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四年

【經】四年春王二月，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評林》眉）高閌：“禮，姑姊妹已嫁而反，兄弟不與同席而坐，況用兩君相見之禮乎？”三月，紀伯姬卒。夏，齊侯、陳侯、鄭伯遇于垂。（《評林》眉）高閌：“鄭伯即厲公，或以爲子儀者，非也。”紀侯大去其國。（《評林》眉）汪克寬：“大去者，如荀偃云大還，婦人見絶於夫家爲大歸，蓋凡可欲之物盡棄不顧，往而不返也。”六月乙丑，齊侯葬紀伯姬。（《評林》眉）陸淳：“葬者，臣子之事，非由鄰國也。齊侯恃其强大，并人之國，而禮葬其妻，是謂豺狼之行而爲婦人之仁也。”啖助：“内女之葬不書，書者，皆非常也。”秋七月。冬，公及齊人狩於禚。

【傳】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荊尸，授師孑焉，以伐隨。（《左繡》眉）此篇前後敘事，中間議論。事固靈變，論尤奇闢。是一則極有權術，極有道學文字。左氏一手寫出，雙管化爲生枯枝矣。（《評林》眉）《經世鈔》：“《方言》曰：‘戟謂之孑。’取名于鈎孑也，上有刺刃，下有鈎刃。”將齋，入告夫人鄧曼曰：“余心蕩。”（《評林》眉）張半菴：“齊而反蕩，此神離其魄，在庶人且爲不祥，況王乎！”鄧曼歎曰：“王禄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闓生夾）逆攝王薨，特爲奇縱。先君其知之矣，故臨武事，將發大命，而蕩王心焉。若師徒無虧，王薨于行，國之福也。”（鍾惺眉）曼何等婦人也？開口怕人。（《彙鈔》眉）鄧曼知屈瑕之敗，又知楚〖編者按：疑脱“王”或“子”字〗之死，何明智乃爾？（《左繡》眉）只一“蕩”字，分出兩層。“盈而蕩”，是原其蕩之本。“蕩王心”，是指其蕩之幾。寫得天地之鬼神與吾心之鬼神，是二是一？此等道學，直作《中庸》注疏可也。前論濟師則長於知人，此論心蕩則精於説理。楚武每事必告，亦以曼爲入宫一良佐矣。（《補義》眉）生轉爲禍，死反爲福，看破此關，乃不爲生死所惑。（《評林》眉）鍾伯敬：“國之福也，此社稷爲重，君爲輕，已先孟子看出。”李笠翁：“鄧曼前知莫敖之亡，此知王之薨於行，一婦人而明鑑若爾，即子貢之能辨高卑俯仰，當不過是。”（《學餘》眉）一片歎聲，從數虛字流出。王遂行，卒於樠木之下。（《評林》眉）《增補合注》：“今湖廣承天府樠木山有楚子廟。”令尹鬪祁、莫敖屈重除道、梁溠，營軍臨隨。隨人懼，行成。（《評林》眉）《經世鈔》：“忽然從天而下，故隨人不及戰，懼而行成。凡欲操必勝之勢，必出奇以慴敵。如吴争盟晨壓晉軍之類。秦始皇東遊，明文皇北征，此其摹本也。”莫敖以王命入盟隨侯，且請爲會於漢汭而還，濟漢而後發喪。（《快評》尾）此與前篇皆傳楚，楚不幸中之大幸，以見楚實有材，天之授楚，亦以生材卜之也。前半寫夫人之見微而知清濁，後半寫令尹、莫敖之臨事而能暇整。楚材如此，盡有江漢，固其宜矣。鄧曼絶世奇人，其于盛虛消息之理，天人微顯之際，説之如説家常茶飯，竟是透頂學人之言。