爲善。而凡寫君子者，一遇人骨肉傷殘處，即當迎機曲導能改而止，政所謂莫大乎與人爲善也。自來敗國亡家，莫不禍起婦人，所以然者，婦人未嘗學問，未識理義，每每無端愛惡，索性而行，一念肇端，後遂至國家禍亂而莫之解。自古至今，曷勝痛恨。是在士君子誠正脩身，開陳大義，動之以至性，惕之以利害，防微杜漸，稍能不爲婦人所害，若莊公者，可爲鑒已。是篇即上下截做文字式樣，前半從題前生，後半從題後生，中只以“悔之”一句作渡。但前半獄在莊公，借祭仲、子封頓出克段，以完正面。後半功在潁叔，借舍肉有母，頓出相見以收全局，極得鑄局之法，而起伏照應，又妙在上下一片，結構之精，莫過是矣。（《知新》尾）愛少而癖，婦人常態。怙寵而驕，幼子習氣。莊公欲勝其母，陰剪其弟，故意養成，必逐出之而後快。《春秋》誅意之文，左氏傳神之筆，可謂文夾霜雷。（《賞音》尾）經文止書鄭伯克段于鄢耳，傳必本其始之失愛於母，後之寘母城潁，一一敘出，蓋鄭伯非不能制段，實欲釀成弟禍，以洩其恨母之私。覺此數十年中，無日非挾怨伺隙，耽耽虎視者。如此以傳經文，方見鄭莊心事。而經文所書，字字皆有深意矣。至其後雖有悔心，猶不能自克，直待考叔獻言，而母子始合，公真狠戾哉！然即此可悟諫君之法，祭仲、子封當拜下風矣。猶憶幼時受業于蔣先生，先生指示曰：“敘事有原本，有餘波，有正主。武姜之偏愛，此原本也。考叔之格君，此餘波也。其正主，全在‘鄭志’句。上文‘姑待’、‘無庸’、‘將崩’三段，俱爲此句蓄勢。放得愈寬，收得愈緊也。鄭莊志在殺弟，不知有母，賴有悔心之萌，故考叔得以打動，足見天理之在人心，雖大奸未嘗亡也。後半以‘悔’字作主，闕地之説，亦納約自牗之一術耳。若論正道，則涕泣郊迎，引咎自責，其庶幾乎！然鄭莊强項，言必不入，考叔知之審矣。”先生名濟選，字覺周。（《左繡》眉）前半克段于鄢，後半寘母於潁，兩事本當兩斷。但一樣貶駁，未免境緒無别。忽借君子，忽借考叔，微文刺譏，勝於唾斥。此脱换之法。凡用閒情掉尾，别出事外遠致，其法都本於此。（昆崖尾）吴蓀右曰：“敘事夾議論，史遷作列傳法從此悟來。考叔一番救正，其中用機鋒處，極似戰國人手段。至‘掘地’數語，遊戲三昧，則又漸入滑稽傳矣。”左氏敘事之文，每以錯綜出奇。此傳獨用一直挨敘法，乃正鋒文字，與秦違蹇叔等篇一樣局勢。但挨敘易板，看他節節頓挫，段段波瀾，有多少層次，多少變换。化板爲活，第一妙訣。末贊考叔之純孝，正反照莊公之不孝。借賓印主，運意玲瓏。（《約編》眉）結處只贊考叔，暗刺莊公，史家深文曲筆也。（美中尾）萬充宗曰：“段於莊公，兄弟也，而有君臣之義。恃母而驕，以至於亂，繩以國法，不得不討。莊之失，始在循母志而授之以京，終在段入鄢而復窮之以伐。”魏勺庭曰：“莊公此等作用，若施於正事，爲君父報仇，爲民除害，其去石碏者幾何？所謂兵賊同一刀者，此類是也。”浦二田曰：“經曰克段，傳推懟母，弟段只中間輕遞，故知篇主在母姜也。以傳補經，寫一幅梟鏡小照。自來看好‘悔’字，夫既悔寘母，則決門泣請恐後耳，豈知寤生本情，顧母不能顧誓，故滋慼耶。隧見之言甫聞，狂喜之態頓發，機詐一齊敗露矣。讀去語語似真，勘破言言怙惡。敘事至後半，聖不可知。”（《約編》尾）原其始，要其終，敘事極變化錯綜。間以議論，復抑揚深婉。