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六年

【經】六年春，鄭人來渝平。（《測義》夾）林堯叟氏曰：“書‘渝平’，以志諸矦之合。書‘及鄭平’，以志諸矦之散，諸矦合而天下始多故矣。”夏五月辛酉，公會齊侯盟于艾。（《測義》夾）汪克寬氏曰：“書‘盟于艾’，著齊僖小霸之始。書‘盟于黄’，著齊景争霸之終。”（《評林》眉）吴徵：“前此魯未嘗與齊交，因鄭輸平，而公始與齊盟，蓋鄭莊之謀也。齊侯與魯爲盟，爲鄭結魯也。”秋七月。冬，宋人取長葛。（《評林》眉）趙木訥：“首月或不書者，傳授脱之。”

【傳】六年春，鄭人來渝平，更成也。（《左繡》眉）此春秋之始，天下一轉局也。（美中尾）公未立時，戰于狐壤，爲鄭所執。至是鄭莊數與宋戰，以魯、宋方睦，欲結魯以孤宋，故來渝平。而魯猶未即許也，至祊歸而魯、鄭合。（《評林》眉）《傳説彙纂》：“‘輸平’、‘渝平’，三傳互異，《公》、《穀》以輸平爲墮成，考前年公子翬伐鄭，則更成於義爲近。但左氏謂變前惡而爲和好，則渝與平爲二意。”張洽：“鄭莊之納平，爲合黨敵宋計，是以不憚屈己請和于魯，繼以入祊，而未即求許，所以爲敗宋入許之權輿，魯隱亦入其術中而不悟也。”（王系尾）鄭莊深怨宋，聞魯宋有隙，便與魯平，如見奸雄鷹視狼顧之狀。

翼九宗五正頃父之子嘉父逆晉侯於隨，納諸鄂。（《評林》眉）按：翼九宗又見定四年。晉人謂之鄂侯。（魏禧尾）魏禧曰：“翼之九宗逆晉侯於隨，遂之四氏殲齊師於鄉，興復、報仇皆藉强宗，故曰：‘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是以周初封國必陪以大姓與土田竝賜，欲使子孫有所憑藉。而後世得天下者，或徙其豪傑以實要地，或遷滅之以防禍亂，用意不同而所見則一也。”魏世傚曰：“春秋時小國爲大國所滅，未聞有報仇雪恥者，而遂人以亡國之餘，猶能殺齊戍士。因氏四族之忠義，固當與申包胥、茅夷鴻比烈矣。”（《左繡》眉）只敘一人名耳，卻詳其地，詳其族，詳其官，並詳其所自出，煞甚鄭重。謂之鄂侯，下筆又何輕也？只此兩筆，可以得手法輕重之概矣。因逆隨納鄂，特冠一“翼”字，以見其爲舊臣也。對照鄂侯，不勝舉目山河之歎。

夏，盟于艾，始平于齊也。（《測義》夾）趙鵬飛氏曰：“宋伐鄭，齊將救鄭，則地隔於魯，不求魯無以救鄭。春，鄭來渝平，鄭使反命，而齊即爲艾之盟，爲鄭求魯也，魯終未救鄭者，祊未入也。”（美中尾）春秋之初，齊、鄭一黨也，魯、宋、衛、陳、蔡一黨也。魯與鄭平，必與其黨平，故鄭以春結魯，公即以夏會齊而盟于艾。（《左傳翼》尾）春秋之初，齊、鄭一黨也，宋、魯、衛、陳、蔡一黨也。公以狐壤怨鄭，與宋盟宿遇清，其交固矣。爲入郛之役，公怒宋使失辭不救，魯、宋之交始攜，鄭莊乘隙即來渝平，厚自貶屈，求釋舊憾。《公》、《穀》俱作“輸平”，輸，納也，謂納款也。我無求於彼，必有所求於我也。鄭豈真敬畏魯而欲去其宿憾哉？不過欲離魯、宋之交耳。諸儒謂輸者，有所輸也，非輸誠也，乃輸貨也。公之輕於去就，唯利是視，不啗之以利，固不從也。齊者，鄭人之黨也，魯與鄭仇而齊不至，鄭來渝平而齊受盟，蓋齊欲救鄭，必得魯以爲之援，渝平之謀，齊爲之。盟于艾，爲鄭結魯也。自此而三國之交始合，伐宋入許，魯遂爲鄭用也。天下之局於是一變，《春秋》所以一再書之也。

