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八年

【經】八年春王正月，師次於郎，以俟陳人，蔡人。（《評林》眉）《增補合注》：“書‘次’、書‘以俟’，責其無名而妄動也。”趙匡：“師駐曰次，要興師也。無寇而次，是欲自爲寇也。”甲午，治兵。夏，師及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評林》眉）吴徵：“蓋齊欲圍郕，而徵兵於魯、衛爾，郕畏齊而不畏魯，故齊、魯同圍，而郕獨降齊也。”秋，師還。（《評林》眉）孫復：“春秋用師多矣，未有言師還者，惡其與强讎覆同姓，踰時還也。”冬十有一月癸未，齊無知弑其君諸兒。（《評林》眉）《傳説彙纂》：“無知不稱公孫，絶其屬籍也。胡《傳》罪僖公，恐非篤論也。”按：秋，師還。《注》：“克己復禮。”《論語集解》：“克己，約身也。復，反也。身能反禮，則爲仁矣。”

【傳】八年春，治兵於廟，禮也。

夏，師及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仲慶父請伐齊師。公曰：“不可。我實不德，齊師何罪？罪我之由。《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姑務脩德，以待時乎！”秋，師還。君子是以善魯莊公。（《測義》夾）愚按：君子而善莊公乎哉？竊謂其次郎也爲無名，其治兵也爲黷武，其圍郕也爲無功，其歷三時而師還也爲害民，故《春秋》僃書以著其惡。而至于郕降齊而不之争者，畏齊之强，自當不敢争爾，烏得以其一言之遜，而遂善之？（《分國》尾）于奚之役，桓公辭邊吏之告。圍郕之役，莊公却慶父之言。是父是子，殊無式穀，此則其子同生之可取者。雖皆由於畏齊，以之自固，豈非嘉謀？（《左繡》眉）只三語而分合順逆，亦左氏用熟法。“我”字、“罪”字，已作回環，獨留“德”字於下，另作洗發，無一筆苟也，善其責己厚而責人薄也，卻用虛説，其旨微矣。讚語無歇後者，只此一見，謂其待己薄而待齊厚也云爾。（《左傳翼》尾）所治之兵，即次郎之兵也。以俟陳、蔡不至，役久不用，恐其潰叛，故申明約束以治之，即治之于郎也。師未及還，何緣治之於廟？於廟云者，誤也。郕爲魯同姓，莊公忘親而伐之，始俟陳、蔡不至，卒與齊共圍。郕人憾魯而獨降齊，此實德之不脩所致，魯力不敵齊，故退避不與之争。乃不言力而自咎其德，責己重而責人輕，得自反之道。然親仇讎、伐同姓，自春徂秋，暴師露衆，何善之有？“是以善莊公”，善在務德一言，則不善在次郎、圍郕可知矣，此亦言外微意也。（《補義》眉）“脩德”兩字極是善言，而用于此時，直是楚商臣一類，責之無可責也，只善其善言而已。“善”字與“德”字緊緊照應，情餘於文。梁徐怦對武陵王曰：“生兒如殿下，何益也？”故經不書公。（文淵夾）言君子之善魯莊公者，惟治兵於廟之合禮、不伐齊師之能讓耳，其不復讎而與讎共事，則以爲非也。（《評林》眉）朱申：“齊襄淫乎其妹，而戕殺魯桓公，乃莊公不共戴天之讎也。莊公既不能爲君父復讎，又不能以禮防閑其母，且與讎人共起師而伐郕國，獨何心哉？左氏乃謂君子善魯莊公，愚不知其何説也。”陳眉公：“莊公不聽慶父伐齊師，亦畏齊之强，不敢與争耳。即脩德一言，安足贖其無名黷武之罪而善之哉？”《補注》：“書師、書還，皆經變文，爲國諱恥。傳謂善莊公，杜氏謂因史舊文，由不達變文之義。”（王系尾）莊公無父，不能仇齊，而與之伐郕，卒受其侮，可恥甚矣。郕之降齊，不過畏齊之强而易魯之弱，非歸於德也。魯莊不伐齊師，不過自揣其弱而畏齊之强，非能知德也。脩德待時，飾詞焉耳。然猶愈於殘民以逞者，是以君子善之。（闓生夾）不共戴天之仇置而不問，作者特寄微意於此，無限憤鬱之旨具在言外，此所謂詭詞謬稱之妙也。全書皆一種筆法。

