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公四年

【經】四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侵蔡。蔡潰，遂伐楚，次於陘。（《評林》眉）吴徵：“孫子云：‘百戰百勝，非用兵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善也。’齊以楚衆方强，若不持重而輕進，則勝負未可知也，故次于陘，以待其自來屈服，所以爲節制之師也。”孫復：“桓之病楚也久矣，故元年會于檉，二年會于貫，三年會于陽穀以謀之。是時楚方强盛，蔡，楚與國，故先侵蔡，蔡既潰，遂進師，次於敵地。”夏，許男新臣卒。楚屈完來盟于師，盟於召陵。（《評林》眉）蘇轍：“齊桓退舍以禮楚，故復書曰‘盟召陵’，言非陘也。”齊人執陳轅濤塗。（《評林》眉）《傳説彙纂》：“伐陳之役，先儒皆謂濤塗誤軍道，讀王樵以爲‘陳貳於楚’，似亦有理。”秋，及江人、黄人伐陳。（《評林》眉）孫復：“内言及外，稱人，皆微者也。”程子云：“齊命也。”八月，公至自伐楚。葬許穆公。冬十有二月，公孫兹帥師會齊人、宋人、衛人、鄭人、許人、曹人侵陳。（《評林》眉）程逈：“濤塗既執，又再侵伐，陳罪特暫謀之不善耳，非有荊楚之暴也。桓公責楚甚略，罪陳甚備，非道也。”

【傳】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左傳雋》眉）按：齊桓公霸諸侯，楚國恃强不服，且屢伐鄭，欲與齊争霸長。蔡，楚黨也。桓公不先伐楚，而先侵蔡者，所以治其黨也。《傳》例曰：“無鐘鼓曰侵，有鐘鼓曰伐。”（《淵鑒》眉）楚勢日强，召陵一盟，而俛首聽命，齊桓屈服之功大矣。晦庵朱熹曰：“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故《春秋》每書諸侯戰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爲合於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於此者則有之，召陵之師之類是也。”臣正治曰：“伐楚一役，是春秋大舉，然不責楚以僭王，而問王祭，此伯功之所爲卑也。”（《左繡》眉）此合兩爲一章法。上半兩問兩答，卻用分承。下半亦兩問兩答，卻用總承。上則半認半推，下則前恭後倨，都用一開一合筆法。極變化，極整齊。已開後人遙對格法門。見刻本有分作兩首者，真不知章法爲何物矣。上段管仲就理上講，説得正大。楚子卻答得活脱，極有躲閃。下段桓公就勢上講，説得張惶，屈完便答得閒冷，極佔便宜。似此辭令，皆隨機應變，好看煞人。左氏特特對寫，以自娛娛我後人也。（《補義》眉）此篇爲召陵伐楚傳，其敘齊桓之功無一溢語，見其謹嚴。“遂伐楚”，寫得兵機迅速無比，諸儒乃謂書“遂”爲桓之專，非也。董次公曰：“周禮莫大于王祭，管子首責包茅，雖楚有材，亦不成對。”（文淵夾）興師伐楚，齊桓以前未有也，會諸侯而謀之，必有懼而不欲者矣，故不得已而以侵蔡爲名，而蔡實無罪，又難勤諸侯之師，故歸蔡姬以生釁，此齊桓之術也。不然，囿中之舟，婦人蕩之而不懼，桓公何至懼而變色乎？（《評林》眉）陳傅良：“傳見伯主徵師諸侯皆不書，以後倣此。”