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公二年
【經】二年春王正月，齊人遷陽。（《評林》眉）啖助：“移其國於國中而爲附庸，蓋桓公之强力施于可取者如此，非有興滅繼絶之心也。”夏五月乙酉，吉禘于莊公。（《評林》眉）吴徵：“莊公薨，喪二十七月而遽吉祭，僭用禘禮之盛樂，非别有所追享而降莊公爲配食也。”秋八月辛丑，公薨。（《評林》眉）鄭玉：“弑君之賊討，則書葬。慶父雖縊，不以賊討，猶不討也。”九月，夫人姜氏孫于邾。（《測義》夾）吴澂氏曰：“哀姜不奔齊而奔邾者，身負大惡，自歉于心，而畏齊桓，故不敢歸齊也。《春秋》雖不去姓氏，而直書孫于邾，絶之之意已著矣。”公子慶父出奔莒。（《評林》眉）高閌：“先書公薨，而繼書孫邾、奔莒，則知夫人姜氏、公子慶父實弑公也。”冬，齊高子來盟。（《測義》夾）姜寶氏曰：“或曰：‘不言齊侯使之者，權在高子也。’恐不然。善高子之能安魯，所以善齊桓也。”（《評林》眉）程子：“高子來省難，然後盟，盟未前定也。稱高子，善其能恤魯。”王葆：“魯危而復安者，内則季子，外則高子，春秋内外大夫之美者，莫過于二子，故皆以子稱也。”十有二月，狄入衛。鄭棄其師。（《測義》夾）鄭樵氏曰：“《春秋》即其舊文而因之，如‘鄭棄其師’出于汲冢之類是也。”
【傳】二年春，虢公敗犬戎於渭汭。舟之僑曰：“無德而禄，殃也。殃將至矣。”遂奔晉。（魏禧尾）邱維屏曰：“勝戎而奔，較勝楚而祈死者，所見尤遠，當虢之殃尚爲無跡也。”（《分國》尾）末世之禄，大抵皆無德者享之，而殃亦不止，何也？曰：“天富善人，亦富淫人。富淫人以厚其毒。”（《左繡》眉）虢舟僑、虞井伯，恰似一流人。亡國未嘗無才，奈天奪其鑒何？連寫兩“殃”字，傳見幾不終日之神。（《左傳翼》尾）此即晉卜偃意，不諫而奔，不可諫也。無望之福，無望之禍，古人每以爲懼，大都如此。（《補義》眉）可謂見幾而作，城濮之役以先歸死，何也？
夏，吉禘于莊公，速也。（美中尾）葉石林曰：“吉禘者，喪畢而祭，新主致於廟，遠主遷於祧。莊公之薨，二十有二月耳，未應吉而吉也。又禮，行於太廟，以其祖配之，莊猶在寢耳，非所配而配也。”（《評林》眉）《論語集注》：“趙伯徇曰：‘禘，王者之大烝也。’王者既立始祖之廟，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於始祖之廟，而以始祖配之也。成王以周公有大勳勞，賜魯重祭，故得禘於周公之廟，以文王爲所自出之帝，而周公配之。然非禮也。”王元美：“禘禮當行於大廟，今禘于莊公，將屈太廟、群廟之主而就莊公以行禮乎？則爲屈尊從卑，此失禮中之失禮。若夫以諸侯而用天子之禮樂，魯國行之已久，不足譏矣。”〖編者按：凌稚隆作家鉉翁語。〗
初，公傅奪卜齮田，公不禁。（《左繡》眉）兩人合傳，有各敘者，有串敘者，此則其串敘者也。然上半篇寫共仲，下半篇寫哀姜。兩人共事，而于前單寫賊公武闈，若于哀姜全無干涉者。到後筆筆串出，便是前疏後密，前暗後明等作法。其間前從公敘起，後即以公作轉棙。前陪一成季，後陪一齊人。前寫奔莒，後寫孫邾。前寫縊，後寫殺。前寫賂歸，後寫尸歸。前寫奚斯哭而往，後寫僖公請而葬。都兩兩相准成章，於參差見整齊，此合傳之正格也。
秋八月辛丑，共仲使卜齮賊公于武闈。成季以僖公適邾。共仲奔莒，乃入，立之。以賂求共仲於莒。莒人歸之。及密，使公子魚請，不許。哭而往，共仲曰：“奚斯之聲也。”乃縊。（《測義》夾）姜寶氏曰：“共仲之奔莒，蓋畏桓討而去也，齊桓可謂能知義矣。若季友計安社稷，使賊無所奔，其忠亦安可少乎？而胡《傳》猶譏其失賊，責之過矣。”（《左繡》眉）此處正傳共仲，故成風托僖事不得夾入，而成季只用輕點，此史家剪裁一定之法。兩段都點入僖公，又是暗立大主腦處，不可不知。（《評林》眉）《經世鈔》：“或謂畏桓討也，觀齊殺哀姜，亦可見行賂有不可非者，此類是也。聽其自縊，不顯戮之，失刑矣，立後甚矣。”（方宗誠眉）敘成季定亂。
閔公，哀姜之娣叔姜之子也，故齊人立之。共仲通于哀姜，哀姜欲立之。閔公之死也，哀姜與知之，故孫于邾。（闓生夾）補敘，文勢便不平順。齊人取而殺之於夷，以其尸歸，僖公請而葬之。（文熙眉）穆文熙曰：“季友始鴆叔牙，繼殺慶父，立二君以存魯之社稷，不知古大臣之功，何以加此。後人狃于平子逐君僭禮，併季友之功没之。類指而目之季氏，是不講於《春秋》‘毋相及’之義矣。”又云：“叔牙無罪狀，特以倡謀立慶父見殺，故可立後。慶父弑君有顯罪，何可與叔牙並立乎？成季於是爲失刑矣。”又云：“哀姜通于慶父，與謀弑君，罪不容誅。魯不能殺，桓公取而殺之，雄斷若此，乃稱伯哉！或乃謂婦人業已適人，不宜殺，謬矣！”（《分國》尾）共仲雖掌兵權，恃内援，弑閔之後，哀姜孫邾矣。奔莒而歸，一孤豚耳。天討終稽，但令自縊。原季友之意，不過以叔牙待之，使若無罪而死，以爲立後也。然爰書則不均矣。胡《傳》以共仲巨憝，卒難誅僇，比之禄産，又何迂與？雖然，藉非奔莒，盤踞内地，召卜齮爲羽翼，反哀姜于齊，魯事未可知也。（《左傳翼》尾）成季立閔公，又立僖公，先除叔牙，繼剪慶父，兩定大亂，宗社又安，所以爲公室輔也。叔牙與慶父爲黨，子般之死，閔公之弑，皆慶父爲之，必去慶父，魯難乃已，亶其然乎！齊人立閔公，而哀姜與共仲弑之，齊人所以殺哀姜也。嗚呼！文姜與襄公通而弑夫，哀姜與共仲通而弑子，所可道也，言之醜也，齊魯閨門之化安在？唯哀姜欲立共仲，共仲得以弑閔公。後半是前半緣起，乃倒敘法，非合傳體也。共仲魯討，哀姜齊殺，雖云討賊大義已伸，而奚斯哭往，僖公請葬，一味姑息，失《春秋》明王法、大復仇之義。杜氏以爲存兄弟母子之情，此中豈復有權衡乎？（文淵夾）季友歸魯久矣，何不討慶父而待其再弑君？其勢有不能耶？（《評林》眉）吴徵：“哀姜不奔齊而奔邾者，身負大惡，自歉于心，而畏齊桓，故不敢歸齊也。《春秋》雖不去姓氏而直書孫于邾，絶之之意已深矣。”《經世鈔》：“有淫行者，唐武氏且不顧其親子，況姊妹之子乎！”（方宗誠眉）補敘共仲之作亂，以哀姜與之通謀。（《菁華》尾）慶父之罪，重于叔牙，叔孫氏可立，孟氏不可立，季友當國，而不能分别言之，爲失刑賞之正。哀姜爲婦不貞，又與弑二君，一死不足敝辜，齊人取而殺之，足以一快人心。爲僖公者，絶之於廟可也，請而葬之，無謂之至。卜齮、圉人犖二事相映帶成文。
