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五年

【經】五年春，公矢魚於棠。（《評林》眉）王應麟：“《淮南·時則訓》：‘季冬命漁師始漁，天子親往射魚。’傳曰‘君不射’，是矢，射之也。”夏四月，葬衛桓公。秋，衛師入郕。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獻六羽。（《評林》眉）家鉉翁：“隱爲桓築宫以祭其母，公子允之母，非魯君之所宜爲之立廟也。《春秋》書之，譏也。”李廉：“書‘初’例二：‘初獻六羽’，復正之初也；‘初稅畝’，變古之初也。”孫覺：“凡舞有干羽，此不言干，但言羽者，婦人無武事，但陳羽舞也。”邾人、鄭人伐宋。螟。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彄卒。（《評林》眉）陸淳：“趙子曰：‘魯卿有王命者即書卒，尊吾命卿，所以尊王命也。”宋人伐鄭，圍長葛。

【傳】五年春，公將如棠觀魚者。（《正論》眉）觀魚，細事也，僖伯箴之以不軌不物。宋之君天下者，大率賞花釣魚，侈爲盛美，濫賦詩篇，即英賢滿朝，未聞一言及此。噫！軌物之廢也，久矣！（孫鑛眉）此等語爲老生熟誦，便覺陳。（鍾惺眉）此文之妙，妙在皮厚。（《文歸》眉）王納諫曰：“不切切觀魚一事，而多言舉典，今日之失自明。古人動如禮法之意，猶可想見。”（《淵鑒》眉）辭義堅正，有典有則。臣鴻緒曰：“吐辭典贍莊雅，鏗然作金石聲。”臣英曰：“‘納民軌物’一句爲一篇之主，文全從此立論，氣格端重，色澤濃縟。”（《左繡》眉）此篇前整後散格，“講事”、“備用”，前用對起，後用遞收。“講事”正説，“器用”反説，以器用即在講事中也。而兩層分應，“講事”則先點而後排，“器用”則先排而後點，便令實處反正相接在中間，而眼目呼應包絡在兩頭。此種格律，極其平易，而古今作手，實無能出其範圍者。（《補義》眉）僖伯首二句“講事”、“備物”對起，點出“君”字，隨頓住“君”字，一語領起全神，而下面零星説來，俱歸宿于此。文極肅括，語帶鋒棱，想見古大臣善閉邪氣象。（高嵣眉）諫詞以“納民於軌物”句作主，分三節看。前節是總冒，中節分舉“軌物”、“數典”以實之。後節入“觀魚”事，卻只虛渾不露。物從軌出，故中用遞舉法。後“若夫”下，又是納物於軌。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孫琮旁）反起。“事”、“材”二字提起，後乃應之。（《便覽》眉）緊對“矢魚”正筆提起，下正申一句是主，“不軌”二句方是反接，卻連下三“謂之”，又找“亂政”三句，是起訖不輕重法。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左繡》眉）通篇以“君將納民於軌物”句爲主，前後三點“君”字，鄭重有筆法。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孫鑛眉）有關係者是軌，備實用者是物。不軌不物，（孫琮旁）反收。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闓生夾）着此一諫，以明公之失政，所以惜其無遠大之圖，而不能納民於軌物以致敗也。