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見及有重要價值《左傳》評點序跋
1.朱申《春秋左傳詳節句解》
《春秋左傳狐白》三十五卷，宋魯齋朱申周翰注釋，今董南畿學政黄侍御希武翻刻以示後學者也。侍御以近世學者莫不爲文，而未知爲文之法，故授同知蘇州府事張幼仁，俾刻之郡中。余敘之曰：
文非道之所貴也，而聖賢有不廢。故冉有、閔子、顔淵善言德行，子夏、子游以文學名。孔子亦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而善鄭國之爲辭命也，則文豈可少哉！學者不爲文則已，如爲文而無法，法而不取諸古，殆未可也！左氏疏《春秋》，於孔子之旨未盡得也。而載二百四十二年列國諸侯征伐會盟，朝聘宴享，名卿大夫往來辭命則具焉，其文蓋爛然矣。于時若臧僖伯、哀伯、晏子、子産、叔向、叔孫豹之流，尤所謂能言而可法者也。是則疆埸之臣亦善言焉，有若展喜、吕甥、賓媚人、解陽、奮揚、蹶由。方伎之賤亦善言焉，有若史蘇、梓慎、裨竈、蔡墨、醫和、緩、祝鮀、師曠。夷裔之遠亦善言焉，有若郯子、支駒、季札、聲子、沈無戌、薳啓彊。閨門之懿亦善言焉，有若鄧曼、穆姜、定姜、僖負羈之妻、叔向之母。於戲！其猶有先王之風乎！其詞婉而暢，直而不肆，深而不晦，精而不假鑱削。或若剩焉，而非贅也。若遺焉，而非欠也。後之以文名家者，孰能遺之？是故遷得其奇，固得其雅，韓得其富，歐得其婉，而皆赫然名于後世。則左氏之于文亦可知也已！而世每病其誣，蓋神怪妖祥夢卜讖兆之類，誠有類於誣者，其亦沿舊史之失乎！雖然，古今不相及，又安知其果盡無也？然余以哀公而後，文頗不類，若非左氏之筆焉，豈後人續之耶？未可知也。若是者今多從削，蓋幾于醇且粹矣。學者因是而求之，則爲文之法盡在是矣。若夫究聖人筆削之旨，以寓一王之法，自當求其全以進於經。正德癸酉二月既望，震澤王鏊敘。
2.張鼐《左傳雋》
敘：夫知天者以二十八宿，不必誇父之逐也；知地者以五嶽四瀆，不必章亥之步也；知人者以色氣脈理，不必榮衛肥瘠之區分也。蓋提其經而萬緯集，轉其轂而衆輻湊，此之謂握要。國家經術取士，士垂髫通經即佐以古文辭，史則首稟功令，《左氏傳》維時去古未遠，方冊猶存，其眼孔所涉歷，臟腑所包載，非三代以上法物無取焉。即今世持論爲北地輩左袒者，亦謂其成言斑如也，法則森如也，欲建旗鼓千載而比肩，置之而匿諸理，知其無能爲已。顧其依經發義，上下蒐羅二百四十年來事蹟，縱横馳驟、汪洋浩蕩，窮年孜孜，薾然疲役，而不得其所歸，爰姝溝儒見未逮乎大方，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比夫以管窺天、以柱扣地、裂其人之肢體而指爲人耳。夜蟲傳火，不疑於日，非虛語也。侗初張先生氣淩五雲，學窺二酉，尤癖嗜《左》《國》諸書，緣博歸約，匯流溯淵，拔其尤者命之曰《左雋》，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刪。試一展玩，義例躍如，去取有體，評論詳明，巔末不漏。烺乎如二十八宿之經天也，井乎如五嶽四瀆之絡地也，綿綿乎如精神血脈之流貫於人身也。經緯相生，轂輻遞運，無溝儒之誣，無窮年之勞，而左氏大全恍如指掌。持此以引繩墨、揭旗鼓而登作者之壇，猶掇之耳，用喜而爲之弁。餘詳見序例中，不具論。秣陵張榜拜言。
張鼐識語：按自《左傳綱目》以上諸書，係校選正傳，《書目》《史通》以下諸書，則所採録諸評以附於首末者。至近坊刻《左傳評林》《左國奇觀》等書，或藉爲湯選，或藉爲梅輯，中多混淆錯亂，有難盡信。如吴敗夫差於夫椒，哀公元年傳也，吴將伐齊，哀公十一年傳也，而並次於定公十一年。又如周鄭交質，傳有評云“周天子鄭諸侯也”云云，此吕東萊議史的評也，而改爲楊維楨。又如士蔿築城篇，評云：“啓獻公殘忍之心者，士蔿也；教獻公離間之術者，亦士蔿也。”此亦吕金華語也，而改爲林伯子。兹如此類，不可枚舉，篇次既倒，評題又混，至於亥豕魯魚又連帙而是，得無徒供識者一哄堂乎？愚概不敢信而採也。是用博搜古本，遍羅家珍，再三較選，反覆讎較，閱兩寒暑而始就是編。極知蕪陋，無增舊聞，而暗渡金針亦或有之，敢以質諸同志左氏者。雲間後學張鼐識。
3.張鼐《古文正宗》
《古文正宗引》：今之賦質奢、取材捷者，每薄批閱爲迂，曰：“丈夫自我作古，于何乃取前人之唾餘以詫爲異也？”嘻！是殆不然。世間有必不可讀之書，有必讀之書。不必讀者，竺龍馱經、駈車入雲之幻是也。必讀者，聖賢經傳、左史、六朝、韓、柳、歐、蘇之文是也。故不必讀而讀之，究且泡影人世，土苴民物，學業流爲二氏，轉成其虛寂。必當讀而不讀，究且問道於盲，問津於聾，一遇操染，謾誇白戰，弗能相説以解，則誤在弗讀矣。語云：“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今而後乃知讀之有裨於實用也。是集也，偕友人俞彥直發覆之辭，不佻而合諸理書，由博而反諸約，矧其簡經典確若干首乎？大抵理從故而生新，言澤新以化故。即今之衡文者，見能爲古文辭，嘖嘖稱不置，即於稠人廣衆中拔諸青雲之上，不然其卑薾綽弱，不足道也。然則文人學士安得不誦而習之、尤而仿之？惡能舍其可必者以自蹈戾於汎濫迂踈者乎？且人不數篇，瑜美畢具，能令躁讀之而恬，懦讀之而奮，俚讀之而雅，腐讀之而新，其受用弘矣。雖然，吾轉思呫嗶咿吾者固讀，而留神摹古者之更爲真讀也。時彥直在花舫中，聞吾言而有得焉，承讀之而爰壽之梓。（吴中劂氏章欽）
《古文正宗序》：今天下文盛極矣，然不無一二品凡骨弱之誚者，何也？此其病不在動筆揮之日，而在三年揣摩拾飣餖以希一當。所謂從受胎時已無古人氣脈久矣，豈不自詫玄奇，羞類庸吻。及叩其底裏，即先秦兩漢六朝唐宋諸作，人人所必讀者，猶不睹爲何物，無問其他矣。此雖登青紫而號名家，識者竊欲就《霍光傳》進而讀之，則亦無豪易高特，倖而逢年耳。我師侗初張先生汲引蒙士，如《文准》《國雅》等書，不下數十種，前刻幾備已，獨古文一選，若有待焉。每每與彥直輩指架上書曰：“是不可不讀，是又不能盡讀。予當揀其必讀者以爲後學津梁。”於是一歲而選定，一歲而評定，一歲而鐫就，凡三閱春秋而告成事也。合於前刻，可謂舉業家全副要訣矣，卜以是月懸諸國門。予喜其嘉惠後學，先得我心，不揣而僭言于簡端。門人周宗建頓首書。
4.張鼐《左傳文苑》
《題左傳苑序》：博極群書者，于諸史百家靡所不捃摭而茹納其晶華。矧及《左氏傳》，尤古宕典贍，津津有味者乎？操觚家一乞靈於左，即可銷其綽納之能而矯健欲飛，亦可沃其淫靡之骸而簡練不盈。前舉、後勁、中堅，作法具矣。獨怪取士網疏，令學士各執一經爲羔雉，即攻麟經者，亦以左氏爲外傳之文，不以與胡安國狎主齋盟也。冤哉！夫左氏所載，賦《詩》者三十一，引《書》據義者三十九，論《易》者十有四，似與《春秋》之意較近。史□□□，陳眉公論之詳矣。余何容贅哉！余何容贅哉！第于文園辭囿内擷其奇葩，似以寸臠盡鼎味云爾。華亭居士張鼐世調父書于永思齋。
《題左傳苑微言》：聖人有心，筆之於經，經以寫聖人之心也。夫既寫聖心於經矣，何必傳？要以經非傳則聖人之道不尊，而聖真幾蝕。是故説《易》則宗轅公，言《書》則推伏生，談《詩》則尊毛公，程《禮》則溯括、蒼、二戴，至若公、穀二氏，曷嘗不列於傳，而争膾炙左氏言者何？《春秋》一書，記載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尼父不以尊齊、晉，不以尊魯，而獨挈挈以尊周，明乎大雅之在共主也。其修《春秋》時，使卜商於十四人求周史記而讀之。乃魯君以車馬資孔子之周，因觀書于柱下史，而《春秋》始成。故左丘明受之，廣衍之爲傳。如往復酬對諷諫箴規戰陣行列之具，靡不殫悉，真所謂古文辭苑者也，況得諸親授之餘？余稽諸掌故，其文核而精，其辭綴而屬，絶不以影響空譚恣其話柄者耶。是有《春秋》即不可無左氏傳也。語云：“畫前有《易》，刪後無《詩》。”毋亦□竄經者，高自標舉，如王荊公者流，而卑疵之乎？嗟夫！經猶日也，傳猶光也。日不借光之光，而遇晦蝕之夜，亦能代日以宣其曜。故知此傳不可廢也。其英華故在也。□沖聖以論策疏議策士，士欲博綜之故，練習時務，而不從左氏。觀其操染，猶以一鉛刀與屠牛坦争奏刀之能也，吾虞其不缺則折。昔人不云乎：“孫武子十三篇，不獨武人根本，文士亦當盡心。”則知此一左氏苑也，章縫武弁咸莊頌之，驅靈舌於筆端，籌勝算於帷幄，將在兹矣，寧第作《春秋》之羽翼已也？是爲序。景陵鍾惺伯敬父書于武夷精舍。
《左傳文苑敘》：苑之義，蓋取積也。閬風之苑，仙人都焉。瓊枝玉屑，定爲世間不凡有之品。即如矯羽呈姿，鮮葩吐豔，方物畢貢，充牣上林，傳者因爲御苑之奇也。嗚呼，左氏文而繫之以苑也，亦若是而已。夫左氏之文，古雅沉奥，有典謨誓誥之遺焉。而其流宕逸致，眎騷壇更過之。況編年之誼大著於天下，故是《春秋》素臣，而反不得與胡《傳》並列學宫，徒令後生學士剽取其一二以資筆舌。嘻，左氏何冤甚也！而見喜于學士後生耶！然而文苑標新，辭苑振藻，藐古而澤諸經者，無如左氏，即胡氏且退三舍避之矣。海虞魏浣初仲雪父拜手譔言。
5.徐宗夔《古今曠世文淵評林》
陳璧序：余少好習古文辭，恒厭諸家纂述無當者，欲取左氏、子長諸書，手自擇一編，思以共今世。顧守在垣中，未遑也。頃自京朝出守姑孰，兹土故多才至修古壹意當人者，余未之前聞也。惟幸塗尹章元禮與余共事，同聲臭，每談郡國嗜古者，則首山澤徐生云。既而召生置門下，與論故實，揚榷古今，居然博雅士也。以斯稽古擇言，知其必有合矣。會余督學去東粵，又參楚藩，蓋不知歲幾更已。一日生持其輯録，上自《檀》《左》，以迄明興，炳朗述作，其中犁然足爲世範者若干卷，名曰《文淵》，來訪余于楚之江夏。余受而卒業，且驚詫曰：“物之精華，天地所秘，何物徐生，逖然羅古摭今若是哉？”視余疇昔裁擇之見，大率同已，夫非後學之筌蹄、應令之羔雉乎？誠秘之則已，如不欲秘也，則一切充棟不雅馴者，不當委令覆瓿耶？由斯而知文不忌同，期於當意；取不貴泛，期於悅心。其或不然，直糟粕耳。乃今徐生編次，何但雅所評騭異于蕭昭明、真氏兩家，及觀附録私稿，則亦爛然可覩已。穆叔有言：古人三不朽，不廢立言。生之集，其皆是物乎？嘗怪韓子論詩文，謂氣滿志得者，殊無大業可采。而世之探奇抉隱，多得於沉鬱憂愁之士。嗟乎！此虞卿、子長發憤於千古也！餘不具論。生評騭古今文，至論輯虞卿、子長二氏言，獨咨嗟讚歎之不已，則生之意蓋可識乎！不然概以《文淵》言，余不佞惡乎若此序之。萬曆己亥孟夏吉旦賜進士第大中大夫湖廣承宣佈政使司左參政前奉敕提督廣東學校禮刑二科給事中福清陳璧撰。
自序：不佞夔自中道外於功令，遂壹意嗜古，喜頌龍門、安陵二氏言，竟忘寢食。即窮愁，動慕虞卿，務著述，厭薄聲利，幾成杜氏之癖已。久之，翩翩有得，益下帷討論，乃見《檀》《左》《史》《漢》以下諸書，暨吾明北地、汝南、歷下、吴會、廣陵、新都、興國一班故業，思欲擇其傳。然懼奇崛瑰瑋之士未盡也，乃復搜羅疆埸、中秘與名山故家所藏書録，而相次取裁，亦既苦辛五載矣。且又因時感事，濫竽充私辭以附簡末，即不敢方駕前人，竊亦有挽薄俗者。於是分爲若干卷，額其端曰《文淵集成》，貯之篋中。其明年過江夏，謁陳公荊山于公署，靳其刪正。乃公見而私喜曰：“兹刻成，何但惠來學不眇小乎？且令窮簷白屋生一展卷而知千百年，可不至有王充氏之歎也。不然櫝有珍寶，若令長藏，則修古之謂何？”予因是謝公曰：“丹素異炫，識鑒益昏，誰爲茂先，誰爲子期哉？兹既得公之賞識，何至涼涼焉希覬於世之必不可測之人而望之耶？敢徼惠一言以授剞劂氏，庶幾哉附驥蠅飛之見乎？”萬曆己亥歲月之吉書于金陵嘉賓堂。