成季之將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評林》眉）按：或云：“楚丘之父，卜人名，非父母之父。”不知孰是。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於兩社，爲公室輔。季氏亡則魯不昌。”（韓范夾）强臣亦國運耶？又筮之，遇《大有》之《乾》，曰：“同復于父，敬如君所。”及生，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命之。（文熙眉）汪氏曰：“能品。”穆文熙曰：“魯之仲子有文在手，曰‘爲魯夫人’。成季亦有文在手，曰‘友’，是何魯之多奇也？”（《分國》尾）天生成季，與魯終始。季氏亡則魯不昌，直照見哀公以越伐魯而去季氏。此叔孫指楹曰：“雖惡此，豈能去乎？”比之於楹，誠倚之也。（《左繡》眉）將生、及生、名友、文友，此起結呼應之最見成者。載震必問男女，多着筆則又屬閒話。只以“男也”二字揭過，安頓有法。卜繇凡三易韻，益以筮詞，恰與“社”、“輔”爲隔句韻。前後凡韻語都各有章法，不及詳論，讀者隅反可也。是又一仲子也，與唐叔鼎而峙矣。俞寧世曰：“有文在手，乃在桓公母子，亦奇。”（《喈鳳》尾）敘季子始生之異，即爲僖、宣以後春秋伏案。寧世先生謂埋伏後案與陳敬仲奔齊同法，眼光直無不到也。讀古者不惟資以爲文，亦因以論世。況《春秋》與《論》、《孟》相經緯，尤不可忽。是集凡有關於四子書者，寧汰他文而多鈔譔，爲此也。按：昭末年傳史墨述始生事，因云：“既而有大功于魯，受費爲上卿。”至於文子、武子，世增其業。文公薨，東門遂殺適立庶，君於是乎失國，政在季氏，於此君四公矣。季氏事合此觀乃備。（《補義》眉）汪云：“三桓係魯一大轉局，前敘仲、叔，今特志季氏，已見輕重。卜筮手文三層疊下，步步見異。”閻百詩曰：“按：‘吾鄉張文潛生而有文在其手曰耒，故以爲名，而字文潛。’陸務觀云。”（王系尾）此篇是閔公薨、慶父奔莒、夫人孫于邾傳。凡三段，前二段釋經，爲正敘。後一段似追敘，實爲連敘。志季氏專魯之始也。成季之勳，寵之非過。而其子孫世竊魯柄，私門盛而公室卑。履霜之戒，左氏其嚴矣哉！（方宗誠眉）補敘成季之定亂，以成風之屬僖公。
冬十二月，狄人伐衛。（《左繡》眉）此篇作兩半讀，前半敘狄入衛事，後半敘立戴廬曹事。亡衛以國人故，上半國人起，國人結。存衛以齊侯故，下半總提以齊子起，分敘以齊侯結。至上下聯絡映帶，則大題小做，純以零星點綴見姿致。蓋畫家小李將軍金碧山水筆意也。凡敘事以類相從，筆墨始成片段。此篇開口敘一好鶴、乘軒事，以後便從此附麗作章法。如玦也、矢也、繡衣也、不去其旗也、賦《載馳》也，直至末段乘馬也、祭服五稱也、魚軒也、重錦三十兩也，首尾映耀。極敗意之事，卻寫成極生色之文。得此筆意，更無枯寂題矣。並牛羊豕雞狗都寫入成妙文，史公百肉賬簿，此應作其嚆矢。以好鶴亡國，亡國之韻者也。文亦以風雅之筆稱之，妙絶。
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禄位，余焉能戰！”（鍾惺眉）“皆曰使鶴”三語，怨而謔，妙絶。“盜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亦是此意。然語輕，去此遠甚。（韓范夾）平居則隱忍不敢言。臨難則顯然怨懟其上矣。爲人君者，不能使天下無患難之時，當使其民無怨上之心。（《補義》眉）吕東萊曰：“浮華之士高自標致，未聞畫一策、杖一戈，是亦異公之鶴也。此分兩截，上敘滅衛事，所以發明衛滅之由。下敘立戴戍曹功由齊桓，所以發明經不書滅之義也。中間點出子女五人，正是興亡轉軸。”周云：“望風瓦解，如入無人之境，言‘遂滅’，滅之易也。”又云：“許不能救，夫人所以賦《載馳》，大義至情何減秦庭之哭？故夾敘宋齊之中。”（《評林》眉）王元美：“衛之見滅，非特懿公好鶴以失人心。自惠公即位，宣姜淫恣，耽樂忘政，亡形已具，而懿公又重之，故狄人一至，而遂涣然散去不支耳。《春秋》所以止書人而不言滅也。”〖編者按：凌稚隆作張洽語。〗（《學餘》眉）亡國之音，喪敗之象，加之點綴，愈覺不堪，神筆也。（闓生夾）就好鶴寫衛之敗，異樣奇采。公與石祁子玦，與甯莊子矢，使守，曰：“以此贊國，擇利而爲之。”與夫人繡衣，曰：“聽於二子。”（《彙鈔》眉）敘出匆忙中不及細詳，取物示意，具見倉皇情景。渠孔御戎，子伯爲右，黄夷前驅，孔嬰齊殿。及狄人戰於熒澤，衛師敗績，遂滅衛。（《評林》眉）王季重：“懿公之臨患擘畫，亦無捍禦守備之略，安得不敗！”按：王震《左翼》本“敗績”下有“懿公死焉”四字，傳文有注曰：“四字用《史記》補。”
衛侯不去其旗，是以甚敗。狄人囚史華龍滑與禮孔，以逐衛人。
二人曰：“我，大史也，實掌其祭。不先，國不可得也。”（韓范夾）古人愚夷狄，往往如是，未嘗不見信也。（《評林》眉）楊慎：“衛懿之失民如此，即去其旗，曷救於敗乎？”（闓生夾）亡而復存，又就二人作波折，無一平筆。乃先之。至則告守曰：“不可待也。”夜與國人出。狄入衛，遂從之，又敗諸河。（文熙眉）汪道昆曰：“敘事能品，‘受甲’、‘贊國’章法。”（孫鑛眉）敘戰事亦妥悉有致。（高嵣眉）前半直敘入衛之事，“好鶴”一事，“使鶴”數語，皆是亡國景象。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韓范夾）無戴公、文公，則無衛矣。人固不論其所自出也。且兩夫人又皆賢，此亦奇也。（高嵣眉）後半拖序入衛以後事，立戴廬曹，皆爲復衛張本。分敘五人處，于文公則首提，于宋桓夫人單敘其夫，戴公、許穆夫人又不一連敘去，中用“遺民”數句隔斷，齊子重敘而兼及其子，輕重詳略皆有法。抽出文公先提，文公復衛也。重敘齊子，歸結齊桓封衛也，皆文字體裁筋節處。（《評林》眉）劉懷恕：“齊人使昭伯烝宣姜，生文公，竟以有衛，稱賢君焉，則聖賢果不係於世類也。然非禮甚矣。”（闓生夾）此總挈法，《史記》多此種筆意。文公爲衛之多患也，先適齊。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爲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彙鈔》眉》昭伯，公子頑也。宣姜，惠公母。中間頭緒頗多，一絲不亂，何周匝至此？（《學餘》眉）愈散碎，愈瑣細，愈覺映照風流，乃知筆筆閑，正其筆筆到也。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及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王源尾）文字惟不可捉摸方臻勝境，如懿公好鶴，將戰而先敘國人使鶴之語，其敗可知。若徑序其敗，何趣乎？惟特地將他規畫方略鋪敘於前，然後方將敗亡敘出，人豈能捉摸得定乎？今人爲文，以無間爲工。古人爲文，以有間爲奇。韓信背水爲陳，趙人望見大笑，非以其有間乎？不知兵法之妙，正在於此。此文自“衛侯不去其旗，是以甚敗”而後，竟無一字及懿公，如以爲死，觀此二語，則懿公尚存。如以爲存，何以後幅不及懿公，而竟敘戴公之立？非左氏之一間乎？孰知文章之妙，正在於此。夫日月麗天，顯然共見其往來之跡。寒暑默運，隱然莫測其消長之形。用筆有隱顯，亦猶是也。然吾用顯筆而無筆不顯，人固見吾章法所在。即吾用隱筆而無筆不隱，人亦可尋吾章法所存。唯既以隱筆結於前，而旋以顯筆提於後。則顯然者，人之所注目。而隱然者，人之所不察矣。懿公之死，乃在甚敗之後。衛國之亡，即在公死之後。國亡君死曰滅，例也。則懿公固隱然消繳於一“滅”字之中矣。