史遷傳贊，皆從此出。讀者須玩其行文之法，不當徒考其故實也。（《喈鳳》尾）鄭莊之惡，固在志于殺弟，尤在忍於絶母。故始縱弟以甚其罪，所以彰其母愛之非。後直寘母，而重其誓，正以洩其惡己之恨。雖得考叔引之于道，以成其悔，究未聞釋弟之罪，以慰母心，莊誠倫教之罪人哉！《春秋》書法，猶但在兄弟著其不悌。傳更於母子着意，使人自得其不孝之實於行墨間。左氏真得素王心法，不媿稱爲功臣。古人引《詩》，每斷章取義。若此所稱，尤與詩旨迥殊。“類”字《詩》本訓善，“錫類”言天賜孝子以善，如下文所云祚亂也。而此以錫及儔類爲解，自後本之以説《詩》者，比比而然，要須分别觀之。是説見於長兒鳴鏘《讀古筆記》，偶檢殘篋得之，緣其可備參考，摘附簡末。左氏箋解《春秋》書法、義例，斷制肅括精切，大抵在傳首尾，此則置之中間，非夾雜也。碩園俞寧世先生可儀堂本云：“敘事議論，相錯成文，古文妙境，然亦有體。此篇出奔以前是敘正文，‘遂寘’以下是補敘後事。則書法自應間於其中，不是有意淩亂。讀者可即此隅反。”其總評通首，亦極詳密，玩吾師士閑細批，已蔽其義，不贅。抑聞之師云：“‘寤生’二字，向無定解。如杜云‘寤寐而莊已生’，此有何驚？楊氏引《風俗通》云‘子生而開目’，亦未確。篇中姑從《史記》注。”嗣考《字典》注，“寤生”作“遌生”，遌音忤，訓逆。以逆生而驚，於理極合。得此注腳，從前諸解可廢矣。汪仙裳附記。（《左傳翼》尾）書曰：“必有忍，其乃有濟。”然須有不忍之心以爲之主，而於事之當忍者忍之而不輕發。鄭伯忍人也，母子兄弟之間，有殺機焉，而忍以待之。迨乎猝不能忍，而禍機之發，遂潰決而不可遏。是以忍濟忍，非忍以濟其所不忍也。叔段，武姜驕子，未嘗無曲沃桓叔之謀。莊公只作不知，寬下網，慢收釣，忍人之所不能忍，無非養成其惡而誅之。段之不弟，皆莊公失教使然，“鄭志”二字，推見至隱。黄泉之誓，忍心害理尤甚，幸賴天良未泯，悔心忽萌，因潁考叔之謀而母子如初，淒風陰雨中忽見青天白日，向之蓄謀殘忍者，固不知其何往矣。融融洩洩，宛如孺子久離于父母之懷，一旦見之，不禁悲喜交集，人性皆善，於此可見。人當善養其不忍之心，毋忍心害理以誤用其忍哉！“悔”之一字，乃聖人教人遷善改過之門。朱子謂：“悔，理自内出，未有悔而不本于天理者。”莊公雖忍，天理終未能没。一面寘母，一面自悔。特其蔽錮已久，良心之發，如石火電光，乍明乍昧耳。以黄泉之誓爲患，可知其心術不明。然聞闕地及泉之説從而行之，便有一段融融洩洩、滿目太和光景。設有人焉，告之以至情至性，大啓其良心，彼豈不能負罪引慝于慈母之前哉？世儒皆謂莊公之悔特畏清議，正是老奸險惡處。夫人能畏清議而自悔于心，尚何險惡之有？只看隧而相見後母子如初，莊公事母，尚有以不道聞耶？待考叔恩禮有加，其于母也可知。“悔”之一字，是真是假耶？若謂母子如初，莊公仍然不孝，則是考叔愛母未嘗施及莊公，安得謂之不匱錫類之純孝也？如其説，必武姜老死於城潁而後可，絶人遷善之路，阻人改過之門，皆此等村夫俗子之説有以貽之也。大都耦國，禍亂之本。祭足雖不能以孝友匡君，而云“今京不度，不如早爲之所”，却是正道。使公因其言而裁之以義，導之以禮，段雖驕横，亦必自知斂抑，必無後日之禍，母子兄弟所全實多，而無如公之見不及此也。