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十二年

【經】十有二年春王三月，紀叔姬歸於酅。（《評林》眉）蘇轍：“叔姬始以媵歸紀，紀侯去國無歸，而叔姬歸魯，及紀季自定於齊，而後歸酅，善其得禮，故書稱紀叔姬，明非嫁也。”按：酅乃紀五廟之所在，故叔姬歸以奉先祀耳，非嫁紀季也。經曰“歸于酅”，是乃如初嫁爲文，賢之也。夏四月。秋八月甲午，宋萬弑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評林》眉）《增補合注》：“萬恨閔公之靳己，故弑之。此與桓三年宋督弑其君書法同。”卓爾康：“太宰督與仇牧同死，官位崇於牧，操國重於牧，削而不得書，身有罪也。當時督之見殺，告策必先於牧，削而不書，夫子特筆。”冬十月，宋萬出奔陳。（《評林》眉）陳深：“不曰宋人殺萬，而書宋萬出奔陳，歸惡於陳也。陳納之，又受宋賂而後歸之，黨惡之罪，不可掩矣。”

【傳】十二年秋，宋萬弑閔公于蒙澤。（《評林》眉）《補注》：“不書蒙澤者，爲連書‘及其大夫’省文，雖無異義，謂史有詳略亦非。”遇仇牧於門，批而殺之。遇大宰督於東宫之西，又殺之。

立子游。群公子奔蕭。公子御説奔亳。南宫牛、猛獲帥師圍亳。（《補義》眉）三寫萬之多力，一以見閔公暱小人之罪，一以見大心討强賊之功，篇中字字快合，不獨以金僕姑始，以犀革終。（方宗誠眉）以上敘宋萬作亂，以下敘蕭大心輩定亂。先伐圍毫之賊，以救出公子御説，此大計也。公子御説出則宋有君矣，諸賊自不難平。

冬十月，蕭叔大心及戴、武、宣、穆、莊之族以曹師伐之。殺南宫牛于師，殺子游于宋，立桓公。猛獲奔衛。南宫萬奔陳，以乘車輦其母，一日而至。（文淵夾）處處形其有力，以見宋君非真不敬之也。