但使書滅衛於甚敗之後，而滅衛之下即敘戴公之廬曹，蹤跡尚有可尋。唯于滅衛之下，緊接曰“衛侯不去其旗”，則尚有懿公在也。曰“是以甚敗”，則猶未至於死也。然後將懿公截然撇起，於是讀者芒芒然入於雲霧之中矣。不知復提衛侯者，追述也，即誤敵之奇兵，韓信之水上軍也。特書“滅衛”者，結衛侯也，即破敵之奇兵，持漢幟之二千騎也。敵之笑我者在此，而我之破敵者已在於彼矣。孰測其如神之妙也哉？狄入衛，又敗衛人於河，宋桓公遂逆諸河而立戴公于曹，原是相連事，卻于“又敗諸河”之下一斷，忽將惠公提起。提惠公者，所以敘昭伯。敘昭伯者，所以出戴公與宋桓也。戴、桓既出，於是復以“及敗”二字，遙接上文。然後落出桓之逆衛人而立戴公。如此敘法，當費幾許經營？結尾一段，鋪張妙絶。原是一篇亡國敗家文字，寫衛侯之敗，狄人之入，衛人之亡，戴公之立，亂離光景，如落葉秋風，雨零星散，衰颯極矣。使如此即索然而住，文章便無收煞。故借齊侯戍曹、歸公乘馬云云，極力鋪張。將從前景況，洗發净盡，煥然復覺氣象維新。如大寒之後，萬物凋零，忽爾春風鼓動，欣欣向榮。文章至此，那得不令人快煞！（《左繡》眉）惠公事不過另提頭敘法，非追敘例也。上段三“敗”字自作片段，下段用“及敗”二字串落聯絡成篇，首尾照應。又，上段伐衛、滅衛、入衛作章法，下段連寫七百有三十人、五千人、三百乘、三千人，又乘馬五稱、皆三百、三十兩，許多數目，與前二子、二人、兩國人，多少相映，皆文字各成片段處。大概文字長短疏密，都要相濟相錯，出没不拘，而合之則成一大章法，分之則自成小章法，乃千變萬化而不可易者耳。連敘五人，于文公則首提，于宋桓夫人，單敘其夫。戴公、許夫人又不一連敘去，中用遺民多許人作一隔斷。于齊子則倒煞而兼及其子。順逆詳略，輕重分合，無法不備矣。抽出文公，文公復衛也。倒煞齊子，齊侯封衛也，皆文字體裁筋節處。分點五人中，尤要玩其穿成一片之妙。齊子，女齊之子。唐云：“長衛姬生無虧，故使戍曹。”俞以歸夫人爲迎齊子歸。按：《正義》解“歸”字一例，此説未是。（美中尾）姜白巖曰：“讀左者，不但當諦視之，尤當細聽之。如此篇，諦視之，衛懿以好鶴乘軒亡國，凡牛羊雞狗乘馬魚軒祭服重錦，特地鋪張烘托，將一種荒涼凋殘景狀，寫得綺錯花團。及細聽，句中有奔突之軍，有戰敗之卒，有徧野呼號，有遺民擾攘，有夜舟争渡，有車馬馳驟，使千載下覺耳邊百刃交攢。而不明敘出者，蓋亡國之慘，不忍形容也。”（《左傳翼》尾）好惡爲治平之要道，好專在鶴，顛倒錯落，不問可知。官不及私昵，爵罔及惡德。小人竊位，尚足令國人解體，況鶴乘軒乎？然則公之倚爲腹心，任爲爪牙，如石寧、渠孔、子伯輩，皆鶴類也。華龍滑、禮孔安知非素懷憤懣，藉以報復，爲狄佈告聲勢，使守者望風而逃乎？不獨受甲者皆曰使鶴，能令國亡君滅也。觀與石祁子玦云云，分明舉目無親，禍不旋踵，早已看在眼裏。勝敗軍家之常，一敗遂滅衛，遂者，易辭也，言其君臣俱盡，非復尋常喪師敗釁者比也。宣公宣淫，釀成後世之亂，而復國者卒爲宣姜之子。孫執升以爲天道至此，殆不可測，諒哉！齊嘗救邢矣，豈不能救衛者？況衛滅之後，尚復戍曹，又有宋爲之犄角，而狄來不問，致使其亡也忽焉，不能親民，焉能睦鄰，觀後之立戴戍曹，愈知懿公之内外無親，自取滅亡也。不然，狄人長驅至河，遇宋桓而返，彼豈漫無顧忌者？以是知狄非能滅衛，衛自滅耳。衛自康叔以來，享國長久，公族繁盛，人民衆多，今一敗塗地，遺民僅七百三十人。先公子孫僅餘戴公兄弟，狄人荼毒之慘，千古罕有，靖康之禍不烈於此矣。君虐民，民叛君，同歸於盡。養士數百年，竟無有以仗節死義聞者，尚忍言乎？諸姬環列，亦無有興一旅之師以相救援者，而迎立遣戍，乃在宣姜數子壻也。周之子孫日失其序，於此益見。吾于秦穆夫人及齊子三人而知惓惓宗國，患難不忘，令人發生男不如生女之歎也。（《日知》尾）處處錯綜，層層掩映，畫家無此神行之筆。衛之傾覆，成於宣公、昭伯之世，懿無與焉。然懿能君人，猶可茍延。奈昏亂之後，繼以放誕，故從好鶴敘起，而于中幅“惠公之即位”云云，暗溯其傾覆之本。衛之中興，始于齊桓恤鄰，成于文之勵精，然宋實先齊，戴實先文，故立戴廬曹，特書于遺民之後，文公只用虛筆頓放。戍衛歸衛，特書于歸曹之後，宋桓只作中間過接。《載馳》一賦，夾敘中間，隱隱見轉敗爲存，非獨内有賢嗣，外有强鄰，即遠適小國之女，亦有急難仁親之志，此垂燼之灰所以復燃也。而扵中幅“生齊子、戴公”云云，先作提絜，合讀之則前半搃作跌勢，後半搃作轉勢，零星琑碎，合成無縫天衣。前賢云云，恐未盡其妙。（盛謨總評）師已敗，衛已滅，港絶流斷矣。忽出二人，飛仙而渡，令人目瞪神驚，蓋其用“夜與國人出”句爲渡，以“我太史也”數句作舟，又用“宵濟”二字一頓，落到“立戴公以廬于曹”句，方下帆繫纜矣。俄爾滅，俄爾夜出，俄爾敗諸河，俄爾逆諸河，奇險不測，卻妙在先伏“擇利而爲之”一筆爲渡消息，後用“宵濟”二字爲渡風帆，此種設伏過接之巧，任後人乞不得。（高嵣尾）俞桐川曰：“敘入衛，如履無人之境。後段四行文字，安放齊子輩五人，極簡極古，其寫亂雜草創之狀，不出繪圖而觀矣。衛宣公烝于庶母夷姜，生急子，爲之娶于齊而美，宣自娶之，是爲宣姜。此《新臺》詩所由作也。宣姜生壽及朔，壽賢，宣姜與朔構急子，壽與急俱死，衛人爲之賦《乘舟》。嗣朔立，即惠公也。昭伯，惠公庶兄，烝于宣姜，又生戴公、文公等五人。《牆有茨》之詩，即其事也。是惠公與戴公、文公，叔侄同母，淫亂已極。誠所謂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然壽與急皆賢，芝草無根，醴泉無源，信哉？（《評林》眉）李笠翁：“懿公其時適有宋桓之賢婿與齊桓之賢伯，故得安於滕之民，處曹邑，而復造《定之方中》之業，不則盡爲狄俘矣。”按：兵車一乘，以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爲常制。今言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則每乘甲士十人也，故注曰異於常。（王系尾）此段敘宋桓公急婚姻之難，許夫人致同氣之情。齊桓霸主，不專爲婚姻，然亦一婚姻也。文情斐亹，若專應上段者。實通敘衛事，又以宋、許畏狄，襯起齊桓霸略，爲前後傳筋絡，是文章神化處。此篇散敘，似岳武穆之師，人自爲戰者。而不相參涉處，又互爲倚伏。意外有意，事外有事。意常有餘於事，事復生無窮之意，五花八門之陣也。入者皆迷，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常山蛇勢，殆謂是與！（武億尾）此篇分兩半讀。上半敘入衛事，下半敘立戴事。大題小做，上下聯絡映帶，純以零星點綴見姿致。蓋畫家小李將軍金碧山水筆意也。（《學餘》尾）“新臺有泚”，宣公其無後乎！“二子乘舟”，惠公其無後乎！文公之中興也，康叔、武公之澤也。雖然，木瓜之美，民歌舞之矣。（《菁華》尾）春秋之世，夷狄之禍，未有如衛之酷者。比之晉、宋中葉，幾無以異。迨桓、文繼起，相繼劃除，而其害始息。觀衛懿公出師之始，佈置亦似有法，乃人心已去，土崩瓦解，不復可爲，國隨以亡，非戰之罪也。“使鶴”三語，怨毒之至，平時所隱忍不敢言者，到此不覺沖口而出。宣公烝于夷姜，昭伯復烝于宣姜，穢德相承，竟成家法，可笑！文公中興之主，宋桓、許穆兩夫人亦皆賢女，天生此輩，而皆出於不貞之婦，怪極！論者姑爲之説，以爲此乃康叔、武公之澤方興未艾。然何不使他子孫當之，而專屬之人人唾棄之人，愈不可解！詳志喪敗情形，而衛侯之被禍自見，納肝之事，舍而不登，非略也。