考叔闕地隧見，未嘗無轉移之功，草草了局，卻只在皮毛上敷衍，不能有洗肝滌肺本領，緣他識見粗淺，見得到這地位，便也只説得到這地位，再進一步不能矣。然莊公志在殺弟，即有人爲之羽翼；悔及寘母，亦有人爲之開導。長惡救失，各因君心爲轉移。君子、小人，亦隨君心爲進退。吁，其可畏哉！克段之舉，諸儒專責鄭莊，《春秋》于段削去公子，而並不以爲弟者，以其失子弟之道也。且段弟也，人臣也，莊公兄也，人君也。兄不可以不君，弟安可以不臣乎？左氏于居京之後，詳書段之命貳、收邑，繕甲具卒，以及襲鄭之謀，辭繁而不殺者，蓋深惡其蔑視其君爲已甚也。“段不弟”、“如二君”，與鄭伯蓋交譏之。克段，正傳也，置母，餘波也，要緊尤是餘波。莊公而知悔，則天下無不可改之惡矣。“遂爲母子如初”，初者，本始也。天生蒸民，厥有恒性。母無不慈，子無不孝也。“如初”者，復其舊之謂也。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各如其初而已矣。”莊公何足以語此？能改即止，不遽求其全，不遽要其極也。考叔格君，忠焉而謂之孝，爲其能以孝作忠，其忠也，皆其孝也。三綱淪，九法斁，而後《春秋》作，撥亂世，反之正也。不孝者，而能使之孝，母子之恩，不至終絶，此即《春秋》撥亂反正之大義也。（德宜尾）武姜一愛一惡，實釀禍根。文極寫鄭莊險惡，却步步插入姜氏溺愛，太叔僭侈，至同室操戈，幾乎天倫澌滅矣。厥後考叔從一“悔”字撥動，母子如初，勢若轉圜。可見慈孝之性，原未嘗無，特爲物欲所敝耳，此極有關係文字。篇中離合變化，藏針伏線之妙，亦難以言盡。（《析觀》尾）章禹功曰：“鄭莊志欲殺弟，祭仲、子封諸臣皆不得而知。‘姜氏欲之’、‘焉辟害’、‘必自斃’、‘子姑待之’、‘將自及’、‘厚將崩’等語，分明是逆料其必至於此，故雖婉言直諫，一切不聽。迨後乘時迅發，並及於母，是以機施於骨肉，真殘忍之尤。幸良心忽現，又被考叔一番救正，乃得母子如初。故通篇極寫母子三人，卻扯一局外之人讚歎作結。”（《便覽》尾）此寫武姜溺僻、太叔狂騃、鄭莊狠毒、舉朝懵懂，各一樣寫法，各異樣出色。自“寤生”至“亟請”，只二十餘字，而根株透露。“愛段”句陡接“遂惡”之下，似因惡彼而愈愛此。“欲立”、“亟請”，包括無限事緒。“請制”、“請京”，正與亟請相應。直至“將啓之”，方結武姜案。寫武姜，著公狠毒之由。太叔狂騃，只“命西、北鄙”、“又收貳”兩筆寫完，見如此狂妄，何足計較，乃公必下狠毒手？“使居之，謂之京城太叔”，曰“必自斃”，曰“厚將崩”，曰“將自及”，曰“可矣”，節節算定。至“遂置姜氏”句，方了鄭莊狠毒案。其前偏寫蔡仲、子封迂談正論，若不知公心事者。蓋公心事，不使母弟知，亦不使舉朝知，乃見狠毒之至。厥後悔心之萌，是人性皆善注腳。一篇文字，得此收場，便如淒風冷雨之時，忽見青天白日。讀者、作者皆爲松爽。何必曰怕人以無母罪他，求一出脱哉？芳輯評。（《日知》尾）三“遂”字作章法，筆筆冷雋，不惟鬚眉若生，抑亦肺肝如見，刻畫至此，造物何以當雕鎸！經譏不友，傳譏不孝，開手提出“欲立之”句，樹幟直至□□□穴。中三叚跡若養奸，實則使夫人無可藉口，乃可一網□□耳。闕地之謀，正寫其詐，與中三叚是一色人。純孝之贊，直取鄭莊之心頓之芒刃矣，此文家反敲之妙。