五月庚申，鄭伯侵陳，大獲。（《淵鑒》眉）一篇之中論斷多於序事，是史家又一格。歐陽《五代》諸傳，每得此法。水心葉適曰：“周任去惡之論，蓋謂自心與行事罪過處，當力鋤治斷絶，使善道日增長，後世反施之於人，豈惟不能去惡，又助惡矣。”臣乾學曰：“陳侯昧于親仁善鄰之義，所謂長惡自及也，左氏辭義嚴正，垂戒切矣。”（《左繡》眉）此篇乃倒敘法。前敘後斷，斷語平對起，側串收，將“善不可失”陪“惡不可長”，引《尚書》緊跟“救”字，只説惡之易長。因周任方言不長惡之法，而末以“善者信矣”繳應“善不可失”作掉尾，前整後散，章法極圓。去惡爲主，“善”字卻承“親仁”、“國寶”説落，故結仍抱轉。否則賓語竟落空矣，此語脈之細也。（闓生夾）此篇以“長惡不悛”爲主。

往歲，鄭伯請成于陳，陳侯不許。五父諫曰：“親仁善鄰，國之寶也。君其許鄭。”陳侯曰：“宋、衛實難，鄭何能爲？”遂不許。（《評林》眉）申時行：“五父誠爲先見。”陸粲：“陳侯傲鄰而愎諫以取敗，信有罪。雖然，不有彊大諸侯，過且什伯於此者乎？是區區者，君子奚獨譏之深也？”

君子曰：“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其陳桓公之謂乎！（《左繡》眉）“陳桓之謂”句，乃横插法，活甚。“長惡”四句，筆意輕雋流逸，宋人四六，乃時似此。（《評林》眉）孫鑛：“似謂實作難。”劉蘆泉：“相和好爲善，欲征伐爲惡。”長惡不悛，從自及也。雖欲救之，其將能乎？《商書》曰：‘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鄉邇，其猶可撲滅？’周任有言曰：‘爲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藴崇之，絶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左傳雋》尾）穆文熙曰：“一言長惡之罹於禍，再引言惡念之當絶。反覆取譬，可謂痛切矣。”（韓范夾）行文欲事情明悉，全在於喻。蘇端明一生之長，從此出也。（《左繡》眉）引古語悠然而止，意味無窮，兩證皆以譬喻成片段者。（昆崖尾）因正傳而追敘，因追敘而論斷，因論斷而引證，篇幅雖短，浪湧雲翻，層疊無盡，而正傳只起手六字已畢。賓主詳略，局法絶奇，左氏往往有此。侮鄰招禍，陳之咎也。故層引疊喻，俱主長惡發論。妙在借“善”字引起，仍歸結到“善”字，賓主既明，照應又密。敘妙於略，斷妙於詳，與交質篇法同。（《左傳翼》尾）不許鄭成，只是忽其小耳。“鄭何能爲”，明將鄭不看在眼裏，不知蜂蠆有毒，何況于國？況鄭在隱、桓之時，最爲强横，豈小於宋、衛，可蔑視之？因鄭伯侵陳大獲，而追敘其由，特爲重戒，所以見親仁、善鄰，人主所當留意也。下斥其蔑視鄭小之失，而但以長惡不悛咎之，近于孟子樂天畏天，議論最爲醇正。先敘後斷，中間追敘，筆奇而變。斷語先發本旨，後引古作證，戛然而止，詠歎淫泆，其味深長。（《日知》尾）先本事，後追原，一唱三歎，流連神遠。善、惡二義，平提側落反繳，細若蛛絲，圓如轉環。（高嵣尾）敘妙於略，斷妙於詳，是史家又一格。歐陽《五代》諸傳，每用此法。（方宗誠眉）鄭伯侵陳大獲，鄭之罪也。此篇乃追咎前此陳侯之不許鄭伯請成，以致此禍，是探原之論。（《菁華》尾）鄭勢方盛，請成于陳，而陳不許，故五父以爲言。然周方惡鄭，陳桓公方有寵于王，不許之成者，體周意也。其謀雖拙，其志亦可嘉矣。（闓生夾）詞若譏其失鄭，實諷其不能逆誅五父也。文義易明，而詞特深曲。

