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十一年

【經】十有一年春正月，齊人、衛人、鄭人盟于惡曹。（《評林》眉）湛若水：“《春秋》無善盟，盟者忠信之薄，況結黨謀魯，同惡相濟，逞其私忿，而不知聲罪致討之義乎！”夏五月癸未，鄭伯寤生卒。秋七月，葬鄭莊公。（《評林》眉）季本：“卒逾四月而葬，速也，太不懷也，其故何也？必慮有争焉耳。蓋嗣君爲喪主，諸侯會葬，其位始定，庶孽不敢争矣。故凡速葬者，皆有故也。”九月，宋人執鄭祭仲。（《評林》眉）家鉉翁：“宋非方伯連帥，鄭之執政非其臣屬，受其執而不怒，蓋共爲盜姦，外雖執而中則同也。《春秋》先書宋人執衆仲，繼書突入忽出，著仲爲首惡也。”啖助：“凡稱行人而執，以其事執也。不稱行人而執，以己執也。此經書‘執’之始也。”突歸於鄭。鄭忽出奔衛。柔會宋公、陳侯、蔡叔盟于折。（《評林》眉）李廉：“陸氏例：‘諸侯兄弟以國連字者，有蔡叔、許叔、蔡季、紀季，皆國而字之，言與君一體也。’是蔡叔爲蔡侯之弟矣。而《穀梁》、杜氏皆以爲蔡大夫，未命，故名而不氏。恐陸説是。”公會宋公于夫鐘。冬十有二月，公會宋公于闞。（《評林》眉）家鉉翁：“二年之間，兩盟、四會，惟宋之故，《春秋》書盟會，未有若是頻數者也。”

【傳】十一年春，齊、衛、鄭、宋盟于惡曹。（《測義》夾）郭登：“十二年宋辭平，是宋終不肯與鄭爲平也。豈有與鄭、齊、衛同盟之理？蓋傳衍一‘宋’字，非經闕也。”（《左繡》眉）傳不敘事，只爲經補一“宋”字耳。此例亦往往而有。