（盛謨總評）文分兩段，前段一路趕注“公聞其期，曰可矣”句，用數筆點過題面，文已盡矣。卻又突出“遂寘姜氏”句，側瀉後半，借封人暗作過遞。一轉入“闕地及泉”三句，通體俱靈，而總會全神於“母子如初”四句，方知前段精神雖注“可矣”二字，又側瀉姜氏，而合注神於“母子如初”數句也。左氏此種妙處，未易領取，全待靈眼人覷破。讀到“不及黄泉，無相見也”八字，覺通篇文字，至此俱死。讀到“闕地及泉”數句，覺通篇文字至此頓活。乃知其死處逼活、活處救死，真鬼神於文字者也。先立“愛共叔段”句爲脈，以下文字句句關竅靈通，突出“遂寘姜氏”句爲波，以上文字，句句神情飛動。故中間“請制”、“請京”、“姜氏欲之”、“夫人將啓之”，讀來八面玲瓏。此皆左氏精神處處照管，如天地之無不周通也。聖歎以三“遂”字爲關鎖，亦見讀法。（高嵣眉）末段讚歎作結，專言母子，不及兄弟，乃使篇旨不雜。一篇骨肉傷殘文字，乃以純孝、愛母作結，文勢脱化。借君子、又引《詩》，有事外遠致，此亦左氏慣伎，卻爲後來論贊所本。（高嵣尾）俞桐川曰：“通篇極形鄭伯之奸，鄭伯之忍。其奸且忍，直欲置其弟于死而後快，皆姜之愛段惡莊致之也。‘請立’、‘請制’、‘請京’，姜之于段，全是熱心相待。‘焉辟害’、‘自斃’、‘將自及’、‘厚將崩’，鄭伯之于段，全是冷眼相看。直至‘公聞其期，曰可矣’七字，方知鄭伯多少静聽，皆所以養段之惡。而姜氏多少溺愛，皆所以釀段之禍也。制小而險，公便勿與。京大而夷，公即與之。名爲愛弟，實則愚弟。説‘將襲鄭’，見段之輕舉妄動。説‘聞其期’，見鄭伯之嚴防密伺。忙中插入‘夫人將啓之’五字，又見當日舞文周内，母、弟一網打盡。説‘京叛大叔’，見段之不得衆也。説‘公伐諸鄢’，見鄭伯之不肯逸賊也。如此看來，乃知姜氏、叔段，久在鄭伯掌握，欲生即生之，欲死即死之耳。敘過書法，急接‘遂寘姜氏’句，殺弟殺母，間不容髮。黄泉一誓，恩義盡絶。方把鄭伯忍心害理之狀，寫得淋漓盡致矣。然鄭伯是極奸之人，既絶其母，又畏人言，悔之一轉，是其奸謀愈深處，非良心漸露處。故考叔一言，而母子如初。左氏贊考叔，不贊鄭伯，正以誅賊子於千古耳。古人敘一則文字，必將各人神情勘透，曲曲摹寫，然恒以一人爲主。此文專主鄭伯，而姜氏之愚，叔段之妄，祭仲等之過慮，潁考叔之化導，皆從旁襯托。非左氏，誰有此入神之筆乎？敘事議論，相錯成文，古文妙境，然亦有體。此篇‘出奔’以前，是敘正文。‘遂寘’以下，是補敘後事。則書法自應間於其中，非有意淩亂也。”（《自怡軒》尾）敘事有原本，有餘波，有正主。武姜之偏愛，此原本也。考叔之格君，此餘波也。其正主全在“鄭志”句，上文“姑待”、“勿庸”、“將崩”三段，俱爲此句蓄勢。放得愈寬，收得愈緊也。鄭莊志在殺弟，不知有母。賴有悔心之萌，故考叔得以打動。足見天理之在人心，雖大奸未嘗亡也。後半以“悔”字作主，“闕地”之説，亦納約自牖之一術。蔣覺周。叔段處處愚，莊公着着狠。姜氏委曲周旋，總不出莊公所算之中，賴潁考叔一言，方得全母子之恩。曲折揣摩，得失自見。許穆堂。（王系尾）此篇十二段，分作三層看。“厚將崩”以上爲一層，是追敘。“遂寘姜氏”以下爲一層，是連敘。中間二段爲一層，是正文。追敘、連敘之文多於正文者，不追敘其原，則“鄭志”無始。不連敘其委，則“鄭志”無終。