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公二年

【經】二年春王正月，城楚丘。夏五月辛巳，葬我小君哀姜。（《評林》眉）季本：“先儒皆謂：‘哀姜，僖公之嫡母，子無絀母之義，得用小君之禮。’竊意既得罪於夫，宜絶於宗廟，以私禮葬可也。”虞師、晉師滅下陽。（《評林》眉）《傳説彙纂》：“《戰國策》魏謂趙王曰：‘晉人欲亡虞而先伐虢，荀息以馬與璧假道於虞，晉人伐虢反而收虞，故《春秋》書之以罪虞公。’然則聖經罪虞公之意，其説已著於當時矣。”秋九月，齊侯、宋公、江人、黄人盟於貫。（《評林》眉）張洽：“齊桓謀楚，先服此二國，皆迫近楚之境者，所以遠交而孤楚之勢，此桓公服楚之規模也，唯宋與盟，不煩諸侯也。”冬十月，不雨。楚人侵鄭。

【傳】二年春，諸侯城楚丘而封衛焉。不書所會，後也。（《左繡》眉）既不得目公，又不欲目諸侯，則渾之見“城楚丘”，蓋兩無所屬之辭耳。（美中尾）齊桓城三國，《春秋》屬辭各異，城夷儀書邢者，邢未亡也。城楚邱不書衛者，衛已滅也。城緣陵書諸侯者，命諸侯而齊不與也。邢書三師，楚邱不書諸侯者，邢未亡而先城之以定其國，衛已滅而後城之以續其封，故略之也。君子謂“於邢見桓持危之德焉，於衛見桓興滅之仁焉”，邢如有風，當與《木瓜》之什並傳矣。（《補義》眉）一“封”字釋經。（《評林》眉）《補注》：“遷國不當言封，蓋承用俗語，故二《傳》有專封之説。不書所會，此《穀梁》‘離、至不序’之例，左氏不達，妄謂‘後期’，説者疑之，且謂‘楚丘非衛邑’。”（王系尾）此篇無齊桓一字，而讀者心目中赫赫然有一齊桓焉。彼連雞之諸侯，但有後至，誰能倡此義舉哉？無文字處有文字，文章之化境，讀書之樂境也。