楚屈瑕將盟貳、軫。（《左繡》眉）左氏敘戰最工，大都長篇工於敘事，短篇工於敘謀。似此審勢度情，曲折奥衍，蓋兼孫、吴之長而文筆過之者也。鄖與四邑凡寫四遍，先並説，次分説，次合説，末側説，兩意雙行，順承倒應，一步一計，一轉一快矣。（《補義》眉）此全神注到伐羅篇，觀其患四國之助，闘廉畫策已盡，而猶欲濟師，又欲問卜，知胸中毫無把鼻，全賴他人。傳用三層寫出屈瑕因人成事伎倆，正爲伐羅“諫者有刑”一語反照也。鄖人軍于蒲騷，將與隨、絞、州、蓼伐楚師。（闓生夾）楚之初起，所滅小國至多，傳不能悉載，記此數戰，已盡大概，而前後均以伐隨緯之，以爲線索，以諸小國中隨爲大，且其歷年爲彌長也。莫敖患之。鬪廉曰：“鄖人軍其郊，必不誡，且日虞四邑之至也。君次於郊郢，以禦四邑。我以鋭師宵加於鄖，鄖有虞心而恃其城，莫有鬭志。若敗鄖師，四邑必離。”（鍾惺眉）歷觀春秋時用兵，只講得明離合兩字。（孫琮旁）鄖虞四邑，未虞楚師禦四邑，而加以鋭師，所以破其虞心。（《左繡》眉）兩意雖並説，而重在敗鄖，以“虞心”句爲主，故獨重點一“鄖”字，蓋無一筆苟也。莫敖曰：“盍請濟師于王？”對曰：“師克在和，不在衆。（孫琮旁）説出兵機妙用。商、周之不敵，君之所聞也。成軍以出，又何濟焉？”莫敖曰：“卜之？”對曰：“卜以決疑，不疑何卜？”遂敗鄖師于蒲騷，卒盟而還。（文熙眉）穆文熙曰：“鬪廉策鄖人望救，鬭志不決。既絶救路，復以潛師加之，奇正並用，安得不敗鄖哉？至於不請濟師，不信龜卜，又何決也！”孫應鰲曰：“‘維斷乃成’，鬪廉之謂。”（《快評》尾）此諸篇皆不附於經，所備傳之者，見楚强大之始也。楚雖天授，然江漢諸侯使能量力度德，戒慎恐懼，楚人亦無如之何矣。乃輕舉妄動，自取滅亡者，踵相接也。楚人將盟貳、軫，此與五國無與，乃思合謀以伐楚師，縱使當日能克楚師，楚亦不能甘心，況敵之料之已如觀火，究竟四邑之兵不至，城亦不可終恃，而五國之謀，適足供楚人之一笑，亦何苦而多此舉也？楚之莫敖，亦隨少師一流人物，蒲騷之役，亦自束手無策，使非鬪廉之謀，莫敖亦殆矣。乃他日輒狃而自用，以取敗亡，小人之不可僥倖也如是夫！莫敖雖無定見，然此日能臨難而懼，用鬪廉之謀以有成，固與隨侯之于季梁者異矣。他日狃而自用，立見摧敗，左氏前後備書，真萬古龜鑑哉！（王源尾）前後以國名聯絡作章法，亦是小小機巧。左氏敘戰，每將權謀方略鋪敘於前，而實敘處不過一兩言，簡練直截，絶不拖帶。總之，著神於虛，省力於實，所以虛實不測，靈怪百端。庸手反之，故詳則失之繁，簡則失之略。即無繁與略之病，而終不能有生氣，以不能著神於虛而已矣。（孫琮總評）陳明卿曰：“鬪廉不請濟師，不信龜卜，又何決也！所云‘惟斷乃成’，其鬪廉之謂耶！”兵貴神密，恃人者多僨事，寡斷者鮮成功。鄖人之敗，所恃在外也。鬪廉之勝，斷生於心也。料敵制勝，知己知彼，可與行師，可與謀國。一身而兼將相之器，當是楚國之良材。（《彙鈔》眉）鄖有虞心而敗，屈瑕亦未嘗□無虞心，賴鬪廉定算，僥倖成功。（《分國》尾）鬪廉舍四國，潛師搗鄖，是用鄖人之所虞也。用其所虞者，攻其所恃也。兵固有出其不意而制勝、奪其腹心而四支自潰者，鬪廉之謂乎？莫敖始而患，繼請濟師，終請卜，一庸妄人耳，荒谷之縊，何待伐羅？（《賞音》尾）莫敖身爲大將，乃全無主張，始則“患之”，繼則曰“請濟師”，再則曰“卜之”，其爲怯懦無謀殊甚。鬪廉惟委以次郢之安，而身其伐鄖之危，故能有功。不然，吾未見莫敖之必從也。然自此有功，而開發莫敖者深矣，故遂有伐絞之捷。（《左繡》眉）上段已十分透徹，“濟師”、“卜之”，殊屬畫添。故“何濟”、“何卜”，答得甚簡，而合之則成上重下輕、前奇後偶章法。又，“和”字即從“君”與“我”抽出，“決”字即從兩“必”字抽出。前後一線，似此伏應，何必神針得自夜來？詳于謀而略于戰，較前數篇又另一結構。應起作結，尤妙于簡。若於貳、軫略作重筆，則文律歧出矣。（《約編》尾）傳言楚之雄長南服，以謀臣之衆故也。（《左傳翼》尾）楚師爲盟貳、軫而來，猝遇鄖與四邑之難，衆寡自然不敵。妙在即從師少生出妙計來，要着只在“軍其郊”三語，敵情如指諸掌。遏其聲援，攻其不備，勝算在我，又何疑圍之不可釋乎？鬪廉之謀，即白起所用以敗楚與韓、魏者也。廉合用之而勝，起分用之而亦勝。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未可執定本以求之也。紂臣億萬，惟億萬心。周臣三千，惟一心，一心則和而已。用少莫如齊致死，齊致死莫如去備。只是一心，只是和，不然符堅七十萬，王匡百萬，何難一戰而燼乎？“師克在和不在衆”一語，括盡兵符數萬言。“着神於虛，省力於實”二語，最是文家换骨金丹。萬斛之舟，鼓枻而行，瞬息千里，爲其以虛運實也。無風膠淺，則尺寸難移矣。史公疏宕有奇氣，曰疏曰宕，便是能用虛。昌黎起八代之衰，只是脱去排偶之習。不能以虛運實，排偶又何能脱乎？一陰一陽之謂道，有對待，有流行，妙處全在兩“一”字。對待者，偶也，流行則偶化爲奇矣。偶則實，奇則虛。實則能整齊，虛則能變化。不整齊則無結聚，不變化則不玲瓏。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如環無端，不可思議。左氏之文，所以獨有千古也。（高嵣尾）俞桐川曰：“三層議論，前曲後直，前緩後急，各見精彩。此傳志楚人逞兵，亦見楚多謀臣，所以日强也。鬪廉既明且決，便是固。莫敖患之，請濟、請卜，便是不固。兩兩相形，已爲莫敖不固引脈。”（《自怡軒）尾）語無數句，而審勢度情，極曲折奥衍之致。許穆堂。（《評林》眉）張天如：“鬬廉揣敵情而制勝，可謂知兵。”（王系尾）此篇論事則盟貳軫是主，敗鄖師是賓，故以盟起，以盟結。論作傳之意，則以鬪廉智勇不可埋没，且爲後伐羅作案，敗鄖又是賓中之主，盟貳軫又是主中之賓。故敘戰事詳，而敘盟事略。鬪廉揣敵之情妙矣，尤妙在揣莫敖之情。莫敖方患四邑，而使禦之，能無懼哉？故用一“次”字，言四邑未至，君不過安次以作聲勢，我速以鋭師宵加而鄖破矣。鄖破而四邑離，是終不至也。處人以易，自擇其難，智勇人心量如此。鄖將與四國伐楚師，其勢誠重。然連雞之勢，彼此相仗。鄖方恃四邑，乃四邑未至，而鋭師已加，誰能致死？四邑方恃鄖，乃鄖未及合而蒲騷已敗，誰不解體？就敵人之所恃而得其罅隙，智勇人才捷又如此。（武億尾）此篇上重下輕、前奇後偶章法。三層議論，或曲或直，或緩或急，各見精采。