且重社稷而輕王身，千古有識女子，當推鄧曼爲第一座。王伐隨而卒於行，爲令尹、莫敖者，極難措手，乃二臣之暇整若此，可當社稷之臣矣。（《統箋》尾）愚按：古來秘不發喪之事，始見於此。此猶以行師在外，防患而行權。後世斯、高之徒，且以之奸人國矣。（魏禧尾）彭家屏曰：“鄧曼巾幗中人，料事審幾，每多微中，其才智誠有過人者也。然不能柅王之行，使不獲考終於正寢，豈其力固有所不能及歟？若令尹、莫敖當伐國之際，王薨於軍，而能以智盟隨侯，全師而返，其倉卒濟變之才，有足多者。楚武黷兵，道家謂‘佳兵者不祥之器’，故雖不死於敵，而卒死於行。禍自己作，妖由人興，死期將至，而志氣先動，可爲後世殷鑒。”（《分國》尾）虧盈益謙，天道也。楚王之盈，在於稱王。楚自熊繹，曾一稱王。後畏厲王，隨去王號。至魯桓十八年，熊通自立爲武王。曼曰：“先君其知之矣。”知王號不可僭，今日子孫稱王，爲禄盡之日耳。因其授兵於廟，齋告祖宗，即以此言進也。秘喪臨隨，仍用王命，遂爲後世不易之法。（《左繡》眉）孫執升曰：“不謂于楚得此奇婦人。使王聞言知悟，則可無薨於行，而奇兵直道，皆爲多事矣。而臣能以死王爲生，而不能使生王不死，吾謂令尹、莫敖，其智皆出鄧曼下。”如此收煞，方不孤負荊尸授戟一番調度。文字亦得首尾相副，而其意則正爲“王薨于行，國之福也”作注腳。或王爲鄧曼點醒，預留錦囊，未可知也。（美中尾）浦二田曰：“夫人語精，可垂惡盈之戒。諸將事密，可識濟變之權。”（《左傳翼》尾）楚以蠻夷僭王猾夏，連年用兵，壯志雄心勃勃不可遏抑，可謂盈矣。夫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天道虧盈，理之常也。鄧曼明於天人之理，因其將齋心蕩，而知禄之將盡。蓋楚子平日窮兵，皆夫人所不滿者，而力不能諫止之，此番竊歎，深恐其履滿不戒，將蹈屈瑕覆轍，故以得死爲幸。説到“先君其知之”，正見佳兵不祥，天地祖宗尚默佑之，使之死於行不死於敵也。“若”字一轉，有幾幸不可必得意，此等識見，直可目空千古。勝負兵家常事耳，自夫人言之，師敗重于王薨，非重師徒而輕王也。兵兇戰危，韓之戰晉惠被獲，泓之戰宋襄受傷，升陘之戰僖公胄且懸魚門矣。王薨于行，尚屬得正而薨，否則師徒有虧，禍且不測。總之一盈最爲害事，以蕩王心屬之先君，分明鬼神禍盈與天道虧盈止此一理。《左繡》謂：前論濟師，長於論人。此論心蕩，精於説理。不知莫敖自用即是盈，心不固即是蕩。告諸天之不假易即是盈而蕩天之道。其論莫敖，無非諷諫楚子。楚子不悟，總是一盈爲之也。後世楚靈投龜詬天，致有乾谿之辱，共王中目，皆不善於持盈者。此種精理名言，不但兵符家所不到，亦道學先生所未聞也。（《便覽》尾）寫荊尸，有聲有光；寫將齋，無情無緒；寫鄧曼，情辭嗚咽；寫王行，意境蒼涼；寫臨事，有應變之才；寫歸家，有發喪之舉。短幅中，已變態百出。前知兵之勝，此知王之生死，鄧曼亦奇矣哉！〈芳輯評〉（《日知》尾）後半敘事皆伏於前半議論中，凌空起，陗。（高嵣尾）俞桐川曰：“‘蕩’字莫可名言，從齋時覺得，故説先君知之。鄧曼固明理，亦左氏敘法得訣也。”（《評林》眉）《經世鈔》：“内不足者，外故爲有餘，想見整暇之妙，用心細密處。”