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十八年

【經】十有八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於濼。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齊。（《評林》眉）蘇軾：“桓公千乘之君，而陷于一婦人之手，夫子以爲文姜之不足譏，而傷于桓公制之不以漸也。故書曰：‘遂如齊。’言其禍自公作也。”趙鵬飛：“如齊者，文姜志也，非公意也，故不書及，而書‘與’，若曰公不得已而與姜氏如齊也。”趙匡：“在外薨，不以有故無故，皆當書其地。”丁酉，公之喪至自齊。（《測義》夾）姜寶氏曰：“《春秋》弑例有二：在内則以不地見其弑，在外不容不書其地，則以上下特異者見之。此書公會齊矦于濼，公與夫人遂如齊，公薨于齊，公喪至自齊，夫人孫于齊，雖無傳，亦知公之不得其死，賊在齊矦，而釁由夫人矣。”秋七月，冬十有二月己丑，葬我君桓公。

【傳】十八年春，公將有行，遂與姜氏如齊。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無相瀆也，謂之有禮。易此，必敗。”（《彙鈔》眉）魯桓拒忠謀，狥婦志，越禮亂倫，迷惑不悟，一死何足惜哉？（《左繡》眉）此篇有敘無斷，詳申繻語于前，蓋亦先斷後案之法也。公薨事，不得不敘，又不忍詳敘。只輕寫幾筆，而告齊語則曲折隱躍，字字寫得淒婉。齒冷之事，心惻之文。先女後男，申繻明知此行夫人爲主也。事未見端，而使人慨然言表，妙筆。（《評林》眉）王陽明：“桓之遇害，雖夫人與齊襄之罪，實自貽之戚也。世未有聽從其婦而能保身者，雖然，亦弑逆之報與！”（《補義》眉）此以申繻語起，以薨車束，以魯告齊起，以殺彭生束，似兩扇格，其實以“易禮必敗”作主，而下兩段皆爲繻言左證也。兩“禮”字相應。云寡君已過文姜、請彭生已卸却齊侯，此便是忘讎之根。

公會齊侯於濼，遂及文姜如齊。齊侯通焉。公謫之，以告。

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車。（韓范夾）此鍾巫之報。（《左繡》眉）“公薨于車”，四字隱秀，筆法似經。依南華文法，所謂乘亦不知也，薨亦不知也，寫醉生夢死人入骨。（《評林》眉）徐文長：“君父見害，臣子所恥，義當略説，不忍斥言，故敘桓公在齊遇害，而云：‘彭生乘，公薨於車。’”〖編者按：凌稚隆作劉知幾語。〗

魯人告于齊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寧居，來脩舊好，禮成而不反，無所歸咎，惡于諸侯。請以彭生除之。”（韓范夾）陳泰謂司馬昭曰：“惟有斬賈充可以謝天下。”昭曰：“更思其次。”泰曰：“止有其上，更無其次。”齊之誅彭生，亦猶殺賈充而已。魯之請誅彭生，亦是不得已而姑言其次也。齊人殺彭生。（文熙眉）穆文熙曰：“桓公挾妻如齊，犯男女相瀆之禮，及其見通於人而謫之，致殺何疑？此猶桓公之罪，若襄公禽獸之行，則不足責矣。”（《分國》尾）按：桓公三年，夫人姜氏至自齊。十八年，公與姜氏如齊，《春秋》特記其始末耳。記其始，以著姜氏於歸之由。記其末，以著桓公喪身之故。其實中間不能屢書也。至於桓公既薨後，會禚、會防、會榖，如齊師，享祝丘，則罪在莊公也。蓋齊襄之立，雖在桓公十四年，文姜則爲齊襄之妹，綏綏之狐，妄求其匹，必非朝夕之故。此“展吾甥兮”，見諷于齊人。“同非吾子”，魯桓亦以爲然也。嗚呼！魯桓弑隱，見殺彭生，卒之貝丘之田，齊襄又喪魄於人豕。天道好還，章章不爽。（《左繡》眉）咎固在齊侯、文姜也，開口寡君，便藏過文姜。託辭彭生，便激射齊侯。隱躍中卻字字有法。（美中尾）汪雨亭曰：“寡君已藏過文姜，請彭生已卸卻齊侯，此便是忘讎之根。”（文淵尾）姜氏不稱夫人，諱桓之醜也。更稱文姜者，明姜氏即夫人也。魯稱人者，譏其不討賊復讎也。魯之賊爲文姜，讎爲齊侯，徒使齊人殺彭生，豈足當之哉？（《左傳翼》尾）開口女有家，男有室，分明中冓之言，言之醜也。而彼昏不知，兵在其頸，就之如餂，亦天奪其鑒而授之首耳。秉禮之國，而帷簿不脩，貽笑天下萬世若此，申繻之諫，可不爲之三復乎？（《評林》眉）陳傅良：“殺彭生不書，嫌討賊也。杜氏：‘不書，非卿。’説非是。公子書殺，不必皆卿。”今案：史既諱戕書薨，則殺彭生必不復書。（王系尾）魯不能報讎，而請殺彭生以除惡。果可除乎？惡彌甚耳。家則堂曰：“齊、魯雖婚姻之國，盟會未幾，戰争相尋，蓋敵國也。公一旦與姜氏如齊，殆天所以致弑逆之誅，非人之所能爲也。”（《菁華》尾）桓以羈旅之身，知文姜醜行，俟其既歸，罪而黜之可也。不能須臾之忍，以取殺身之禍，愚亦甚矣。然桓推刃其兄，竟坐享富貴者十餘年，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申繻之諫不行，亦天有以奪之鑒也。彭生何人，殺之如屠一狗，魯人此請，亦無聊甚矣。（闓生夾）此譏魯之不讎齊也。但敘其事而意自見，左氏文妙處皆如此。若著議論，則必詭詞謬稱，以寄其微旨，亦從不一字平直也。