議論正大，而詞指極爲妙遠。隱既當國，而又奉桓公爲太子，此所謂不軌不物之亂政也。特借矢魚一事以見意耳。左氏全書微文大抵如此。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孫琮旁）正接。皆于農隙以講事也。（孫琮旁）正説講事。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闓生夾）“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等語，皆其用意着眼處，皆關合嫡庶之争而言之也。鳥獸之肉不登于俎，（孫琮旁）反説取材。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於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文歸》眉）郭正域曰：“以實而腴，以典而厚。”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孫鑛眉）此“器用”字略礙。（《文歸》眉）王納諫曰：“‘資’字反應‘備’字，蓋言略有資焉已耳，則非足以備器用矣。”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左傳雋》眉）孫應鳌曰：“是篇句法新整，詞語剴切，條貫森列，敘事典贍，讀之令人凜然。僖伯其知進諫之道矣！”（孫琮旁）又申説一遍。（《左繡》眉）結句單收“則君不舉焉”，首尾呼應一片。（《評林》眉）“魚者”，捕魚者，猶《周禮》草人、獸人之類。王元美：“僖伯之諫分二段看：上謂非講大事、備器用則君不舉，而以‘亂政’結之。下謂農隙講事，凡鳥獸皮革等，則公不射，而‘非君所及’結之。”（《補義》眉）兩層俱順説恐勢太直，都用逆筆兜住，文氣疏宕。收應兩“君”字。（《學餘》眉）温恭典雅，意思深遠，令人想見三代盛時，鳥獸魚鱉之咸若也。公曰：“吾將略地焉。”（韓范夾）後世人君，往往權詞拒諫，以文己所不欲，而迎旨順諛之臣亦别尋指目，將順其君之私，致使忠諫之士噴歎涕泣，皆此類也。遂往，陳魚而觀之。（《評林》眉）《補注》：“傳載僖伯諫詞甚詳，而但曰‘陳’曰‘觀’，必有所據。然則或將弓矢射之。此説未確。”僖伯稱疾不從。書曰：“公矢魚於棠。”非禮也，（方宗誠眉）“禮”字一篇之主。且言遠地也。（德秀尾）胡文定公曰：“諸侯非王事，則不出；非民事，則不出。今隠公怠棄國政，遠事逸遊。僖伯之忠言不見納，又從而爲之辭，是縱欲而不能自克之以禮也。”愚按：僖伯所陳皆先王之典法，人君之一逰一豫，其可輕也哉？後世本紀書曰某日畋於某所、某日獵於某地者，其得罪于先王甚矣。（《快評》尾）“公將如棠觀魚者”，是公之心也。“吾將略地焉”，是公之言也。公之心則如此，而其言則如彼，合二“將”字看之，公之拒諫飾非可見。讀《左傳》臧僖伯諫觀魚之文，而歎三代盛時所以盡力於民事者，何其思深慮遠，善美兼盡，一至於斯也！夫民之於大事者，固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者也。于農隙而教之以蒐、苗、獮、狩，以習講大事於平日。