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於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韓范夾）不意退臣有如此權宜之術。鄭人爲之賦《清人》。（《左繡》眉）經文“鄭棄其師”，杜注謂：“克狀其事以告魯。”看《傳》當是夫子特筆，所以深責鄭也。爲之賦《清人》，高克則亦已矣，其如清人何？淡淡一筆，直爲經“鄭棄其師”四字傳太息之神。師者，清邑之兵，前不敘明，留於引《詩》點出，此互見法，得此乃字字簡潔。（《左傳翼》尾）狄滅衛，鄭爲宗盟，不能出師救援，而河上之師，乃爲惡高克而使也。賞罰，人君之大柄，高克不肖，何難黜而遠之？而乃使之帥師而不召，以致師潰而歸，馭臣馭民，兩失其道，宗盟之不恤，又何責哉！惡一小人，退之不以其道，乃至捐一邑民命而不之顧，殘虐甚矣。特書鄭棄其師，重民命也。（王系尾）《公羊》、《穀梁》皆言鄭文公惡高克，此言鄭人，明克亦人所同惡也。既所同惡，則宜以義逐之。使帥師而弗召，欲以師潰爲克罪，師則何罪哉？經書“鄭棄其師”，罪文公也。君而棄師，蔑與爲國矣。
晉侯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孫鑛眉）此是文本原。（《彙鈔》眉）通章七段，首段以“將戰”作結，故末段于煙波黯慘中復出“將戰”以結之。中五段則前後各言常法，中三段以逃爲從權。看其章法，真前茅、後勁、中權，有率然之勢。（《淵鑒》眉）申生之禍，機牙已成，雖無偏衣金玦，其得免乎？左氏雜引諸臣之言，變化錯綜，文特古藻。東萊吕祖謙曰：“里克告父以慈，告子以孝，其處父子之間，可謂至矣。其後驪姬殺申生之謀已成，憚克而未敢發，使優施以動之。而克乃曰：‘吾其中事乎！’夫兩刃之下不容足，克守前術而應後勢，宜其敗也。”臣英曰：“晉獻公只因‘寡人有子’一語，遂使讒間窺伺，申生獲戾。觀其諸臣聚謀，懼而不怨，怨而不叛，至今讀之，猶有淒風寒雨之色。”臣菼曰：“諸大夫多勸申生去，然捐階掩井，舜亦安之矣。故《西銘》曰：‘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臣士奇曰：“辛伯所諗四事，是千古亂源，左氏特爲拈出。”（《左繡》眉）此篇一事分作兩項説，前半論太子帥師之失，後半論偏衣金玦之危，然以太子不可帥師爲主。偏衣、金玦不過就上事抽出旁論，故末段只歸重孝而安民作結，輕重可見矣。（《補義》眉）此亦敘殺申生始事，言獻公非即有殺之之意，而深惜申生之死也。作兩截看，上論帥師之失，下論佩服之危，總以“寡人有子”二語爲主腦。獻公最指點得明，里克最理會得到，狐突最處置得宜，總不出一“逃”字。通篇逐層脱卸，或順或逆，或斷或聯，嘵嘵之音，一堂聚哭，更何從下一斷語，悽絶！（高嵣眉）前截是初命時論太子帥師之失，里克諫詞，固國本，崇國體，卓識崇議，爲千古論太子所本。後對太子語，亦秉持義理之言。“何故廢乎”、“無懼弗得立”、“則免於難”等句，於本事作反激，以作頓挫之勢。（方宗誠眉）晉侯欲廢太子，故使帥師，欲因罪以廢之。里克諫曰：“大子奉塚祀、社稷之粢盛，（孫琮旁）首言家政。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塚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孫琮旁）次言國政。從曰撫軍，守曰監國，古之制也。夫帥師，專行謀，誓車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大子之事也。（孫琮旁）只就帥師説，所謂不敢深言也。師在制命而已。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君失其官，帥師不威，將焉用之？且臣聞皋落氏將戰，君其舍之。”（孫鑛眉）正論，然文卻平。（《文歸》眉）蔣尚賓曰：“里克亦善處人骨肉間。”（《左繡》眉）里克語與後狐突諸人本一樣意思，卻因誤會獻公“有子誰立”之言，將謂伐狄有功，猶得不廢。文字到此一松。下半篇接寫先友之言，又著實鬆去。然後層七轉緊，直至太子將戰，狐突透底説破，回應前文，總成一哭。此以下截申上截格，初非各自立論，不相照應也。前後凡五點“孝”字，正一篇線索眼目處。（《評林》眉）陳卧子：“克恐太子軍敗得罪，則必見廢，故陳悉利害，以説獻公，使勿令太子將也。此段凡五轉，筆力極其變化。”丘維屏：“‘稟命’兩語，盡使子將兵之弊，雖肅宗靈武之立，亦未免由此不正。故凡當垂亡而欲使子圖存之日，只有傳以大位而已，餘日則必不可使將，豈惟太子不可，即諸子皆不可也。若唐之高祖、太宗，方事取天下者，則使之專命可也。”（闓生夾）此皆倒攝太子之死，而里克窺探君心，小人心事如繪。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誰立焉。”（孫琮旁）前許多含吐，才請出此句。不對而退。（《左傳雋》眉）王鳳洲曰：“太子，國之本也。本摇則國從之。里克當獻公問其誰立，即舉申生以對。濟，君之靈也。不濟，以死繼之。夫誰曰不然？乃隱忍不對而退，優施飲之酒，而動之歌，又繼之以中立之言，新城之禍，皆克之貽也。”（《文歸》眉）陳淏子曰：“不對而退，不可再對也，如勿聞者然。”
見大子，大子曰：“吾其廢乎？”對曰：“告之以臨民，教之以軍旅，不共是懼，何故廢乎？且子懼不孝，無懼弗得立，脩己而不責人，則免於難。”（《測義》夾）愚按：是時申生已爲太子，而獻公乃曰“未知誰立”，其欲立奚齊之意可概見已。申生既喻其意，使即移病請退，虛儲副之地而聽其立焉，則上順於親，下友於弟，而身享讓國之譽，即太伯不是過已，何至有新城之禍哉？〖編者按：奥田元繼作李笠翁語。〗（韓范夾）處人父子之間，其道止於如此。爲是言而成者，韓、歐諸公也；爲是言而不成者，里克也。（孫琮旁）處人父子之間，立言道宜如此。（《評林》眉）王臣：“里克之對太子，似是而非。克既聞‘未知誰立’之言，當明告太子，豫爲成謀，乃反其言曰：‘何故廢乎？’狐突輩君意未顯，而猶測之。里克君意既彰，而竟隱之，亦何取此與子言孝之空言乎？其後惠公殺里克，不責以中立禍太子，致亂晉國，而責以弑奚齊、卓子，爲失誅矣！”