6.吴默《左傳芳潤》
自序：夫自古紀傳文章有裨舉子業者，無軼于《左》《國》《史》《漢》矣。故我國家邇來釐正文體，力挽士趨，其功令凜凜，惟禁用佛書語録不經字面，若《左》《國》，若《史》《漢》，雅尊之爲修辭指南云。往者了凡袁先生詮釋《史漢芳潤》，廣惠後學，業已家傳户誦，爲士人口中膾矣。而《左》《國》之書尤居先秦而上，後世青衿士往往掇拾唾餘以自藻繪，得一字一句如彝鼎尊琭陳斗室中，古色蒼蒼，襲人甚也。第《左氏》最難讀，亦最難解，是詎可無旁釋以紹其休也者？不佞恤之，乃於退食公餘，與二三友人參互考訂，音注詮次，拔其雋而腴者若干篇，亦弁其首曰《芳潤》，以眎王生。王生曰：“左氏説《春秋》，於二百四十二年間奉素王華袞斧鉞以繩天下後世，而欲盡以兹編，無乃太約乎？”余曰：“不然。昔人有言曰：‘得十利劍，不如得一歐冶之巧；得十走馬，不如得一伯樂之數。’且寸臠適口，尺錦披膚，讀書在得其解而已，又奚貴全之是騖哉？世之操觚者，倘由兹集窺見一斑，溯流窮源，全書何有？業素嗜《左》之癖，奚恤割裂之誚乎？”王生曰唯唯。因而付諸剞劂氏。時萬曆戊申春王正月穀旦松陵因之吴默題。
7.湯賓尹《左傳狐白》
《重刻湯先生左傳狐白引》，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志能聚也。余獨以爲狐白之貴，不在於能聚，而在於善用。孟嘗君始用之以取相權，而秦王歡若平生，既用之以脱虎口，而秦姬喜溢望外。夫以秦國之强，六王奏珍，四方貢異，斯豈無連城照乘可以出狐白右？而獨於是裘爲沾沾者，則以孟嘗之善於用耳。是故世有孟嘗，而狐白之裘重于千金；世有宛陵，則狐白之輯價增十倍。蓋先生之輯斯集也，會之以心，思得之於神髓，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故一用而步月闋，再用而甲春闈，用之以封大庭、魁多士，用之以兼善，澤萬民。先生之善用，視之孟嘗，不什伯千萬哉。且也，先生用之于前而吾人用之于後，先生得左氏之神而用之，以淩駕前修；吾人傳先生之神而用之，以追芳躅。得之也精則其用之也宏，其售之之術自不容以不廣。不然，《左氏傳》之鐫諸木也，奚啻汗牛，而唯斯輯洛陽爲之紙貴哉？畫朽字湮，幾追蠡矣。主人謀所以更新之，予因潤飾其所不逮，僭述數語于首簡，以羨宇内士之善用狐白云。皇庚戌歲春月穀旦，觀音山主人林世選頓首拜言。
8.韓范《春秋左傳》
諸子雜詭術，史記多兵謀，劉舍人嘗歎之矣。夫詭與兵皆非所以治天下也。然而學子者，辭雖正，其源流必至於詭。學史者，觀覽成敗，習尚權譎，有近於縱横之家，而其究必至於恐非養兵而不用。奚以明其然也？當孔子之時，著書立説以垂名後世者，有二人焉，李耳與左氏是已。夫耳，孔子之師也，爲周柱下史，著道德五千言，無爲自化，清净自正，宜令學士尊而宗之。然而申、韓之刑名毒害天下，蘇子推之，以爲其禍原于老、莊，此實學子者之弊矣。左氏佐孔子定《春秋》，遂推而作傳，因人事以明天道，藉朝聘以正禮樂，孔子意也。其于兵戰之事，尤所獨詳，非孔子意也。然而左氏斖斖不休，何哉？蓋自古及今，未有不用戰者。黄帝五十二戰而後濟，少昊四十八戰而後濟，昆吾五十戰而後濟，商周以來皆然。秦人銷鋒鏑、墮名城而天下亂。成安君嘗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卒爲淮陰斬之泜水之上。繇是觀之，徒恃俎豆干戚可以爲治，而不講于荊尸魚麗之陣、二陵三河之險，有不傾覆我國家、摇盪我邊疆者哉？是故古禮云：“養諸侯而兵不用。”余以爲莫如習左氏。左氏者，談兵之書，定亂之書也。況今日之事，慘痛已極，原其所繇，皆起于諸君子諱言兵戰。余少讀《春秋》，治胡氏。胡氏者，制科之所尚也。然余竊樂誦左氏，濡首有年，豈非禮樂可以昭古烈，而兵戰可以教將來哉？東漢之世，古學繁興，諸儒争言左氏文辭雖贍，不合聖人意。余竊惑之。《公》《穀》《鄒》《夾》四家得于所聞，左氏得于所見，信其所聞而疑其所見，豈不陋乎？余故詳厥事會，申厥秘説，出而問世焉，以爲學史者之一佐云。雲間韓范友一氏題於雲頌堂。
9.郝敬《左氏新語》
《山草堂集外編題辭》：余童時聽先輩説左、馬以下諸史及唐人詩，私心嚮往，猶以耳食也。比筮仕，征逐風塵無暇日。年過四十，抽簪下帷，則專意窮經，百家藻繡供閑賞而已。時復料簡其卮言以爲儲胥，管穴偶窺，僭爲題評，未必盡中肯綮。兒曹以爲發蒙便，録附《山草》後，命曰《外編》，分主客也。惜乎！有嘉客，無配主，珠玉在前，覺我形穢。然既經刪拾，人弓人得，凡鳥與威鳳同集，亦莫知其鳥也。時崇禎二年己巳孟秋二十二日郝敬識。
《左氏新語題詞》
或謂余曰：“子嘗非左，而又新左，何也？”余曰：“非左之説經耳，而不能不新左之爲文也。左之爲文，堂堂不足，而鼎鼎有餘。其縱横不如《國策》，揚榷不如莊周，洸洋不如史遷。敘事紆曲旁引，妝綴細瑣而時或散漫不收，修飾邊幅而跼蹐傷氣，牽帥附會而浮誇少理。無長風扶摇萬里之勢，有翩翩遊冶、顧影自憐之情。故人喜之，修辭采者采華焉。余束髮受讀，今老矣，猶執偏見，不敢謬爲恭，而重違古今人之通好。竊謂以冠冕群史不足，而方諸後世《新序》《新語》，不啻膾炙人口矣。割取禁臠，剪裁支蔓，題曰《新語》，以授兒曹。嗟夫！世之習左者，幾同敝帚已，而余乃今美新。昔人謂左爲太官，能使人歆豔屬厭，則可云爾已矣。若夫《春秋》大義，聖人盛德，君子温故，古善士不敝之成，左皆未能有與焉。”
10.劉繼莊《左傳快評》
自有天地以來即有至文，有至文即有尚論之作。六經、史傳，天地之至文也，然不得聖人刪定之、贊修之、訓詁而羽翼之，何能成其文之至？譬如日月之照臨，未撥雲霧，何由見其明之至？江河之浩瀚，未遡淵源，何由見其深之至哉？是故立言不貴乎能言，而貴乎不能不言。生千古之下而讀千古以上之書，不能闡發其深微，分疏其意旨，吚唔對壁，皓首窮經，雖讀盡聖賢之書，猶弗讀也。即有二三英傑之士特起其間，以著述自任，而徒剽竊唾餘浮辭膚説，雖連篇累牘，儼然作者，吾安得而許之耶？故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而已矣。劉繼莊先生抱經濟之學，於時不偶，著書等身。其他無論，即評定《左氏傳》諸篇，無微不抉，無隱不窺，吸精洗髓，妙解瀾翻。自有左氏以來，無此尚論，幾成千古缺陷。急與坊客謀夀諸梨，刻成而題之曰《左傳快評》，以公天下之讀至文者。歲在游兆閹茂海陽金成棟天三氏拜手題。
11.魏禧《左傳經世鈔》
先漢以還，治《春秋》者，率宗三氏，其博士家互相詆訶。及宋陳氏則云：“《公》《穀》守經，《左氏》通史。”兩言頗得其概。仲尼雖修魯史，而丘明蒐討列國，非一官之載，其所援引，皆古先哲王之常典，而後世人事之變略盡其中，足資有國家者之勸戒。故班固氏亦曰：“丘明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其所諄諄者，在乎審成敗、決事機。而考亭氏乃極貶之，謂其以成敗論是非，不本諸義理之正，而一乎功利之説，殆與作者之意大秦越矣。夫成敗本乎人情，前事已然者，率中乎人情之至，苟與之合，鮮有不效。如己巳之役，郕邸踐祚，而北轅遄返。此與立公子瑕，而衛鄭歸國何異？二百四十年中之事，其複見於後世者何可勝數？舉其當者，踵而行之，抑亦智者之效也。冰叔魏氏因采前史所載，與左氏比類而並陳之，且考論其得失。若杜元凱所言原始要終、尋其枝葉、究其終窮，以之應猝然之變，謀大事、斷大疑，若操券而得也。豈惟左氏之功臣哉，抑亦謀國者之典要矣！昔董江都引經斷獄，作《春秋決事比》，論者譏其浮華經術，開張湯酷吏之漸。宋人亦云孫復所學《春秋》，商君法耳。古之大儒尚有此議，著書立説亦何容易？乃如魏子之上下數千百年，不以私家曲説支離牽合，賓賓一先生之言。其申懷平允，審辨曲當，使覽古者人人厭足其意。遇事宰割，鏡乎先幾，而及時施救，各識其方，誠有益於當塗而不病來學。命之曰《經世》，良不誣哉！康熙丁巳會稽姜希轍定庵氏題。
12.林雲銘《古文析義》
解古文最忌在前後中間略解得數語，便囫圇讀過。其未解者，一切置之，不知上下文既解不去，即所解者皆錯認也。兹編必細會全文血脈，每篇先諷誦過數十遍。然後落筆詮釋，誓不留一句疑竇致誤同志欣賞。
文所以載道也，是編凡忠孝義烈大節及時務經濟關係於國家興亡，或小題中立意正大者，方匯入選，其一切排偶粉飾變亂是非之文，即有礙于時忌者，雖工致可觀，概不敢録。
讀古文當先細玩題目，掩卷精思，開手如何落筆。既讀過一段，復思此段之後應如何接寫，如何收拾，直到思路窮竭，方知古人有許多不可及處。若開卷便一氣讀畢，縱能成誦，必茫然無所得之人，此百試不一差者也。是編段段標出，或可爲好學深思者之一助。
讀古文要得篇中神理。
讀古文最忌先有成見横於胸中。如讀太史公文，動解作憤怨去；讀長蘇海外文，動解作遷謫悲愴去。附會穿鑿，埋没了無數妙篇。是編止在本文尋出脈絡，或有言外感慨，亦無不躍躍欲出，悉空從前牽强之病。
讀古文最忌在未明其大旨，只記了從前坊本評語，謬加虛贊，如馬首之絡，篇篇可以移用。
是編小注内有逐句解釋之下，或遇段落應總結者，恐致相混，必加一小圈别之。或每句解畢，另有評語，亦加一小圈别之。如應釋字音即列於本字之旁，觸目便見，不煩檢閱。
是編全文中有明白易曉處，止于逐段下總評數語，以闡發通篇血脈，其深心結構，出没收縱，有鬼斧神工之妙者，必逐句注出，不敢草率。
是編小注内有解字面者，有解大意者，有承襯上文者，有吊起下文者，有補文中語所未及者，有用一二字分析辭句者，總爲全篇血脈著眼，不可以尋常訓詁一例看卻。
古文之佳，不外敘事、議論二者而已。然議論之文，或有隨意抒發，無中生有。而敘事必將其人行過事實，平平寫去，又欲簡而能該，質而不俚，使其人之精神面目，躍然畢現，方稱巨手。
13.徐陳發、宋南金《讀書堂古文晨書》
余懷序：孔子刪《詩》《書》。刪者，選之義也，故知選詩古文自孔子始也。梁昭明太子在東宫，積書三萬卷，咨十學士之長，輯成《文選》。雖名《文選》，實兼詩賦。然以絲竹管弦黜右軍《蘭亭》，以白璧微瑕貶淵明《閒情》，則蘇子瞻所云小兒强作解事，信非虛語。自時厥後，則有《華林徧略》《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皆藝林要書。而真氏《正宗》、謝氏《軌範》，則以刪選爲能事，不徒以誇多務博見長也。前明一代，選手如林，大約溺於制舉之文，踵習雷同之學，貪常嗜瑣，數見不鮮。古聖蔚然之道，促數耗矣，耑家亦無聞焉。近世選本，尤可嗤鄙。襲舊而已，非標新也；射利而已，非崇學也；考辭而已，非明道也。求如真氏、謝氏者，豈可得哉！余嘗蒐集千六百年之人文，人所不經見者，名曰《古文秘本》，欲懸之國門，猶恐酉山耶閣之藏，尚有未備，故且秘之枕中。一日徐子袞侯、宋子南金以所選《古文晨書》屬余參訂，且請余序以冠于簡端。余循覽未終，喟然而歎曰：“甚哉！今而知作者之不易而選者之尤難，作者之心苦而選者之功大也。以選者之精神發作者之光影，以作者之魂魄觸選者之波瀾。適然而相遭，奭然而相合，然後如弓矢之中的，鼓鐘之應節焉。今二子遊心六藝，南面百城，匡坐而弦歌，端居而深念，取千六百年之人文權衡而評隲之。人之所棄，我之所取，人之所記誦，我之所驅除，誠有如劉舍人所言‘會己則嗟諷，異己則沮棄’者。遠自盲左腐遷，近汔金源天水，莫不網羅放失，按部就班。辟之鄧林之木，千章森列，必得大匠之斤，方爲棟樑之用；辟之沐日浴月，百寶生焉，必得波斯胡之識，方爲席上之珍；又辟之跅弛之馬、追風之駿，必得王良、造父，方收駕馭之功。作者之光影常新，選者之波瀾莫二。嗚呼！其功豈不亦偉哉？昔柳子厚序《西漢文類》，中有曰：‘磔裂，攟摭融結，離而同之，與類推移，不易時月，咸得從其條貫。森然炳然，若開群玉之府。指揮聯類，圭璋琮璜之狀。各有位列，不失其序。’余於《晨書》亦云。況南金尊人既庭先生，海内宗工，人倫師表。袞侯尊人用王先生讀書嗜古，隱居求志。余與素心晨夕，往往析疑義而賞奇文。二子恭承家學之淵源，不失高會之規矩，雖閎覽博稽，旁采曲紹，要原本于聖人六經之旨。嗚呼！二子者，其真孔子之徒歟！”莆陽余懷製。