（方宗誠眉）齊侯本以諸侯之師伐楚，慮楚禦之，故不言伐楚而但言侵蔡爾。侵蔡實以從楚，而托言爲蔡姬事，使楚不備，而蔡亦不及防，此兵謀也。蔡潰。遂伐楚。（《測義》夾）愚按：蔡當楚之衝，華夷之門户也，齊欲攘楚而不得蔡，無以入其境。然蔡爲楚所偪，招之必不肯至，故假蔡姬故，大合諸侯，出其不意以先侵蔡，而即伐楚以繼之。侵蔡者，奇兵也；伐楚者，正兵也。此桓公之善於用兵也。（《才子》夾）此篇寫齊凡三换聲口，寫楚只是一意閑閑然，此爲左氏于小白之微詞也。看齊來楚蹤跡，便不正大。（孫琮旁）伐楚來歷便不正大。（文淵夾）陽穀之會，謀伐楚也，而此篇但云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其因諸侯不欲伐楚，而後以侵蔡令之明矣。至於侵蔡而蔡潰，則諸侯之師已臨楚境，雖欲不從之伐楚，不可得也，故曰：“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孫鑛眉）已有懼意。牛順風行，馬逆風行。（鍾惺眉）風馬牛後人强解，杜注灑然。（《文歸》眉）胡揆曰：“馬走順風，牛走逆風，喻南北背馳，事不相及。與《尚書》‘馬牛其風’異。”（《才子》夾）問得閒閒然，絶不以齊爲意，妙！（《評林》眉）按：《注》言楚地實未至南海之濱，然對齊處北海而言，故以其近稱南海。“風馬牛”，陳明卿云：“馬喜逆風而奔，牛喜順風而奔。故北風則牛南而馬北，南風則牛北而馬南，故曰‘風馬牛不相及’，所謂背馳者也。”《代醉篇》：“牛走順風，馬走逆風，牛馬風逸往不相及，楚是以云。”《書隱叢説》云：“《書》曰：‘馬牛其風。’《左傳》：‘風馬牛不相及。’俱爲馬牛之病風耳。”《字貫》云：“牝牡相誘謂之風，然則馬牛放逸，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逸遠去也。”以上四家説，姑録全文，各有所取而已。（方宗誠眉）楚子本懼諸侯，而故爲閒暇，若無事之辭。辭命絶好。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孫琮旁）援王命以破“不相及”句。賜我先君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孫鑛眉）穆陵是極南地，無棣是極北地，蓋指征伐所得及言。（孫琮旁）宣賜履以破“涉吾地”句。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測義》夾）愚按：楚僭王，大惡也，桓公舍此不問，顧舉其小者與其遠者而聲罪以責之，豈其智不及哉？蓋楚之僭王，荐歷數君，已非一日，而遽欲行天討以正其罰，非滅其國分其土地不足伸大義於天下，而楚勢方强，一旦兵連禍結，攻之弗克，其勢有不可解者。故舍其大罪，而僅僅以其小者遠者爲言，庶幾楚之爲辭也易，不盡力以抗我。我之服楚也亦易，不勞師而有功，蓋桓公籌之熟矣。噫！此其所以爲霸者之用心也！（《左傳雋》眉）李九我曰：“敷辭峻烈，深得問罪之體。”（孫琮旁）與楚罪，以破“何故”句。（《左繡》眉）對針上文，分外説得闊遠。先答“何故”一問，然後正言責楚，亦是兩層往復，與下半相配者。聲罪致討，詞意整贍。飛書馳檄，高文典冊，合而爲一，良未易才。“包茅”是些小事，令其可受。“不復”是遠年事，令其有辭。楚人雖狡，要皆在仲氏算中耳。（《約編》眉）言征伐得至之地，破“涉吾地”句。