鄭昭公之敗北戎也，齊人將妻之，昭公辭。祭仲曰：“必取之。君多内寵，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弗從。（孫鑛眉）文勢但净則味自長，前昭公辭婚，語雖佳，然用之此處，以上下文較之，未免煩簡不相稱，故寧别見。（《左繡》眉）此篇傳昭、厲之際，卻以祭仲爲主。上半敘仲立昭，下半敘仲立厲，本屬對寫。而上用輕筆，下用重筆，又起手特爲昭奔伏線，而並伏厲立之根。至敘厲公之立，則語語爲昭之所由出。格平意側，蓋深惜昭公也。而祭仲之罪，自在言表矣。（闓生夾）鄭昭頗英壯，左氏惜其不立，故屢用此提振之筆，逆攝警聳，全篇俱振。

夏，鄭莊公卒。

初，祭封人仲足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爲卿。爲公娶鄧曼，生昭公，故祭仲立之。宋雍氏女于鄭莊公，曰雍姞，生厲公。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之，曰：“不立突，將死。”亦執厲公而求賂焉。祭仲與宋人盟，以厲公歸而立之。（《測義》夾）劉敞氏曰：“《公羊》謂祭仲知權，若果知權，宜效死勿聽，使宋人知雖殺祭仲，猶不得鄭，宋誠能以力殺鄭忽，則不待執仲而劫之。如力不能，而誇爲大言，何故聽之？又不能是，則若强許焉，還至其國而背之，執突而殺之可也。黜君以行權，亂臣賊子孰不能爲此者乎？”季本氏曰：“宋人本無納突之意，特以突方在宋，奇貨可居，欲挾之争國，以取威於鄭，而鄭大夫不相下，於是宋人執仲以脅之，而鄭人震懾，遂開門納突，逐忽而出奔爾。”（《左繡》眉）只兩語，而必有詳略倒順，法在故也。又，此文以祭仲爲主，故執厲公只作輕帶之筆，尤是賓主一定之理，非好爲參錯者。（《評林》眉）金賢：“‘夏，鄭莊公卒’。祭仲，鄭相也，宋執之，欲其廢正立邪以亂人國，宋莊之不道甚矣。《春秋》去其爵，所以惡宋也。祭仲見執，惟知偷生之爲安，而不知死難之爲義，遂從亂以忘君，其爲不道亦甚矣，《春秋》去其官，所以惡仲也。”陳傅良：“《傳》言宋莊公見執貶書人。今案：凡執恒稱人，稱君者，經變文也。”《補注》：“‘求賂焉’，春秋之諸侯以貪起亂，其後伯主以貪廢法，其末也，晉大夫以貪失諸侯。《傳》具見其事。”