錢肅潤序：吴門徐子袞侯、宋子南金以歷代古文選行世，名曰《晨書》。《晨書》者，昔年宋既庭先生今文選之名也。今二子選古文而亦以晨書名者何？南金，先生之賢子也。袞侯，先生之高弟也。其選古文而以晨書名者，不忘所自始也。或曰古之父子相傳者莫如漢劉氏，向嘗作《洪範五行傳》及《説苑》五十篇，其子歆亦有《七略》一書。他如賈逵傳父徽之業，明《左氏傳》語，爲《解詁》五十一篇。鄭衆從父興受《春秋》，明三統曆，作《春秋難記條例》。凡此皆父子著書者也。若夫師弟之間，如鍾興之于丁恭，尤足述焉。當興少從恭受《嚴氏春秋》，後光武詔令定《春秋章句》，以授太子及宗室諸侯。會有功當封，興固辭曰“臣師丁恭”，於是復封恭而興竟不受爵。今徐子館于先生之讀書堂，相于宋子教其子弟。爲光、石麟輩讀書論古，即以其父師所教《左》《國》《國策》暨《史》《漢》、六朝、唐宋諸大家古文，爲之搜討，撮其菁華，拔其精且粹者，懸諸國門，以詔來學。較前人父子師弟著書之功，不更甚耶？且吾見夫二子之爲是選也，《左氏》擇其沉懿雅麗者，《國語》去其委弱繁絮者，《國策》以峻潔爲宗，《史記》以奇憤爲尚。若漢之賈誼、董仲舒、揚雄、司馬相如之徒，莫不以正大典雅者爲法，六朝綺靡，概置弗録，但存清新俊逸者數篇而已。至於韓則取其變化渾噩之作，柳則取其鍛煉峻潔之調，歐、蘇、曾、王全以結構剪裁爲上，而風神才致次之。則是二子所選，雖各出心裁，而原原本本，悉不離乎父教師訓之内，二子其誠不忘所自始哉！名其選之爲《晨書》也，不亦宜乎？是爲序。時康熙歲次壬申中秋錫山錢肅潤十峰氏題。
徐陳發敘：余少時受書於家君，治經義，次即命讀《檀弓》《左氏》《公羊》《穀梁》三傳，及《戰國策》《國語》《史》《漢》而下八大家諸文。稍長，肆力於制科之業，獲從既庭、悔庵兩先生游。顧兩先生復誘以學古不倦，嘗謂自漢以來，經史文辭裂而爲三，其他小道雜出，世或模擬剽竊，殫其聰明，琢句追章，矜其智巧者，往往不足以成德，而國家人材亦於焉壞矣。余也幸聞斯言，益信夫爲文章源流本于經傳。而兩先生之教思無窮，不使學者徒攻爲應試之文，忘其學古之功。蓋與家君之訓，有不期然而同者矣。比年，既庭先生命其兩孫從余受業於讀書堂，課文之間，乃上追秦漢，下取魏晉唐宋諸代名家，旁及莊、騷，與宋子南金鉤質考索，貫殊析同，論其體裁，疏其箋注，正其句讀，讎其疑誤，得若干卷。名曰《古文晨書選》者，從先生選時文之名也。要皆一切以經濟理學切於實際者爲歸，蓋非欲以騖己之長，名於當世，誠欲輔翼聖人之遺經絶學，弼承世教，以毋負乎父師之訓焉耳。故凡三傳之誵惑，則仿東萊《大事記》之例，比而一之。《國策》之揉莒，則按中壘之序録、括蒼之正繆，弋而定之。《史》《漢》之離合，則以究隱括、軼軒輊，仰溯舊經，標引正義，綜核事實，顯發異同，而品畫其嫖姚疏宕，搜舉其節制弛張，凡虯龍之變化，騕褭之超逸，無不抽其雋而懸其解以明之。至於諸家之文，則取其不以華爲尚，不以質爲傷，若夫闡發義理而無偏僻之蔽，考擊金石而無曼幻之聲，采掇掛漏、擯落纖巧而無遺佚之失、委靡之習者，是予與宋子所選之志也。追還大樸則有取於濂洛，原本風雅則有取於《離騷》，出入洸恣、小大詼諧則有取於《莊子》，此又余與宋子選外之志也。嗚呼！學者自讀經史子集，孰不以爲博學而知辯論、篤志而明是非者哉？苟辯論不精，則言誇而旨失，可謂之博矣乎？是非不折，則識沫而辭廢，可謂之篤矣乎？故反而約之，不能費而隱者，不可也；時而措之，不能曲而致者，不可也。然則學者之所當自盡其心者，果何在歟？是役也，余與宋子雖述所聞于家學，而不敢拘牽於一世之説，蓋有千古之思焉。若以爲評隲古人，文其固陋而自侈求足於世，豈我兩人之志也哉！南沙徐陳發題於讀書堂之玉磬山房。
宋實頴序：昔吾家宣獻公藏書二萬餘卷，凡無用與不足觀者皆不取，故其收輯至精，其後凋零磨滅不可勝數，余間得其一二種，如淵明、昌黎、柳州集之類，其題跋丹黄如日月常新也。余門人徐子袞侯性亦好書，亦復搜求購訪，助余所不及。辛未之春與余琛兒暨兩孫龍、鍠輩肄業於讀書堂，因有《古文晨書》之選而問序于余。余少聞宋儒劉原父初爲窮經之學，寢食坐卧，雖謁客未嘗不以五經自隨，蠅頭細書爲一編夾袋中，人或效之，傭書者遂爲雕版，世傳夾袋五經，此選所由昉也。嗣有真西山之《文章正宗》，謝疊山之《文章軌範》，皆句櫛字比，發凡起例，爲後學之津梁，至於今而汗青頭白，螢乾蠹老，其人其書不可多得矣。袞侯偕琛兒發憤揣摩，上自《左》《國》《公》《穀》《國策》，以及《史》《漢》、賈、董、魏相、匡衡之對，唐宋韓、柳、曾、王、三蘇諸大家之文，無不去其繁重，簡其菁華，原原本本，溯其指歸，不敢以臆見考《詩》《書》，不敢以杜撰竄三傳。庶幾藏之名山，傳之通邑大都，得與《正宗》《軌範》二書相爲伯仲，或可無誤于海内之後生小子已矣。蘇文忠公有云：“悅於人之耳目而適於用，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其惟書乎！”袞侯其勉之哉！南史徐盛年過八十，猶歲讀十三經、諸史一遍，余年雖未及，而孜孜翼翼日從事於逸碑齾翰之間，無敢玩日愒月，稍自暇佚，以負宣獻公藏書之遺意云爾。康熙三十年歲次辛未七月之望吴門宋實頴既庭氏題于昭陽之尊經閣。
14.馮敬直《正誼堂古文彙編》
甲申夏，余膺簡命，出守杭州。竊自計曰：“治民之道，惟以正人心、厚風俗，期無負聖天子之付託，庶少慰生平之志。”後從京邸得馮子心友《四書彙編》，覽其緒論，不惟闡揚聖道，又足以箴摩一世。余因想見其爲人，迨孟秋抵境，見夫浙水之瀠洄，吴山之秀麗，余不禁欣然雀起曰：“偉哉！斯固人文之藪乎？”第下車伊始，庶績未理，不暇修造請之文。越明年春，余甥二師楊子又以馮子之《古文彙編》手致，予受而讀之，見其考核精切，疏解詳明，分節悉仿乎朱子，評語分列夫理法。嘻嘻，盛哉！殫心極矣。夫古昔幽人達士，每不得志，類皆發憤著作。然即有離奇，亦不過借筆墨以寫其窮愁困苦已耳。其有以天下爲心者，蓋少其人也。今馮子于古人之一言一事，隨舉以寓規戒，而一以聖賢之道爲的。大者綱常倫紀，小者日用事物，往往借古人之文章以發其箴摩一世之思。昔者歐陽永叔謂范文正公少時雖讀書草野，即嘗有志於天下，此馮子之謂也。今世之學者，朝夕研窮，家弦而户誦之，則人心自兹正，風俗自兹厚。異日釋褐登朝，舉而措之，不幾無負乎朝廷養士之隆耶！梓成，余固喜其書之足以裨益治道，而余之所以正人心、厚風俗者，亦將藉是以爲助也，爰弁之簡。時康熙乙酉孟夏京江張恕可韋存氏題。
馮君心友，吾黨孝友之士也。其先君拙岩公登賢書，出知江寧事，生心友，甫五歲，失怙。葉、汪兩孺人撫孤茹蘖，孱焉持户，數載之内，鄰訟株連，寸田尺土，掃蕩靡遺。由恒情論，外侮内難，乘隙交訌，宗祧祭祀之大，其不至剥蝕於寒漂暑焮者，蓋無幾矣。而心友不然，伶仃孤苦，卒以成立。雖環堵之室，囷庖屢空，而生脆之供，舌耕取辦。温凊視膳，悉迎其志，生與嫡蓋無間焉。則孝友之嘖嘖于吾黨也久矣。乃以有道之躬，研精墳典，其于理學之宗，經濟之具，固又報負而裕如矣。而其先出而問世者，則有《四書彙編》。蓋壬午之役，分校者得心友卷，以爲曠世逸才，首舉以薦主司。久之以三場不果，撤棘之後，監臨趙大中丞重之，因諭所部，各捐帑俸以刊所輯，而《四書彙編》遂得藉郡侯牧伯之力，先登於梨棗云。平生所師事皆海内賢公卿，所結納皆四方知名士。是以其書精通雅貫，一出而四海信從，星霜甫换，行至數萬於籤。坊間豔其書行之迅，遂有評選古文之請。心友以時方讀禮，辭之，不獲，爰與嗣君中陵、猶子重遠，更發先人所遺及交遊投贈，始于《左》《國》，迄於昭代，鍵户濡首，彙編十有二卷，以付剞劂。其考據之精，箋釋之細，門折部分之詳且明，視《學》《庸》《論》《孟》之先出者，更有加焉。柳子厚云：“作於聖，故曰經。述于才，故曰文。”經之旨易晦，欲其無晦，不可無注；文之體易雜，欲其無雜，不可無選。心友之窮經也久，久則旨無不明。故其四書一編，以《大全》《或問》爲經，以《蒙存》《淺達》爲緯，探天心，穿月脇，而不爲虛誕蹇淺之説之所咻也。心友之考古也深，深則體無不别，故其古文一選，以秦漢八家爲經，以魏晉六朝爲緯，飲朝露，餐夕英，而不爲空疏謬悠之文之所混也。説者以心友之學，尚爾窮愁困苦，鬱鬱不得志，仰其名者，未嘗不悲其遇。余獨以爲不然，本深者枝茂，積厚者流光，無他，理有可信也。心友以孝友之儒，則今日之不得志，正天之所以將降大任也。況我皇上汲汲求士，春秋兩榜之外，又有弘博薦舉之科，即才學不逮心友者，亦且所在而售，況有德之士，翩翩文藻如我心友者乎？乙酉丙戌之間，雖以母夫人之諱而爲六月之息，乃其文行之光既滿天下，則流之所飛、沫之所濺，必有探驪龍之珠而采荊山之玉者。一旦得志奮六翮、翔千里，則康時濟務，登木問世者，自當什百於此，豈直斷往古、明聖教，遂足盡心友馮君積中發外之全德也耶！康熙乙酉季春海昌楊中吉二師拜題。
15.高朝瓔《古文知新》
天道之迭運而不已者，新機也；人心之應用而不窮者，新義也。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終古不變則終古常新，文之能載道也亦然。六經世所常尊，尚已。自《左氏》《公》《穀》並峙，三傳儼列十三經之内。而《史記》、兩《漢》在二十一史中，號稱標準。六朝體尚駢麗，峻潔之風幾無復存。昌黎韓子起而振其衰，同時有柳河東與之唱和。越數百年，廬陵歐陽篤好其書，宗師規仿，眉山蘇氏父子、王荊川、曾南豐後先輩出，共爲八家。雖于古初淳簡澹樸之意亦稍襃矣，要以風會使然，不相沿襲，表而出之，自有真也。明初劉青田、宋浦江、方寧海並産浙東，古文辭追蹤宋元而上。嗣後作者林立，猶以專精制舉，揣摩帖括，不能盡脱落超越而及于古。然其結構位置，法綦密焉。余自十歲授《春秋左傳》而外，先君子命兼讀蘇長公合作以疏其氣。過庭未幾，不幸早背。學無師承，隨時轉移。會當八比廢復之候，朝誦古而夕趨今，志意不定，體格無常，久而覺其非也。乃始恍然曰：“早知窮達有命，悔不十年讀書，昔言良有旨哉！”今世父師之教其子弟，務爲速化捷得之學，不暇更信迂踈闊落之言。唯是踵承舊習，經書甫畢，即取坊刻所爲古文而適於時用者授之讀，然已十止二三。更欲苛而責之，令其盡取《左氏》《公》《穀》《史記》、兩《漢》、唐宋八家之文遍覽而周知焉，勢將庋置不觀，無以漸而引之于古。於是博考原文，約從時好，匯成一編，顔曰《知新》。庶使嗜古之士得尋其故而常遇其新，還俾趨時之子轉求其新而不厭其故。則新義之不窮，猶新機之不已，天文察變，人文化成，原未嘗不合而一之也。請以質之博雅君子。錢塘高朝瓔自序，時康熙丙戌五月五日也。
16.馮李驊《左繡》
