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二十八年

【經】二十有八年春，王三月甲寅，齊人伐衛。衛人及齊人戰，衛人敗績。（《評林》眉）《傳説彙纂》：“程子謂管仲以制用兵，未嘗輕用大衆，胡傳因之，故於齊桓征伐，皆主將卑師少之説，而以書人爲非貶。此年伐衛之役，以衛及齊戰，專責衛，洵爲定論。然《左傳》載齊桓受賂而還，則亦不得爲伯計矣。故先儒有兼罪齊、衛者，並存之。”夏四月丁未，邾子瑣卒。秋，荊伐鄭。公會齊人、宋人救鄭。（《測義》夾）程子曰：“救鄭，制楚之始，蓋天下大勢所在。”冬，築郿。大無麥、禾，臧孫辰告糴于齊。（《評林》眉）張洽：“冬雖用民力之時，而下書‘大無麥禾’，則‘築郿’之不時可知矣。”趙匡：“譏臧孫爲政無蓄也，故以自行爲文。”又曰：“《穀梁》云：‘諸侯無粟，諸侯相歸粟，正也。告然後與之，言内之無外交也。’此若不告，彼何由知之？”郭登：“臧孫不稱使，若自行者，所以著莊公無意於民也。觀其築郿、新延廄、城諸及防，牽連而書，其義可見。”

【傳】二十八年春，齊侯伐衛。戰，敗衛師。數之以王命，

取賂而還。（《測義》夾）愚按：去年城濮之會，衛獨不至，故桓公乘王討立子頽之命而伐之，得尊王之義矣。然既敗衛，乃取賂而還，則桓公興師以圖霸也，而規規爲利若此，譎亦甚矣，尚何以糾合諸矦稱伯主哉？而仲尼又何以稱其正也？説者謂未可盡信。吕祖謙氏曰：“管仲在，而齊矦不以王命爲重，取賂而還，則桓公之所爲，管仲有不能盡致力者，於此事可見矣。”（《左繡》眉）“王命”、“取賂”連寫妙，“王命”適爲“取賂”地耳。齊桓霸業，甚不足觀，當時何赫赫也？（美中尾）高息齋曰：“衛助子頽篡王，齊不奔救。及鄭伯既納王，王錫齊侯命使討之，乃取賂而還。嗟夫！齊桓以能尊王室霸諸侯，而所爲乃若是！”（《評林》眉）王元美：“桓將王命以伐衛，是得討罪之正矣，而取賂而還，何桓之以義始，以利終哉？豈管仲其時曾無一諫耶？此桓之所爲止於伯也。”（王系尾）此篇敘齊桓之勤王，何其陋哉。桓之稱霸十餘年矣，子頽之亂，若罔聞知。奉命討衛，乃取賂而還。是其卑污苟賤，莫與爲比。而孔子許其一匡，則攘夷之功大也。攘夷見後，然即今此一事觀之，可知其霸業之不終矣。

晉獻公娶于賈，無子。（《淵鑒》眉）觀獻公之行事，雖非驪姬、二五，亦無不亂之理，此人事，亦天道也。臣德宜曰：“讒譖之入，必探君之情而曲中之，二五之言甘而易悅，潛移國本，此《小雅·巷伯》所爲絶痛也。”（《左繡》眉）此篇敘晉立奚齊緣起，以驪姬爲主，二五爲輔，故中間特用兩筆提明。凡二五兩番慫恿，皆以“使”字貫下，並晉侯之使，亦隱隱都寫在驪姬甲裏。至末一氣趕出“二五卒與驪姬譖群公子，而立奚齊”，譬如高峰墜石，筆力千鈞。末句非結二五，正結驪姬，見此耦之爲此人用也，而藴藉無窮矣。烝于齊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評林》眉）彭士望：“烝於齊姜，凡烝生之子多不克終，衛、晉其證。”又曰：“獻三娶皆同姓。”又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孫琮旁）以上帶敘。