而文章、貴賤、等列、少長、威儀已無不講矣。又恐吾民視爲常規故套而玩之，先王以爲不可使知者，又未嘗不一使之知。於是乎三年之内而一行治兵振旅飲至之禮，以震動吾民之心思，鼓舞吾民之志氣，以數軍實焉。然後文章昭而貴賤明，等列辨而少長順，威儀亦於是乎習矣。先王之納民於軌物者如此，不物之材，固非君之所宜及也。若夫觀魚之舉，大臣尚不肯以之掛諸齒頰，君人者顧舉而行之乎？妙在觀魚小小一題中，卻發出如許議論，可悟文章大小輕重之致矣。“冬十二月辛巳，臧僖伯卒”，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夫生而不用其言，死則加之寵異，公亦知僖伯之言納人君於軌物者也。觀其拒諫之辭曰：“吾將略地焉。”則亦未嘗以僖伯之言爲非，而以觀魚爲是也。終往陳魚而觀之，所謂遂非者也。夫人不知其非而爲之，必能聞人言而改之。若夫自知其非，而遂之者，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吾嘗平日自命能學聖人之學，辨别是非。蓋亦有素不知其非而爲之者，反不多有。試清夜自思，無一事非明知故犯者焉。嗟乎！何責人則明而自責則昏耶？哀哉！願與同志畢生于寡過之學，而無自欺，庶幾不負于聖人之徒歟！因讀左氏隱公矢魚於棠，漫書以自警云。（王源尾）庸手患不能開，不能開則無餘地可展布，而生機息矣。此文妙處，全在“軌物”句一宕，别開境界，然後講事、備用之義寬然有餘，廻翔上下，無往不可。試去此段讀之，“故春蒐”云云，直接“君不舉焉”，未嘗不簡勁明快，而局勢便狹，波折全無，有何情乎？不知其意在開展上文，而以“軌物”爲一篇之綱者，其相去不知幾千里矣。曰“修事”，曰“脩備”，曰“軌”，曰“物”，兩扇也。而後應“講事”，正且詳。應“備用”，反且略。非錯綜之法乎？未有不錯綜而可以言文者。後人務取枝枝相對，葉葉相當，板到底，俗徹骨，皆宋人陋習。開宕與緊密，不相妨而相爲用，讀此文應有會心。（孫琮旁）破略地。（孫琮總評）王緱山曰：“僖伯之諫，作二段看。上‘物不足以講大事’，而以‘亂政’結之。下‘農隙以講事’，而以‘非君所及’結之。敘事典贍，鑄局莊雅，尤爲上乘。”春秋去古未遠，人務實學，朝家掌故，熟於胸中，每遇一事，信口拈來，皆有精義。僖伯所言，典覈詳贍，可稱博雅之才。竟陵謂此文妙在皮厚，然其間或用反、或用正，或用實、或用虛，一篇之中，衆美畢備，正不得執一格以議之。（《觀止》尾）隱公以觀魚爲無害於民，不知人君舉動關係甚大。僖伯開口便提出“君”字，説得十分鄭重，中間歷陳典故，俱與“觀魚”映照，蓋“觀魚”正與“納民軌物”相反。末以“非禮”斥之，隱然見觀魚即爲亂政，不得視爲小節，而可以縱欲逸遊也。（《集解》尾）魚固當諫，獵更不可長，篇中略有申抑，卻回護得十分周密，“納民軌物”一語，可爲萬世君度。（《彙編》尾）隱公觀魚，志在遊嬉耳，而僖伯即以爲亂政者，蓋人君一身爲天下表率，關係甚大，苟一時縱欲，逸不知檢，即爲亂敗之所由起。然則人君之一遊一豫，其可或輕也哉？篇中“講事取材”爲一篇之綱，“軌物”二字爲一篇之骨，下便將古之軌物應之，歷敘典故，俱與“觀史，其言動之不苟，不啻其有書之者。（《菁華》尾）左氏論禮之文俱詳略有法。以“納民軌物”一句領起，以下生出許多議論，可悟古文提挈之法。