左氏，文章也，非經傳也。文則論其文，傳則繹其義，不易之規也。昌黎韓氏曰：“《春秋》謹嚴，左氏浮夸。”誠哉斯言乎！《春秋》主常而左氏好怪，《春秋》崇德而左氏尚力，《春秋》明治而左氏喜亂，《春秋》言人而左氏稱神，舉聖人之所必不語者而津津道之，有餘甘焉。然則《春秋》之旨其與幾何矣？近莊、列詭譎之風，啓戰國縱横之習，大率定、哀以後有絶世雄才，不逞所志，借題抒寫，以發其輪囷離奇之概云耳。故曰文章也，非經傳也。雖然，當時二百四十二年列邦事蹟盡爲秦燼，後之人欲通《春秋》之義，必觀其斷。欲觀其斷，必檢其案。《公》《穀》風調的係漢儒，《國語》冗而散，實不類左氏手筆，則是仿佛萬一者，猶賴此篇之存。雖有學如胡氏，識如胡氏，議論精粹如胡氏，其能舍是以爲案哉？且居今日而挾爲兔園冊者，尤有故。自有明以來四百年，以四子書取士，孔孟同時事實莫詳此書，是昔爲《春秋》一經之傳者，今且爲《語》《孟》四書之傳也。援引驅策，幾不可斯須置，而謂是能已乎？余自幼就傅，卒業經籍，塾師即以此授。初疑其不合於經，然其文雄深雅健，變幻高華，嗜而成癖者，何啻當陽獨恨！當陽以後，訓詁無慮數十百家，要無能統括全書，指其精神脈絡，以見作者之才，以盡行文之態。居恒循誦，有志丹鉛。通籍後，鹿鹿使車，未遑也。乃有馮生天閑偕其友陸生大瀛，呈其所輯《左繡》一冊。披覽之餘，甚愜人意。蓋文章一道，本有天然之節族，有自然之呼應，不能文者有意揣摩而常離，能文者本非擬議而自合。忽忽則不知，按之則盡出，左氏之爲文，豈預設一成格哉？而後先互應，疏密得宜，有不期然而然者，是誠文之至也。然則《左繡》之論文，亦論文之至也。學者得此而讀之，自不至買櫝而還其珠，亦不至以辭而害其志矣。抑余又有爲生告者。學人不朽事業，得志則在經濟，不得志則在著述。以生之渺思微會，由論文而進之以談經，更必有卓犖不群之識也，此猶其嚆矢也夫！時康熙五十九年庚子孟冬年家侍生朱軾書於浙署之自修齋。
《刻左例言》
一、近人皆以杜、林合注爲讀左善本，張松南夫子與沈操堂先生俱云此係俗刻，林不得與杜並，故本注悉遵杜氏《經傳集解》原本，一字不敢刪動。林注則芟蕪駁謬，略存其明切者而另刊姓氏以别之，庶不失古人遺意。
二、杜解詞意高古，典制詳明，誠爲左氏功臣。其纖悉異同處備載《註疏》《經解》諸書。《經解》書帙浩繁，不能摘録。今但採孔氏《正義》及顧氏炎武《補正》三卷參訂一二，而閒附鄙見，皆以黑圈隔之，或加一按字爲别，總期折衷前賢，非妄爲掎摭也。
三、本注單訓義例，不論文法。鄙意則專論文法，然無混入本注之理，故另列上方，所以尊杜也。或以高頭講説爲嫌，弗遑恤也。
四、此書單論傳，不論經，以經有專家，自漢迄今，無慮數十百種，非皓首研窮，未易窺其藴奥。傳則剽竊篇法作意，以見其爲古今文字準繩，或有千慮一得，此愚之所矻矻致力者耳。
五、《杜林合注》本有當斷不斷、不當斷而斷者，皆編書之誤。今于當斷者增黑圈以界之，不當斷者刊小圈以界之，而本來面目不敢遽易，以云慎也。
六、陸氏云：“舊夫子之經與丘明之傳各卷，杜氏合而釋之。”可見《左傳》原通長寫去，但其中有連經合傳，有依經分傳，都各成篇法，若强取其首尾而一之，事雖貫而文則歧矣。故此編從杜氏分節爲主。
六、傳文于大段落用“——”，小段落用“—”，斷而另起者用“—”，略讀者用“●”。其于線索關鍵、詞意警妙處，或“△”，或“○”，或“○○○○”，或“、、、、”，各就本篇照應，不拘一律。
七、字義音釋于稀見者及别有讀法，世所傳訛者，一遵孔疏陸注增入，其從偏旁得聲，如隧音遂、郛音孚之類，一概從略。至可以四聲得者，直就本字點發而已。
八、家貧無力置書，《左傳》自十許嵗讀得《左概》二本，閲十餘年始讀《杜林合注》及《春秋五傳》全書，即謬加丹黄。又閲十餘年，凡易稿十餘過，今年春録有定本。己亥終不自安，復從北墅吴子、石倉菉瞻喬梓乞得汲古閣《註疏》六十卷，徐東海先生所輯《春秋左傳》諸集三十一種，又從友人王若沂、沈薊良、沈于門、范右文乞得徐陽貢《初學辨體》、金聖歎《才子必讀》、孫執升《山曉閣左選》、吕東萊《博議》、永懷堂《杜氏左傳定本》、朱魯齋《詳節》，從及門吴乃人覓得吴青壇《朱子論定文鈔》、林西仲《古文晰義》、真西山《文章正宗》、姜定庵《統箋》，又别見坊刻孫月峰、鍾伯敬評本，唐荊川《文編》，茅鹿門三史，王荊石《左選》，羅文恭、汪南明兩家《節文》，以及《左國文粹》《左氏摘萃》《左傳評林》諸本。增評之未到者十之二，改評之未合者二十之一。夏四月，又從吴興書賈高某購得吴門唐錫周《左傳咀華》二十二卷。秋九月，友人沈雷臣寄示薊門王或庵《左傳鍊要》十卷。冬十月，友人沈仁域購示桐川俞寧世《可儀堂左選》全卷。意新筆雋，均爲讀《左》快書，惜限于尺幅，各量登其尤者數十條，所見如此而已。于劉、賈、啖、服諸古本，概乎未之聞也。寡陋之譏，知無所逃。閲者鑒其探索之苦，而他無所苛，則幸甚幸甚！
九、《左傳》但當論文，不當論事。論事自《博議》《史懷》外，往往互相勦襲，塵飯土羹，見者欲嘔。兹但録其豎議新雋精切者，以資初學識力，餘不濫登，弗以罣漏爲嫌。
十、全部評論皆一意孤行，直至脱稿，方广羅校訂，凡有增改，必記其所由得，毋敢蹈伯宗無續之訶。然亦時有與前人暗合者，如元妃篇隱立奉桓之解見于鄭衆，克段篇處女脱兔之喻見于東萊，本非勦説，無媿雷同，則亦聽之，不能遍註也。
十一、《國語》《公》《穀》與《左》互相發明，本欲附載，但專論左氏篇法作意，不當旁雜他文，另有《四傳異同》嗣刻奉敬。
十二、《左傳》事類最多，有相似者，有相反者，有相對者，有相錯者，暇日纂得《左貫》二冊，即當盡刻以爲初學佩觹。一貫本傳事實，一貫前古後今。
十三、《史記》《漢書》向有評林之刻，採取略備，而疏謬甚多，亦欲刪訂以請正有道，恨無其力。世有惠然賜教者，僕其褰裳就之。
十四、此書脱稿後，亟欲問世，苦無同志。同門陸子大瀛素有左癖，見而愛之，盡出其平日評點，與予參校，真臭味也。爰公諸同好，而范子右文、沈子襄武亦皆匡予不逮，玉我于成者，均得備書，以志不朽。
張松南夫子云《左傳》自是有意爲文，但不當執古人以就我法。故愚所評諸法皆是左氏自在流出，並不敢强爲穿鑿以自誣誣古人，且誣天下後世也。讀者看得此法非左氏一人之私，此評亦非余兩人一己之私，乃爲不負此書。
松南師又云：“評論正不在多，遇當批處索性説箇暢快，其不用批處連空數頁亦不妨。寸寸填寫，反失其佳。”此言誠著書科律，但驊本意乃爲初學發明，不覺過于煩絮，知爲方家所笑。況尋章摘句原非壯夫所爲，敢望厠古人之席末耶？愧負師言，良用悒悒。
《讀左巵言》
語云：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左傳》所載何等經濟、何等學問，今概置不論，僅僅以所謂篇法作意者當之，其與坐井觀天何異？然載道者謂之文，文亦道之所寄，考亭朱子論讀《毛詩》，義理外更好看他文章。讀經且然，況于史也！異日論定《左傳》，亦謂左氏是箇曉事該博，會做文章之人。可見左氏之文亦前人所留意，第不專以此盡左氏耳。今余專以文論左氏，本未嘗專以文盡左氏。坐井而觀天，謂所見者小則有之，如曰此昭昭者之非天，則天亦不受矣。摭爲《讀左巵言》於後。昔蜀張南本與孫位並學畫水，南本以爲同能不如一胜，去而學火。夫子是書略古所詳，而詳古所略，此物此志也。不肖窺尋偶及，夫子笑而頷之矣。男張孫謹識。
左氏敘事、述言、論斷，色色精絶，固不待言。乃其妙尤在無字句處，凡聲情意態，緩者緩之，急者急之，喜怒曲直，莫不逼肖。筆有化工，若只向字句臨摹，便都不見得。
左氏格調變换不窮，長者千萬言，短者一二字，却都筆筆有法。其中有獨自成篇者，有類聚成篇者，有絶不相蒙而連綴成篇者。世本或去前取後，如宣子玉環；或去後取前，如吕相絶秦；或去兩頭取中間，如吕郤畏偪、季札觀樂；或去中間取兩頭，如陽橋之役“周十人同”。至如賜胙、盟葵丘，本二也，而誤合爲一。子産、醫和論疾，本一也，而誤分爲二。凡此不一而足，要皆只論事實文調，不論篇法作意之故，誠審于篇法，求其作意，則自知一字不可移易矣。
《左傳》刪本最多，然長篇無論，即如漏師、城邗，單辭隻句，無不工緻，更從何處割愛？愚故全刻而評之，世有昌歜之嗜者，定當把臂入林。
自來選《左》讀《左》，不外詞調、故實兩項，即有標舉章法、句法、字法，稱爲奇奇妙妙者，但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又或約指大端而遺其委曲，或細分句節而不露全神，雖前輩引而不發，使人自思，而後人則一概囫圇吞棗矣。僕深惜左氏妙文千載埋没，不憚備加評註，先論全旨，次分大段，又次詳小節，又次析句調，務令完其本來，獨開生面，要爲初學撥其雲霧，指其歸趣。當世不乏神解之士，超超元箸，亦安用此嚼飯餵人爲也！
作意：如子産不與鄭環，語語剛執，其神理全爲孔張失位爲客所笑，故意作難，以殺其勢而争其氣。篇法：如季札出聘，前後敘事，都作連山複嶺局陳，故亦夾一層波叠浪之文以配之。此皆合則雙美，離則兩傷者也。一部《左傳》皆作如是觀。
一部《左傳》大概每篇合成大片段，分之又各成小片段。彼可分而不可合，則氣脈不完。可合而不可分，則條理不密。皆未講于篇法者也。
篇法最重提應。或單提，或雙提，或突提，或倒提，或原提，或總提，或分提，或直起不提，却留于中間以束爲提，乃是變法。或順應，或倒應，或分應，或總應，或正應，或反應，或借應，或翻應，或明應，或暗應，或應過又應，或不應而應，亦是變法。逐篇比對，始知其變化不窮。
古文、今文，体裁各别。日來皆以參差論古，固已。然乾奇坤偶，其不齊處，正是相對處。愚觀左氏片段，無論本當屬對者必兩兩對寫，即極參差中，未嘗不暗暗相準而立，相耦而行。散中有整，在作者尤精緻獨絶。蓋參差者其跡，整齊者其神，讀者慎毋以亂頭麤服爲古人也。
傳中議論之精，辭令之雋，都經妙手刪潤，然尚有底本。至敘事全由自己剪裁，其中有正敘，有原敘，有順敘，有倒敘，有實敘，有虛敘，有明敘，有暗敘，有預敘，有補敘，有類敘，有串敘，有攤敘，有簇敘，有對敘，有錯敘，有插敘，有帶敘，有搭敘，有陪敘，有零敘，有複敘，有間議夾敘，有連經駕敘，有述言代敘，有趁文滾敘，有凌空提敘，有斷案結敘。正敘、順敘、實敘、明敘不必言，原敘如成師兆亂，倒敘如敗狄采桑，虛敘如邲戰巢車之望，暗敘如城濮齊秦之賂，預敘如嬰齊具舟先濟，補敘如巫臣挾纊傅蕭，類敘如鄋瞞伐我，串敘如二憾皆命，攤敘如重耳出亡本末，簇敘如宋鮑禮于國人，對敘如聲伯嫁妹，錯敘如戴公廬曹，插叙如郑鬬内蛇外蛇，帶敘如晏子更宅反宅，搭敘如郤犨送孫林父，陪敘如畢萬之後必大，零敘如三點厲之役，複敘如兩述郎之師，夾敘如七子寵武，駕敘如宋襄盟盂，代敘如樂伯致師，滾敘如敗秦刳首，提敘如晉文一戰而霸，結敘如子産擇能而使，种种手法，開天地未有之奇，作古今莫越之準。況詞條豐蔚，經術湛深，又有溢乎重規叠矩之外者哉！内旝動而鼓、使營蒐裘亦夾敘法，受命展禽、以曹爲解亦代敘法。男張孫將識。
左氏通身手法未易良僕，其中有巧妙絶人，世所未嘗留意者，略拈數則于後。
賓主是行文第一活着，然不過借賓形主而已。左則有添賓並主之法，如反自箕，竟將胥臣與先軫、郤缺雙結。遂霸西戎，竟將子桑與秦穆、孟明雙結。所謂水鏡造元，直不辨誰爲賓主者。又有略主詳賓之法，如要寫太子不得立，却將畢萬必復其始極力舖張。要見晉文憐新棄舊，卻通身詳寫季隗，而叔隗只須起手一句，對面一照，無不了了。又有賓主互用之法，如克段是主，却重在姜氏。殺州吁是主，却重在石厚。于事爲主，于文則爲賓。于事爲賓，于文則爲主。蓋事是題面，文是作意。他處皆循題立傳，此獨借題補傳。須看其從主入賓，反賓爲主，處處有並行不悖之妙。