王百穀：“當喪而秘不發，深得兵家權宜之計。”（王系尾）鄧曼，婦人也。能知師徒之爲重，王薨之爲輕，可不謂明焉！鬪祁、屈重卒能取成，非徒無虧而已，楚有人哉！（《學餘》尾）莫敖之心不固，楚子之心蕩，皆於出師見之。鄧曼一言以蔽之，曰“盈”而已矣，然皆不能阻其行。蓋荊蠻之俗，以用兵爲武，其來久矣。（《菁華》尾）“盈而蕩”句，絶似《道德經》中語。桓八年已與隨平，至是復伐之，想服而復叛故也。鄧曼知王必死，不止其行，絶無一毫兒女子態，真奇女也。

紀侯不能下齊，以與紀季。夏，紀侯大去其國，違齊難也。（魏禧尾）謝文洊曰：“公羊子謂齊實滅紀，而《春秋》賢襄公復九世之讎，遂爲之諱，故不書滅。鍾惺氏曰：‘襄公所難者，在此念耳。’愚以爲仁至義盡之念，雖賢者猶難之。襄公禽獸，豈能有此？雖天理常存，人性不滅，惡極之人，未嘗無一念之仁，然亦乍發乍止耳，求其真切堅忍，見之事業，則斷斷不能也。吾以爲既書紀侯去其國，則滅國者之罪，不書自著，此變例也。公羊子求其説而不得，見其上世適有紀、齊相構之事，遂推其故而云然耳。然則九世之讎可釋乎？曰‘不可’。公羊子以爲：‘雖百世不可釋。國君以國爲體，諸侯世，故國君一體。’其説最是。然柯之盟，魯及齊平，而胡氏引‘敵怨敵惠不在後嗣’之説，以爲魯莊于齊襄當復，于齊桓則當釋，則又何也？愚以爲胡氏之言，勢也，非天理之至也。魯莊之父見殺于齊，齊襄公雖死，而魯莊之讎未復，雖敵子敵孫，皆吾讎之子、讎之孫也，吾又何暇問其祖父有罪而子孫無罪乎？父子祖孫一體，祖父有罪，子孫身償，亦其分也。乃若復讎者，身未及復，則齎恨以没。子念父齎恨以没，則必不忍不爲祖父雪恨者，情也、仁孝也。所懼者，世漸遠，仁孝漸衰耳。若父仇未復，敵人已死，而以爲當釋，則先君之怨，何時而灑乎？敵怨不在後嗣之説，小怨耳，非爲殺父之怨言也。胡子特見齊桓合諸侯、安中國，攘夷尊周，伯業將成，其國日盛，恐魯莊脩怨怒鄰，反爲宗社危，遂以釋怨爲是。故曰此成敗之勢，非天理之至也。天理之至，不以敵之强大而懼，不以己之弱小而忘。故復讎者見敵可乘則乘之，敵未可乘則内以安民脩政進賢用能，外以卑躬戢翼奉職和鄰，專心一志以伺敵人之便。夫勢亦何常之有？齊桓，諸侯也；魯莊，亦諸侯也。齊桓可以振拔有爲，魯莊獨不可振拔有爲乎？不責魯莊之不能强爲善，而取其見機釋怨，謂有當于天理，豈其然耶？”宋之盛曰：“讎之當報與否，不專在年遠代易，而以所讎之淺深爲斷。若人滅我國土，絶我宗祀，我奕葉神人共痛之，雖百世在所必報，如宋之于金是也。若止及一人之身，國祀無恙，則不共戴天之憤，亦及其身而止，如律殺人者，身故不責子償是也。然不推刃足矣，全然釋怨而與之盟好，則斷無是理。但魯莊交好于齊，當襄公身已然，何論易世！柯之盟又不足責矣。”魏禧曰：“以九世之讎亦當復，此烈士之義、孝子之志也。愚以爲讎在九世之前，則年遠事殊，彼此子孫更代已甚，似在可釋之義。若魯莊公則不然，魯桓親爲莊父，見殺於人。桓公弑逆，此雖其應然，于齊襄則毫未有曲也。齊襄淫其母，殺其父，而齊桓親爲襄子，父血未乾，讎人之遺體儼在，而莊公可以釋怨脩好乎？至於紀侯大去，此又去國一變，變而不失其正，聖人之所與也。何以言之？牽羊肉袒，爲辱已甚。破國殺民，覆宗絶祀，爲禍太酷。