晉荀息請以屈産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左繡》眉）此篇較《公》、《穀》，左氏總以簡雋見長。（《補義》眉）以首二句爲主。（《評林》眉）王元美：“據《公羊傳》，獻公亦先有伐虞、虢意，故寢不能寢，荀息遂以假道之計進，所謂逢君之欲者也。”（方宗誠眉）伏後來晉滅虞之根。（《學餘》眉）經先書虞，賄故也。傳先書荀息，陰謀故也。虞則亡矣，荀息其能免乎？公曰：“是吾寶也。”對曰：“若得道于虞，猶外府也。”（《補義》眉）汪云：“只一語，簡雋。”公曰：“宫之奇存焉。”對曰：“宫之奇之爲人也，懦而不能强諫，且少長於君，君暱之，雖諫，將不聽。”（韓范夾）當時昏弱之國，如隨如虞，皆有一賢，如晨星焉。本國不知用，而敵人反知重之。或忌其謀之行，或料其謀之不行，以爲用兵之得失。孰謂賢人無益人國也？（闓生夾）從晉君臣口中，先將虞之必亡，及宫之奇之不能强諫，一一倒攝取影，筆墨空靈，文勢遒緊，此左氏定法。乃使荀息假道于虞，曰：“冀爲不道，入自顛軨，伐鄍三門。冀之既病，則亦唯君故。今虢爲不道，保於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敢請假道以請罪於虢。”虞公許之，且請先伐虢。宫之奇諫，（文淵夾）記言之文，左氏於一篇之中往往詳述二次，多則四次、六次，取其整也。若詳述三次，則難於對待，而章法裂矣。此篇已詳荀息之對與假道之辭，故宫之奇之諫以四字括之。不聽，（闓生夾）六字甚簡，因已倒影於前，且避後文之地也。遂起師。夏，晉里克、荀息帥師會虞師伐虢，滅下陽。先書虞，賄故也。（《分國》尾）借冀以形虢，又言虞能病冀以張虞，蒙古之假道于宋，其誘宋亦如此也。虢亡，虞隨之。金亡，宋隨之，前後一轍。可異者，季梁、宫奇兩人，隨、虢不能用，爲敵國所畏忌，而皆窺破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荀息曰：“雖諫，將不聽。”何敵智而我愚耶？（《左繡》眉）二傳皆詳假道之謀，左氏獨詳假道之辭令，詞令之妙，固非高、赤所敢争也。不唯假道，且請師矣，詞令妙極。兩“爲不道”，借賓形主，參差中必有整齊，方成片段。説得甚輕，以預釋其唇齒之忌也，妙妙！斷語應起作結，妙只一字，簡老之筆。（美中尾）李行簡曰：“鄭不能守險，虎牢所以書城。虢不能守險，下陽所以書滅。”（《左傳翼》尾）憑空起意，欲滅虢取虞，爲一箭雙雕之計，料其臣並料其君，洞若觀火。既造假道之謀，又工假道之詞，晉室謀臣，士蔿而外，不多覯也。故獻公倚爲心膂而以之傅奚齊，而不知適以速之斃耳。從來傾危人包藏禍心，夷人宗社，定無好結果，一部二十一史中如此類甚多。（《補義》眉）以冀之病虞作陪筆，隱見鄰國適爲己病，而不必恃爲唇齒。“請先伐”、“遂起師”，寫出受賄後一番興會，正是實寫經文虞先晉故。（《日知》尾）開口遽下“外府”二字，可見意不在虢，目並無虞矣，起結乃十分有勢有力。（高嵣尾）程子曰：“虞假道，而助晉伐虢。虢之亡，虞實致之，故以虞爲主。下陽，邑也。虢之亡由此，故即書滅。”胡仲和曰：“《春秋》誅惡，皆罪其與之爲惡者。故以齊首石曼姑，以宋首州吁，以虞首晉，以子家首子公。先儒以滅漢者張禹，非王氏。亡唐者李績，非武后。得《春秋》之意矣。”（《評林》眉）李笠翁：“荀息揣宫之奇與虞公，洞照肝膈，安得不傾其國而視如外府也！”吕東萊：“息以璧馬覆虢如反掌，世皆以爲智。以吾觀之，驪姬、申生之釁近在肘腋而不能謀，拙孰甚焉？”陳傅良：“傳言里克、荀息，見滅稱師，他倣此。”今案：征伐不在大夫，不得有二義，侵、伐、入、滅稱人，亦不當異旨，説在《屬辭》。《補注》：“虞以天子上公封國，序晉上，《公羊傳》亦謂使虞首惡，皆非。”（武億尾）荀息語不待多，極有藴藉。先伐虢會虞師，力摹無狀！（王系尾）此篇精神，全在一個“賄”字。虞、虢無怨，特以璧馬之故，遽請先伐，賄之力如此哉！觀荀息開口便説屈産之乘、垂棘之璧，早已抬起賄字。公曰“吾寶”，息曰“外府”，反覆辯論，惟賄之得失是計。至深探虞公之必不聽宫之奇之諫，而後以璧馬假道焉。則賄之惑人，不待虞公之許，而固知其必有當矣。虎頭畫龍，點睛破壁。人第歎其點睛之妙，而不知其畫一鱗一鬣時，全神已注阿堵也。（《學餘》尾）滅虞、虢者，荀息之陰謀也。立奚齊、卓子者，荀息之不得已也。是故荀息之死，不死于立奚齊、卓子，而死于滅虞、虢之陰謀也。弱息何辜？弱國又何辜？謀人家國者鑒諸！（《菁華》尾）忠言不用，敵國生心，賢者之有益人國如此。厚賂以中其意，甘言以悅其心，癡人不曉事，那得不墜彀中。“猶外府也”，語刻而雋。“且請先伐虢”句，喜不自勝情狀，一一如繪。

秋，盟於貫，服江、黄也。（美中尾）胡康侯曰：“荊楚，天下莫强焉，桓先結江、黄以斷楚之右臂，其慮周矣。”季明德曰：“江、黄偪近楚東北，可出兵以截齊後者，得江黄則師無左顧憂矣。”（王系尾）此篇傳文止三字，而爲部中大結構處。齊桓之圖楚，非一日矣。楚勢方張，以齊伐之，未見其必勝。以諸侯伐之，亦未見其必勝。夫善鬭者，必扼其吭而拊其背。江、黄者，近楚者也。江、黄服而齊得犄角之援，江、黄服而楚有肘腋之患，江、黄之服，豈非尊攘之一大機哉？楚之窺夏，必以鄭爲門户。齊之攘楚，必以蔡爲門户。今年盟於貫，次年會陽穀，江、黄之交既固，遂合八國之師，侵蔡而伐楚。楚進有强敵，退有後患，召陵之盟所以成也。管子真天下才也！此傳第言服江、黄，而江、黄之所以服，使人自尋，又是文章包孕處。