大子帥師，（孫琮旁）四字承上提下。（高嵣眉）中段是臨行時論偏衣、金玦之危。皆揣摩時勢之言，先友作引，狐突重發，子養、罕夷、丹木三人輕敘，羊舌作結。故論衣佩則以狐突之説爲重，論道理，則以羊舌之言爲主。偏衣、金玦，似有意，似無意，從此逐層推測，極奇極古。行者欲行，死者欲死，戰者欲戰，止者欲止，令其君無所適從。讀其文者，無不悲其遇，是《左傳》竭力經營結撰文字。（《評林》眉）《匯參》：“主意在不可帥師，故緊從帥師説落。”李九我：“揣摩晉事，若符左契。”楊慎：“先友之見，不及狐突、子養、罕夷、丹木遠矣。”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爲右，梁餘子養御罕夷，先丹木爲右。羊舌大夫爲尉。（文熙眉）汪道昆曰：“‘狐突’以下，章法、句法、字法俱是妙品。”（孫琮旁）提六人是綱。（《評林》眉）王荊石：“此段原始要終，洗發獻公心曲最透。”譚友夏：“當時偏衣金玦，疑亦出驪姬之意。”（方宗誠眉）後敘諸人之議論，而先將諸人一總提，文法乃不散漫。（闓生夾）從衣、佩倒提，趁勢鋪敘諸人一番，以開下文，所以深惜申生之死也。以下諸將聚謀，悲憤之氣滿紙。先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無慝，兵要遠災，親以無災，又何患焉！”（孫鑛眉）本是不好，卻令一人説好起。（孫琮旁） 目一。强爲解説，不逹時宜之論。（方宗誠眉）先友之言是文中開筆，狐突以下方是正論。狐突歎曰：“時，事之徵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雖欲勉之，狄可盡乎？”（《左傳雋》眉）李行可曰：“揣摩晉事，若符左契。”李九我曰：“此傳若走盤之珠，圓活遒勁，字字針線，句句聯絡，句法、文法、字法尤奇之奇者也。”（孫鑛眉）狐突尊行也，故其論最深而盡，此是文腹。（孫琮旁）目二。狐突是尊行，故其言最深而盡。梁餘子養曰：“帥師者受命於廟，受脤於社，有常服矣。不獲而尨，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文熙眉）穆文熙曰：“諸帥之見，當以子養爲尚。”（孫琮旁）目三。此語更婉妙。罕夷曰：“尨奇無常，金玦不復，雖復何爲，君有心矣。”（孫琮旁）目四。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曰：‘盡敵而反。’敵可盡乎！（闓生夾）《國語》：“且是衣也，狂夫阻之衣也，其言曰盡敵而反。”韋注：“狂夫，方相氏之士也。阻，古詛字。言謂狂夫祭詛之言也。”今按：韋注極當。蓋公所衣之偏衣，亦非自爲，此制本巫覡祭詛之服，所由衣以此者，取其詛詞“盡敵而反”之言，實以隱示疏外之意也。雖盡敵，猶有内讒，不如違之。”（孫琮旁）目五。又進一層，無生路矣。（《評林》眉）按：《禮·王制》“宜社”注引《爾雅》云：“起大事，動大衆，必先有事乎社，令誅罪得宜。”又《品字箋》云：“祭之以求福宜，故曰宜。”《詔苑》：“君命如此，其意可知。”狐突欲行。羊舌大夫曰：“不可。違命不孝，棄事不忠。雖知其寒，惡不可取，子其死之。”（孫鑛眉）諸大夫各出議論，殆如送行文字，甚有態有色，但文多四字，稍覺方拙。（鍾惺眉）人申其説，正言危言，各自有心，各自有理，如聚哭一堂，千載之下有餘慟。（孫琮旁）目六。一語斷定行止。（《彙鈔》眉）諸大夫正言危論，各持一理，如泣如訴，讀之慘于易水之歌。（《左繡》眉）上段先緊後松，下段先松後緊，合之則爲蜂腰格。前後以兩“將戰”爲關鍵，包絡中間許多議論，又是鶴膝格。上半篇太子一層，帥師一層，至將戰一層，都不暢言，留末段狐突地步，此行文虛實互見妙法。下半篇另爲總提分應結構，以狐突爲主，先點御戎一筆，下以“歎曰”、“諫曰”，首尾呼應。中敘各人議論，忽將“狐突欲行”作一頓，最是文字提掇起伏妙處。否則何難將羊舌大夫一連寫去耶？先友語先作一開，夢夢得妙。必有之人，亦必有之文。數段以狐突爲主，故其語反復痛切，而文法亦最緊最變。泛論兩層，切論則作三層，既添一“時”字作三項，忽將衣、玦並説，化作兩項。又忽將金、玦分説，化作四項，筆意真不測也。以一字起，兩字收，句法、字法變化極矣。三人都承前段而申言之，子養著眼偏衣，罕夷著眼金玦，丹木接來一總虛説，而著意“狄可盡乎”一語，抉進一層。又一則點出“命可知”，一則點出“君有心”，一則點出“猶有内讒”，都是逐層推出。而以“逃之”、“違之”，跌出“欲行”，文勢一步緊一步，絶無轉身處矣。忽然羊舌大夫翻盡前説，一筆兜轉，以松爲緊，迥出讀者意表。作文最苦枯竭，熟復此等，自當層轉不窮耳。前從戰説到行，後又從行説到戰，回抱起手，收拾全篇。多而不亂，碎而不涣，絶妙章法。三段連用“雖”字，都是抉進一層法，又恰與狐突作呼應，無此即不成片段矣。“死之”配上“逃之”、“違之”，又是對下“圖之”，皆自成片段處。“諫曰”應上“歎曰”，是于本段中自爲起訖，語語與里克相應，又是於通篇合爲起訖。古今作手，總不出此法耳。通篇語語透切，已無不説。然文氣亦太偪迫矣。結處忽拖一歇後語虛宕作收，令讀者悠然不盡，真妙筆也。作文最妙是此種掉法。（方宗誠眉）羊舌之言又是文中開筆。
大子將戰，（孫鑛眉）煙波黯慘，復出將戰一奇。（高嵣眉）末截是將戰時，乃總括情勢之論，通前貫後。引周桓公語，推原亂本，與篇首論太子事，足相追配，皆千秋金鑒。狐突諫曰：“不可，昔辛伯諗周桓公云：‘内寵並后，外寵二政，嬖子配嫡，大都耦國，亂之本也。’（文熙眉）四者致亂之本，自古皆然，而人鮮有悟之者，蓋其情有所溺也。周公弗從，故及於難。今亂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圖之，與其危身以速罪也。”（《左傳雋》尾）吕東萊曰：“里克告父以慈，告子以孝，其處父子之間者至矣。其後驪姬殺申生之謀已成，憚克而未敢發。使優施以言動之，克猶用前術而不知變，曰：‘吾秉君以殺太子，吾不忍。通復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驪姬得其中立之言，始無所憚，而新城之難作矣。是克知父子之間當兩全，而不知邪正不當兩立也。兩刃之下，人不容足。兩虎之鬬，獸不容身。驪姬、申生之際，夫豈中立之地哉？勢已新而方守其舊，勢已改而方守其初，用前術，慮後勢，克之所以敗也。”（《正集》尾）人申其説，正言危言，各自有心，各自有理，如聚訟一堂，千載之下有餘慟。鍾伯敬。（《文歸》尾）只偏〖編者按：或佚“衣”字。〗、金玦兩事耳，人出一見，口各一辭，而同歸於早識，冀多良材，此一徵也。（韓范夾）讀此數段，如立風煙黯淡之中，令人無所從適。（《快評》尾）獻公之于申生，本無間隙。二五謀而遠之，日遠日疏，而浸潤之譖行焉。所以移公之情、奪公之愛者，甚深甚巧，恐不在於語言行跡間也。閔公元年，晉侯作二軍，自將上軍，使申生將下軍，滅耿、滅霍、滅魏而還。爲太子城曲沃，士蔿以爲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又焉得立？