紀侯上不能抗强敵之威，下不忍爲苟且之計，於是委國紀季，使之屈節于齊，得全先人之祀，而其身超然遠去，不蒙僕妾之羞，春秋亡國之權，未有善於紀侯者，故聖人大之。夫亡國而大之者，大其敗不辱國，而亡不絶宗也。州公實如曹，度其國危遂不復，事亦爲近，而聖人不以‘大去’予之者，其所謂危，非有强敵偪脅之禍，亦無善後之策，則但委而去之而已。故曰變而不失其正者，紀侯是也。”穀梁子曰：“大去者，不遺一人之辭，言民從者四年而後畢。”禧按：春秋不書齊滅紀，而曰紀侯大去其國者，若紀侯之自去，不與齊之滅紀也。與梁亡書法同而異。賴韋曰：“太王之去，去而國存。紀侯之去，去而國亡。然則紀侯身死社稷，而使季下齊可也。不然，身爲昏亂，以致滅亡，及臨事委而去之者，皆得藉口矣。”彭家屏曰：“《曲禮》：‘父之讎，弗與共戴天。’《檀弓》子夏於孔子曰：‘居父母之讎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弗與共天下，遇諸市朝，不反兵而鬬。’初未嘗言九世及百世之下皆不可釋也。祭法自顯考以上二世爲祧，再遠則去祧爲壇，去壇爲墠，去墠曰鬼，言親盡也。報祖之義，親盡則殺，何獨于讎乃九世必報，且至百世不釋乎？遠而不釋，則輾轉相讎，何有限極？豈所以立教哉？唐元和中，富平人梁悦報父讎殺人，昌黎韓氏議曰：‘律無復讎之條，非闕文也。蓋不許則傷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訓。許之則人將倚法專殺，而無以禁止其端。故聖人丁寧其義於經，而深没其文於律，將使法吏一斷於法，而經術之士得引經而議也。’於是杖悅流循州。今國法，子孫報祖父之讎，惟事在即時，得以勿論。若過後及已議抵遇赦，而子孫仍報者，皆不得概從援免。是一世之讎，輕重之間，尚有權衡，何有於九世？更何有於百世乎？若所謂齊襄九世之讎，猶有可言者。紀侯譖齊哀公于周，而王烹之。烹齊哀者，王也，非紀侯也。是紀侯之罪，只在譖也。以一譖之故，讎及九世，不已甚哉？無論齊襄滅紀本無復讎之心，即果有之，亦無足取，而謂聖人顧賢之乎？固知公羊子之説，不可以訓後矣。”（《分國》尾）齊處心積慮以圖紀，紀娶魯昏周以圖存，黄之盟既平矣，而齊憾未釋。割攜入齊，願爲附庸也，而齊之憾終未釋。紀心盡矣，紀謀窮矣，惟有一去以了之。君子傷魯之不振，惡齊之憑陵，鄭之黨惡，而又歎天王之尊不能庇一小國，悲紀侯之一去不反，不知其何國之從，而生死存亡不可復問也。雖然，去則去矣。千載下，想見此不能降齊之紀侯，蹤跡飄然，直高於田横一等。劉禪、孫皓等，真愧死無地矣。（魯桓五年至莊公四年）（《左繡》眉）州公不復，紀侯大去，兩人極是見機，而書法不同，以“與季”一着安頓更妥也。（美中尾）陸伯沖曰：“失國而曰‘大去’何？紀侯賢而無罪，怙力者并之，故力不足者，君子不咎也。不書滅，不絶其祀也。齊實利紀，《公羊》謂哀公烹乎周，紀侯譖之，春秋賢襄能復九世之讎，故不書滅。夫讎在九世猶可以復，魯莊宜如何自處耶？”（《評林》眉）陳傅良：“‘違齊難’，傳見紀侯所以不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