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孫琮旁）此方正敘。其娣生卓子。（《彙鈔》眉）歷歷敘次，詳盡而無滲漏，思力俱到。驪姬嬖，欲立其子，賂外嬖梁五與東關嬖五，（鍾惺眉）二五如今人稱行也，蓋狎呢小人之稱。（《補義》眉）“驪姬欲立其子”，一篇之主。使言於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宗邑無主，則民不威，疆埸無主，則啓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國之患也。（韓范夾）其慮甚長，其言自正。娓娓出之，能不令人主動聽乎？小人可畏如此。（《文歸》眉）胡揆曰：“戎啓、民慢，理勢相因，千古一轍，無此説得簡快。”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廣莫，于晉爲都。晉之啓土，不亦宜乎？”（鍾惺眉）女子、小人，偏有此一副遠謨正論，故曰“利口覆邦”。“民慢其政”四字，非管、商不能道。（韓范夾）爲歌詞以結之，神志摇軼，如龍翔而振尾。（《文歸》眉）陳淏子曰：“‘使俱曰’，杜注作：‘使二五合言以對。’殊少快。”胡揆曰：“‘使俱曰’以下，説得柔胒，是嬖人語氣。”（《評林》眉）張天如：“驪姬以非出太子、重耳、夷吾於外，則奚齊將不得立，故其使二五進言如此。”王元美：“晉侯即聽二五，而分居諸子，疑必驪姬於内又陰爲之地。”丘維屏：“看‘使’字，則其説本驪姬語也。其言大中機宜，有權制，當使英主動心，其長舌如此。”《經世鈔》：“從來内寵外嬖，未有不相比而亂國者。”穆文熙：“‘使俱曰’云云，即承上言。君伐既章，使四鄰諸侯皆曰：‘狄人曠絶之地，今皆爲晉都邑。則晉辟土之功，莫宜於此。’杜注以爲公意未決，復使説之，上下文意殊不相承。”邱維屏：“杜注：‘廣莫，狄地之曠絶，即謂蒲、屈。’非也。蒲、屈皆晉邑，何得言狄地？凌氏以爲：‘俱曰爲使人皆曰。’最是也。蓋此語緊接‘旌君伐’句，俱曰者，即人皆旌君，作如此語也。言若使三公子分主三邑，則雖狄地之廣莫，皆爲晉都，晉爲啓土矣，故晉侯説之。”（《學餘》眉）如此侈説，乃説從之，是謂心術不正。晉侯説之。夏，使大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城，夷吾居屈。群公子皆鄙，唯二姬之子在絳。二五卒與驪姬譖群公子而立奚齊，（孫琮旁）忽又帶敘後事，文勢周密。（《補義》眉）汪云：“‘群公子皆鄙’是一筆跌落，“唯”字更精神。末結二五，正結驪姬。”晉人謂之二五耦。（文熙眉）汪道昆曰：“議論能品，‘蒲與二屈’以下章法，‘啓戎心’句法。”穆文熙曰：“以驪姬之愛幸，而其讒猶借二五爲之。蓋言不由己，則可從中贊之，獻公自不得不從耳。《國語》又有優施通于姬，其人愈下，其謀愈深，何其謀之多乎！”（《文歸》尾）計似淺陋，獻公非不能察，同出嬖口，公心溺耳。内嬖、外嬖協謀相傾，豈復有智主哉？豈復能深計哉？爻一。（《快評》尾）此志晉亂之始。後文千溪萬壑，皆從此發源。將晉獻公子女總敘一通，猶衣之有領，網之有綱矣。公嬖驪姬，嬖其色耳，初亦未嘗欲立其子也。