埋伏是文字線索，而用筆各變。有倒伏，又有順伏之法。如屈瑕盟貳軫篇，師克在和，便伏于“君次郊鄖，我以鋭師”兩“君”字、“我”字中。不疑何卜，便伏于“必不誡”“必離”兩“必”字中，隨手安插，令下文有根也。有明伏，又有暗伏之法。如寫子元欲蠱文夫人勉强出師，處處寫出他心頭有事。寫郤克忿兵倖勝，處處寫作齊侯不弱，便令讀者得之筆墨之表也。有正伏，又有反伏之法。如子産將誅子皙，却先放子南，字字偏枯子南，却正字字激射子皙，爲絶隱秀可思也。有因文伏事之法，如石碏諫寵州吁，却先寫莊姜一段緣故。有因事伏文之法，如晉厲敗秦麻隧，却先寫絶秦一篇文字是也。
褒貶是作書把握其巧妙。有虛美實刺之法，如鄭莊貪許後，才贊他知禮，即刻便譏其失政刑，有此一刺，連美處都認真不得。又有美刺兩藏之法，如荀息不食言，有得有失，引白圭作斷，兩意都到，與敏稱華耦、古稱陳桓，同一筆意。又有怒甲移乙之法，如衛朔入衛，既不便掃諸侯，又不當貶王人，因曲筆反責左右二公子，真有觸背兩避之巧也。
左氏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毫髮不茍，却别有不成字之字法，不成句之句法，不成章之章法。如公孫翩逐而射之，上着一“承”字。齊侯以崔子之冠賜人，下着“崔子因是”句。韓宣來聘篇，三節逐節少去，首尾不稱，而其妙正在于此。讀者悟得，無處不有文字。
此就世人所忽者而言，其餘妙法，各評見本文，要其慣用家數，所以運量萬有不齊者，有兩大筆訣：一是以牽上爲搭下。如曲沃伐翼，本以建國弱本對上成師兆亂，却以惠之二十四年，與下三十年、四十五年作類敘。又如王巡虢守，與之酒泉，本連下請器，却抽出與上文“與之虎牢”作對敘是也。一是以中間貫兩頭。如邲戰前後十六轉，只以“盟有日矣”一句爲關棙。重耳出亡，前後凡歷六國，却以宋襄贈馬一節爲界畫是也。此兩法處處皆是。蓋得此則板者活，斷者聯，涣者聚，紛者理。不獨敘事，即議論亦以此爲機杼，乃通部極精極熟、極得力、極得意處，特爲拈出一斑，而全豹盡窺矣。
左氏極工于敘戰，長短各極其妙。短者如衷戎、敗制、雞父、檇李等，或詳謀略事，或詳事略謀，或謀與事合，至簡至精。長者如韓原、城濮、鞌、邲、鄢陵等，或先議後敘，或先敘後議，或敘議夾寫，至奇至横，篇篇换局，各各争新，無怪古今名將無不好讀此書也。兵法古今異宜，況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執此論兵，不免趙括徒讀。凡老生常談，概置弗録。
左氏好奇，每每描寫鬼神妖夢怪異之事。如登僕見巫篇凡寫兩遍，二豎大厲篇凡寫三遍，鄋瞞凡寫五遍，伯有妙于突起，蛇鬬妙于插入，陸渾妙于倒煞，須識其誕戲皆有筆法，故不墮《齊諧》惡道中。
左氏極精于《易》，然過于鑿鑿處，却未免附會。唯穆姜論艮八，惠伯論黄裳，乃足爲觀象玩占者定厥指南耳。
左氏極長于《詩》，凡援據釋證，或虛或實。贈答評贊，或質或文。最絢爛者，莫過于“七子寵武，不出鄭志”兩番鋪排。最變换者，莫過于“不答《湛露》，重拜《鹿鳴》”兩番做作。最輕逸者，莫過于“昭忠信也”“其誰云之”，彷彿微雲疏雨。最典重者，莫過于“夏父逆祀”“遂霸西戎”，儼然清廟明堂。至於引《書》引《禮》，種種博雅；引謠引諺，種種風趣，無妙不臻，誠哉獨有千古！
議論有泛論、切論之不同，如睦者歌子，便只大概説。“二三其德”，便一口咬定。
諫諍有正言、喻言之不同。如郜鼎篇，句句切直。縣陳篇，句句比方。
辭令有婉語、激語之不同。如皐鼬篇，句句委曲。執訙篇，句句戇直。
起有許多手法，而莫妙於“鄭人相驚以伯有”，紙縫中直有一奇鬼，森然來攫人。渡有許多手法，而莫妙于虢公“是寡人之願也”，輕颺一筆，如游絲之裊晴空。
解經有許多手法，或解于首，或解于中，或解于尾，而莫妙于蔡燮楚黄篇，以兩經雙點于中，而兩傳分敘兩頭，極整極變。
斷結有許多手法，或分斷總斷，或一事兩斷，或兩事一斷，而莫妙于會鄫篇，懸空掉尾，此語不屬景伯，亦不屬子貢，意味無窮。一部書尤愛此一結，爲飛仙之筆也。
左氏有絶大線索，于魯，則見三桓與魯終始，而季氏尤强。于晉，則三晉之局，蚤定于獻公之初。于齊，則田齊之機，蚤決于來奔之日。三者爲經，秦、楚、宋、衛、鄭、許、曹、邾等，紛紛皆其緯也。洵乎魯之《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一言以蔽之矣。
左氏有絶大剪裁，齊桓、晉文，孔子蚤爲之分别正譎。傳于晉文寫來獨詳，然其鋪張神王處，都暗暗露出詐僞本色。齊桓則老實居多，又生平全虧管仲提調，而管氏亦都不甚鋪排，只一寫其救邢，一寫其服楚，一寫其辭子華，一寫其受下卿而已。簡書之從，賜履之征，是攘外；招攜懷遠，是安内；讓不忘上，是尊王；只此四端，足以該括此公一生勳略，内政軍令等概從割愛，此何等眼界筆力！
《左傳》大抵前半出色寫一管仲，後半出色寫一子産，中間出色寫晉文公、悼公、秦穆、楚莊數人而已。讀其文，連性情心術聲音笑貌，千載如生，技乃至此。三條只論大略，其詳具于《左貫》中，陸麟書謹識。
張松南師云：《左傳》贊不盡，亦無庸贊。顧其學問極博，才情極長，自天地人物，以及古今典故，鬼神情狀，無不綜核。自朝聘燕享，征伐會盟，無不典貴整贍，雅與事稱。即俚俗猥褻，家人婦子，經其筆無不點化生動。平者布帛菽粟，奇者福地洞天，濃者雲蒸霞蔚，淡者秋水寒潭，大者東岱西華，小者一丘一壑，古者翠栢蒼松，媚者琪花瑤草，典者漢鼎周彝，淺者街談巷説，乃至繽紛則急管繁絃，工麗則追金琢玉，浩落則長江大河，變幻則蜃樓海市，嶃絶則峭壁懸崕，鬆利則哀梨並剪，尖雋則春鶯巧轉，奥折則諫果回甘，超忽則驚鴻游龍，雕刻則鏤金錯彩，凡百妙境，任古今作手得其一體，皆足名家，而左氏則兼收並蓄，又皆登峰造極也。史公定是後身，昌黎、東坡具體而微，詩史乃足並駕齊驅，而天分終遜一籌。自此而外，大都屈宋衙官而已，以此相目，或不爲浮譽也。
學博才長，宜其縱横跅騁，目空一切矣。乃其矜慎處，又何膽大心小，静氣凝神之至也！觀其自全篇以至一字，剪裁配搭，順逆分合，提束呼應，無一點錯亂，無一點掛漏，無一點板滯，無一點偏枯，極參差又極整齊，極變化又極均匀，直以夜來之鍼，製天孫之錦，前人有謂“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鍼渡與人”，左氏則竟將金鍼普渡天下後世，但麤心人覿面失之耳。愚特以繡目《左》，實有望于天下後世之貪看鴛鴦者。有疑繡字爲與《左》不稱者，夫自繡壤、繡裳，以及繡腸、繡虎，經史子集指不勝屈，莫古艷大雅于繡，而何《左》之不稱爲？陸麟書謹識。
前人論《全唐詩》有初、盛、中、晚之分，愚于《左傳》亦作此想。隱、桓、莊、閔之文，文之春也，議論如觀魚納鼎，敘事如中肩好鶴，規模略具，而氣局淳樸，翕聚居多。僖、文、宣、成之文，文之夏也。議論如出僕絶秦，敘事如鄢陵城濮，無不大展才情，縱横出没。襄、昭之文，文之秋也。議論如觀樂和同，敘事如偪陽華向，氣歛詞豐，强半矜麗之作。定、哀之文，文之冬也。議論如臯鼬夫椒，敘事如艾陵雞父，又復婉約閒静，絢爛之極，歸於平淡。作者之精神，與春秋之風會相爲終始，讀者按其篇籍，通其脈絡，沉潛玩索，知不河漢斯言。家君見論明詩及歷朝古文者，皆作此語，常欲刪去，愛其獨確，乃復存之。男張孫謹識。
《左傳》須一氣讀，一氣讀方能徹其全神。又須逐字讀，逐字讀方能究其委曲。須參差讀，參差讀則見其錯綜之變。又須整齊讀，整齊讀則得其裁剪之工。須立身局外讀，立身局外以攬其運掉之奇，而後不爲其所震。又須設身局中讀，設身局中以體其經營之密，而後不爲其所瞞。持此洪以得當于左氏，以之讀盡古今秘書，直有破竹之樂耳。
小時學爲八股，好作馳驟文字。先師王約齋夫子（先師生平啓迪不倦，著有《約齋四書小學講義》行世。）指謂先輩點題，尚用對偶，何一往不返爲！驊因此求之古文，亦無不散中有整，且往往純以整御散者。今之評《左》，猶師説也。或謂奈何等《左傳》于時文，則吾不知之矣。
小時讀《左概》，至僖負羈饋餐寘璧，先君子梅庵公（先君子性耆吟味，著有《滄浪集詩稿》《山居雜興》兩種，藏於家。）問作何解？驊對曰：“當以恐人見知，藏之壁衣中耶？”蓋刻本模糊，視璧爲壁，先君不唯不怒，反有喜色，曰：“孺子異日讀書，别有會心，伹當以魯莽爲戒。”今《左繡》粗有成書，而先君下世二十三年矣。掩卷愴然，好古者毋似余之蹉跎，而抱《蓼莪》之痛也。
《春秋列國時事圖説》
杜舊有譜，坊刻分列卷首，殊費繙閱。今準《史記》年表，總編一冊，於每公之末，各附鄙説，令時事小有貫穿，亦讀書論世所不廢也，圖載《左貫》中。
隱公之世，鄭最强，王師亦爲之用，小侯皆爲之弱，而最睦者齊、魯，最仇者許、宋。唯與齊、魯爲睦，故於齊則石門始，於鹹終。於魯則渝平始，及平終。唯與許、宋爲仇，故於許則入許始，滅許終。於宋則伐宋始，取宋終。皆一部大關目處。《春秋》初年，鄭莊梟雄，爲諸國之冠。然克鄭寘潁，内不孝友于家庭；交惡中肩，外不忠順于王國，亦群罪之魁。周之衰，鄭爲之也。《春秋》託始於隱，而《詩》以《鄭》次《王》以此。齊僖小霸，曲沃椒聊，寫得躍躍。《春秋》之事，齊、晉居多，兩君固桓、文之嚆矢也。
桓公之世，鄭稍衰而楚漸强。二年蔡、鄭盟鄧，傳特表之曰“始懼楚”，爲全部提頭也。小芮而敗，卒納其君，秦亦駸駸萌櫱其間矣。春秋列國，鄭爲極樞，以其居中而近王也。故未有伯以前，挾王爲重，桀驁於齊、魯、宋、衛、陳、蔡之間。既有伯以後，附此則此重，附彼則彼重，故齊、楚争之於前，晉、楚争之於後。近王故難滅，居中故必争，春秋之鄭，猶戰國之韓、魏，其勢略相等。
莊公之世，齊桓剏霸，而楚亦寖强，其大勢全在争鄭。緩告入櫟，争鄭于前。子元襲仇，争鄭於後。而齊桓前八年盟幽而鄭成，後十九年盟幽而鄭服，卒無如其屢叛何也。無他，桓自北杏、兩鄄、兩幽，連年爲衣裳之會，九年以後，晏然無事，雖以子頽之亂，亦置罔聞。越十年而後，王請伐衛，仍取賂而還。失此大義，固不足以服其心已。一軍爲晉，曲沃居然列侯。荊人來聘，楚成儼然上國。而御説背北杏于小白初霸之年，請先會于衣裳五會之後，亦識時務之俊傑也。蓋五霸各有其基，惜兹父不克負荷耳，豈真一姓不再興也哉！
閔、僖之世，乃霸業極盛時也。僖十六年以前，齊桓服楚于召陵。僖廿五年以後，晉文勝楚于城濮。以楚成雄桀之姿，僅能憑陵小國，而前則屈完來盟於齊，後則鬬章請平于晉，雖其度德量力，善于操縱，而兩君勳業，固自彪炳千秋已。桓、文相去十年，中間忽著一宋襄，勉强支吾，適供楚成操切。迹其顛末，執滕用鄫，戾虐可誅。不鼓不禽，迂腐可笑。蓋亦外彊中乾，非行仁義之過也。然五霸之次，廁名不朽，茍焉無志者，豈反得而訾之乎？勤王最是圖霸要着，子頽之亂，齊桓失之東隅，故馳驅卅載而後爲召陵之師。子帶之亂，晉文占以先手，故迅掃五年，而即有城濮之捷。秦穆徘徊河上，讓第一等事與别人做，宜其僅僅雄長西戎。宋襄又不先不後，無可出色，大丈夫建功立業，固賴適逢其會哉！管仲天下才，妙在不動聲色。孟明不免鹵莽，賴其堅忍。子文無大幹局，只善于自守。目夷才識自足相當，惜不見用。狐、趙不過贊襄，重耳固五霸中第一人也，所得于艱苦備嘗者深矣。
文公之世，晉衰楚盛之關也。六年以前，晉襄名爲繼霸，而彭衙拜賜，不能禁秦之不强；先僕、處父，不能救江之不滅。八年以後，晉靈因之失霸，而新城之盟，陳、鄭服而蔡不來，郤缺之二軍何亟；兩扈之討，齊、宋賂而鄭走險，鞏朔之行成可憐。無他，趙盾才既平平，又牽于趙穿公婿之寵。楚穆欲既逐逐，復佐以秦康報復之師，晉之不競，固不得獨咎其君之少而侈也。顧其機全開于范山“北方可圖”之一言，蓋鄭蘭成晉而歸，十年儌事，君盟垂隴，臣會彭衙。衛匡戚之田，睦歌方當未艾。自狼淵師出，尨樂見囚，因之陳懼請平，蔡亦偕次，而厥貉之會，宋邊逆降，楚勢浸昌，燎原在目矣。猶幸莊王年少，未克長驅，然黎、麇誅亂，庸、蠻旋夷，乳虎食牛，吾于晉殊懼其卒也已。