曲沃莊伯以鄭人、邢人伐翼，王使尹氏、武氏助之。翼侯奔隨。（《左繡》眉）兩層亦以順逆爲筆法。（《評林》眉）楊升庵：“曲沃一邑，敢以鄭、邢之師，王不能正，又使二氏助之，王室之卑，其何日之有！”陳傅良：“翼侯奔隨，爲莊十六年王命曲沃伯爲晉侯張本，見晉自獻公以前，經皆不書。”今案：獻公末年，晉魯始通。前是告命不行，非作經時削之也。（王系尾）此篇敘晉事，至僖公二年，晉始見經。自此年及六年，桓二年、三年、七年，莊十六年、十八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六七八年，閔元年、二年，凡晉事諸傳，皆補經所無。蓋以春秋之事，齊桓晉文，而世主夏盟，晉爲尤盛。故特詳其本始，是通部大結構處。

夏，葬衛桓公。衛亂，是以緩。

四月，鄭人侵衛牧，以報東門之役。（《左繡》眉）左氏敘戰最工，有極長者，有極短者。長者奇而變，短者簡而撓。如此篇不過三四語，而重四“軍”字，又疊兩“制”字，讀去便自絢爛緊湊。結亦以三“不”字相配，筆力精悍，寸鐵殺人。衛人以燕師伐鄭。鄭祭足、原繁、洩駕以三軍軍其前，使曼伯與子元潛軍軍其後。燕人畏鄭三軍而不虞制人。六月，鄭二公子以制人敗燕師於北制。君子曰：“不備不虞，不可以師。”（韓范夾）此行軍之要。（《分國》尾）其所畏者，其所備也。其所不虞者，其所不備也。不知唯不虞當備，使天下事盡爲我所可虞者，備亦多事。蓋備不虞，則可虞者無。不備不虞，則可虞者至。故備不爲虞設，爲不虞者設。燕人愚矣。（《左繡》眉）他篇前謀後戰作兩番寫，此獨謀與戰合寫，另一章法。句句不用虛字煞腳，文亦可稱簡練之師。（《左傳翼》尾）左氏敘戰，每先謀而後戰，此篇以“三軍軍其前”二語，即謀也，後云“以制人敗燕師”，即戰也。中間横插“燕人畏鄭三軍”一句在内，所以見謀之善而戰之所以克也。但他處敘謀，多詳議論，此則直敘陣法，而謀在其中，筆法簡峭，老横無敵。鄭莊諸子，忽、突皆善戰，屢敗戎師。繻葛之戰，王卒大敗，亦此二公子也。《補正》既知子元之爲厲公矣，而猶以鄭京櫟實殺曼伯，疑曼伯即是檀伯。不知檀伯是爲昭公守櫟者，乃鄭大夫，非公子也。曼伯、子元既爲二公子，則爲昭公與厲公無疑，申無宇以殺曼伯與出子遊、殺無知、出獻公並論，三人皆君，則曼伯亦君，非大夫矣。厲公入櫟而昭公弑，是實殺曼伯，即昭公不立也。杜氏自相矛盾，《補正》亦不知駁正，何耶？（王系尾）左氏善繪戰，使人如目睹。此篇别見輕清雋爽之致。（方宗誠眉）鄭有備，燕不虞，二句總束，論斷老潔。（《學餘》尾）敘述明劃，斷制謹嚴，可以立戒矣。

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於翼。（《左繡》眉）助得無理，宜其叛也。立其子，何不復翼侯乎？（《評林》眉）王荆石：“前王之命尹氏、武氏助曲沃者，乃欲立哀侯故。”