乃姬承公之嬖，便思立其子。人情莫不欲其子貴也，無間可乘，斯亦已耳。驪姬欲立其子，非殺太子及群公子不可。欲殺太子及群公子，非間之使遠不可。間之使遠，姬不可自言，非外人言之于公不可。外人言之，非嬖於公者不可。公嬖驪姬之色，二嬖復喜驪姬之賂，於是獻公之前無復太子及群公子之跡矣。他日死亡相繼，皆公之嬖爲之也。嗟乎！後世之讀斯文者，誰不知歸罪獻公？然尤而效之者，踵相繼也。從來富貴中人，晚年多蹈此弊，禍亂之萌，半由於此。是以君子寡欲以養其心，固所以爲天下國家也。從來小人之蠱惑其君，其言未有不入理可聽者。蓋天下之甚圓，只要人有口才，反覆縱横，皆可以成文章。使非燭理明而見事透，鮮有不爲之動摇者。如二五之説獻公，何其言之入理可聽也如是夫。（王源尾）文不過説理與敘事。吁，文有何奇？説得理出，便是奇文。序得事出，便是奇文，所謂辭達而已也。雖然，達易言哉？理則天人事物，隱顯高深，無一之不達。事則治亂、賢奸、話言、情狀，無一之不達。固非夫人之能事。然則蘇氏謂能達則文不可勝用，非達爲文章之要道乎？此篇亦直序之文，無他奇巧，妙處只是能達驪姬之情狀而已。獻公一世奸雄，非昏庸者比，何至爲一婦人，自戕其骨肉，自毁其國家？及觀左氏所序，乃知獻公不得〖編者按：此疑脱一“不”字〗入其彀中，雖死不能悟者，蓋以姬之機深而用微，陽忠而陰賊，假手於人而幾微不自露其跡也。夫申生既孝，且早位東宫，爲人心所屬。重耳、夷吾俱長，重耳又賢而得士。姬雖寵，欲奪之而立其子，不亦難乎？於是私計以爲，將欲除之，必先讒之。將欲讒之，必先疏之。將欲疏之，必先親之。乃托爲威民懼戎之謀，既所以安國家而重三子，更加以廣莫啓土之説，又所以中其欲而説其心。且其言乃使二五進之於外，一字不出之於中。斯時不但獻公不知爲姬之謀，即三子、群臣亦未必知爲姬之謀也。不但獻公不知爲姬之奸，即三子、群臣亦未必知爲姬之奸也。無跡無形，無聲無色，得不茫茫然入其彀中乎？一入其彀中，則弄獻公如嬰兒，除三子如草芥，應手而解，不爲難矣。嗚呼！婦人之奸，至驪姬止矣。後世唯武氏可與並驅，餘俱不能及矣。然非左氏妙手，不能達之如此。有國有家者，可不熟讀斯文，以察婦人之情狀有如此，而辨之不可以不早乎？通篇卓鍊緊潔，無一字之靡、一詞之費。當觀其筆力堅厚處，而一結更爲人所不能及。（孫琮旁）結有奇趣。（孫琮總評） 自古讒邪構人天倫，禍人家國，必有一番真精神、大議論，使人入其中而不覺，非無才無識所能與也。看二五謀立奚齊處，何等深心，何等遠算！蓋晉獻雖嬖驪姬，然亦頗有雄略。惟説以固邦本、安邊境，而以群公子主其事，此如後世親王出鎮一般，初無半字及于建儲，而儲嗣之易，藏機固已極其深，而種禍固已極其毒矣。爲術之險而工，當推爲讒邪第一。（《彙鈔》眉）讒慝之人所言，必當情理，足蔽君聽。二五與伊戾可□一人，若輩舌鋒腹劍，□甚可畏哉！（魏禧尾）魏禧曰：“二五之讒，語語妙有理勢，妙無形跡，使讀者亦欲俯首聽之矣。又不可執此疑人，便廢却多少嘉謀也。秦知鄭國之間，而卒用其策，最爲高見。然群公子皆鄙，惟二姬之子在絳，便是昏主行徑，不必到後面聽讒時矣。”孔尚典曰：“凡讒説之行，最爲近理。夫國家重地，誠不可無親人守之，且令生長深宫者出總外地，習知軍政、民情、土俗，此亦高宗舊勞於外之意也。