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孫琮旁）敘一事。（《左繡》眉）此傳弑諸兒事，以無知爲主。然作者不重無知之立，而重在諸兒之弑。前敘瓜戍，是爲人非；後敘豕人，是爲鬼責；至從誅屨忽轉合遇賊，便是將人非歸併在鬼責中。一片寫出，所以深惡諸兒而爲之掀髯稱快也。真入神之品矣！（高嵣眉）前半敘襄公之弑，分兩截看。前截揭明作亂之人與作亂之由，頭緒極清楚。後截是見弑正文，敘次極變化。因田而見彭生，因見彭生而墜車、喪屨，因喪屨而鞭徒人費，因鞭而走出遇賊。由是而先入，由是而伏公、出鬬，或死於門中，或死於階下，或死於床，皆爲見足於户下作煊襯。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三人，皆爲襄公作煊襯。情事極忙亂，層次極詳細。前後皆敘人，中雜一鬼，讀者至此，必謂襄公被弑，由於厲鬼，孰知不然。讀至費請先入，將謂行弑者必此人矣，又不然。“遂入”之下，自然應敘弑公矣，卻又以“殺孟陽於床”一閃，又何其曲折變化也！瓜時而往，曰：“及瓜而代。”（孫琮旁）約語生韻。期戍，公問不至。請代，弗許。故謀作亂。（鍾惺眉）碎事委曲湊泊，而又極簡，馬遷無處著手。（孫琮旁）二人謀亂是主。（《約編》眉）先提出作亂之人與作亂之由，便有頭緒。（闓生夾）以魯不能立子糾爲主。數語敘述簡勁而奇，與通篇相稱。

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孫無知，有寵於僖公，衣服禮秩如適。襄公絀之。二人因之以作亂。（孫琮旁）應上段，章法緊。連稱有從妹在公宫，（孫琮旁）合敘兩事。無寵，使間公，曰：“捷，吾以汝爲夫人。”（《彙鈔》眉）欲敘一事，因曲曲折折敘出數事，末復一兩句都收歸正傳，鎔鍊章法，殊不易易。（《左繡》眉）俞寧世曰：“忽插‘使間公’句，不解所謂，直到遇賊於門，乃知姑棼之游，正稱妹伺其間以約賊也。與下‘伏公出鬬’同一筆意。”（《評林》眉）湯若士：“無知無連、管與稱之從妹，必不能相比而亂。然瓜期弗代，禮秩驟絀，襄固爲數人歷階也。”陳傅良：“傳見連稱、管至父實弑君，而敝罪無知。”《經世鈔》：“作亂必内外相比，至女子在宫，而其至親握兵於外，有寵無寵，尤須留心。蓋無寵易于生變，有寵易于擅權，皆致亂之梯。”（方宗誠眉）以上敘四人合謀作亂之由，“使間公”三字最妙，後半諸賊皆是乘間而入。（闓生夾）方望溪極歎“使間公”一語之妙，以後文之出奇無窮，皆由此一語之得簡也。宗堯按：“伏此六句於前幅，入後便能出奇。”

冬十二月，齊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貝丘。（孫琮旁）又敘一事。見大豕，（闓生夾）突然而起以爲波折，以下接入亂事，離奇突兀，章法神變不測，大體是逆筆、伏筆之妙。從者曰：“公子彭生也。”（《約編》眉）因田而見彭生，因見彭生而隊車、喪屨，因喪屨而鞭徒人費，如許曲折，皆與本事無涉。妙從徒人費一面接入“遇賊”句，何等緊湊！（方宗誠眉）突如其來，文章奇縱。（闓生夾）先大夫評曰：“左氏往往借神怪以寄恢詭之趣，柳子厚《非國語》乃以淫巫瞽史病之，未足喻於文字之精微也。”宗堯云：“此所謂左氏浮誇也。左氏采此等怪誕之談，以寓己意之所欲誅伐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啼。