“寡人是征”、“寡人是問”，答“何故”之問。（《便覽》眉）稱王命及賜履，以破“不相及”句，答得重。折入二事，答“何故”，便如强弩之末。明知無奈楚何，故一取易承受，一取好推託也。（《評林》眉）李笠翁：“楚僭王，大惡也，桓舍之不問而問其小者遠者，何哉？蓋楚之僭已非一日，必欲行天討以正之，非滅其國不足申明大義。而楚勢方强，勝負有未可必者，故僅以小者遠者爲言，庶楚之爲辭也易，不盡力以抗我。我之服楚也亦易，不勞師而有功。蓋桓獨籌之熟允，伯者之用心者，固如此。”《補注》：“《帝王世紀》：‘昭王德衰，南征，濟于漢。舩人惡之，以膠舩進，中流膠液舩解，王及祭公皆没于水中，崩。”（方宗誠眉）管仲提出召康公之命，典重嚴肅。管仲本應責其僭王猾夏，懼楚不服，難以退師，故取輕罪以責之，使彼可以受而易於和解。辭命絶善。（《學餘》眉）管仲此對，仗義執言，審時度勢，唐皇冠冕，八面玲瓏。故春秋二百四十年，無能及召陵之師者。對曰：“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才子》夾）看他承一件。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德秀夾）按：荊楚僭王，罪之大者也；包茅不入，罪之小者也；昭王之不復，則非其罪矣。管仲不以僭王責之，而舉此二罪，是舍其所當責，而責其不必責也。仲豈懵乎哉？吁！此其所以爲霸者之師也。禹之征苗，湯之伐桀，皆明徵其辭。蓋有諸己而後可求諸人，無諸己而後可非諸人。齊桓之霸，所謂以力服人而非心服者也。内嬖如嫡，同産不嫁，内之失德者多矣。滅譚、滅遂、遷陽、降鄣，外之失義者多矣。楚大國也，僭王其大惡也，我以大惡責之，彼肯弭然受責者哉？必斥吾之惡以對，方八國之師云集，而爲敵人指數其惡，豈不爲諸侯羞？攻之弗克，圍之弗下，將何詞以退師乎？故舍其所當責者，而及其不必責者，庶幾楚人之爲辭也易，不盡力以抗我。我之服楚也亦易，不勞師而有功。仲蓋計之熟矣。嗚呼！此其所以爲霸者之師歟！（韓范夾）苞茅不貢，其事小；昭王不復，其事大。一承一不承，正自得體。若全不服，是桀驁也。楚見大師壓境，正辭相責，雖蠻夷恣睢，亦自不得不半屈耳。（《才子》夾）推一件。其實與楚無干也。看他只是閑閑然，絶不爲意也。妙妙。（孫琮旁）一句承服，一句卸罪。（《約編》眉）且承且抗，見楚之强。（方宗誠眉）楚乘機承認一輕罪，而辭一重罪，不亢不卑，辭命絶善。（《學餘》眉）此對如歌之有和，蓋善問者必先爲答者作地步也。或乃謂其勝於管仲，豈非癡人説夢乎？師進，次於陘。（孫琮旁）楚不受罪，故進。（《快筆》尾）或曰：“荊楚僭王，罪之大者也。包茅不貢，罪之小者也。昭王之不復，則非其罪矣。管仲不以僭王責之，而舉此二罪，是舍其所當責，而責其所不必責也。”余謂不然，禹之征苗，湯之伐桀，皆明徵其辭者。有諸己而後可求諸人，無諸己而後可非諸人。齊桓之伯，所謂以力服人，而非以小〖編者按：疑當爲心字〗服者也。所行之事，失德寔多。若遽加楚以無上之罪，彼必將摘我之瑕以抗我，于威名不無所損。故舍其所當責，特發其小罪，並事之無涉者，使彼易於輸服耳。伯術往往如是，仲豈昧昧者哉？寫楚只是閑閑然，絶不爲意。真詞令神命〖編者按：疑當爲品字〗。而句調鏗鏘，豐神淡宕，允爲用古家之金科玉律。（《彙鈔》眉）先援王命以告之，次聲楚罪以責之。詞嚴義正，楚人一承一諉，亦應答得來。（高嵣眉）中段是以義責楚之詞，雖所責二事，一切一不切，然王室之夾輔，遠服之供貢，久矣不聞是言。得此一提在會之耳，功亦足多也。進師次於陘，慎重而不肯輕進，以待其自來屈服，亦屬節制之師。（盛謨總評）不知其來，不知其往，如坐春風秋月中，别有領會。左氏文字妙處，只令人想，愈想愈妙。若不細心想，他妙處仍藏在裏，不比後人文字易於窺見也。