宋人請猛獲于衛，衛人欲勿與，石祁子曰：“不可。天下之惡一也，惡于宋而保於我，保之何補？得一夫而失一國，與惡而棄好，非謀也。”（韓范夾）石祁子此言，一以誅天下之惡，一以勸本國之忠，此即《春秋》之意也。（鍾惺眉）不獨明於利害，是天下一段極恕議論。（《評林》眉）《增補合注》：“失一國，謂失宋國之心，非失衛也。宋、衛本同好，故云棄好。”（闓生夾）宗堯按：“此篇以誅亂賊爲主，左氏於誅奸賊，意興時時一露，其本意固不在此也。”衛人歸之。（文淵夾）述衛之不保惡，以映宋閔公保惡而被弑也，觀萬被獲而請之，與“始吾敬子”之言，則閔公之保惡可見。亦請南宫萬于陳，以賂。陳人使婦人飲之酒，而以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見。宋人皆醢之。（文熙眉）穆文熙曰：“既言惡人不可保，又言鄰好不可棄，皆正論也。”又云：“數語足爲容惡者之戒，忍不能決，必有林木池也，魚之禍矣。”（魏禧尾）魏禧曰：“宋閔公戲南宫長萬，陳靈侯戲夏徵舒，皆以見殺。而晉孝武戲一婦人，卒致蒙被之禍。戲言召禍，不可不戒。險惡之人，不可與戲語，懷慚則成恨也，故宋閔以靳南宫長萬被弑；兇悍之人，不可加輕刑，致怨則思報也，故子般以鞭圉人犖見賊。”（《分國》尾）石子之言，是爲從來納叛者石畫。華督之死，假手于萬，故快。宋萬多力，以婦人柔之，尤奇！（《左繡》眉）宋萬之弑，别無他謀，只是恃勇。中間“批殺”、“又殺”，正寫其多力。然未甚明暢，留于末段透寫。起手卻從僕姑生搏敘入，爲萬生平極失意之事，而乃公口頭嘲謔，中其所忌，此氣矜人所不甘也。似此伏脈，真月移花影、灰線草蛇不足以喻之矣。立意寫宋萬多力，故凡立遊、圍毫、殺牛、立桓許多事，都用簡括法幾筆點過，獨留精神寫乘車、犀革，以與生搏、魯囚相映成趣。非左公好奇，賓主輕重，章法固應爾耳。“牧”主用重筆，“督”賓用輕筆，只一“殺”字，亦不混寫也。以宋萬爲主，猛獲陪客也。今兩“奔”雙提，“皆醢”總結，似無輕重。然“乘車”、“犀革”，皆寫萬之多力，而安放兩頭，包猛獲於中間，則固始終着筆在萬矣，此最用筆微而顯處。連三節爲一篇，前顓孫乃莊公之陪，中太宰乃仇牧之陪，與末段章法相配，無一筆偏枯也，妙哉！（昆崖尾）通篇敘宋萬之勇極矣，起手卻敘得如此醜樣，翻風逆浪，總不可測。一篇好勇作亂之文，插入石子一段，另一番議論，遂另一番氣骨。如霆雷一擊，妖魔藏形。烈日懸空，風雲變色。理出於正，文變爲奇，妙妙！請獲于衛，請萬于陳，無心中與起處一請遙遙映帶。雖左氏餘技，亦不可不知。丹青家謂美人難描，余謂文章家惟勇士難寫。不難寫其相貌，而難寫其精神。即寫其精神，不難於行墨之中耐人觀看，而難在語句之外令人思索。如畫龍者，不畫龍，畫得風雲有氣。畫虎者，不畫虎，畫得草木有聲。斯真神來矣。看此文結處寫萬之勇力，不沾沾刻畫正面，而曰“婦人飲之”、“犀革裹之”，另出一副筆墨，渲染得異樣生色。讀至“手足皆見”四字，真覺勇悍精神驀然起、瞥然現，令人色動魂移也。嘻，傳神至此，止矣！再將結處與起處一射一搏，兩兩對看，翻激倒影，更覺趣態無窮。文局到此，真奇變，真活潑。（《左傳翼》尾）魯人之生搏者，宋萬也。宋公之請而靳者，亦宋萬也。弑閔公、批仇牧、殺太宰督者，又宋萬也。宋萬是主，猛獲特帶説耳。有勇無義爲亂，閔公不能遠，而以一戲之故，遂致殺身。篇中極寫其多力，以見小人之不可近，而公之禍其自取也。亂始于宋萬，猛獲其黨也。篇中詳載石祁子之論，以討賊國君大義，三綱賴以明，九法賴以正，衛猶有人，不比陳之與賊爲黨，受賂而後歸之也。宋萬稱魯侯之淑美，閔公妒之。閔公靳宋萬之爲虜，宋萬豈不之忌？刻意寫宋萬多力，描摹如活。俞寧世以爲：“雖史公敘聶政刺韓傀，項羽叱樓煩，亦不能過。”良然。（《評林》眉）《經世鈔》：“制强力者莫過酒色，用其一足以斃之，況用其兩乎！”張半菴：“左氏之款曲而言人事也，如‘乘輿輦母，一日而至’、‘比及宋，手足皆見’之類，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讀者望表知裏，捫毛辨骨，此爲敘事之祖也。”〖編者按：凌稚隆作劉知幾語。〗（王系尾）第一段、第二段敘亂本，第三段敘宋亂，第四段敘定亂，第五段敘討賊，而每段必言萬之力，深明有力無德者之不可近也，是文章斤兩。至其色澤陸離，尤極絢染之妙。（武億尾）此篇首段敘宋萬弑君緣起，次段正敘其事，末段敘奔陳結局，凡以九“之”字爲章法。前奇後偶，虛字線索，筆意奇絶人也。（《菁華》尾）太宰督手弑其君，諸侯曾無一人問罪者，忽于無意中遇殺，誰謂無天道哉？蕭叔大心以一大夫起兵定亂，其事業仿佛與楚之沈諸梁相似。（闓生夾）文情近寂，特于萬、獲多力處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