齊寺人貂始漏師於多魚。（韓范夾）言齊亂所繇始，而記法特奇。（《左繡》眉）大國言齊、宋，小國言江、黄，其餘莫敢不至，此正伯業極盛時也。忽閑閑着一冷筆，令人莫測其故，真妙文矣。只一句十字，而人也、事也、地也、時也，無一不到，簡而愈曲，精絶。（《左傳翼》尾）江、黄來盟，非齊招之也，江、黄自服耳。必待招而後來，則恐不能必其來，何以于貫于陽穀而江、黄皆在也？江、黄于楚爲近國，近國攜則楚人之勢孤矣。于齊爲遠國，遠國來則齊侯之威著矣。謀楚數十年，至此始大舉南伐，此桓公攘楚計出萬全之大略也。齊桓入國，作内政而寄軍令，全爲攘楚計。此云：“寺人漏師。”注謂：“漏洩軍事。”當無過於伐楚者。今年秋已服江、黄矣，次年會陽穀，即謀伐楚，則是伐楚一事，桓公明以號召諸侯，有何隱秘不言而待豎貂漏洩之有？楚子將圍宋，先治兵於葵與蔿。晉文將救宋，先大蒐於被廬。則所云漏師，當即治兵大蒐之謂也。計民數曰料民，簡車徒曰漏師，左氏每有此等文法。但以寺人典兵，特非其職，五子争立之禍，即胎於此。故書此以志亂，若曰漏洩軍事，胡不於盟貫衆會時，而獨于多魚諸侯不在之地耶？漏師曰始，或以前此伐楚之計尚秘而不宣，江、黄既盟後，乃大閱兵而曉告於衆耳。（《評林》眉）楊慎：“以桓伯之英識，管仲之長才，乃容一漏師之寺人而不能正法，何也？豈天將以是貽其亂人，謀不能及耶？”按：《丹鉛總録》云：“寺人即侍人。《文選·宦者傳論》：‘寺人掌女宫之戒。’”寺音侍。（王系尾）師，大事也。漏師，大罪也。寺人漏師，則罪不在寺人，而在任寺人之君。是時齊桓方盛，綱紀諸夏，絲絲入手。而刑餘小豎，與聞密謀。其任人何如哉？身死而國亂，孰則爲之？孔氏曰：“始者，言其終又甚焉。”凡此等，皆是傳中筋絡處，讀者勿以其簡而忽之。（方宗誠眉）齊桓正盛之時而記此一語，伏後來亂齊之根。（闓生夾）于其極盛時先提一筆，以埋伏亂萌。

虢公敗戎于桑田。（《補義》眉）陳錫元曰：“非天實奪之，亦自昏也，鑒安在哉？昔人云‘桀失金鏡’，此其説也。”（《學餘》眉）字字聳，節節動，爲虢公言之，惜其不爲晉侯言之也。晉卜偃曰：“虢必亡矣。亡下陽不懼，而又有功，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必易晉而不撫其民矣，不可以五稔。”（文熙眉）汪道昆曰：“辭令妙品，‘天奪之鑒’句法，‘五稔’字法。”穆文熙曰：“二句足破其愚，然而虞公竟不信者，迷於利也，利令人昏，信哉！”孫應鰲曰：“輔車唇齒之喻至矣，不聽，乃謂爲同宗不害，滅虢何愛于虞，雖至愚且興警矣。不聽，乃謂事神豐潔，真可大噱。”（魏禧尾）魏禧曰：“按：宣六年，赤狐伐晉，圍懷及邢邱，晉侯欲伐之，中行桓子曰：‘使疾其民，以盈其貫，將可殪也。’意與此同。”（《分國》尾）虢勝晉，士蔿策其棄民。虢敗戎，卜偃決其必亡。此趙氏得左人、中人二邑而懼，爲之廢飱不食也。（《左繡》眉）首尾呼應，中三句都用“而”字句法，皆更進一層之辭。讀“奪鑒”、“益疾”句，使人不敢作得意事。（《左傳翼》尾）憂勞所以興國，逸豫所以亡身，此千古名言也。從來蹉跌失腳，無不自得意中出。奪鑒益疾，發人猛省。苟戰兢惕厲，有功而以憂患處之，又何亡之有哉？（高嵣尾）閔公二年，虢公敗犬戎於渭汭，舟之僑曰：“無德而禄，殃也。殃將至矣。”遂奔晉。當與此傳參閱，皆見微之論。（《評林》眉）王季重：“虢之亡，固不係於敗戎也。是時下陽既失，即畫地而守之，其能爲晉禦哉！”（《學餘》尾）仁而蒙難，謂之天牖其衷。不仁而有功，謂之天奪其魄。豈獨虢公哉？晉之父子、君臣、兄弟相賊殺，益不可終日矣。（闓生夾）插入此段，筆力奇縱，一片神機，不落滯相。

冬，楚人伐鄭，鬪章囚鄭聃伯。（王系尾）楚伐鄭，數數矣，此敘聃伯之囚，見楚勢日張，楚禍日深，以起召陵之師，以大齊桓之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