論事則兩頭實，中間虛。論文則兩頭虛，中間實也。一篇大文，只是發揮“鄭志”二字。（武億尾）通篇以鄭莊爲主，寫武姜偏溺，寫太叔狂騃，寫舉朝懵懂，寔則耑寫鄭莊狠毒也。各一樣寫法，各異樣出色。“奔共”下本可直接“城潁”，卻嫌文無渟滀，又鄭莊怨母深于怨弟，若一連敘去，不見賓主，故將書法隔斷。先安放太叔已畢，然後抽出重筆另寫他處。“置其母”一段公案，以發洩起處一惡三請無數宿恨，此段落最分明、最筋節處。“語故、告悔”八個字，何等簡括！後撮敘賦《詩》，筆意正同。此前詳後略之法。起處母子各各樹敵，末路兩兩對收，又前散後整之法。（方宗誠眉）論贊法，《史記》“太史公曰”本此。篇末止贊潁考叔一人，而莊公之不孝，祭仲、公子吕之助惡，皆可以反照，神氣完固，含毫渺然。（《學餘》尾）左氏敘事多從細微瑣屑處起，是爲神品。蓋天下大事，無不從細微瑣屑處起，君子所以慎厥初也。一結尤有意外巧妙，蓋母之偏愛，適以禍子。兄弟争國，遂貽五世之亂。臣下陰謀辣手，非所以處人骨肉之間。鄭之足稱者，惟潁谷封人耳。“君子曰”數語，可以翼書法而行，左氏爲《春秋》素臣，信夫！（《菁華》尾）莊公雄鷙多智，不特姜與叔段在其術中，並能臣祭仲、公子吕輩，亦莫測其所爲。觀其論虢叔之死，儼然爲謀甚忠，娓娓可聽。使無他日之事，不謂之仁愛之言，不可也。“可矣”二字，具見莊公平日沈幾觀變，至是乃奮然而起。古人作文，一句可作數十句用，此種最不可及。段素得民心，觀《叔于田》一詩可見，至此而民叛之。蓋莊無失道，而段謀奪其位，人人知其無成，而不爲之用也。莊公既逐其母，事後而悔，必有流露於詞意之間，潁考叔乘其機而導之，故言之易入如此。潁考叔之諫莊公，動之以情。茅焦之諫始皇，劫之以勢。事雖相似，而意自不同。融融洩洩數句，摹寫盡致，實具畫家傳神之筆。左氏每自立論議，輒以“君子曰”三字發之，後人作史，如史臣曰、史官曰、論曰、贊曰、評曰之類，皆沿此例。（闓生夾）宗堯云：“稱考叔以詠歎出之，其刺鄭莊深矣。”闓生案：此詭激譎宕之文也，明謂鄭莊不孝耳，却吞吐其詞，不肯徑出，故文特婉妙。范彥殊云：“不容其弟，反以‘錫類’稱之，正深刺之也。”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緩，且子氏未薨，故名。（《測義》夾）季本：“咺，小臣，攝冢宰以行，故從王命辭而稱名。觀今之使外國者，假一品服色以重其事，則此容或有之。若以爲《春秋》特貶而書名，當時不以名來，便訪問其名而書之於策，恐聖人不如此也。”（闓生夾）先大夫評曰：“此等迂曲之説，決非左氏之手。”今案：凡《左傳》中解釋經文者，大率皆後之經師之所附益，讀者不可不知也。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評林》眉）按：同軌謂中國諸侯，以見四夷不容來弔。方岳，四方各有岳。《尚書·周官》曰“王乃時巡”云云，諸侯各朝于方岳，孔《疏》可考。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評林》眉）按：《禮·王制》云：“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孔《疏》云：“大夫除死月爲三月，士數死月爲三月。”