（孫鑛眉）一鬼見兩形，寫法絶妙。此下敘法更精。（孫琮旁）活肖。公仍見是豕。一鬼見兩形，絶妙寫法。（《便覽》眉）一鬼見兩形，筆有鬼氣。公懼，墜于車，傷足喪屨。（《左繡》眉）一路佈置已定，忽然夾入豕人一案，見淫禍之報不爽也。寫得變動，令讀者可驚可喜。豕人奇稱，又是豕，又是人，寫怪異便字字作怪異筆墨。有以豕字讀者，反失其妙。反，誅屨于徒人費。（《便覽》眉）一屨甚微，忽而喪，忽而誅，動作純是鬼。陡入遇賊，眼目忽清。弗得，鞭之，見血。走出，遇賊於門，劫而束之。（孫琮旁）忽接入正傳。（《便覽》眉）百忙時事，敘得極清晰，又極有剪裁。（方宗誠眉）奇突之至。忽然遇賊於門，此賊何爲來哉？皆由間公者通其謀，故賊得乘間而至也。費曰：“我奚禦哉！”袒而示之背，信之。（闓生夾）宗堯云：“敘事之奇，無過此者，此等文法多逆攝要意於前幅。”費請先入，伏公而出，鬭，死於門中。（《約編》眉）敘徒人費之死，下接石之紛如、孟陽二人，是類敘法。石之紛如死於階下。（韓范夾）費與孟陽諸人，皆忠臣也。而春秋不以死節與之。崔杼之難，從莊公而死者，亦無取焉。固知從君於邪，雖以身殉，猶鼠首也。故大臣先正其君。遂入，殺孟陽於床。（孫鑛眉）陡説殺孟陽，真是險絶。（孫琮旁）一朝得三忠烈，又覺奇幻。曰：“非君也，不類。”（闓生夾）簡捷之至，方望溪嘗極歎之，以爲敘事之奇，千古所無有也。記費、石、孟陽，史家所以表章忠節。見公之足於户下，遂弑之，而立無知。（文熙眉）穆文熙曰：“庶子匹嫡，猶且不可，況兄弟之子乎？僖公寵無知過分，宜其致亂。”又云：“徒人費不以鞭含怨，反爲致死。孟陽居床代公見殺，皆奇士也。”（孫鑛眉）敘法絶高妙，净而色濃，簡而味腴。（方苞總評）左氏之文，有太史公不能及者。如此篇謀亂之始，連稱、管至父與無知交何由合，何以深言相結而爲亂謀，連稱如何自言其從妹，何由通無知之意于宫中而謀伺襄公之間，若太史公爲之，曲折敘次，非數十百言莫備。此但以“因之作亂”及“使間公”二語隱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作亂之時，連稱之妹如何告公出之期，無知與連、管何以部署其家衆，何以不襲公於外而轉俟其歸，何以直入公宫而無阻間，非數十百言莫備。此則一切薙芟，直敘公田及徒人費之鞭，而以走出遇賊於門遙接作亂，騰躍而入，匪夷所思。費入告變，襄公與二三臣倉皇定謀，孟陽如何請以身代，諸臣何以伏公於户下，費與石之紛如如何相誓同命以禦賊，非數十百言莫備，此獨以伏公而後出鬭一語隱括，而其中情事不列而自明。其尤奇變不測者，後無一事及連稱之妹，而中間情事皆包孕於“間公”二字，蓋弑謀所以無阻，皆由得公之間也。（孫琮旁）敘正事畢。（《左繡》眉）百忙事敘得極清晰，又極變换。尤妙在瑣敘中時用偶句作樞紐，令文字有片段，散中有整，無古今一也。于門、于階、于床、于户，又文字臨了作連珠筆陣法，前疏後密，前淡後濃，最令讀者改觀。（昆崖尾）遇賊於門句，有突如其來之勢，政非無因而至也。王〖編者按：指王源〗驚其接落之奇，俞〖編者按：指俞寧世〗服其伏應之巧，在局勢猶易見也。巧在無字句處，非慧心其孰參之？徐揚貢曰：“瑣碎處皆極變幻處，寫得縱横撩亂，聲光照耀，絶奇之文。中段妙在‘喪屨’二字，公既墜車，何至喪屨不覺？想此時疾驅而歸，一種倉皇景況，殆有不堪言者。尤妙在‘傷足’二字，故喪屨不覺。讀至見足户下，愈知二字之妙。足惟傷，故雖伏猶見而被弑也。情景敘來，文中有畫。”（《便覽》眉）于階、于門、于床、于户，是連珠筆陣，而于床、于户兩事，又都是伏公時一事。（《評林》眉）李卓吾：“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死於襄公之弑，皆不得以死節書，蓋近暱嬖幸之臣，從君於昏，自宜身任其禍，未可以死節許也。”〖編者按：凌稚隆作汪克寬語〗《經世鈔》：“天報元惡，故雖有如費、孟陽忠智之臣，不能免死。”（方宗誠眉）首敘諸賊之謀，末敘諸臣之死，兩相應照。中間敘公子彭生最妙，見齊襄之見弑，非徒諸賊之罪，乃齊襄自作之孽也，尺幅小文而縱横變化如是。提鮑叔數語，爲齊定亂之根，與前襄公致亂相應。