天時人事，大都相錯而成。如齊桓既没，晉文未來，恰有一宋襄爲之補苴鐻漏。晉文既没，楚莊未來，又恰有一秦穆爲之崛起西陲。自莊迄宣，遙遙八十年間，五霸迭興，想造物于此不知費幾許鑪錘，供千載讀書人俯仰也，異哉！
宣公之世，楚莊獨霸，自宣元年侵陳，遂侵宋，三年伐鄭，至十一年盟辰陵，而陳、鄭服矣，然鄭猶儌晉也。十二年而肉袒牽羊，邲戰勝而拱手以去矣，然宋猶救蕭也。十五年而析骸食子，華元質而俯首以從矣。問周鼎，盟吴越，較延道之請、山戎之伐，有其過之，無不及焉。而晉孜孜於攢函，方哆口于文王之勤；悻悻于斷道，且逞志于婦人之笑。不唯晉儒非楚旅之匹，即郤、荀輩又烏足以敵申叔、蔿敖也！其世失霸，不亦宜乎！
齊桓只争一鄭，晉文兼争一宋，楚莊則并争一陳。蓋陳、蔡近楚，爲中國之障。故蔡從厥貉，而楚穆以驕。陳討少西，而楚莊以霸。至宋爲王者之後，又重以兹父之殃，故搶攘者自北杏而後少息于弭兵。鄭居天下之中，又專以虎牢之險，故紛争者自盟鄧而稍告寧于三駕。二百四十二年間，大勢不出乎此。盟吴越而還，又爲下半部提頭。從此吴通上國，越横江淮，而春秋以終矣。餘論見本節。
成公之世，又楚衰晉盛之交也。莊王既没，楚共才不及晉景，子重智亦不若欒書，故楊橋之役，諸侯竊盟。伯牛之師，鄭方獻捷，未幾而許田之争不決，皇戎之執成仇。鄭偃請成，蟲牢輸服，以至鍾儀被獲，申驪亦禽。雖復重賂以求，會鄧作好，而銅鞮之辱，伯蠲之殺，楚卒不能救也。幸而軍府見歸，糴茷報聘，西門交贄，華元合成。無如金奏食言，汝陰空賂，相遺一矢，讖在鄢陵。而沙隨、柯陵，相繼討鄭。楚縱觀兵首止，鄭徒入質髠頑，而辰陵、邲戰之風斬焉。然而楚雖漸衰，晉亦倖强。戰鞌固郤氏之憤兵，鄢陵亦州蒲之益疾。長魚作難，匠麗興戎，而君臣同歸于盡。惟命不常，不能不服范文卓識矣。苟非十四歲兒，晉其能使城濮、踐土之勳，復有成霸安疆之一日也哉！晉與齊、秦皆敵國，然齊、晉交兵者少，秦、晉交兵者多。一則僻處東海，一則近偪西河也。故商人賂扈，而後廿餘年而一見于鞌之師。蕭同爲質，先侮人後爲人侮。輔氏力禽以來，十餘年而又見麻隧之戰。吕相多誣，先欺人而後爲人欺。藉令帷房無笑客之聲，涉河成會所之信，三國同心，攘楚易易，何待虛朾之會，臺谷之援，而後爲悼公之新政乎！前争陳宋，此番復争一許。泠敦取而汜祭亡，子國執而蟲牢服，瑣澤盟而申封入，葉縣遷而武城盟，究竟非爲争許，仍争鄭耳。後此復遷白羽，吴入郢而許亦滅，唯晉楚皆不能争也，許之所係亦重矣。子重奪命，伏柏舉之機。華元合成，作弭兵之引。成霸安疆，又直爲三駕提頭。此卷全是一部大書轉關處，不可不知。
襄公之世，悼、平復霸之秋也。然十六年以前，晉悼之服鄭也，息民三駕而有餘。十七年以後，晉平之服齊也，諸侯七合而不足。蓋虎牢城而諸侯戍，勝筭在我，鄭成而楚莫争。故蕭魚之赦，徧告諸侯，假寵且通于周室。溴梁會而大夫張，乾網下移，齊貳而楚益肆。故弭兵之盟，讓楚先歃，失霸遂訖乎春秋，此三十餘年間，亦時事得失之林矣。
天下得失之數，都由自取。如楚共之不能争鄭，以其奔命于吴，而其釁皆原于鄧廖之簡組甲。趙武之不免讓楚，以其不能于齊，而其端實始于范宣之假羽毛。比類而觀，前車斯在。襄十四年，遷延之役爲秦晉交兵之終。襄廿八年，弭兵之盟爲南北分霸之始。又一部大關目處。
文公、悼公才智警捷，無可低昂。然一則作三軍以剏霸，又作三行以僭王。一則帥新軍從下軍，旋舍新軍復舊制，此處較有學問。前人謂五霸中秦穆、楚莊頗有道氣，余于周子亦云。
昭公之世，又齊、晉、吴、楚迭爲强弱之秋也。晉平末年，無所事事，逆姜于齊，送女于楚，石言不戒，虒祁是娛。爰及昭夷，平丘發憤，然而示威、示衆，聽鄭僑争承而弗敢難也。幸頃公嗣世，王室亂生，黄父恤緯，子朝克逐。籍秦致戍，伯音城周，依晉之休，猶有存者。楚靈乘晉媮安，放焉坐大。會虢則讀舊書，會申則用齊桓，滅陳滅蔡，求鼎求田，投龜詬天，惡遠斯棄。負 狥軍，來粲然之笑；當璧尾大，致乾谿之辱。恃侈而愎，亡也忽諸！熊居初政，復封陳蔡，簡兵息民，綽有可觀。而邇讒棄忠，天倫之際，實多慚德。遷陰城郟，不在諸侯。長岸雞父，屢敗奚惜！楚昭既立，即誅無極，而大封定徙，吴釁速挑，從此多事。齊自西略久荒，大風莫振。羽毛始貳，重丘旋成。而納燕亦心乎復霸，伐徐尤志存代興。濡上暨平，蒲隧率服，宜令衣裳九合，祖武克繩。而燕姬既歸，甲父復入，鄟陵雖主邾杞之盟，會城不誡高張之後。于周既昧勤王，于魯又爲德不卒。欒、高敗稷，陳桓肇興。論德論禮，有一晏子而不能用。其稅駕回，不待折齒既背而後知也。吴通上國，楚困巫臣。能者壽夢敗粗甲之師，諸樊克皋舟之隘。今夷昧頻年勝楚，長岸之戰，以長鬣復餘皇。雞父之捷，以罪人犯三國。洎乎堀室甲興，闔盧自有。伍胥見用，誤設多方，而楚病亟于奔命矣。然而用師於越，實始星紀。得歲受凶，史墨先見，禍福倚伏，又烏能遽同於先王乎？綜而論之，魯昭十一年以前，楚靈强而晉平弱。十一年以後，晉昭弱而齊景强。二十二年，以訖三十二年，晉頃憂在王室，齊楚所不能也。吴專罷楚，亦足助晉，惜其得之于楚而失之于越耳。弭兵盟後，楚爲章華之臺，晉築虒祁之宫，而楚亡于侈，晉亦替于媮。外寧内憂，晏安酖毒，真千秋金鑑也。管、晏皆當世才，桓之剏霸，不亟子頽之誅。景之代興，不赴子朝之難。俯伏上下，至今爲兩公惜之。
子産爲《春秋》後半部第一流人物，自魯襄八年料侵蔡獲燮以來，至十九年而爲卿，三十年而子皮授之政，昭廿年而卒，凡四十四年。歷事簡、定二朝，于晉則當悼、平、昭、頃，于楚則當共、康、郟、靈，治内禦外，皆以禮爲主，而輔之以權。立政如丘賦刑書，持正如禜龍禳火，定亂如子孔子皙，當機如争承毁垣，用兵如數俘豋陴，剛果如鄭環駟乞，詞令如徵朝獻捷，博洽如臺駘黄熊，風雅如“隰桑”“羔裘”，應變如立朝毁廟，理學如不毁鄉校，知人如擇能而使，種種出人意表，所謂救時之相也。左氏臨了以寬猛一論結之，蓋不獨治民，其於事大之法，亦不外此，可爲知子産之深者矣。
定公之世，晉霸之局終矣。會王人及十七國之師于召陵以侵楚，討其留蔡昭則德在小侯，誅其納子朝則功在王室，以此申大義于天壤，宜不在桓文下。乃荀寅以求貨弗得而辭蔡侯，坐使柏舉之捷，轉爲吴有，此大錯也。且羽旄斾而鄭畔，手捥捘而衛畔，高張後而齊畔，仲幾執、樂祁止，而宋亦畔。於是外不能主諸侯，内亦無以正其大夫，楊楯争而趙、范忤，邯鄲討而趙、荀鬭，晉陽畔而朝歌效尤，韓、魏請而三家勢張矣。獨是齊景當有爲之時，藉有爲之勢，其盟鹹也可以得鄭，盟沙也可以得衛，盟洮也可以得宋，因之以歸田者睦魯，以會牽者助晉，移禚杏之遺養國士，廣軒蓋之賞鼓三軍，偕閻没而戍周，帥籍秦而送王，雖失子朝于東隅，猶可收儋翩於桑榆。而一匡之烈，不難再見。無何際代興之會，昧復霸之經，脾上梁間，且以救范、中行氏而襲晉也，鄰國有聖人，亦且奈之何哉！伐楚始終于召陵，而齊桓因侵蔡而次陘，吴光又因質蔡而入郢，亦天然關目。
魯十二公，五霸皆聚前六公，後此無復可觀。雖成十年以前，鞌戰則景勝齊。十年以後，鄢陵則厲勝楚。然一以憤，一以倖，都無大義足以服人。襄公之世，晉悼有三駕之盛，而所争一鄭。晉平有七合之勤，而所争一齊。昭公之世，楚靈有會中之專，而示侈不終。晉昭有平丘之合，而示威罔濟。自此以後，成周之城，魏舒以南面奸義。柏舉之師，夫槩以争宫喪績。揆諸德禮信義之風，遠不逮焉。世多稱五霸不足，六亦未易屈指在。
哀公之世，中夏衰而吴越争霸。十三年以前，吴驟强，至會黄池而極。十三年以後，越驟强，至盟平陽而終。吴之强也，伐陳而修舊怨，會鄫而徵百牢，城邗溝而江淮通，儆魯師而艾陵捷。周室之争，晉讓先歃，居然兩伯，竟同宋盟。然而肉食有墨，盛極必衰，國狗之瘈，貽笑宗國矣。越之强也，檇李傷闔盧于前，黄池襲夫差于後。句卒既擾，潛軍斯涉，侵楚以誤吴，聘魯以圖霸。邾益有執父之訴，衛輙亦將伯之呼。駘上之封，動他日之念。適郢之得，藉三桓之去。皆於烏喙有厚望焉。而其時晉有朝歌之畔，齊反爲輸粟之助。齊有舒州之逆，晉不聞沐浴之請。般師之執，晉爲齊弱。犁丘之戰，齊爲晉禽。廩丘乞師，晉以魯勝齊。留舒杖戈，齊又以鄭勝晉。互相軒輊，迄於春秋，而田齊之勢張，三晉之局成矣。秦自《無衣》奸義，申、胥同仇，從此燕坐西陲，安受中國之燼。楚則免胄除亂，武城卜吉，從此滅陳盟越，終稱合縱之雄。而鄭以滅許自豪，宋亦以亡曹自負，中夏無主，干戈日尋，雖欲不爲戰國，不可得也。春秋之始，《匪風》心怛于無王。春秋之終，《下泉》寤嘆于無伯。掩卷低回，亦何以易斯言也哉！
《春秋三變説》
春秋之局凡三變，隱、桓以下，政在諸侯。僖、文以下，政在大夫。定、哀以下，政在陪臣。當其初，會盟征伐，皆國君主之。隱十年，翬帥師，會四國伐宋也，則貶而去族。桓十一年，柔會宋公、陳侯、蔡叔盟折也，亦貶而去族，權猶不遽下移也。僖十七年，大夫爲翟泉之盟以伐鄭，則諱不書公。文二年，垂隴盟書士縠。十五年，以上軍、下軍入蔡，書郤缺，而大夫始專矣。浸淫至成二年，鞌之戰魯以四卿帥師，而三家之勢張。襄十六年，溴梁之會，晉直以大夫主盟，而無君之勢成。于是物極必反，上行下效，諸侯專天子，大夫專諸侯，家臣專大夫。宋樂祁有陳寅，鄭罕達有許瑕，齊陳恒有陳豹，衛孔悝有渾良夫，晉趙鞅有董安于，魯仲孫有公斂處父，而莫狡且彊于季孫之陽虎。以公伐鄭，而實意在惡季、孟于鄰國。盟公周社，而實意在詛三桓于國人。夫子于定八年特書盜竊寶玉大弓，所以治陪臣也。《春秋》上治諸侯，中治大夫，下治陪臣，至目之曰盜，充其類以盡其義，諸侯、大夫一言以蔽之耳。《魯論》通天下之勢，該二百四十二年運會所趨而言。左氏直疏通證明此旨，愚爲約略其説，以見丘明好惡同聖之語，果不誣云！
《列國盛衰説》
列國盛衰如循環，大抵不外理、數二字。春秋初年，鄭最强，東遷之始，鄭爲有功，且新封也。繻葛之役，逆天甚矣，故終制于大國。晉、鄭同依，鄭居中而受制，晉北鄙而主盟。霸必有大國。不其然歟！齊桓獨霸四十餘年，内政軍令，有治法，無治人，美先盡也，故没不復振。晉文十九年艱苦備嘗，子帶之難，功在王室，霸僅五年而終，賞不酬勞，故子孫繼體不絶。至盛極而衰，則三卿非能分晉，曲沃教之耳。宋襄雅意代興，實不識時務，與戰國之偃，後先一轍，爲天下笑。一姓不再興，亦兹父累仁義，豈仁義累兹父哉？楚僭王最蚤，澤麋蒙虎，首犯不韙。熊旅雖賢，昧兹大義。子西改紀，仍而不革，入戰國而竟爲秦愚。雖三户有靈，卒亡于暴。秦封最微，不齒中夏，周遺豐鎬，興王有基。任好于晉有恩，不食其報，西戎雖霸，運會未昌。夫子刪《書》，以《秦誓》終，不已知繼周有屬乎！滕、薛、邾、杞，無關重輕，幸遠南服，不遽爲江黄道柏之續。而薛、杞稱伯，滕且名子，邾與小邾反去附庸而儕五等，此王朝之黜陟，抑霸國之恩威也。陳、蔡比肩事楚，而一再見滅，皆陳先蔡後，以娶滿最早，而命仲獨遲。然陳滅于楚，田建于齊，則虞氏之澤長矣。衛與魯享國特久，楚丘帝丘頡頏，曲阜積厚流光，雖弱何病？惜一惡于君臣，一争于父子，而適鉏遜邾，皆卒于越。兄弟之政，乃至于此，良可浩嘆！許居鄭卧側，首垂涎于許田。曹爲宋畿内，實禍萌于鹿上。故許卒爲鄭禽，曹終爲宋有，積威之漸，使人寒心。吴始于讓，而卒于争，近媿諸父之義，遠墜泰伯之教。加以立庭不誡，好冠坐大，黄池甫先，於越已入。其强易弱，飄風暴雨固未有終日者。越至僻陋，與波臣伍，而允常從吴敗楚，句踐又乘楚誤吴，横行江淮，東侯畢賀，五霸之局，竟以越終，禹之餘烈也。顧適郢之得，忽轉爲平陽之盟。嚭猶用事，知其無當于桓文莊穆之風矣。嗚呼！列國盛衰，雖曰天意，豈非人事哉！
《魯十二公説》