衛之亂也，郕人侵衛，故衛師入郕。（《左繡》眉）即以頂敘爲正敘，只兩語，而顛倒見筆。

九月，考仲子之宫，將萬焉。（《評林》眉）陳明卿：“仲子之卒已久，至是始立廟者，隱欲以是見讓桓之志耳。”〖編者按：凌稚隆作家鉉翁語。〗公問羽數于衆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八音而行八風，故自八以下。”（《評林》眉）王季重：“仲子以妾故，隱所爲有羽數之問，不則直行八佾無疑矣。”按：“自八以下”，除八以下也。程子：“成王賜魯用天子禮樂祀周公，後世遂帬廟皆用。仲子别宫，故不敢同帬廟，而用六羽也。書‘初獻’，見前此用八之僭也。仲尼以魯之郊禘爲周公之道衰，用天子之禮樂祀周公，成王之過也。”公從之。於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韓范夾）因今日之是，見前日之非。（《分國》尾）王賵仲子，而聲子則隱公不赴焉。隱公舞仲子宫，而聲子則並不祔焉。蓋母以子貴賤也。隱公雖貴，而自安於攝也。公弗臨，無非明乎其爲攝耳。問羽數而不佾者，佾總於羽。羽文干舞，胡氏曰婦人無武事，所謂戎車不邇女器也。隱公元年至五年。（《左繡》眉）典制之文，既貴于詳，尤貴于簡。此文前列其數，中舉其義，後括其等，不漏不支，兼詳與略之妙者矣。“自八以下”，極簡極變，若再説用六，前後皆復，故用筆以明暗相錯爲工。（美中尾）邵二泉曰：“獻六羽書‘初’，明前此用八之僭也。然則仲子而用六羽可乎？臣擬君，妾擬嫡，其僭一也。”（《左傳翼》尾）始用六佾，則前此用八之僭可知。仲子諸侯之妾，不宜有宫而有宫，又僭夫人之禮而用六佾，蓋亦猶之乎失禮也。衆仲之論，説得名分截然，但辨上下之分，未嚴嫡庶之别，必如宋儒議論，乃爲醇正無疵耳。孟子既入惠公之廟矣，隱公不敢以仲子並祔，而别立宫以享之。群廟皆用八佾矣，隱于仲子之宫，疑八佾不可用，問衆仲而獻六羽，是亦知仲子之非夫人也。非夫人而猶爲之别立宫，猶爲之獻六羽，是猶以夫人禮待之也。據衆仲之論，則是魯僭天子禮樂，已明知其失，特以其來有自，不敢妄議，今因問而發之，但説自八以下，而不徑云用六，則仲子之不當以夫人禮之，亦隱隱在言下。語意含蓄，雋妙無窮。二年夫人子氏薨，左氏以爲桓母，則今日考宫亦當稱夫人子氏之宫，而經仍云“仲子”者，可知前此書薨乃隱夫人，非仲子也。仲子非夫人，而猶云桓子以母貴耶？而猶隱不書即位，乃夫子削之，絀隱以明大法耶？（《補義》眉）前列敘四語，魯當用六已明，復以數“八”字，將用八極力擡高，以一“下”字包括“諸侯”三句，而魯之僭斥其中，簡而該，重言而不複。汪云：“分點經於首尾作敘，以‘用六’兩字總收，法又變。”（《日知》尾）典而顯。（高嵣尾）源委詳明。胡傳曰：“初者，事之始。魯僭天子之禮樂，舊矣。是成王過賜，而伯禽受之非也。用於太廟以祀周公，已爲非禮。其後，群公皆僭用焉。仲子以别宫，故不敢同群廟，而降用六羽。書初獻者，明前此用八之僭也。然則仲子而用六羽，可乎？臣擬君，妾擬嫡，其僭一也。”《傳説》曰：“妾不可僭嫡，猶臣不可僭君。書‘初獻’，所以明八佾之僭。書‘六羽’，所以明妾母之僭也。”（王系尾）公問羽數，衆仲詳陳其制。不斥魯僭，而魯之僭自見。隱公用之于仲子之宫，而不能推之於群廟，蓋亦説而弗繹者。深情遠義，尤耐尋思。（闓生夾）聲子不稱夫人，仲子乃用侯禮，亦所以伸公之志也。記此以與前“君氏卒”一節相配。