秋九月丁亥，昭公奔衛。己亥，厲公立。（文熙眉）汪道昆曰：“辭令具品。‘受室’、‘師昏’字法句法。”吕氏曰：“人皆咎鄭忽之辭齊女，不能依大國以自固，殆非也。使忽不辭而取文姜，則彭生之禍，移于鄭矣。”公羊子曰：“祭仲知權也。其爲知權奈何？莊公死，已葬。祭仲將往於留，塗出於宋。宋人執之，謂之曰：‘爲我出忽而立突。’祭仲不從其言，則君必死，國必亡。從其言，則君可以生易死，國可以存易亡。少遼緩之，則突可故出，而忽可故反。古人之有權者，祭仲之權是也。權者，反於經，然後有善者也。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爲也。”（《分國》尾）昭公之立，出於祭仲之私，宜其不終也。乃厲公之立，又脅于雍宗之私乎？夫立君非置棋，已立矣，又脅于宋立厲公，不勝其耦矣，祭仲之心事難問矣。（《左繡》眉）對敘、對收，章法甚整。分作三節，不見結構之工矣。（《左傳翼》尾）張悔庵曰：“先是宋穆公出子馮于鄭以避殤公矣，鄭莊顧欲納之。其後宋華督弑殤公，卒召子馮立之以親鄭。則是殤公之所以弑，莊公之所以篡，臣賊其君，子悖其父，皆鄭莊爲之也。鄭莊爲此，自謂有德于馮，奉我不二矣，豈知身死之日，執仲出忽，責賂伐鄭，諸子構亂，歷數十年而未已者，即出於我所立之公子馮也。禍人之國者，適以自禍其國。長惡不悛從自及，左氏嘗以之刺陳桓矣，盍移之以刺鄭莊乎？武姜以溺愛叔段而致亂，莊公身受其害，則嬖子配嫡，當防其漸。而繼嗣不定，忽此忽彼，諸子争立，己危其國，尚得謂有人心乎？庇黨宋莊，原以賄故。故宋莊以亂報亂，正欲以賄償賄。謀之不臧，大啓禍源，有國家者所宜反覆於出爾反爾之戒也。立昭公者，祭仲也。立厲公者，亦祭仲。宋惟知廢立之權在仲一人，故誘而執之，使之逐忽立突。仲果大節不奪，有死無二，則宋何能相强？乃君薨未久，非會非聘，何爲以誘而至宋？販賣其主，幾有人盡夫也之意。不名稱字，重其事權，以見廢其所不當廢，立其所不當立，所以深責之也。絶突于鄭，繫鄭於忽，兩人順逆自見，而皆綴于執仲之後，《春秋》之義例嚴矣。（《補義》眉）張悔庵曰：“使諸子構亂數十年未已者，即出于鄭莊所立之馮也。”（王系尾）祭仲有寵，權能立君，故以私暱立昭公。宋人執而盟之，復立厲公。厲、昭之廢立在其掌握。天子方伯不得問，國人不得問也。昭無援而立，仲能逐之。厲有援而立，仲亦能逐之。然則“無援不立”，特一時阿其所好之言，豈事之情哉？當時遂以是深咎昭公之辭昏，亦未之深思也。自入春秋以來，二十餘年，莊之用兵，殆無虛日。淩天子，惑鄰封，虐小國，身死而國亂，天之所以報莊，于昭何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