初，襄公立，無常。（《左繡》眉）此文直至管仲相桓作一篇讀，但前後文氣不類，固當分之。然在無知虐雍廩截，則非也。立無知以上，是弑諸兒傳。虐雍廩以下，是殺無知傳。而從此便連小白之入、子糾之殺作結局。故特將管、鮑、糾、白拖敘於中，作承上啓下之筆。今當斷自“立無知”作一篇，而以“襄公立，無常”另起，直合乾時之戰爲一篇，以管、鮑事爲起訖，蓋亦自然之結構也。未審于左公本意有當否？（高嵣眉）中段是前後轉樞，無常而慢，繳前幅襄公被弑根由。二公子出，起後幅桓公得立緣起。鮑叔牙曰：“君使民慢，亂將作矣。”（《評林》眉）《經世鈔》：“‘君使民’，‘使’字包含無限。”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亂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來奔。（《測義》夾）鄭曉氏曰：“管仲、召忽于公子糾君臣之義未定也，故死之未足深嘉，不死未足多誚，死事甚難，立功亦不易，故仲尼但美仲之功，不嫌忽之死。‘自經溝瀆’指忽也。”（韓范夾）三臣見國難將作，各自佈置，以爲後圖。無相仇之心也。讀《大匡》諸篇，自知夷吾可以不死。（《快評》尾）齊侯通于文姜，使公子彭生乘魯桓公，拉公幹而殺之，又殺彭生以謝魯，此固從者之所習知也。無端逞現殺機，妖由人興，從者見大豕爲彭生，射之，豕人立而啼。鬼神之事，影響由於人心，甚可畏也。乃賊之來，適於斯日，敢謂氣機無感應哉？以襄公之無常，乃有爲之死者，且不止於一人，然皆其私暱也。甚矣，非死之難，而處死之難也。“無常”二字，寫盡暴横無理人情性。鮑叔奉小白，夷吾、召忽奉子糾，一奔於未亂之時，一奔於既亂之後，鮑叔事事先管仲一着。（王源尾）文才數行，而除襄公外，共敘十有五人。以數行文字，敘一十六人事，若入他人手，忙矣，亂矣。看此老擺佈之妙，如千軍萬馬，作坐進退，寂無人聲，何等力量！弑襄公者，連稱、管至父也，故二人爲主。無知雖被弑君之名，二人特藉以作亂，故爲主中賓。僖公、夷仲年只引出無知，故爲賓中賓。連稱從妹，二人使以間公者也，故爲賓。公子彭生，與二人迥不相謀，卻亦欲弑襄公者，故爲賓。徒人費、石之紛如、孟陽三人，爲公死者，故總爲賓。二人立無知，鮑叔牙奉小白，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又借來映帶作結。鮑叔、管、召陪二人者也，故爲賓。小白、子糾陪無知者也，故爲賓中賓。賓主井然，卻以神行，全不着跡。但覺繽紛錯落，如疑城八面，千態萬狀，不可捉摸。何必千手千眼，而後謂之顯神通也？文欲靈活，段段欲靈，字字欲活。然不必段段求靈，字字求活。但得一二處靈活，即通體無處不靈活矣。此文妙處，全在彭生一段。若無此段，但序齊侯遇弑于游田之後，則索漠無情趣，而生機息矣。唯突接彭生，離奇荒誕，如入妖狐異境，與連稱、管至父竟若幽明異路，絶不相蒙。卻又即從此段渾脱而下，無形無影，瞥然已入連稱、管至父矣。何其靈，何其活也？又何處不靈，何處不活也？（孫琮旁）追敘前事，又帶敘一事，筆法閑緊。（孫琮總評）連稱、管至父，倡亂者也。公孫無知，亂之因也。