夏，楚子使屈完如師。師退，次於召陵。（《正論》眉）不問僭王之罪，而妄稱漢濱故事，非其質矣。苞茅責貢，足以懾楚乎？復誇之以衆，而爲屈完所折，蓋非誠心王室者。（《左繡》眉）一春一夏，兩段各以時令對起，見其久也。各提諸侯之師爲眼目，而前後兩先君遙遙相對。東海、西河，穆陵、無棣，方城爲城、漢水爲池，都兩兩映襯。併兩段爲一章，真有璧合珠聯之歎。（高嵣眉）後段是以禮招楚之詞，先以情動之，次以威怵之，雖屈完詞亦亢直，然止説得自完，未敢與齊較勝負也。卒與之盟，見齊桓不肯輕用戰伐，以力服人也。僖二年傳，管仲言齊侯曰：“招攜以禮，懷遠以德。”此其是矣。（方宗誠眉）齊因楚之不服而進師，因屈完來而退師，得伸縮之宜，合招攜之道。

齊侯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之。（《才子》夾）寫齊總不正大。（文淵夾）諸侯皆憚于伐楚，而桓公必欲帥之者，志在借諸侯之從己以服楚，非欲與之戰也。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之，桓公之必帥諸侯，正爲此耳。然此意桓公與管仲知之，諸侯弗能知也，故憚于伐楚也。或疑齊固不欲戰矣，使楚不服而禦之，諸侯之師皆憚楚不敢戰，奈何？曰此管仲熟籌而後發者，因諸侯之親附以勸其同好，所謂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詞也，楚焉得不服？即萬一不服而戰，齊之强自足以當之，亦不賴諸侯之師也。齊侯曰：“豈不穀是爲？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如何？”（孫琮旁）應前“先君”段，亦是飾詞。（《才子》夾）最是婉曲好文，然總寫出齊怯處。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願也。”（《才子》夾）妙妙。只是閑閑然，絶不爲意。（方宗誠眉）屈完因齊侯有招攜之意，即乘機承任，辭意敏妙。齊侯曰：“以此衆戰，誰能禦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測義》夾）孫應鰲氏曰：“以此衆戰，以此攻城，霸略矜張，猶可概見。非德以將之，宜屈於完之對也。”（《才子》夾）寫齊更不是。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爲城，漢水以爲池，雖衆，無所用之。”（《左傳雋》眉）唐荊川曰：“不剛不柔，而大義凜然。”（《才子》夾）到底只是閑閑然，絶不爲意也。（《約編》眉）桓公頗自矜兵力之有餘，完對以衆無所用，隱然見齊雖善攻，楚亦能守也。極占地步。（《補義》眉）“德”字作合面，“力”字作開面，屈完意也。卻以開筆爲合，而以合筆爲開，便爲本國占多少地步，然終是屈於力處多。通體純用排句，結以德、力雙舉，而復以方城、漢水對收，覺上面東西南北、是征是問，皆交影而舞。