魯十二公，隱有讓國之賢，而優柔之禍，中于菟裘。桓有弑兄之惡，而瀆倫之慘，償于拉幹。莊慚衛寶，喜有禦亂之武功。僖辱魚門，幸有作宫之文德，見于詩歌，于斯爲盛。閔以髫年被弑，然落姑之盟，蚤知攸好。文以多疾廢禮，然術椒之聘，特有榮施。宣初稅畝，因賄楚而開厚歛之端。成作丘甲，因畏齊而啓窮兵之釁。襄十一年作三軍，爲三家分室之謀。昭公五年舍中軍，爲季氏獨强之計。然而杞圃蔥靈，亦接踵至矣。壞隤既入，定不爲昭討乾侯之辱，故康樂入而夾谷之相不終。此瑕既城，哀不從定，悟墮成之難，故有山施，而適郢之得罔效。大都魯本弱國，二百四十二年間，前則見弱于伯國，後則見弱于三家，而天王屢有錫命之榮，小邦數有來朝之美，則元公之澤猶長，秉禮之風未墜。夫子定筆削，寓褒貶，獨于魯史三致意。有以夫！有以夫！
《周十四王説》
周十四王都無甚昏虐，第忠厚之遺，過失之弱耳。然平王賵惠及仲，首昧匹嫡之訓。桓王助沃逐翼，全懵裂冠之戒。乾綱不正，宜繻葛之肆逆而無忌也。莊錫魯桓之命，而法漏于吞舟。僖列晉武爲侯，而賞僭于竊國。積而至于子頽，惠猶不鑒，反令鄭逃首止之盟，而叔帶之釁不旋踵矣。襄王守匹夫之孝，自致鄙汜之辱。顧始則告難齊桓，王人會洮而位以定。紀則策命，晉一河陽下狩而名亦尊。知人則哲，庶幾近之。自頃及匡，王室無事。若乃定卻楚莊問鼎，王孫猶布周德之盛。簡命單、劉會伐，晉厲猶假周室之威。無如靈王生而有髭，虛有其表。景王多言舉典，徒託空言，以至心疾不瘳。已犧釀禍，悼猛不終。敬乃 杌狄泉姑蕕，奔走不暇。賴晉始城成周，繼戍胥靡，迄于春秋，猶然共主。要之，未有伯以前，鄭最跋扈，而諸侯相制，權不遽移。既有伯以後，齊、晉僅以虛名奉之，而公然攫取，大權以去，天子拱手而已。然襄有請隧之拒，定有獻捷之詰，景有閻田之責，敬有城周之命，温嚴並用，辭意俱美，至今令人想見先王命誥之遺。而天威咫尺，猶凜下堂之拜；嫠婦恤緯，猶深瓶罄之恥。叱嗟不作，甲粟毋徵；名義所存，冠冕斯繁。此春秋與戰國之所以分也已。
17.張昆崖《左傳評林》
古今來立德、立功、立言謂之三不朽。而德修於身，充然自得，非言無以表著；功則待時而成，常紀之實亦有藉於言。自史皇制字，書籍以興，墳典丘索、五經四子、秦漢之記載、六朝之駢麗、唐之詩賦、宋之論策、元人之詞曲、前明昭代之制義，皆言也，皆文章也。代有先後，世有汙隆，文章之氣流行其内，無少間斷。五經四子尚矣，無能贊一辭矣。《左傳》翼《春秋》而有作，其文極委婉詳審、提挈照應、奇正變化之妙。文本嚴密也，而出之以疏宕；本和平也，而承之以峭急。其借賓印主，回龍顧母，極山斷雲連之妙，而又句煉於字，字麗於意，意不悖於《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一百二十國君、卿、大夫、士之事績功勳，細大必羅。二百四十二年一百二十國之英雄辣手、愷悌慈心、奸邪之面目、宵小之肺肝趯然現於紙上。非文以載道、功與德藉以傳世而行遠者耶？春秋至今，時代幾更，文風不能無盛衰純駁之異。譬之天時，雖有春夏秋冬之分，而美景良辰，四時咸具。自《左氏》後，《國語》《國策》、班、馬、韓、歐，下逮前明以及我朝名公巨卿之文，亦如四時之中各有佳處。其中正和平，鏘金振玉之聲，固自不乏。而尋其緒繫，總不外于《左氏》。注左氏者，自杜氏、胡氏外，無慮數十百家，究竟藍勝於青，莫能得《左傳》之神髓。余童而習之，每欲裒前人之精華，參以己意，爲《左傳會編》一書，以教子弟。數年來，奉天子命，督學三秦，旬宣畿輔，志有未逮。而張君雲燦會博采衆論，爲《左傳評林》一書，欲梓以行世。乃旋令建陽，旋即謝世，願亦成虛。今令兄光前、令弟光天爲捐稿付梓，求余文序其端。余既嘉建陽之有是編，足以傳世而行遠，又嘉賢昆仲克成其志，孝友足風也，不辭而爲之序。至若建陽平昔采擇之精嚴，心思之艱苦，李廣文恕穀言之詳矣，余不復贅。雍正甲寅嘉平月，太倉王謩撰。
客冬陑陽張孝廉海旭兩辱過，匍匐求爲其兄進士昆崖所輯《左傳評林》序。予初以爲古文不講久矣，而北人又荒略，其或平平掇拾者耳。及批而讀之，則見其以王崑繩所評爲主，而又博采衆説，尾以自鏤心思，得故作者神髓。乃拜而歎曰：“今其大道休明之時乎！何聖學之掩抑千載者，顔習齋先生起而倡明之，海内興起。然習齋不欲人趨於詩文空言，故不以文辭教人。王崑繩執贄習齋，傳其學，乃謂文者載道之器，更卓然講古文。謂古文自六經後，接以先秦西漢，迤東漢以降，爲駢麗時文所雜，至唐韓昌黎特起振之，故人稱曰‘起八代之衰’。宋則歐、蘇遵之，然第遵其文從字順，而其變化離奇者，憚于步趨，遂染以策論時文，而氣格亦卑。明如歸震川、茅鹿門、王遵岩輩，皆學歐、蘇者也，又以八比時文爲根柢，而運以散行古文之法，雖曰古文而實不古。李滄溟、王弇州餖飣秦漢字句以求勝，無能勝也。今崑繩崛起，謂古文不在字句，而在章法，以斷以離以變化。株株頂箴續麻者，童觀也。於是批《左傳》《孟子》《離騷》《史記》諸書。而《左傳》徽人汪氏梓之，遂先行世，布于書林。昆崖酷嗜其説，而更詳之。其細批也，極字斟句酌、柳暗花明之妙；其總評也，盡峰迴路轉、山止雲連之奇，而古文斷續離合順逆虛實賓主奇正雜整錯綜之章法，劃然臚列矣。夫文猶兵也，《易》也，禮樂也。兵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易》不過八卦，八卦之變，不可勝原也；禮樂不過進反，進反之變，不可勝用也。《易傳》曰：‘象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爻言天下之動而不可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則知《易》之大小往來進退，禮之象也；禮之相交相對相錯相綜，《易》之撰也。而文亦然。《賁》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下不過陰陽，陰陽之變化，莫測其妙也。人文不過仁義，仁義之變化，莫盡其美也。文得之而自豎一乾坤，自成一經綸，將見《左傳》明而先秦西漢皆了然指掌矣，六經、十三經皆燦然可得其意矣。知變化中有典常，知典常中即變化，而經文緯武之學，亦可得而造矣。而步賢希聖之詣，亦可得而入矣。其所闡豈淺鮮哉？爰序之以爲天下之能文者告，並爲天下之求道者告，以應休明之運焉。”雍正八年二月中和節蠡吾年家眷同學弟李（塨）頓首拜撰。
左氏文自杜注外，有胡《傳》，胡《傳》而後，元明大儒之注釋評選者，無慮數十百家，本朝王崑繩復有專本行世。陑陽先達張雲燦祖崑繩意，雜以先輩大家評語，而以己批評綴其後，是可謂好學深思與前賢争烈者矣。先是張君未第時，硯食四方，苦心此道，凡時藝及有明大家文，並先秦以上至《左傳》諸書，靡不一一精研，授諸及門，期玩索而有得焉。而于《左傳》尤所加意，裒集獨多，迨登仕版，即謀梓問世。因榮任年余，繡翁老年伯赴修文館，願竟成虛。悲夫！一日佳弟海旭年兄謂余曰：“先建陽兄有《批評左傳》一冊，素存笥中。盡仲兄與弟將成建陽未成之志，授之梓人，期書成就正當世大人先生，子幸爲序之。”余辭不獲已，乃弁數言簡端，希附驥遠傳，是所謂見獵心喜者也。夫天下才人達士亦不乏矣，然往往拘墟固陋。讀時藝者不知有先輩，讀先輩者不知有古文。一知半解，夏蟲難以語冰。建陽公擅長時藝，固矣。進而先輩選有善本焉，又進而古文選有善本焉，而且于《左傳》殫精竭慮，批點成書，以詔學者。該貫淹博，卓爾不群，其丘明之功臣，而昆繩之同調也乎？而二年兄並海旭年兄，不以建陽既没，使遺志未伸，殷勤求序于李恕谷先生，俾訂正其或有未逮。即不肖如□，亦不鄙無識而求一言以爲序。蓋皆虛懷善下，未容負其雅志而不爲之序也。若謂余言有關重輕，則何敢？是爲序。雍正八年三月既望，樊興年眷弟閻浩頓首拜撰。
18.周大璋《古文精言》
天下之評釋古文者，自歷朝以迄今，不知其幾十家矣。要皆各抒其識見，以己之意逆古人之志，俾古人之心思昭然大白於後世，其爲後學津梁也，功詎淺哉！然或揭其意之高，或發其法之密，或揚其詞之善而已。其中所用典故，有出自聖經者，有出自賢傳者，有出自子史百家者，而後學讀之，每苦於不解矣。嘗觀過商侯《覺斯》之選，於所援據引用，一一考核開示，亦云悉也。然古文造句選詞，常多倒而裝之，組而練之，每以一句而中藏數句，一字而中藏數字，故爾新奇雋永，詰屈斑駁，深厚渾雅，而無鄙俚淺直之病。後學誦之，茫然於其典故者，亦未嘗不茫然於其辭句也。夫人以明晰詞句爲先，顧安所得精於典故，而又詳於詞句者，以日爲之訓詁哉？近見《快筆》一書，出自杭資能先生，評其法，釋其典，又爲之序其講，亦足以釋後學之苦矣。而猶有所未盡釋者，則以所解於此而不盡解於彼，又能無憾於鰣魚多骨、海棠無香乎！今是集也，堪稱善本，名曰《古文精言》者，其所選之文增加倍蓰，釋之而甚精，訓之而甚詳，訂訛補闕，音義了然。合諸選之美，成一家之言。爰亟令梓之，公諸海内，以津梁後學，嘉惠何既哉！時乾隆癸亥蒲節文川世弟童孫韜頓首拜。
19.章禹功《古文析觀詳解》
自古之學，皆所以明心學、辨性理、究道原，而始謂之學。蓋聖人固以學之不講爲憂，然講學之議，莫若解前人所未解之義，蓃羅古今，博取經濟理學之文，點定選著，闡發奇幻，以見所志所學。若禹功章先生者，生而爽朗，英奇宕漾。然其操履潔，慷慨尚義，不阿權貴，不慕聲勢。交見事之乖於義者，必正色争之。以直道不偶，負學南歸。不躭情逸樂，不憂違澹泊，不役役富貴爲心，惟孔孟學術、伊周功業爲事。是其性情有大過人者，故能著作爲文，自運機軸，不屑屑隨人步趨，而自與古人心神相洽。法度準繩，纖毫不爽。再復選集周、秦、兩漢以迄唐、宋、元、明諸大家文，而參用林西仲先生之《析義》、吴楚材先生之《觀止》，聚狐成裘，匯爲一書。考定典故，義理經術，段落章句，分解注釋，無不發明源默，悉貫古人之心，不留一字之竇。及一切坊本浮飾晦僻之語，盡皆駁正。是前人所未解者而先生注解之，義之所未能析者而先生分析之，歷代之典故未能發明者而先生發明之，故曰《古文析觀解》。愈知先生學之有本，粹然一歸於正，以見其素志云。因以援筆，漫爲之序。年家眷弟徐雲鵬天就氏拜題於世德堂之梅軒。乾隆七年歲次壬戌長夏新鐫。
20.陳震《左傳日知録》
客有家幔亭下者，爲人言九曲之勝，聞者神往，因欲遊焉，一識山靈真面目。客曰：“嘻！脱遊焉，亦不能見武夷。”聞者色然而駭。客曰：“一步一曲，一曲一態，九何足云然？猶言其形耳。若夫以風雨爲離合，以陰晴爲明晦，以榮落爲慘舒，以霧露爲净垢，四時易態，昕夕殊觀，即一水一丘，每見恒非熟跡。矧千岩萬壑，呈變態於數百里種，豈扶杖裹糧所能究極山靈之真面目哉？”夫天下有未經賞識而真存，一遇品題而真亡者，識隘之也。僕少嘗上海舶者三，初則望洋而歎，謂極天下大觀也。及掛帆開洋，長風從萬里來，萬斛舟破浪，駛如飛葉，睇天末一痕如髮，轉盼而至，乃連島也。俄而狂飆倒吹，白波山立，黑雲煙擁，千靈百怪，惶惑槎枒，舟隨濤上下如桔槔。既而風恬浪平，水面如鏡，天水皆作銅青色，四圍相際，以極無際。東日如盎，西月如箕，浮魚如嶺，欹帆如鴉。種種駴目蕩心，較初見不啻什百，以誇舟師，笑不置對。始悟離奇諔譎，千端萬倪，殊未易言究極。以淺涉者與習處者較，方存乎見少，奚以自多歟？文何自昉？曰昉於六經。然經以載道，不可以文名。可以文名者何自昉？曰昉于《左氏傳》。然則六經之言不冒萬理，天也，人皆仰之而不可得而究極者也。左氏之文，備列萬象，天工也，可得而究極，而非一朝一夕之力者也。僕六齡歸家塾，閔西華師授以《左傳》，句讀間能粗解。後授他經，愛而時時諷者惟《左》。伯父蘭圃先生因爲疏解一過，遂稍通其文勢，愈益愛諷之。生十三年，見人爲時藝，輒欲效之。苦目未識四子書，因摘《左》爲題，並擘積其典故議論以從比偶體，若唐館職之撏撦玉谿生也。然舍業他營，懼或呵叱，每成輒匿篋中。先君子廉得之，不責以强作解事，而喜其無挾徑造也。郵寄諸先僉憲公，劇加獎異。於是益力讀《左》，漸能通其文意矣。弱冠後受學于紀容菴師，間問讀《左》有心得否？對曰：“竊見《左氏》無序事文字。”先生擊節曰：“此《左氏》之所以成章也。子而及此，不惟識其文法，且窺見文心矣。”嗟夫！自髫齔讀《左》，迄今且四十稔矣。前賢所指陳，師友所啓發，鋭力所鑽研，閒情所觸悟，豈無涯涘曾經測識哉？然而稱武夷爲九曲，識滄溟於望洋，山人海叟，粲然笑來。蓋即於竟秀争流、沐日浴月者，身遍歷之，猶未盡山海之趣也，則究極稱難也。僕每讀《左》而無新解也，僕每讀《左》而輒有新解，則所以解《左氏》者，固未究極也。爰録其文，爰志所得，顔曰《日知録》，稽前功於斯，跂後效於斯。敢曰歷日久而知已深乎哉！雖然，僕本恨人，坐一室如斗大，日誶誶與諸生徒辨訓詁語，殊不自聊。惟時一翻帙，則千岩萬壑，竟秀争流，沐日浴月，駭目蕩心，頓覺斗室萬里而遙天倪所運，天工契焉，何異置身於名山大溟間，而歷識其勝也！倘日以繼日，知而益知，僕于《左》文，其殆庶幾！豈以得形而遺趣者畫地自限也哉！然于此益喟然於温故知新之不可以已也。乾隆癸巳中秋二十二日春麓陳震題，戊戌日爲牛子宿燿書于容城寓齋。