正是踰越一月，故言踰月耳。贈死不及尸，弔生不及哀，豫兇事，非禮也。（《測義》夾）朱子曰：“仲子未死而來歸其賵，蓋天子正以此厚魯，古人卻不諱死，即今人造生棺生墓，亦何嘗諱死耶？”趙汸：“惠公失禮，再娶仲子，蓋嘗假寵于王命以爲夫人，故王室知有仲子。仲子得與惠公並稱，蓋王室已嘗名之曰魯夫人也，然失禮甚矣。”（鍾惺眉）豈惟非禮，然是左氏文章深厚處，後人便要説得痛快。（韓范夾）數語已備喪禮，覺徐勉之爲煩。（《左繡》眉）兩事雙提，而論有詳略。然于仲子前有五字，後只三字。于惠公，前只一字，後卻整對十字。詳者反略，略者反詳，于意尤不測。前斷後解，都兩項開説。中引禮，反十二句，卻兩邊合説。對惠公，則于禮太遲。對仲子，則于禮太早。此即後人拈一説而反復兩用之法。（《左傳翼》尾）天王歸賵，左氏以爲兩事，諸儒非之，謂：“仲子未卒，天王豈肯歸之賵？此必仲子死而歸之耳。仲子而係之惠公，以見仲子爲惠公之妾，非夫人也。”以天王之尊，下賵諸侯之妾，亂倫已極。咺爲塚宰，不能救正，而承命以行，失大臣之道，故貶而書名。左氏不考乎諸侯不再娶之禮，不責其賵魯妾媵，獨以“豫凶事”爲説，固爲失之。諸儒謂不當賵妾，則但稱仲子已足，何必更加惠公以致詞費？不知不稱夫人而但言仲子，則焉知爲何人？故必繫以惠公而義始明。特此賵之來，或因是年冬十月改葬惠公而兼爲之賵，恐是兩事亦未可定。引古禮，見葬有常期，不可緩亦不可豫，勿因語有詳略，遂偏重惠公一邊也。仲子爲惠公妾，與僖母成風一類。經於成風薨，則書夫人，于仲子卒，直削之者，以隱讓而桓弑，所以深惡桓也。仲子不死，則賵不歸，而後此仲子之宫何以考？乃于歸賵、考宫但云仲子而不云夫人，不許其爲夫人也。書隱夫人子氏薨，仲子卒不書，但於歸賵内隱含一卒字，此皆聖人特筆也。以此推之，而《公羊》子以母貴之説，其誣甚也。左氏以十有二月，夫人子氏薨爲桓母。夫仲子，子氏也，聲子亦子氏也。泛言子氏，何以知其爲桓母？且桓未爲君，其母不應稱夫人。經文始終止稱仲子，則“夫人子氏”，其爲隱夫人而非仲子明矣。不稱桓母爲夫人，見桓之不當立也。稱隱妻爲夫人，見隱之成爲君也。此諸儒所以從《穀梁》而不從左氏也。（《補義》眉）前段敘事後即斷即解，已括大意，下乃詳言之，開文家無數法門。汪云：“‘非禮也’總收。”（高嵣尾）數典明核。仲子，惠公之妾，桓公之母。曰“惠公仲子”，謂惠公之仲子，妾稱也。左氏以仲子爲未死，以下年夫人子氏薨，遂以仲子爲隱妻，故以爲豫兇事。天下有人未死而先歸賵者乎？先儒駁之極是。《穀梁傳》曰：“禮，賵人之母則可，賵人之妾則不可。”乘馬曰賵，衣衾曰襚，貝玉曰含，錢財曰賻。三年傳曰：“歸死者曰賵，歸生者曰賻。”（《評林》眉）《補注》：“‘豫兇事’，説者多疑傳妄。朱子曰：‘古人不諱兇事，如國君即位爲椑之類。’”（王系尾）爲國以禮，王有短垣而自踰之，何以刑諸侯哉？周之衰也，若魚爛也。開手提出“天王”二字，何等尊嚴！結到“非禮”二字，慨歎深矣！（方宗誠眉）説經體。本文止須“諸侯七月”一句已足，而兼引天子、大夫、士之禮，文義乃有包羅，文筆乃能横肆，文境局勢乃能開展。（《學餘》尾）三傳解經，左氏爲不鑿，然不無可議處，若此傳則先代典物嚴且明矣。嗚呼！先時、不及時，天王猶貽萬世之譏，況其下焉者乎！（闓生夾）劉宗堯云：“以下至‘公命以字爲展氏’，均係數典禮之事，與後世《通考》體例相近。此于隱公攝位時記其典禮也。”