（文淵夾）桓公原欲借諸侯之親附己以服楚，正以德綏之而非以衆戰也，故借屈完之言以結通篇，不必桓公果有衆戰攻城之戲言，而屈完對之以正也。（《評林》眉）楊慎：“衆戰攻城，終是伯者矜威氣習，宜反爲完之所詆也。”邱維屏：“完雖有辭，只説得自守語，未敢與齊一語較勝負矣。”（《學餘》眉）前對爲管仲後二節作近接，管仲意中語也。此對爲管仲前二節作遙應，亦管仲意中語也。氣合神回，變化無跡。（闓生夾）召陵之師，莫大之功也，然實未能服楚，故詳載屈完之詞以折之。屈完及諸侯盟。（德秀尾）按：屈完之對，才數語耳，皆足以折服齊侯之心，蓋善於辭令者也。（文熙眉）吕東萊曰：“伐楚之役，苟直指其不共職貢而討之，楚必知罪。乃求昭王不復之事，以大吾出師之名。抑不知膠舟之禍，年逾數百，茫昧不可考，楚安肯坐受其責乎？此所以來水濱之侮也。”穆文熙曰：“包茅不入，爲罪甚細。而昭王不反，又與楚無與。齊人失問，所以反爲所屈。若以楚之憑陵中夏、僭稱王號責之，必無辭矣。至於以兵勢脅楚，尤爲失策。屈完之對，齊當有愧色也。”孫應鰲曰：“‘以此衆戰’二句，伯略矜張，猶可概見，非德以將之，宜屈于屈完之對也。”（《文歸》尾）苞茅不入，爲罪甚細，而昭王不反，又與楚無與。齊人失問，所以反爲所屈。若以楚之憑陵中夏、自稱王號責之，必無詞矣。至於兵勢脅楚，尤爲失策。屈完所對，得無有愧於心乎？鹿門。（《才子》夾）及諸侯盟，則非與齊盟也，通篇結案在此。（《快評》尾）太史公曰：“桓公實怒少姬，管仲因而伐楚，責其苞茅不入貢于周室。”然則伐楚非桓公本心，管仲以此掩桓公侵蔡之失也。桓公生平實無天下蒼生之志，徒以能用管仲，遂致一匡九合之烈。即如侵蔡之舉，本因少姬之怒，乃使天下諸侯疲於奔命。管仲因之而南伐楚，不過借此有辭于諸侯焉爾。夫楚以子爵而僭王，蠶食諸夏，幾盡江漢，欲正其罪，何患無辭？顧乃責以微物之失貢與久遠不可致詰之事哉？嗟乎！此固管仲於無可如何之中聊作解嘲之計耳。夫楚爲勁敵，而桓公又無成算於胸中。若聲其大罪以臨之，楚不服而請戰，天下之事，未可知也。不幸而敗，奈天下後世何？管仲籌之熟矣，王祭不共，昭王不返，令楚易于承受，而進退之權操之在我。盟楚而返，借此以辭于諸侯，而蓋其侵蔡之失。使楚畏我之威，而懷我之惠，且使天下知尊周室，管仲洵爲天下才也。奈何屈完來盟，齊侯對之，復多失辭，徒爲楚人之所笑，管子亦奈之何哉？嘗謂晉文之才遠過齊桓，而其臣皆不及管仲。桓公用一管仲而一生之事畢，管子死而齊亂，固其宜也。（王源尾）召陵以義勝，干戈而不失爲玉帛，故作者但敘幾段詞令，雍容不迫，當年情景如生，讀之覺和風襲我衣裾也。前面五番問答，針鋒相對，如燕語鶯歌，聲聲巧亮。結尾一問一答，忽爾金鐵齊鳴，山排嶽倒，看他筆陣之妙。德綏諸侯，乃齊桓定伯之本，而此舉尤切，宜大書特書。卻只從屈完口中輕輕帶出，着而不着，有鏡花水月之妙。總是文無定格，化而裁之，存乎變而已。（孫琮總評）召陵執言，大義烺烺，但因侵蔡而及楚，其起念乃不專在尊周，故齊人辭氣似多張惶，楚人詞氣反爾閒暇。其張惶者，唯恐楚之不服。其閒暇者，則知齊之必與盟也。真鉤人心坎之筆。（《古文斫》尾）是一篇極整齊文字。前段兩問兩答，後段亦兩問兩答。前段兩問，“包茅”一問是主，“昭王”一問卻是賓，屈完則認其一而推其一。後段兩問，“同好”一問是主，“攻戰”一問卻是賓。屈完則答其恭，亦答其倨。蓋因當日情事，齊之制楚，實苦鞭長，楚之料齊，師難久駐。