夫二五之始謀，使申生主曲沃之宗，雖曰遠之，猶太子事也。浸假而分之以土，浸假而位之以卿，猶太子事乎？然人不得以此難晉侯也，何者？太子將下軍，人將曰：“胡爲位太子以下軍之卿？”則公且亦自將上軍矣。亦將曰：“胡爲位公以上軍之卿乎？”既而滅耿、滅霍、滅魏而還，爲太子城曲沃，人不得曰：“胡爲分太子以土也？”太子主曲沃者，六年於此矣。此則以克敵之功而加之寵異也。即士蔿見及於此，惟有竊議於下耳，亦不得明諫之公也。至此則竟命以自將、盡敵，而曰：“寡人有子，不知誰立。”則太子之廢，不言可知。但未知三嬖二五之所以中獻公、謀太子者何術，乃能至於此也。里克之諫，猶以申生爲太子，故反覆只論太子之不當自將，且以皋落氏將戰爲太子危。豈知公于城曲沃之際，已爲廢太子作地矣，不然，詎有太子而分之以地，命之爲卿者乎？獻公是以不與之論自將之是非，只截斷里克口中“太子”二字，若曰申生未得便爲太子也。然則里克適來無數議論，只爲太子。而太子者，誰耶？里克不對而退，深知申生及群臣皆被獻公暗算，開口不得矣。城曲沃、將下軍，期年於此，公等尚在夢中，猶以爲太子哉？申生曰：“吾其廢乎？”猶以己爲太子也。里克不告之以廢與不廢，只教太子以不當憂廢。蓋公雖不以申生爲太子，然亦未嘗有廢字出諸其口故也。里克亦可謂善處人骨肉之間者矣。太子帥師之際，公以偏衣衣之，金玦配之，寵異中伏無限殺機，更與城曲沃、將下軍不同，人於此而知其意之不善矣。乃先友故爲好言，以慰太子之憂患，反引出狐突一歎。細將二事再四推原，終無一事可恃。夾以梁餘子養、罕夷、先丹木各出己見，議論紛紛，而狐突欲行，羊舌大夫又以爲不可，到底付之無可奈何而矣。狐突聽三子之謀便欲行，而羊舌止之。太子聽羊舌之言便欲戰，狐突又諫之。寫惶恐之際，七嘴八舌，終無定見。所謂亂本已成，群言適足以亂其心曲而已矣。寫六人六樣意思，六種聲口，文亦六種章法，拉雜扶疏之至。狐突之言，復而整，是初發議論人，神理方在躊躇詳審之際。中間夾入梁餘子養、罕夷、先丹木三人，各出主意，而後接狐突欲行，方才是狐突自出主意。狐突因先友之言而歎，三人議論又因狐突之言而發，狐突欲行，羊舌又諫其不可，確是惶惶無定光景，讀之如親見其聚哭一堂，若只作平平六段讀過，便失卻無數光景矣。（王源尾）嗚呼！申生，孝子也。無所逃而待烹，此其張本也。故“孝“字，眼也。羊舌大夫之論，正傳也。以議論爲章法，又一結構。獻公欲廢太子，此文起緣也。故里克之諫，所以杜其原，爲大起。狐突之諫，所以推其本，爲大結。然太子死于孝者也，故羊舌大夫之論爲正論，而里克之對太子，乃正傳先驅。中間先友之論，故作波瀾，乃客中之客。而狐突、子養、罕夷、先丹木四人，俱教太子以違難免禍，總非正也。偏衣金玦，不過借爲諸人生情立説，不可因議論紛紜，遂以此二者爲一篇眼目也。諸人共九段議論，妙在絶不旁著一語，只就諸人口中平平敘去，但用一兩筆聯絡之，穿插之。而或離或合，或正或反，或短或長，自成一篇天然恰好文字。然而讀來無甚奇妙，不知無甚奇妙，以其平平。而至奇至妙，正在平平。何也？古人爲文，未落筆，先有意。意在筆先，文隨意生。所謂心知其意者，此也。後人每刻意爲文，及問其意所在，覺處處俱有意，又處處俱無意。總之，不知用意，所以不知用筆。不知用筆，愈不知用意。如此文，用意只爲申生死孝作張本，故知羊舌數語，乃立意所在。妙在雜于諸人議論之中，一概平平敘去，且於衣、玦二者，寫得纍纍若若，如曹孟德七十二疑塚，處處是塚，卻不知骨在何處。此所以於平平之中，而獨藏其至奇至妙也。（孫琮總評）唐荊川曰：“通篇七段，首段以‘將戰’作結。故末段于煙波黯慘之中，復出‘將戰’以結之。中五段則兩言常法，而中三以逃爲從權，看其章法，前茅、後勁、中權，真率然之勢。數段雖有經、權之别，申生亦究爲其可爲者而已。至今讀之，猶使人掩卷唏噓。若其行文，或整或散，忽斷忽續，各有一段不能不言之情，又各有一段不相爲一之致，分番詳寫，筆筆欲生。（《彙鈔》眉）奉身爲孝，不戰爲安民。戰而有功，其罪更速，真老成先見。（魏禧尾）魏禧曰：“里克之執義于父子間，可謂賢矣。然其後聽優施之歌而中立，何哉？克前之兩盡，天理也。後之中立，人欲也。蓋前者克之身無利害，惟見有獻公父子而已，其心公，公則明，故能執義。後則身入利害之中，懼難而求免，其心私，私則昏，故依違以苟全。然中立免身，而卒不免惠公之殺，爲人臣者，惟有執義而已，豈獨所欲有甚於生而已哉？吕東萊以爲守前術而應後勢，猶未爲確論也。嘗讀微子之書，見亡國之象。讀伐臯落之傳，見亂國之象。二三大臣，彼此歎息，彼此疑猜，悽涼悲惻，真有讀之不任聲者。晉諸大夫只就衣玦上看出許多不祥之兆，説得獻公事事有意，其實此等亦未必果有意也。總之，廢太子之意，人人知之，故舉手輒疑耳。觀申生讒死猶在四年之後，則知此時獻公尚未有殺太子之心矣。余嘗謂教太子以逃者，是矣。然受命以出，棄命而逃，豈臣子之義乎？若戰之不捷，而死於敵，則申生但可謂之死事，而獻公無殺子之名，申生何爲其不當戰也？爲申生謀者，必奉命而戰，戰而捷，使諸大夫致成功于君父，而己逃之，則庶乎其可也。”魏世傚曰：“克爲太子傅，聞獻公‘未知誰立’之言，當執義以死争，何乃不對而退，若視越人之關弓者乎？且克知驪姬畏己，而挺身以護太子，則太子不死，未可知也。是故克之罪著於三旬不出，而克之情已見於不對而退之時矣。噫！克不能死申生，而荀息顧死奚齊、卓子，此所以成荀息之名也與？”（《分國》尾）人臣謀國，未有中立而能有濟者，或者事已成，身不爲人所畏憚，已成則難挽，不爲人所畏憚，則雖欲獨斷而不能。當獻公使申生伐東山皋落時，雖有廢立之心，其謀未洩。幸語里克曰：“寡人有子，未知誰立。”爲里克者，當以申生既爲太子，進不從，以死繼之。顧不對而退，何也？至申生敗翟，自稷桑還，驪姬告優施曰：“君許我殺太子，吾難里克，奈何？”優施曰：“吾來里克，一日而已，吾教兹暇豫事君。”里克聞優施苑枯之歌，不飱而寢，意必有深謀至計，乃夜半召施，不過問曰：“曩而言戲乎？”施曰：“君許驪姬殺太子，謀成矣。”里克曰：“中立其免乎？”遂稱疾不朝，三旬而難成。嗚呼！人臣當國，臨大節固如是乎？先事既不早爲之計，己爲人所畏憚，反爲人所奪，是太子之廢，廢于里克中立之一言。故傳曰：“既與中大夫成謀。”里克爲中大夫也。然則里克者，洵申生之罪人哉！至申生縊，獻公卒，三公子之難作，殺奚齊、殺卓子，于事何濟？而己卒不免於夷吾之手，嗚呼！克亦愚矣，拙矣。臨行諸人之言，狐突爲不可易。（《晨書》總評）徐袞侯曰：“巉岩峭壁，急管繁弦，其句法也。鬼怪離奇，猙獰搏人，其字法也。若章法片段，則先友、羊舌，同爲正論，偏於首尾分寫；末以狐突一諫，作不盡煙波。而其中層層剥盡，愈憤愈急，愈婉愈慘，直説到内讒，刺骨刺心，不自知涕泣之何從也。嗚呼！諸將聚談，孰意新城之鬼，羊舌一言爲定案哉？先輩謂如送行文字，則蕭蕭易水，當以白衣冠相送矣。”（儲欣尾）重耳、夷吾在外而存，爲太子謀，惟有逃之一法，但伐東山則非其時耳。爲吴太伯，士蔿早已言之，吾怪夫前乎此、後乎此之何以不去也！