秋，齊侯師於首止，子亹會之，高渠彌相。七月戊戌，齊人殺子亹而轘高渠彌，祭仲逆鄭子于陳而立之。是行也，祭仲知之，故稱疾不往。人曰：“祭仲以知免。”仲曰：“信也。”（文熙眉）齊侯此舉大快人心。（魏禧尾）孔之逵曰：“高渠彌雖以舊怨弑昭公，然必祭仲主其謀。以‘稱疾不往’及‘知免’、‘信也’觀之，則仲之主謀明甚。祭仲專國，不主謀則渠彌不能弑，渠彌弑而仲亦能討之矣。爲昭公者，復國之後，當深自韜晦，一唯祭仲是聽，潛結腹心，伺其可制，則一舉而殲之。今觀渠彌懼公殺己，則平日欲除小人之意形見情露，故渠彌知懼而祭仲亦不能自安。夫人君不幸而大權既去，奸黨脅制，則必沉密以濟之，不可躁動取敗。昭公生平全以血氣用事，怒班後而與魯構兵，豈知有忍能濟之道哉？後世如漢和帝十四而誅竇憲，周武帝自晦而誅宇文護，可以爲人君除奸之法矣。”孔尚典曰：“昭公既弑之後，不召立厲公而立公子亹，明係祭仲爲謀主矣。夫昭公于父時猶知惡渠彌而固諫，一旦即位，豈不知誅之？特以渠彌爲祭仲之黨，勢有所不可也。愚嘗謂祭仲不討渠彌，趙盾不討趙穿，與桓公不誅羽父，皆共謀之人。而隱公之不能斬羽父，則亦以羽父素專，勢有不能故耳。”彭家屏曰：“入春秋以來，弑君者多矣，諸侯未聞有討賊者。齊襄之殺高渠彌，可謂義舉矣。然昭公往年敗戎師，大有造于齊，齊人殆以公義報其私恩者歟？”（《分國》尾）高渠彌手刃昭公，其車裂宜矣。祭仲於忽、突、儀、亹，更立四君，毫無主持，靦然在位，吾不知其何心！（《左繡》眉）此節兩事遞結，乃合傳體。高、祭是一流人物，而轘與免殊。非罪有輕重，智弗若耳。兩人皆有敘無斷者，高斷已具前傳，祭斷即在自評中。蓋分明網漏於吞舟也。筆法輕妙極矣。“逆鄭子”句，結上生下，文之以事爲轉棙者也。“是行也”，即從上文抽出另敘。《史記》慣用“當是時”，與此正同。（《左傳翼》尾）弑君之賊必討，高渠彌允當其罪矣。祭仲之惡，更浮于高，而吞舟漏網，天王不問，列侯不討，失刑甚矣。致使小人自多其智，世變至此，尚忍言乎？討賊大義不行已久，而齊忽行之，此亦重陰冰雪中得此一點陽春也。然齊襄非能討賊之人，聲罪致討，不惟失之祭仲，並渠彌亦不來矣。唯以詭詐出之，而元惡授首，當時爲之一快，《春秋》削而不書，以非義討也。（《補義》眉）“師”字起得聲勢。抽出另敘，即以仲自言爲斷。（《評林》眉）穆文熙：“齊侯此舉，大快人心。祭仲逐君，亦所當轘，何獨以知得免？可恨也。”（王系尾）仲專鄭國，而渠彌弑立，權足相侔，非仲之所利也。齊人之討，非有益於鄭，而大有造于仲足，天其佑老奸乎哉？（闓生夾）文若美仲，實以明子亹、高伯之愚也，而措語風趣特甚。左氏此等風趣最可愛，《史記》中亦無有，後人更無繼之者矣。