從妹無寵，因連稱及之者也。敘法由外而内而宫中，一步近一步。陡接貝丘見怪，記異也。因異而出徒人費，費受鞭而鬭死，一烈也；石之紛如，小臣而死，一烈也；孟陽，小臣而代公受殺，一烈也。敘法由門而階下而床，亦一步進一步，而總爲奉公子出奔兩下公案。其間敘次如理亂絲，絲絲入扣，净而色濃，簡而味腴，覺後人難着手。（魏禧尾）按：衛文公爲衛之多患，而先適齊。古今有爲之君，每有此見，亦父子不同舟之義。晉元、宋高不没于難，終得興復者，正賴有此。凡人處亂世，不可無此識力。彭士望曰：“亂將作而鮑叔奉小白奔莒，亂作而管夷吾奉公子糾奔魯，鮑叔自是高夷吾一等。”丘維屏曰：“看鮑叔未亂而奉小白奔莒，則于齊必早有以經營者，故可先入也。”魏禧曰：“所以致亂處，皆可鑒。徒人費諸人見危授命，可謂忠矣，而《春秋》不予。汪克寬以爲：‘此皆嬖幸之臣，平日從君于昏而任其禍，故未可以死節許之。’然詐賊伏君，居床代死，倉卒濟變，皆可爲法。”邱維屏曰：“左氏歷敘徒人費諸人之死，遂接出鮑叔牙、管夷吾、召忽，見齊多奇才，襄公但能得其小而失其大，故得者能爲之死，而襄公不能自救於死，是左氏大手眼處。”孔之逵曰：“襄公不能委任管、鮑諸賢，而狎暱群小，雖徒人費諸人之死，無救於其弑。然則小人雖忠，專委任之，則反以召禍而無濟于國，況未必忠者乎？蓋君子而忠則有深識遠見，所以爲君國計者，防患於未萌，定變於將發，使君享泰山之安，而無一時不及救之患。棄君子而用群小，彼雖忠愛，不過順君之欲，感恩思報。禍機所伏，明有所不及察，謀有所不能施，事至則委其身殉之已矣。嗚呼！人君亦何樂乎臣之徒以身殉吾死也？”孔鼎曰：“予讀魏禧父子不同舟之説，而重有感于崇禎甲申之事。當闖賊犯北京急，督師李建泰奏乞駕南遷，願保太子先行。於是平臺召對，出建泰奏疏示群臣，言國君死社稷，朕將安往？其勸太子先行一議，斟酌詳奏。宰相范景文、都御史李邦華亟言太子監國，金陵最是根本之計。給事光時亨大聲沮曰：‘諸臣奉太子往南，意欲何爲？將效唐靈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再語。夫時亨無識小人，城破即降賊，不足深責。獨惜景文諸君子，其時能開陳利害，以死力争，則時亨援靈武之説，何足撓國家之大計哉？靈武口實壞于宋儒拘牽義理，袖手聽國禍敗，不講救時急着也。語曰‘安危視所任’，成敗以謀，易於反掌。《易·屯彖》曰：‘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建侯，則動乎險中，大亨貞矣。《記》曰：‘敬大臣則不眩。’亦見湣帝無重臣親臣，故小臣得而撓之。”（儲欣尾）序事遒净，無一字閑，亦無一處不變化，後人于何著手？宜乎其爲廣陵散矣！（《約編》尾）此篇敘事之妙，變化錯綜，令人不可思議。（《日知》尾）簡極鍊極，翦裁之極，天孫雲錦，非復尋常杼柚。“間公”暗伏“遇賊”，“伏公”暗伏“于户下”，並暗伏“于堦”、“于床”，則接轉愈突奇，愈穩愜，誠有如寧世先生云云者。然間其游而作亂，乃反弑之宫中，則見豕一叚，于事爲敘其死之兆，于法實敘其反之由也。傷足喪屨，寫其倉皇矣。而傷足即伏見足，以爲歸結。喪屨即伏誅屨，以爲折落也。鞭之見血，寫其恣虐矣，而即伏“奚禦”、“袒示”之獲信也。則見豕兩行文字，似間敘瑣事，實如國工着子，閒着皆全局布置關鍵。乃至從者之驚，公之怒，費之誑，賊之疑，語語傳神，不惟聞聲，且如見形，豈非神工！（盛謨總評）唐錫周曰：“通篇以‘亂’字爲眼目，前用二‘亂’字，後用二‘亂’字，如神龍怒爪在空中忽隱忽現。”左氏眼中、手下只要寫弑襄公，左氏偏不去寫。忽從游田一段，幻出奇觀。鬼鬼怪怪，汪洋無涯，卻又一句忽合。