一旦國内有變，群公子猶得起靖其難，或爲他人所滅，亦得據一城以圖興復。若北宋宗室聚居京師，金人破汴，舉宗盡滅，非高宗天幸在外，宋其斬矣。然則二五之讒謀，孰非爲國之至計哉？獨是太子國本，不宜遠出，而竟無一人諫者，可見晉廷無人矣。”（《分國》尾）國家禍亂，未有不由於内外交構者。晉獻嬖驪姬，又有外嬖、東關嬖之二五，此交構之由也。内嬖無外嬖，奸不行；外嬖無内嬖，謀不固。内外之嬖合，而君心蠱，國本摇矣。傳中前則“使言於公”，驪姬使之。後則“使俱曰”，驪姬使之。實皆公使之也。嗚呼！二五爲耦，群公子去矣。爲人君者，慎所嬖哉！以此防民。後世又有嬖張良娣、李輔國，譖殺建寧王倓者。（《左繡》眉）前“賂”字從主轉出輔，後“卒與”從輔抱到主，一順一逆，章法如環。通篇大旨，有開手第一筆即與提出者，有第二筆方與提出者，如此文要寫驪姬欲立其子，卻須先與説明來歷，蓋正敘之前有原敘也。看其筆筆爲後文伏案處，真有輕雲籠月之奇。後文説群公子、二姬之子，許多“子”字，卻先着“無子”一筆，最是行文襯托妙法。前路平寫五個“生”字，中間頻頻寫三個“無主”，兩個“主”字，又三個“居”字。太子申生、重耳、夷吾説上兩遍，又總一筆群公子，末後單結一筆“二姬之子在絳”，是爲畫龍點睛。起將數人散散敘置，此處一併結束，後來大家，不出此法。敘事以繁縟爲工，斷語卻只三字，又出自旁觀輕薄之口，奇妙極矣。（《左傳翼》尾）從來讒賊之口，必置身局外，而後其言得入。如宋棄之殺子痤，授計于伊戾；驪姬之去三子，假手於二五是也。然平公昏庸，易於聳動，故借楚客之享，用坎加牲，不煩言而痤死。獻公英睿，難以驟入，非漸次疏遠，則三子豈能一網打盡？驪姬國内豈無心腹，遽使進言，必啓公疑，故用外臣之謀。知其好大喜功，以擴土開疆爲辭，公但知爲讜論忠言，而不知實爲含沙射影也。獻公爲申生去富子，殺游氏二子及其族，又盡殺群公子，似乎難以離間。然既不有於公族，何有于諸子？蓋天下未有不孝不友而能慈者。明皇長枕大被，諸子尚且冤死，況獻公乎？使其壽命再生嬖孽，則奚齊、卓子又不保矣。嗚呼！爲子孫而殺兄弟，必至爲子孫而殺子孫，不仁之禍，一至於此，可不戒哉！使太子主曲沃，二子主蒲、屈，人知姬爲其子謀安全，不知三公子多徒，後此作亂，實胎於此。蓋大都耦國，與並后、二政、匹嫡之禍，不相上下。三子既主曲沃、蒲、屈，可以威民懼戎，所以實繁有徒。而奚齊、卓子孤立無黨，獻公死，里克殺二子毫無顧忌，非其徒衆多之故乎？觀重耳“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於是乎得人”數語，則知徒黨衆多皆驪姬此舉爲之。禍福相依，誠不可測。天道好還，洵可畏哉！（《日知》尾）出羣公子，乃可用讒，此本意也。前用反振，後用縇染，文情文勢，遂鼓舞不盡。（高嵣尾）俞桐川曰：“利口覆邦，哲婦傾城，晉獻兼而有之。左右内外，交通蠱惑。女子、小人之情狀，可謂盡態極妍矣。此篇爲晉立奚齊緣起，以驪姬之嬖爲主。言出二五，而所主者驪姬。黜及三子，而所重者儲廢，爲後諸篇之綱領。”閔元年，使太子申生將下军，二年使申生伐東山，僖四年殺太子申生，五、六年重耳、夷吾出奔，並此共五篇，須連看。（王系尾）此篇敘晉亂之始也。桓、莊滅而晉以安，驪姬嬖而晉以亂，惡人其奚利之有？