宋人取邾田。（《測義》夾）金履祥氏曰：“鄭以公孫滑之故用師于宋，宋又以公子馮之故用師于鄭。宋爲州吁所誘，今鄭又爲邾人所嗾。宋志在于去馮，故爲人所誘。邾心在于報怨，故嗾人。《春秋》前以宋主兵，此以邾主兵，皆誅心也。然其時鄭伯猶未朝王也，而左氏謂以王師會之，或誤也。鄭以王師伐宋，則隱九年之事耳。左氏隱篇之多誤，此亦一事也。”（《左繡》眉）因取邾而告宋，因伐宋而告魯，前兩行不過爲後半作引，與公子豫盟翼篇正同。（《補義》眉）此敘宋、魯成隙之始，爲後交兵伏案。公直辭謝宋不發師，正與“鄭伯以王師伐”“以”字反照。邾人告于鄭曰：“請君釋憾于宋，敝邑爲道。”鄭人以王師會之。伐宋，入其郛，以報東門之役。宋人使來告命。公聞其入郛也，將救之，問于使者曰：“師何及？”對曰：“未及國。”（《左繡》眉）“未及國”三字，即《國策》“未急也”、“且急矣”之意，而詞令未圓、未亮，遂令聞者疑其飾説，怒其見欺，左氏便從此點綴出一番情景。使者之對，公所未解，以此辭宋，在宋亦所不解也。是一首絶倒差接頭、錯會意文字。從來史家，只會裁别人好文字，作自己好文字，亦能點别人不好文字，作自己好文字者乎？焉得不傾倒吾左公也？公怒，乃止。辭使者曰：“君命寡人同恤社稷之難，今問諸使者，曰：‘師未及國。’非寡人之所敢知也。”（鍾惺眉）各有一段説不得光景，妙妙！（《分國》尾）西伯救阮，遏密人之兵，正在未至阮時。及郛而救，已無及矣。反以其未及國而辭之，隱何憒憒哉？（《左傳翼》尾）既曰同恤社稷，如何因使者一言便止，宋來告命，情迫水火，而云“將救”，猶豫不決，便有不欲救光景。不然既聞其入郛矣，何以有“師何及”之問？使者忿其遲緩，故作此語以激之，而不知適以藉公之口。“公怒乃止”，止者本意，怒者餘情也，焉知告之以情，不將以既已入郛，無及而止乎？描寫活現，如見其狀，如聞其聲。與其焦頭爛額，何如曲突徙薪，師未及國，正當速往以遏其鋒，固知公本不欲救，特欲得使者一言而止耳。蓋宋黨州吁後，公久有絶宋意，前此乞師辭之，此又不救，情事可知。鄭所以乘間即來渝平也。自後魯宋之交遂絶。（《評林》眉）王覺斯：“使者以緩詞遂至失救，詞之不可已也如是。”孫鑛：“既聞又問，乃因人之急而自務德色也。”（王系尾）前段正敘，後段連敘，且伏案。宋有策書，公可以無問。公雖多問，使不可以忿對。使雖失辭，公不可以一言之失而敗好。此是左氏垂戒之旨。至其摹寫一對一辭，如聞忿忿之聲，如見悻悻之色，傳聲之妙，於斯極矣。

冬十二月辛巳，臧僖伯卒。（《評林》眉）高閌：“其子臧孫達嗣是爲哀伯，自是終春秋，臧氏世預魯國之政。”公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文熙眉）胡氏曰：“隱公生不能納僖伯之諫，而卒乃爲之加葬一等，與郭公之善善而不能用，至於亡國，一也。其及宜矣。”（《正集》尾）婉而多風，直而有體，可謂盡之矣。〈葛靖調〉（《左繡》眉）兩“寡人”相連，“有憾”、“弗忘”，一順一逆，只兩語而圓緊有法。生不能聽，死而禮之。隱葬僖伯，與哀誄尼父，祖孫一轍也。惜哉！（《分國》尾）人君舉動，非禮必糾，故貴起居注。且非禮不從，故貴侍從。僖伯始而諫，繼而不從，可官起居注，爲真侍從矣。嗚呼！世傳隱公爲賢主，賢莫大於納諫，不賢莫甚于宴遊。棠何地？如棠何事？曰：“將以觀魚。”幸有僖伯之諫，約以軌物，陳以古制，悚以亂政。乃飾詞曰“略地”，其愎諫何如濫淵藏罟宣公賢矣？吾考隱公攝位十一年中，會戎爲外交之始，盟蔑爲私盟之始，無駭帥師爲大夫專兵之始，羽父帥師爲公子專將之始。南門既作，中丘又城。中丘未已，城郎又書。鍾巫之祭，惑於鬼神。菟裘之營，未能退老。《春秋》始於隱公，以見魯失政之所由也。至若不朝京師，不奔王喪，取郜及防，入祊易許，諸大過胡《傳》議之詳矣。（王系尾）生棄其言，死加其服。昭昭與？昏昏與？吾烏乎知之？此篇與諫觀魚篇相應，小呼應也。（《學餘》尾）過而知悔，聞善言而不忘，事賢者之終有加禮，隱公之賢，不徒以其讓國也。

宋人伐鄭，圍長葛，以報入郛之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