八月，紀人伐夷。夷不告，故不書。（《評林》眉）《補注》：“‘秋八月，紀人伐夷，夷不告，故不書’，夫子筆削是據策書所有，所無者不復論。杜氏援隱十一年、莊二十九年傳例爲證，已得其旨。陳氏誤以左氏不書之例爲筆削之法，因謂左氏所記皆爲魯史舊文，其不見于經者，悉夫子所削，遂疑隱十一年傳例爲後人依倣。既非經旨，亦失傳意。《後傳》之弊在此，由不知述作本原故也。”按：“故不書”，《注》：“凡諸侯有命，則謂國之大事，政令、土功、作事之類。”

有蜚。不爲災，亦不書。（《左繡》眉）事不類而連敘，蓋以兩“不書”相對爲章法。（《評林》眉）啖助：“‘亦不書’，《春秋》紀異多矣，何必爲災乃書？”（王系尾）此篇是兩扇文字。“故”字、“亦”字作章法。其事經文所不書，而傳明其不書之故，以發《春秋》之例。不補而補，補而不補，補法之妙也。

惠公之季年，敗宋師于黄。（《左繡》眉）傳於春秋之末，記悼之四年。于春秋之始，記惠之季年。見世系之源流，亦所以攬一書之顛末，蓋全部一大照應也。公立而求成焉。九月，及宋人盟於宿，始通也。（《左傳翼》尾）君子屢盟，亂是用長，盟非《春秋》所貴也。惠公與宋交兵，公立而釋怨通好，講信脩睦之道，聖王所不廢。但謂公立而求成，高氏閎遂謂：“桓，宋出也，隱公懼宋，故與宋合。”然則隱之攝，將平國而反之桓，殆不可信耶？人者何？微詞也。不稱公者，葉氏夢得以爲：“凡公與微者盟，無事而屈之，則見公以示貶。有爲而求之，則没公以殺恥。”似猶有高氏之疑。惟卓氏爾康則謂：“宋以微者來，輕公，故諱公。”與趙氏“諱與大夫盟”同，得《穀梁》内卑外卑之旨也。（王系尾）此篇直敘，而筆勢極曲折。左氏小篇，其結撰之法，飛動之意，皆與大篇不殊。讀者自求之，不盡言也。

冬十月庚申，改葬惠公。公弗臨，故不書。惠公之薨也，有宋師，太子少，葬故有闕，是以改葬。（《評林》眉）《補注》：“‘太子少’，傳見惠公在時，桓公已稱太子。”王荊石：“‘葬故’，猶葬事。”（闓生夾）隱雖居攝而猶奉桓公爲太子，此“太子少”三字乃探隱公之意而言之。衛侯來會葬，不見公，亦不書。（《左繡》眉）改葬、會葬，兩事相因而連敘。此兩“不書”，又以斷包敘，首尾相應爲章法。前聞改葬而來賵，此榮歸賵而改葬，皆不可知矣。（《左傳翼》尾）喪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喪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卿大夫且然，而況國君？隱既攝位矣，儼然人君，雖有宋師，太子即少，葬安得苟且，以貽後悔耶？既以葬有闕而改葬，仍然弗臨，衛侯來會，且不之見，然則改葬何爲焉？知不仍有闕耶？此等大事，以太子少而致有闕，則其所攝者，果何事耶？此皆桓之子孫誣以公不孝之罪，見其當弑，後遂承誤踵訛，以爲實然。左氏左隱而右桓，于“太子少”一語，尤爲明白。世儒皆謂篇首書法，隱爲桓罪，似不然也。（《補義》眉）中點“太子”二字，是承“隱公立而奉之”來。（《評林》眉）《補注》：“‘衛侯來會葬，不見公，亦不書’，‘弗臨’、‘改葬’、‘不見衛侯’，傳因見隱攝之實。”李笠翁：“葬，重事也，以攝位故，遂不哭臨爲喪主，何厚於生弟、薄於死父哉！隱於父子兄弟間悖矣。！”（王系尾）此篇三層敘，一層敘不書改葬之故，一層敘改葬之故，一層敘不書會葬之故。其實改葬、會葬是二事，分作三層，便錯落，便與八月傳不同。