觀者方驚駭莫測，左氏偏又放開作幾層側寫，然後正落“弑”字。行文至此，石破天驚，令我憶左氏捉筆時風雨會集手腕也。于埜與衆友坐飲月軒談笑，時盛暑酷熱，喧言孰可出語解之，于埜子曰：“與君等即買舟，順風頃刻千萬里，忽至海上，泛航縱遊，涼風驟至。解衣散坐，或弈或歌，魚龍躍舞，飄灑欲仙。及日將暮，返棹順風，頃刻忽歸林下，對月共酌，君等何如？”衆友大笑，以爲奇談。細讀左氏游田一段，有此境界。（《評林》眉）王荊石：“小白未亂而去，子糾待亂而行，叔牙之見，高人數等矣。”《經世鈔》：“莒雖小而近，魯雖大而遠。近齊則事機皆得知也，此小白所以先入也。”（闓生夾）齊襄事才了，便用逆提之筆，以攝桓公之入國，遒勁之至。

初，公孫無知虐於雍廩。（孫鑛眉）此句當屬下年。（《左傳翼》尾）弑襄公者，無知也。然無黨不能作亂，無媒不能成亂。連稱二人與其妹，皆所以助亂也。前敘亂所由起，後敘亂所以成，千頭萬緒，條理井井。最妙是彭生一段，不惟渲染奇變，令人目眩神驚。亦見爲禽獸行者，必無生理，天道人事，毫髮不爽。雄狐大豕，冤對昭然，豈不爲千古龜鑑乎？僖公寵無知太過，幾於上下無等，襄公絀之宜矣。而外連久戍之叛臣，内結無寵之賤妾，公行弑逆，於襄公乎何尤？結末特標出“無常”二字，以爲襄公斷案，乃知襄公被弑之由，實無常有以取之也。“無常”云者，非特政令之無常，乃綱常澌滅之謂也。綱常澌滅則天理亡、人心死矣。“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非無常之實證乎？敘田貝丘，突入大豕一段，如入鬼魅幻境，而連、管作慝，即隨其後，接落變化，有神無跡，奇怪不可名狀。襄公弑，無知雖立，非君也。君齊者桓公，争立則子糾也。故以襄公結案爲二子起案，一連下兩“初”字，一爲桓公入張本，一爲無知弑張本。左氏每於篇末用拖筆以生後線。蓋福兮禍倚，禍兮福伏，固天道之常理，而連者忽斷，斷者忽連，亦文章之定法。而或欲割截比綴而一之，陋矣。（《便覽》眉）拖一句伏下案，而兩“初”字映帶有情。（《便覽》尾）前敘瓜戍，是人怒。後敘豕人，是鬼怒。自誅屨至遇賊，是人、鬼併在一時。而讀者自覺眼光閃爍，心神鬆快。其妙尤在極瑣碎處，皆極變幻，横縱繚亂，無不自然。芳輯評。（《評林》眉）王荊屏：“管、召於公子糾君臣之義未定也，故死之未足深嘉，不死未足多誚。死事甚難，立功亦不易，故仲尼但美仲之生，不慊忽之死。‘自經溝瀆’，指忽也。”按：杜氏以子糾爲小白庶兄。《論語注》：“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争國。非義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學餘》尾）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終日構釁，終夜伏戎，以爲莫我害也。至災殃及身，則無救矣。嗚呼！豈獨南山雄狐哉？（《菁華》尾）此篇敘次絶妙，前只言無知失職，連稱、管至父二人因之作亂，及連稱之妹無寵，以著生亂之由。以後只敘襄公危迫時情況，及諸臣死事之狀，于無知及連、管二人如何運謀于外，連稱之妹如何伺間於中，並不一語提及，竟似亂事本末，與此諸人無與焉者。然掩卷思之，則爰書中人，可以指名而得，真神筆也。方望溪亦極服此篇，謂此等境界，太史公尚不能到。無知既死，齊國無主，小白、子糾，各懷捷足先得之心，本無名分之可言。説經之家，乃以糾兄桓弟辯論不已，殊屬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