（美中尾）浦二田曰：“皋落事不還下落，作者意在描繪孤孽情形，戰不戰非本旨所在，故逸之。”（《左傳翼》尾）人必有間也，而後讒言得入。獻公之間，狐突所謂亂本是也。自古未有母愛子抱而嫡不奪者，申生被驪姬二五離間出外，獻公爲其迷惑而不知，六年之中，日遠日踈，讒構以滋，公乃真有廢立之志矣。前此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士蔿雖窺見至隱，然公未有形跡。里克諸人猶不之信也。今此皋落氏之伐，而期以盡敵而反，出此難題，意欲何爲？欲太子爲懿公耶？爲高克耶？必盡敵則死於敵，不盡敵則死於法，即盡敵亦死於讒，申生於此不死則逃而已。太王欲立季歷，而太伯則逃。孤竹欲立叔齊，而伯夷則逃，孔子且以至德仁人稱之。而謂申生必以死爲孝，恐非大杖則走之義。申生之死，只是戀戀于國，冀幸其不廢，不肯逃耳。若早從士蔿之言，城曲沃而飄然高蹈，恩義兩全，身名俱泰，策之上者也。帥師而逃，已爲下策，然猶不致乃父有殺嫡立庶之名。狐突諸人，紛紛議論，未爲不是。至羊舌大夫之論出，而申生之死決矣。“死”字、“逃”字一篇眼目。獻公此時亦未有必殺申生之意，使其逃去他國，奚齊得立，便也甘休。只看伐蒲、伐屈二公子出走再不追尋，便見惟不肯逃避，勢不得已，不殺不休耳。申生之孝，史遷所謂遭變事而不知其權者。《西銘》：“無所逃而待烹，申生之孝。”亦微含不足之意。謂此傳必以羊舌之論爲正，恐亦考之不精也。太子朝夕視膳，不宜一刻暫離。申生去新城已六年矣，里克何以不言，而待今日耶？只爲東山之伐，期於盡敵而反，此是萬難得志事。即掃地興師，糾合與國，公親自將，亦未必能，而況太子？此是死着，故里克爲太子危，知其意在廢立，口口太子，爲申生討下落耳。“皋落氏將戰”，懼其死也。“未知誰立”，不惜其死也。“子其死之”，勸其死也。“死而不孝”、“危身速罪”，恐其死也。里克既勉申生以孝，而猶以免難戒之，即是教之以不死。諸人所見略同，唯羊舌議論獨别，申生概不之從，欲從羊舌以死，他日新城之禍，始悔不用狐突之言，不亦晚哉？奚齊立，申生不得不廢，前此深藏其機，至此則開牙露齒，顯白於衆。既告里克，猶以偏衣金玦示意，一國臣民乃始如大夢之初醒也。紛紛絮論，原非背地裏説閒話，都是爲太子決從違耳。“子其勉之”、“不如逃之”、“不如違之”、“子其死之”、“子其圖之”，七嘴八舌，太子寂無一言，只辦將戰，尚欲死中求生，可哀之甚也。一篇議論，前重里克，後重狐突，諸人或同或異，隨之以見，讀者正須識定賓主所在。狐突始而一歎，似今日始窺見獻公心事，其實尨涼冬殺，金寒玦離，雖決之此時，而竝后、二政、配適、耦國，早已斷之平日。其深識灼見，不惟先友諸人所不逮，即士蔿、里克亦未能或之先也。但獻公未露形跡，申生又孝，不便遽作此寒心之語。至此心跡已露，申生猶不覺悟，不得不大聲疾呼耳。讀者慎毋以狐突之言與諸人例看。（《日知》尾）前論帥師，後論衣玦，似乎兩分。然父疑誰立，子懼其廢，是點睛處。前數行以此爲歸宿，後半篇與此相回拱耳。後半六人之言，識議層遞，轉折蟬聯，固左氏集衆論以自成首尾者，然亦第言其文勢耳。若求其意，則滿堂動色，歧論紛出，言各有理，理各有當，然求一立而不廢之法，卒不可得，正見人人束手，生待宫中之讒而已矣。是以作者詘然而止，讀者悵然而歎，其妙全在言外也。（文淵尾）里克諫太子帥師，與狐突諫太子欲戰相對，里克諫太子懼廢，與羊舌大夫諫狐突欲行相對，首尾之對待何其整也！先友、狐突之言相駁，梁餘子養等之言相承，中間之脈絡，何其貫也！義法之精密如此，而又運以古筆偉詞，所以連述九人之言，而讀之不覺其冗也。（高嵣尾）論里克兩論，執義于父子之間，可謂賢矣。及聽優施之歌，而依違苟全以中立，然卒不免于殺，何前後頓若兩人也？然吾謂克之中立，其情已見於此。唐錫周曰：“里克含蓄不露，確是當面隱諷。先友數人，左思右想，確是背後商量。”俞桐川曰：“以議論爲章法，又一結構。此文只爲申生死孝張本，故‘孝’字一篇眼目。羊舌數語，乃立意所在，妙在雜于諸人議論之中，且於衣、玦二者，寫得纍纍若若，如曹孟德七十二疑塚，處處是塚，卻不知骨在何處也。文敘伐狄，卻不敘戰之始末，以所重不在戰也。注意在廢立關頭，文情慘澹。”（《評林》眉）穆文熙：“諸帥之言，當以子養爲高。”王季重：“子養、罕夷、丹木則勸太子以逃，狐突則激太子以死，要之，死者爲正也。”《增補合注》：“狂父，指獻公。阻，遠隔也。”汪道昆：“‘内寵’以下四者，致亂之本，自古皆然，而人鮮有悟之者，蓋其情有所溺矣。”李卓吾：“狐突直陳時事極切當，而太子猶不悟，信非智士。”《附見》：“此文只爲申生死孝張本，故‘孝’字一篇眼目。”（武億尾）文敘伐狄，卻不載戰之始末，以所重不在戰也。文情慘澹，是左公竭力經營結撰文字。（王系尾）此篇凡三層，第一層敘晉侯使申生伐狄，重在里克之諫。第二層敘太子帥師，重在諸大夫之言。第三層敘太子將戰，重在狐突之諫，非敘戰伐之事也，故不及其戰之勝敗。夫里克雖依違中立，使晉侯能聽，則太子可免。先友不察時事，羊舌不達權宜，餘子、丹木、罕夷、狐突，雖遜士蔿之早見，而處人父子家國之變，最得其道。使太子能聽，猶不失爲泰伯。此作傳之微意也。尤有微焉者，諸大夫之言，皆是明寫。獻公之意，即于諸大夫之言中傳出，是暗寫。是時驪姬煽處，欲殺太子而立奚齊，獻公不得已于豔妻，亦未遽忍于太子。賜厖衣、賜金玦，亦顯示以當去之意也。申生能死而不能去，通權達變，蓋其難哉！（方宗誠眉）此段方是正論，伏後晉殺太子之根。（林紓尾）紓按：此篇制局最奇，有起無結，文凡兩截。使太子時，有里克一人獨諫獻公，此一截也。太子既帥師，則有狐突數人群諫太子，此又一截也。而皋落氏到底抗命與否，行成與否，初不一言。就文字而言，實無收束之地，然天下文如左氏，乃有無收束者耶？觀兩“不可”字，即可用爲此篇之收束。狐突欲行，羊舌大夫曰“不可”。太子欲戰，狐突曰“不可”。羊舌之阻狐突，爲諸人進言之收束。狐突之止太子，即爲出師不戰之收束。“危身速禍”一言，見得功高則身愈危，内嬖之謀且愈急。師之無功而歸，獻公不責，大抵亦望太子此行，不有戰功，易爲他日易儲之地。左氏並不説盡，但凜凜然拈出“危身速禍”字爲煞尾，見得嬖寵奪嫡之禍，往往如此。身危由於功高，禍速由於名立也。雖然，左氏之載筆，尤有深意存乎其間。里克者，終始與人家事者也，此次見太子失寵，翻然乃與驪姬圖廢太子，既而又殺奚、卓二子，而卒爲惠公所戮。小人反覆，終亦不保其身。左氏全録其言者，即爲下文驪姬與中大夫成謀之張本。但觀里克聞公“未知誰立”一言，即不對而退。不對者，知太子之終不立，此時已有成算，歸附驪姬矣。退而面太子，寥寥數言，全是不關痛癢，較之狐突諸人忠告，相去遠矣。《左傳》終始不指出里克奸黠，而但就本事直書，使人自爲尋繹，辨其忠奸。文字寫生之法，真神化不可思議也。此篇文法，《平淮西碑》亦嘗取而用之。曰某人以兵出某路，錯錯雜雜言之，言出諸君也。此篇進諫之言，亦錯錯雜雜出之，言出諸臣也。曾文正《金陵昭忠祠記》，則反其道而用之。鋪敘戰功，亦錯錯雜雜，出以將弁之口，面目皆有變换，非以呆相學古人也。《嘯亭雜録》記辛亥兵敗事，亦極力摹仿，惜其太似耳。文字摹人，不加以變化，即使盡態極妍，到底假啼僞笑，非復真相。（《菁華》尾）里克憸巧小人，而處人父子之間，卻自語語中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稟命”二句注腳。獻公廢立之意，對里克分明説出。于申生帥師後事，竟略而不書，文勢似神龍見首不見尾。考《晉語》云：“申生敗狄于稷桑而反，讒言益起。”足補傳文之闕。（闓生夾）古人文字之妙者，略如時文家之截下題，眼光注射一物，詞氣吞吐間皆爲此事，卻不輕揭破，便爲神妙。此章止懷一憂慮太子不立之意，反覆猜疑，皆是此故，文情何等生動！