鄭共叔之亂，公孫滑出奔衛。（《評林》眉）《補注》：“公孫滑出奔，凡賤者奔，史不書。魯史之法，大夫非卿，名氏不登于策。《穀梁》謂之卑者，《公羊》謂之微者。公子尊與卿等，公孫降於公子，與微者同。”衛人爲之伐鄭，取廩延。鄭人以王師、虢師伐衛南鄙。請師於邾，邾子使私于公子豫。豫請往，公弗許，遂行。及邾人、鄭人盟於翼。不書，非公命也。（《左繡》眉）因奔衛而伐鄭，因伐鄭而伐衛，此是原敘許多層折。因使私而請往，因弗許而遂行，此是正敘許多層折。中間卻以“請師於邾”四字作上下關棙，用筆最簡而圓也。前“弗臨”、“不見”，注在兩“不書”之上。此“非公命”，注在兩“不書”之下，只一倒便别。（《左傳翼》尾）此篇以盟翼爲正敘，上面曲曲折折許多層次，都是原敘。因奔衛而伐鄭，而伐衛，而請邾，而私豫，而請往，而遂行，一路遞串，筆簡而净。左氏敘此，總見公爲攝位，衆不用命。而前此“費伯城郎”，及繼此“新作南門”，俱非公命，皆此意也。春秋之始，政尚未在大夫，而專擅若此，可知公以攝而不能行令，魯人以攝而不用命，不待翬帥師而已兆鍾巫之禍也。魯人無君若此，此《春秋》所以托始於隱乎？（《補義》眉）衛黨公孫而伐鄭，鄭役王師而報伐，請邾牽魯，層折頗多，俱以簡筆出之，結云“非公命”，早爲鍾巫之兆。

新作南門。不書，亦非公命也。（《左繡》眉）章斷而意連，亦一敘事法。（《評林》眉）趙汸：“‘亦非公命’，傳三發‘非公命’及‘公子翬固請會師’，見隱攝位之初，諸大夫不知稟畏。”繼按：“三發”，併費伯帥師城郎而三之，杜注或作二見者，誤也，挍數本皆作三。（王系尾）宰咺名，而周室之衰見矣。大夫專，而魯國之衰見矣。《左傳》周爲綱，魯爲主，二篇是傳中提挈處。

十二月，祭伯來，非王命也。（《左繡》眉）“非公命”、“非王命”，比類而觀，周、魯所以同歸於弱也。（《評林》眉）《傳説彙纂》：“祭伯書來，諸傳皆以爲朝，《公羊》獨以爲奔。祭伯書伯，諸傳皆以爲爵，《公羊》獨以爲字。當以《左傳》爲是。不書來朝，《穀梁》謂不正其外交，諸儒多因之。程子謂諸侯不行覲禮，王不能治，而祭伯反與之交，其持議尤正。”

衆父卒。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測義》夾）愚按：國累有大事，而非公命，或不與侍，因見隱攝之實。（《左繡》眉）上節省“不稱使”句，此節則綴“日”字於“不書”之下，皆敘法之變文。左氏筆法不但一篇之中屢變不犯，即各自成章，苟連類而及，亦必小作分别，煞甚細心。（《評林》眉）程頤：“‘衆父卒’，或日或不日，因舊史也。古之史記事簡略，日月或不備，《春秋》因舊史，有可損而不能益也。”（闓生夾）歷記公之不敢當位，以明公居攝之志，而深雪其見弑之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