獻公之子九人，自相屠戮，至魯僖時，獨重耳在，天之所以報晉獻也。圍聚而殺之，椒聊之實，不遺一掬，天之所以報桓、莊也。夫天豈屑屑然計所施而報之哉？殺人手滑，習爲常事，傳爲家法，未有不自弑於骨肉者也。事理之常，故曰天耳。（方宗誠眉）前篇記晉獻與士蔿謀去桓、莊之族，此篇記驪姬與二五謀去太子及群公子，天理昭彰，而文法亦前後照應。（《學餘》尾）獻公淫嬖於内，强暴於鄰，殘賊于兄弟，有杕之杜，其能昌乎？二五之耦，獻公實耦之。夫何尤于驪姬？申生之賢，重耳之才識，其猶能存晉國者，豈非唐叔、文侯之遺澤耶？（《菁華》尾）急子、申生，孝行相同，而其母則皆失節之婦，可怪。“驪姬嬖，欲立其子”，是一篇之綱，以下二五獻謀，及晉侯聽用邪説，皆由此生出。在春秋之初，晉獻公亦一雄略之主，其日夜淬勵，思遂開疆拓土之計者，久爲其下所窺，故二五得投其所欲而説之。其言娓娓可聽，無怪聽者入其彀中，而不暇求其用意所在。小人之可畏，如是如是！（闓生夾）事前總挈之筆，長篇如此，便不散漫。

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爲館于其宫側，而振萬焉。（《補義》眉）此傳諸侯救鄭，子元欲服鄭有功，遂有息媯耳。師及逵市，唾手可得，鄭人粧點原出不得已，而子元若與其心事暗觸，故驚疑而不進，首一句乃不落空。又著“將奔桐邱”句，將上面“爲斾”、“爲殿”兩番入門俱分外精神，而諸侯救兵自主客看去，遂若從天而下。（《評林》眉）楊慎：“子元之蠱文夫人，罪不容貸。然一聞尋讎之説，翻然知悔，亦有俠士感慨之氣。”繼按：子元伐鄭，爲悅夫人，而終處王宫，焉得謂有俠士感慨之氣？《品字箋》：“蘇軾曰：‘器久不用而蟲生，謂之蠱。人久宴溺而疾生，謂之蠱。’”（闓生夾）連上文讀之，見一代梟雄身後衰壞如此。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鍾惺眉）息媯有至性，有高識，只歉息侯一死。死之難也，李陵之降虜也，楊雄之莽大夫也，息媯哉！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曰：“婦人不忘襲讎，我反忘之！”

秋，子元以車六百乘伐鄭，入於桔柣之門。子元、鬪御彊、鬪梧、耿之不比爲旆，鬪班、王孫游、王孫喜殿。衆車入自純門，及逵市。縣門不發，楚言而出。（《評林》眉）陳卧子：“‘縣門不發，楚言而出’，鄭人蓋能矯情鎮物，令敵莫測其虛實也。”《翼》：“兵入郭門，及通市矣，而吊橋不徹，且傚楚言，示閑暇也。縣門即今内城吊橋也。”《附見》：“楚言，未審其何言，想見一時絶倒。”子元曰：“鄭有人焉。”諸侯救鄭，楚師夜遁。鄭人將奔桐丘，諜告曰：“楚幕有烏。”乃止。（文熙眉）穆文熙曰：“文夫人既令楚王殺蔡侯，以雪夫恨。而又拒子元振萬，使尋仇讎，可謂奇甚。子元奮然伐鄭，似見悔悟，乃復處王宫，圖遂宣淫，其爲鬪班所殺，宜矣！”（韓范夾）子元之爲此舉也，苟悅婦人而已，故草草旋師。以兵戈爲狐媚，何其謬也！（《快評》尾）此爲荊人伐鄭之始，後來荊、鄭浴血百戰，而其始乃由於此。令尹振萬以蠱夫人，作意造想，可惡可恨，喪心極矣。乃夫人慷慨一泣，不惟令尹狂念瓦解冰消，亦且羞慚無地。