21.盛謨《于埜左氏録》
《讀〈左傳〉法》
訓《左傳》者，疣也；記《左傳》者，蠹也；掇《左傳》者，盜也。讀然後知《左傳》，讀其意然後謂之讀《左傳》。嗚呼！讀書見大意，一齊大大放開眼孔看古人妙文也。
《左傳》之文海，《左傳》之文祖。
通造化。
全以神行，使讀者自得于言外。
左氏以前無此筆，無此文；左氏以後無此筆，無此文。
左文有對面，有側面，有反面，有正面。
左氏用筆有不經意處，有極經意處，有陡然驚人處，有故意迷人處，有精彩逼人處。
有章法，有關鍵，有伏應，有題前筆，有題後筆。
後人作文，寫此人便説此人如何，唯恐讀者不曉此人如何。寫此事便説此事如何，唯恐讀者不曉此事如何。左氏寫此人卻不説此人如何，令讀者自悟如何。寫此事卻不説此事如何，令讀者自悟如何。然此種神妙，雖司馬子長亦不能及，後來史筆又不足云矣。
讀左文要眼光，要心細，要精神完足。
于埜有十種看法：分看，合看，近看，遠看，趕看，回看，横看，豎看，含情看，解紐看。看破造化泄處，乃爲大看。
諸選家評《左傳》，類多褒貶前人是非，自矜才辯，喇喇不休，腐爛語不惟無益，並令左氏精氣光怪湮没於故紙堆中，煞是千古大恨。
或曰敘事好，或曰辭令妙，或曰句調佳。讀古人書，不能取古人神妙，又不肯留古人本色，只向此贊他好處，不可解也。
乍披《于埜録》，非叱爲異，即疑爲僻，雖暗室然燭，終自滅耳。讀者先將坊本朗誦數次，冥心元鉤，試思其章法何如，用筆用意何如，接落轉變何如，手揮目送何處，精神聚會何處，一一參悟。忽取《于埜録》觀之，當亦狂呼大笑，爲之三浮大白。
凡讀書不得其大者，眼孔不光，胸次不闊，如何能上下古今？余嘗以讀文不知《左傳》，不可與論文；讀詩不知《國風》，不可與談詩。腐儒老死牖下，不見古人，後生無傳授，有聰明者亦閉塞。吁！可慨也！
于埜是書非爲敏人作捷徑，鈍人作藥石也。引而伸之，觸而通之，雖讀《左傳》可也，不讀《左傳》可也，以讀《左傳》者讀天下書，無不可也！
讀《左傳》者，見左氏傳《春秋》事，誤認爲敘事書，便時刻有敘事二字往來胸中，如近日過商侯、林西仲輩，並欲使天下讀者時刻有敘事二字往來胸中，竟令左氏積成千古冤案，皂白莫分。豈知《春秋》，題也；《左傳》，文也。左氏特借題以發筆墨之奇，舉列國君卿盟會戰伐災祥變異等事，一時奔赴腕下，供其驅使運用，則左氏胸中並無《春秋》，並無盟會戰伐災祥變異等事。讀者亦必胸中無《春秋》盟會戰伐災祥變異等事，以至胸中並無左氏，有不知文之爲文、我之爲我，乃可與讀《左傳》。
有來言于埜者，曰：“左氏天下古今之左氏也，子以《于埜録》居之，無亦李氏《藏書》《焚書》之意乎？”曰：“于埜所録之左氏，非天下古今之左氏也，既爲于埜録，自有于埜胸中之左氏，則亦有不可以左氏屬之于埜。以于埜之左氏爲天下古今之左氏則妄也，即以天下古今之左氏爲于埜左氏，又豈可哉？故顔之曰《于埜左氏録》。”
附書：
《左傳》注解，諸本悉載，此獨汰去，亦以讀此書者當有巨眼，非訓詁家所曉也。
《左傳》以《春秋》爲題，凡傳有經者，悉以經文爲題。其無經者，或依傳爲題，非如俗本自撰題目，大失作傳本意。
俗本題目如周鄭交質、重耳出亡之類，與本年傳意不合，令讀者無可尋解。如穆叔重拜《鹿鳴》、子産壞晉館垣之類，竟將傳意露盡，令讀者不必觀文。豈但不曉文字，並不曉段落矣，甚可憫笑。
《左傳》當全讀，然不可不細讀。于埜此書爲文人先開奥竇，後有讀者，各出心思，窮其未至，使于埜得見爲大幸也，望之！
諸選本無可觀者，概不采入。即間有可取，必仍其姓字，誓不竊人有以市美也。是書既成後，於積秀書齋偶見唐子《咀華》，批閱數首，頗愜人意。買歸，又擇其可録者入之以公同好云。
石碏諫莊公，前面提出桓公，後用桓公一結，遂覺中間文字，處處神情聳動，若只向“寵”字、“禍”字尋取，便死於有字句處矣。可知左氏文字全在言外領會。
22.高嵣《高梅亭左傳鈔》
自序：經以載道也，史以紀事也。然《春秋》爲經中之史，《左傳》寔史中之經，何也？《春秋》上自天子，下逮列國，禮樂征伐等事無不備書，使人得藉以識其得失是非之故，所謂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左氏以傳釋經，因事明道，凡天文、地理、朝聘、郊廟、田賦、兵刑、儀禮、音律、官爵、氏族以下，及戰陣、方術、占驗、醫卜之屬，無不考據精詳而能言其所以然，使不有《左氏》，古先王服物典章、經世垂教大法湮滅而不傳者多矣，此其功高於《公》《穀》之上。故曰《春秋》經中史，《左傳》史中經也。漢劉歆上言，請立學官置左氏博士，唐亦立三傳科，蓋皆尊之爲經。自宋西山真氏《文章正宗》截録《左傳》，分爲敘事、議論、詞命三體，嗣是講古文者無不取之以貫集首。夫《左氏》之書與《春秋》相表裏，其微事也，其明道也，非徒以文也。然其文已開史家之權輿，立古今之極則，後來班、馬轉相祖述，即唐宋諸大家又豈能外是而别闢蹊徑哉？特是閱其全書，自隱、桓以迄定、哀，首尾伏應，直如一線穿成。兹分首截録，雖與各篇文法無礙，究不免割裂掛漏之失，有聰明好學之士，能通讀以貫徹其始終，是尤余之厚望云。乾隆五十三年六月上浣和陽高嵣。
23.王系《左傳説》
自序：傳以翼經，自漢以來注《左氏》者多矣，皆説其義例而不及其文辭，尊經也。然《左氏》之文，實爲千古史家之祖。其法嚴而善變，制之以心，洪纖疏密，皆得自然。敘十五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與人，皆可尋其事之始終，想其人之生平。雖一言一動一名一物，無不如聞其聲，如見其色，如睹其措置、設施、發生、消萎。龍門易編年而爲紀傳，敘事之法莫之能違也。古今名公巨卿，無不含其英、咀其華，而皆得魚而忘筌。非不愛之，特以文詞非古人之所重，故不敢以瀆古人，且不欲自瀆，遂使初學之士望洋而歎，二千年於兹矣。愚聞君子務知遠者大者，小人務知近者小者。《左氏》之義，即《春秋》之義。孔子自謂竊取，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詞。先儒謂左氏親受業于孔子，計其所臻，不過游、夏。左氏之義，果無遺憾於《春秋》之義乎？説左氏之義者，果無遺憾於左氏之義乎？此誠非小子所敢知。且諸家之説，既已班班若彼，小子之後之人，苟欲聞《春秋》之義，將於彼乎求之，亦無庸嘵嘵。惟其文詞，名公巨卿所不欲自瀆以瀆古人者，是則小子之職，亦區區之心所不能自已者也。雖文章閫奥，鑽仰爲難，而其文具在。文有難曉，求之於事；事有不合，酌之於時；時有所阻，裁之於理。期於文從字順，以爲初學者行遠登高之一助。歷十餘年而後脱稿焉。於乎！義存乎事，事載乎辭。辭達而事核，事核而義顯。是在乎好學深思者矣！古塗雌黑居士王系自敘。
24.林紓《左傳擷華》
紓按：三傳之列於學官者，左氏爲最後出。然而《公》《穀》二傳已爲老師宿儒所寢饋，其治《左傳》者，至杜元凱始尊爲不刊之書，且謂經之條貫必出於傳，傳之義例總歸諸凡，推變例以正褒貶，簡二傳而去異端，此丘明之志也。其推獎左氏至矣，蓋其崇左之心，以爲膚引《公》《穀》適足自亂，似蔑視二傳爲不足重輕。善乎宋朱長文《春秋通志》之序言曰：“孟子深於《春秋》，惜不著書。其後作傳者五，而三家存焉。二家啖助、趙匡也。左氏盡得諸國之史，故長於敘事。公、穀各守師傳之説，故長於解經。要亦互有得喪。實則精於《公羊》者，董仲舒、平津侯也；精於《穀梁》者，劉向也。而左氏之得列於學官，實劉歆、賈逵之力也。乃其篤好，咸不如杜元凱。元凱之心醉左氏，謂其能先經以始事，後經以終義，依經以辨理，錯經以合異，真能徹左氏之中邊矣。”鄙意元凱此言不惟解經，已隱開後世行文之塗轍。所謂先經者，即文之前步。後經者，即文之結穴。依經者，即文之附聖以明道。錯經者，即文之旁通而取證。試覩蘇潁濱非宋之古文大家耶！然有《春秋集解》之著。雖因王介甫詆毁《春秋》，故有此作。余則私意蘇氏必先醉其文，而後始託爲解經之説，以自高其位置。身在尊經之世，斷不敢貶經爲文，使人指目其妄。但觀蘇氏之敘《集解》，述杜預之言曰：“其文緩，其旨遠，將令學者原始要終，尋其枝葉，究其所窮。優而柔之，使自求之。饜而飫之，使自趨之。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涣然冰釋，怡然理順。”味以上所云，則余所謂元凱之言隱開後世行文之塗轍，不信然耶！夫文家能優柔饜飫，則古書之足浸潤吾身者已自不淺。葉夢得斥穎濱，謂左氏解經者無幾，且多違忤，疑出己意爲之，非有所傳授，不若《公》《穀》之合於經。此言非知穎濱者也。以解經論，《公》《穀》之文，解經之文也。以行文論，左氏之文，萬世古文之祖也。唐陳氏岳作《春秋折衷》，岳自述曰：“左氏釋經義之外，復廣記當時之事，備文當時之辭。”夫記當時之事而文之，則已以左氏爲文家矣。僕恒對學子言：“天下文章能變化陸離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馬一韓而已。左氏之文無所不能，時時變其行陣，使望陣者莫審其陣圖之所出。譬如首尾背馳，不能係緤爲一，則中間作鎖紐之筆，暗中牽合，使隱渡而下，至於臨尾一拍即合，使人瞀然不覺其艱瑣，反羨其自然者。或敘致一事，赫然如荼火，讀者人人争欲尋究其結穴，乃讀至收束之處，漠然如淡煙輕雲，飄渺無迹，乃不知其結穴處轉在中間，如岳武穆過師，元帥已雜偏裨而行，使人尋迹不得。又或一事之中陡出一人，此人爲全篇關鍵，而偏不得其出處，乃於閒閒中補入數行，即爲其人之小傳，卻穿插在恰好地步，如天衣無縫。較之司馬光之爲《通鑑》，到敘補其本人之地望族姓，於無鏬隙處强入，往往令人棘目，相去殆萬里矣。又或敘戰事之規畫，極力敘戰而不言謀，或極力抒謀而略言戰。或在百忙之中，而間出以閒筆；或從紛擾之中，而轉成爲針對。其敘戰事，尤極留意，必因事設權，不曾一筆沿襲，一語雷同，真神技也。其下於短篇之中，尤有筋力。狀奸人之狙詐，能曲繪而成形。寫武士之驍烈，即因奇而得韻。令人莫可思議，僕亦不能窮形盡相而言之，當於逐篇之後細疏其能，庶讀者於故紙之中翹然侈爲新得，庶幾不負僕之苦心矣。閩縣林紓敘於煙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