周公欲弑莊王而立王子克。（《補義》眉）汪云：“此與會濼篇參看，彼順敘致亂之由，而此倒敘也。”（方宗誠眉）小文忌平直，故用追敘倒敘之法，乃不平順，乃有氣勢。辛伯告王，遂與王殺周公黑肩。王子克奔燕。（《評林》眉）《經世鈔》：“制敵之道，有先去其謀主，而彼即無能爲者。辛伯殺黑肩，而子克即奔燕矣。後世如寇恂之斬皇甫文，而高峻即降者，正此類。意季友誅叔牙而置慶父，當亦以此故耶？”初，子儀有寵于桓王，桓王屬諸周公。辛伯諫曰：“並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周公弗從，故及。（王源尾）魏叔子曰：“‘告王’二字中，有許多間諜在。‘遂與王殺’四字中，有許多機權作用在。凡古人定大難，不知費多少心血，而史未詳其本末者，讀書人皆須設身處地想出當日情形方得。”先生論經濟爾，而文章在其中。凡作簡鍊文字，斷當規模此等。看他短幅中起應斷續之法。筆筆藏鋒，每一句中即包有無限文字，豈漢以下手筆所及？（《彙鈔》尾）桓聽羽父之讒而弑隱公，又不制其妻，于兄弟夫婦間蔑亂已極，卒莫保其令終。魯稱秉禮，乃至於斯，魯其衰矣！而王法不行，方伯不討。繻葛一戰，以下陵上。楚氛漸熾，翦虐諸姬。讀是傳而思《曹》憂無王，《檜》憂無霸，有同慨乎？（魏禧尾）魏禧曰：“‘告王’二字中，有許多間諜在。‘遂與王殺’四字中，有許多機權作用在。不然，欲弑莊王，其謀必密，辛伯何由得知？而黑肩世卿，桓王以屬子儀，其後又欲弑莊王，則是大有權力人也，豈易殺哉？觀辛伯初諫語，則知此老胸中時時慮此一事，着着辦此一舉矣。凡古人定大難，不知費多少心血，而史未詳其本末者，讀書人皆須替他設身處地，想出當日情事方得。如漢和帝、鄭衆之誅竇憲，吴王休、丁奉之誅孫綝，北魏莊帝、陽城王之誅爾朱榮，是其類也。若雍糾與鄭厲謀誅祭仲，郈孫與魯昭謀誅季氏，圖之不密，攻之不克，則反中于其君於其身矣。”魏祥曰：“‘遂與’二字，亦出其不意耳。黑肩勢大，豈疑人遂殺之？所以殺之極易。以此知善謀者貴於乘機而斷，善備者在於微而不敢忽。”（《分國》尾）桓寵克，屬之黑肩，邪志也。爲黑肩者，辭於桓，即以辛伯之言進可也。已從先君之邪志矣，告于莊王，守金匱之盟可也。弑莊王，何欲速也？辛伯惡其無將，告于王而先之，定亂于未然，千古有作用人。黑肩不納辛伯言，殺機已決，信乎爲人臣者，不可不讀《春秋》。（《左繡》眉）此節乃倒敘法。以周公爲主，而前敘辛伯之告，後敘辛伯之諫，俱極簡括。唐錫周曰：“‘並后’四語，千錘百鍊，絶勝‘賤妨貴’五句。”（《左傳翼》尾）君、友一也，君不可背，友豈可賣？反覆告之，終不見聽，此心已盡。至於欲弑莊王，則不得不告而殺之矣。周公負辛伯，辛伯不負周公也。千古亡國覆家，未有外此四語者。東遷以來，大難未已，又復見此覆轍，殊可歎也。善乎張子悔庵之言曰：“周幽以替長立少之故，身弑戮，國幾亡。遷於郟鄏，僅而獲濟。子孫所首鑒者，宜莫先於此。而躭愛溺私，仍世疊見。使失職不逞者得藉以爲釁，豈不悖哉！桓王之於子儀，是一幽王也。莊王之於子頽，是又一幽王也。惠王之于叔帶，是又一幽王也。景王之於子朝，是亦一幽王也。傷虎者談虎而色變，乘車而摧輈，視平地皆羊腸九折也。桓之去幽再世耳，是其所見聞也。至於莊王親見子儀之釁，而偏愛子頽，以稔毒于惠。惠王身遘子頽之難，而又寵暱子帶，以基禍於襄，則尤惑矣！嗚呼！周壞於奪嫡，而數世奪嫡。漢傾于外戚，而連用外戚。唐之女寵、宦官相繼也，宋之守和議而不變以終其世也，解酲以酒，滅煬以薪，其溺没顛墜，不至於亡不止也，豈不悲夫！”（《日知》尾）簡鍊秀削。（高嵣尾）吕東萊曰：“辛伯之諫，才數字爾。漢高祖犯之，而有人彘之禍。唐高宗犯之，而有武氏之篡。晉獻公犯之，而有里克之釁。隨文帝犯之，而有張衡之逆。齊簡公犯之，而有田、闞之亂。齊王芳犯之，而有曹、馬之争。晉元帝犯之，而有武昌之叛。唐明皇犯之，而有范陽之變。亦天下之甚可畏者。”（《評林》眉）《經世鈔》：“先盡忠告，當與石碏教之不改一段參看。”（王系尾）贊曰：“殺奪皆争，桓獨施之於揖讓。異哉！豔妻煽禍，獲報亦奇。魯人曰：‘無所歸咎，惡于諸侯。’蓋自今日，猶將爲之掩鼻焉。”（闓生夾）味此言，則周公之死蓋冤獄也。所謂“欲弑莊王”云者，當時爰書加之罪名耳。寥寥短篇，而寓意深遠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