成風聞成季之繇，乃事之，而屬僖公焉，故成季立之。（《測義》夾）愚按：季友以賢定社稷，即成風不以僖爲屬，友必以次立之，而左氏特以其立爲屬之之故，則大失古人之心矣。〖編者按：奥田元繼作鍾伯敬語。〗（美中尾）愚按：成風私事友而屬僖，故一任閔之弑而不力爲之捍，二心故也。陸稼書曰：“讀隱、桓及文姜、哀姜、慶父、襄仲、意如之事，未嘗不嘆周公之後何以有此？蓋子孫之不肖，如苗之有莠，此聖人所無如何也。然良農不能必苗之無莠，能使有莠而無傷。聖人不能必後世之無不肖，能使有不肖而不害，則惟其禮樂教化有以維持之耳。以魯之亂，至於定、哀之際，而猶重禮教，崇信義，豈非周公之立本者厚歟！”（《左傳翼》尾）討賊立君，全是成季功勳，至此忽敘出始生之繇，見手文爲輔，其來有自。而成風事之，僖賴以立，雖功在社稷，卻是一片私心。皮裏春秋，一字不苟。俞寧世謂：“有文在手，乃在桓公母子，亦奇。”余謂桓公弑隱，季氏專魯，假此以威衆耳。春秋時魯有三家，晉有六卿，齊有陳氏，皆亂臣竊國者也。而左氏皆敘其蕃昌之由，以爲見之卜筮，豈天獎禍亂，而特爲之啓其源耶？（高嵣尾）埋伏後案，與陳敬仲奔齊同法，此左氏文章血脈。（《評林》眉）《補注》：“‘乃事之’，黄先生曰：‘事，如孟子事之以皮幣之事。’後言敬嬴嬖而私事襄仲，義亦與此同。”（王系尾）此篇于閔僖之際，作一過渡，是文章筋絡處。文簡而意則長也。成季，賢大夫，置君何事，而乃不能無私哉！（方宗誠眉）成季以僖公適邾，此所以能定亂之本。若不以僖公適邾，則共仲必求而殺之矣。僖公出而共仲知不能安其位，故出奔也。此辦大事所以貴知幾也。（闓生夾）定亂立君，成季之大功，故借卜筮重筆補敘于後，全文一振。又便及僖公之所以得立，尤妙於位置。
僖之元年，齊桓公遷邢於夷儀。二年，封衛于楚丘。邢遷如歸，衛國忘亡。（孫鑛眉）兩語精絶。（韓范夾）桓公之德，仲父之才，俱盡“如歸”、“忘亡”四字之中。（《分國》尾）于田完，思卜夜之飲。于蔡姬，有蕩舟之戲。桓志荒矣，“宴安鴆毒，不可懷也”，仲蓋寓意于救邢云。（《左繡》眉）二事後並有正傳，而先撮敘於此，亦先經始事之變調也。以僖年冠齊桓，其《閟宫》膺懲之意歟？鍊語至簡，而有汁漿，神味足耳。（《補義》眉）邢如有風，定有《木瓜》之詩。（闓生夾）衛事在前，邢事在後，設此以爲文中樞紐。以上徑敘衛事，然實爲齊霸點綴，故再用重筆提頓，又以綰合邢、衛也。宗堯按：褒其功也，用重筆提頓。
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孫鑛眉）實事，作工陗語。（《彙鈔》尾）莊享國最永，穢德著聞。閔踐祚不長，强家脅制，俱碌碌無足紀。慶父先弑子般，再弑閔公，二年之中，賊弑二君。賴成季定策，立僖奠定公室。敘其始生卜兆及文手之符，異矣！衛之亡，申生之廢，皆傳中大文，節録二條，餘悉從刪減。（《分國》尾）新臺納婦，鶉奔烝母，衛狄久矣，外狄因之。所異者，懿公雖好鶴，觀其臨戰處分，授祁子以玦，授莊子以矢，授夫人以繡衣。一曰“以此贊國”，一曰“聽於二子”，何井井哉？傳者舉此以見狄之滅衛，不由懿公，有前乎此者矣。石、甯二子，潰圍夜出，渡河七百餘人，不至盡殲于狄，非其力與？（《左繡》眉）此事本可屬“廬曹”文後，但彼處錯落，此處整贍，以一人之手，而筆墨各見精彩，便雜綴不得，況骨董羹乎？中四句，二句富之，二句教之。末二句，卻是庶。可見既庶者，以富、教保其庶。未庶者，以富、教致其庶。首二句便是脩身爲富教之本。衛文中興，有以夫！上節“元年”、“二年”作領，此節“元年”、“季年”作束。兩條各自成文，而亦若對立篇法，順逆回環者，然只要筆筆變换耳，左氏蓋無一字率爾也。（美中尾）王伯厚曰：“春秋時，諸侯急攻戰而緩教化，其留意學校者，惟魯僖修泮宫、衛文教敬勸學，他無聞焉。鄭有《子衿》城闕之刺，子産僅不毁鄉校而已。”顧亭林曰：“衛文訓農，而《騋牝》詠於風；魯僖務穡，而《駉牡》揚於頌。古之馬政，皆本於田功也。吾未見廄有肥馬，野有餓殍，而能國者。”（《左傳翼》尾）齊桓伯業，專在尊周攘楚，而救邢封衛，乃其有功于諸夏之大者，故特提此于上下正傳之中，以見桓公之所以伯在此，而其所以伯，亦僅在此也。“如歸”、“忘亡”，邢衛立國固賴有齊，而衛之復興，實文公節儉富教致之，不盡由於齊也。“忘亡”之後，即詳敘文公立國規模，左氏正有微意。後敘遷邢用詳筆，封衛用略筆，俱以此耳。文以類相從，此傳固可附于“廬曹”後。但是時方立戴公，徙居楚丘乃文公事，文公未立，不便遽以封衛爲言。況先經始事，每於將敘其事而先經以始之，未嘗隔遠。救邢是次年事，故特敘此。封衛又間一年，故以元年、二年别之也。若謂文法不類，不應敘在一處，左氏文法濃淡相間，奇正錯出，一篇之中變化不一者，固多有之，正不盡拘拘於此也。民無論多寡，富而教之，皆不可少。“既庶者以富教保之，未庶者以富教致之”，自屬不朽名論。衛民之庶固由文公富教積漸所致，但聖人所謂富教，又非文公務材訓農云云也。若然，則衛已富教矣，聖人又何加焉？（《日知》尾）杜《注》云：“衛文公以此年冬立，齊桓公始平魯亂，故傳因言齊之所以霸，衛之所以興。”玩《注》，則此二節合讀正妙。（文淵尾）奇峭，左氏變調。（高嵣尾）二事後並有正傳，而先撮敘於此，亦先經始事之變調也。（《評林》眉）《翼》：“‘粗布’，厚繒，言儉朴也。”鍾伯敬：“文公致富若是，當亦不係衣冠及方能等事。《詩》云：‘秉心塞淵，騋牝三千。’其得文公之所爲致富之本矣。”（武億尾）此段句句對，又一格法。（王系尾）此篇所敘，皆非此年之事，後皆有傳。而於此先提者，美齊桓公也。閔公之時，齊桓克定魯難。元年救邢，二年救衛，至於“如歸”、“忘亡”，霸業之修，斯爲盛矣。故連類及之。先作一總，後再隨時隨事而分敘之。讀其津津無已之文，不可見其善善欲長之心哉？衛事獨詳者，文公之賢，固不可没。苟非齊桓，其將何以自振？美衛文，仍是美齊桓耳，不可不知。贊曰：“閔未既齔，能知季子，且能爲落姑之會以復季子，魯十二公，未有若斯之睿者也。再祀而殞，天其不弔魯哉！則莊之遺禍烈也。”（《學餘》尾）形容伯功止四字，實止二字耳，而情事宛然在目，傳也，幾於經矣。記文公中興之業，如聞《定之方中》與簡書之恤、《木瓜》之歌相賡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