秋，宋人取長葛。（《評林》眉）劉敞：“‘取長葛’，左氏作秋，杜注：‘秋取，冬來告也。’非也。史之記事，雖據赴告而書，至其日月，猶當依先後次序，豈得但據告時編之乎？然《左傳》日月與經不同者多，或丘明作書雜取當時諸侯史策，有用夏正者，有用周正者，故經所云冬，傳謂之秋也。”

冬，京師來告饑。公爲之請糴于宋、衛、齊、鄭，禮也。（《左繡》眉）告饑請糴，當有五番詞令，只一筆點過，語多則反略也。又此節只爲鄭伯如周作總，故略。（《評林》眉）王覺斯：“以京師洊饑，列國不能輸粟，必俟來告而請糴，當世之共主，真若弁髦哉！”

鄭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禮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善鄭以勸來者，猶懼不蔇，況不禮焉？鄭不來矣！”（韓范夾）諸侯盡離，心膂唯恃一國，其危甚矣。又不善撫，豈不益孤？猶旅寓之子，四顧無親，止從一僕，而又日撻之，九三之爻，所以歎焚次也。（《分國》尾）交質、交惡後，得此一來，寒谷之春也，故曰始。又不禮焉，豈非自絶于鄭？此李懷光千里赴難，唐德宗不待以殊禮，去而遂叛也。（《左繡》眉）兩節夾縫中似有“王室而既卑矣”一轉，今不用轉而直落者，意已藏於東遷内也。古人文字，往往有似脱誤處，正其簡捷處與？以“依鄭”、“善鄰”兩層跌出“鄭不來”，語短而味長。（昆崖尾）一句一轉，詞婉意深。（美中尾）浦二田曰：“東遷後之周，情勢具此數言，其脈則前通交質，後通繻葛。”（《左傳翼》尾）是年鄭人來渝平，《春秋》紀之。如周朝王，反不著於編，豈以鄭莊不臣，故削之耶？周公之論，念其舊勳，以平其宿憾，因一念之悔悟，而開以自新之機，亦得元公不施其親大道，非第略分言情，審時安遇，爲王綱不振，行此下策。乃王不能然，駕馭失宜，憤懣不平，而奪之政，致有繻葛之戰。“鄭不來矣”，多少惋惜！“君君臣臣”，聖人所以有味乎言之也。（《補義》眉）京師困乏，鄭伯朝王或有所助，然王心未嗛也。（高嵣尾）一句一轉，詞婉意深。東遷後之周，情勢具此數語。其脈則前通交質，後通繻葛。（《評林》眉）金履祥氏曰：“周之東遷，晉、鄭焉依，而王奪鄭伯政，又嘗助曲沃伐翼，此所以失諸侯也。然鄭伯實利政權，又有挾天子令諸侯之意，周桓公之説未盡當時之事情也。”湯睡菴：“鄭之來朝，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也。鄭始取麥取禾，王於其前得罪時不能正之，今來朝則不能禮之，賞罰無章，何以勸沮？”按：劉勰《新論》云：“枝葉蔇之。”蔇，繁茂也，言來者衆多意。（王系尾）此篇之事，與前後相應，參觀自明。而此篇尤酸楚，讀之使人欲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