其自責忘讎之言，乃是羞極故作壯語，以泯其狂淫之跡也。於是大陳師旅，深入敵境。鄭人縣門不發，楚言而出，不是胸有成竹，乃驚懼之極，故爲暇整以蠱楚人耳。詎知令尹本無伐鄭之志，只要有辭以謝荊人斯已矣。諸侯之師一起，令尹乘此宵遁。鄭人欲奔桐丘，則前之縣門、楚言，其情可見。而楚幕有烏，劒去久矣。（《彙鈔》眉）勉强出師，聊以解嘲。其意專在速歸蠱文夫人耳。至無功而還，身陷大戮，天道罰淫，信不爽也。（《左繡》眉）此傳荊伐鄭、諸侯救鄭事，卻從子元猥褻敘入。篇中寫得伐不成伐，救不成救，並被兵者亦忽暇忽擾，大家草草，而其故只在起手一行也，妙哉！以子元爲主，寫他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遊戲三昧，全是心頭有事，真入神之筆。“蠱”字下得奇，物必先腐也，而後蠱生之，盡蠱字之義。鄭人趣甚，然只是大家遊戲耳。輕敘有法。不必記其何言，想見一時絶倒。“楚幕有烏，乃止”，此不是結鄭，正是從鄭一邊，照出子元歸心如箭也。似此寫蠱字，全在無字句處。讓後人何從臨摹？（《左傳翼》尾）振萬習戎，不過以此絶子元耳，非真欲其尋諸仇讎也。子元誤認，猶欲逢其所欲以悅之，伐鄭之舉，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草草了局，可知子元心頭原有一蠱障塞也。以泰山壓卵之勢，竟成棄甲曳兵之形，描寫鄭人全爲子元添毫，真是寫生神手。（《日知》尾）振萬，蠱也。伐鄭，亦蠱也。縣門楚言，諜告幕烏，皆對面縇染其蠱也。愚每言左氏無序事，其序事處，皆于主筆回環向背，猶羣山萬壑赴荊山之勢，讀馮評，歎其先得我心。（《評林》眉）李笠翁：“師之所止，其幕無烏，此諜善識兵事者。師曠曰：‘烏鳥之聲樂，齊師其遁。’亦得此意。”（王系尾）此篇是荊伐鄭，公會齊人、宋人救鄭傳。罪在子元，不待言矣。而其情事之癡，文筆之妙，最堪尋味。子元振萬以蠱夫人，夫人豈不知之，乃以是爲習戎備之舞，不應在未亡人之側，閑閑托開，是知而不知，不知而知也。夫人有意無意，全無捉摸。子元遂借其仇讎之言，欲立威於外，以媚夫人而行其蠱。是不知而知，知而不知也。車六百乘入純門，及逵市，不過虛張聲勢，非有戰情。縣門不發，楚言而出，若深知其不足畏者。然鄭實無備，計乃無聊，謬示閒暇耳。其對針處，卻不對針。鄭方欲棄城而奔，子元以爲有人，脱然宵遁，闇懦極矣。然楚師既無敵慨之心，諸侯復有救鄭之舉，不對針處，卻又對針。蓋敘事之法，有以分明爲分明者，有以不分明爲分明者。其事本不分明，曲曲寫來，使人瞭然。見其不分明之狀，乃所以爲大分明也。安得不歎絶於斯文！

冬，饑。臧孫辰告糴于齊，禮也。

築郿，非都也。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築，都曰城。（《左繡》眉）只三四語，而賓主順逆有法。（《評林》眉）陳傅良：“都曰城，大夫不敢祖諸侯，都城無宗廟之制，今不取。”今案：《春秋》書城多矣，豈皆有宗廟？杜氏欲通之於《周禮》，尤非。左氏惟不見《周官》，故妄發此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