只應草草結盟，各全體面。故一邊全是牢籠，一邊全是閒暇。言外各自有意會處。（《彙鈔》眉）齊桓終是霸者矜威氣習，故反爲屈完所詆。（《覺斯》尾）過商侯曰：“齊人詞氣張惶，妙在以一二冷語折之，兩發言而兩口塞，甚矣，見齊之師出無名也！或云：‘何不責楚以僭王猾夏？’然管子籌之熟矣。楚即不義，齊亦豈無失德？以屈完之智，寧肯以口舌讓人？使遽加以無上之罪，彼必斥我之惡以對，豈不爲諸侯羞？故特輕加罪案，非特便楚，亦便齊也。何得罪管仲以失言？”（魏禧尾）胡安國曰：“或曰：‘侵蔡次陘之師，諸侯皆在，江、黄獨不與焉，安知其爲謀伐楚乎？’曰：‘兵有聚而爲正，亦有分而爲奇。諸侯之師同次於陘，所謂聚而爲正也。江人黄人各守其地，所謂分而爲奇也。次陘，大衆厚集其陣，聲罪致討，以振中國之威。江人黄人各守其境，按兵不動，以爲八國之援，此克敵制勝之謀也。退於召陵而盟禮定，循海以歸而濤塗執，然後及江人黄人伐陳，則知侵蔡次陘而二國不會，自爲犄角之勢明矣。此大會而未言者，善是謀也。’”禧按：江、黄楚之東北境，可出兵以截齊後者，則必江、黄服而後伐楚，所以困楚，亦所以固齊也。趙鵬飛曰：“齊桓五霸之盛，其初會北杏以求諸侯，諸侯未和，伐宋以爲鄄之會，伐鄭而爲幽之盟。諸侯無二矣，而後伐戎、伐徐。戎、徐率服，則救鄭以示威于南，伐山戎以示威於北，定魯之難，救邢之危，衛滅而齊封之，杞滅而齊城之，内之諸侯一德事齊，可以南征楚也。則會江、黄以犄楚之後，取舒、庸以折楚之臂，然後興次陘之役，成召陵之功，則攘戎狄之功成矣。”家鉉翁曰：“齊、宋同盟已久，猶未敢聲楚人之罪，必江、黄至而後定計出師。去年盟江、黄，今年會江、黄，皆爲楚計也。諸侯之師當其前，江、黄之師擬其後，楚將腹背受敵。有不戰，戰必勝矣。”魏禧曰：“楚亦無有大於僭王之罪者，但責以僭王，必須其去王號，事大且長，而不能決，故薄責之，使易收拾耳。”謝文洊曰：“諸侯僭王號，楚實首之，又久爲中國患，强大莫制。齊桓欲霸中國，而不能服楚，則何以立威？然事屬重大，故經營有年，而臨事斟酌，不敢一步造次。見楚未迎敵，稍來觀望，即乘機求盟，輕便結局。雖未嘗纖毫損楚，而齊威則甚張矣。可見戎狄驕横，爲中國者，稍得大體，即是盛着，倘若求全，則未可必得，而至於輕殘民命，喪威損勢，反使其焰益張，此管仲識時達變，知彼知己，長於謀國者也。城濮之敗，固晉才之多，然亦子玉之驕有以致之。使如屈完之持重，則晉亦安能得志哉？”彭家屏曰：“楚僭王號，憑陵小國，前此無敢問其罪者。桓公赫然一怒，以諸侯之師聲其罪而討之，使當時東南半壁，凜凜頓有生氣，真盛舉也。然進次於陘，退盟於召陵，所不深入而決戰者，本求服之，非求勝之也。詩稱：‘薄伐獫狁，至於太原。’召陵之役，其庶幾焉！晉楚争霸，大戰者數矣。城濮之役，晉勝楚。邲之役，楚勝晉。鄢陵之役，晉又勝楚。互有勝負，楚真勍敵也。然二國争霸，民則何辜，而使之血膏鋒鏑骨暴疆場哉？召陵之師，楚服而退，其用師也，猶有王者之遺意焉。蓋兵兇戰危，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可已而不已，是黷兵也。黷兵是殘民也，豈仁人所忍言乎？此齊桓、管仲之規模，非晉之君臣所能及也。或者不察，謂其畏楚之强，潦草結局，其所見亦疎矣。”（《析義》尾）齊桓公伐楚一事，千古美談，而魯僖猶借其功作頌，極力鋪張。看來當日合八國之師，歷三時之久，其聲罪也，僅得其半推半認。其陳師也，反惹其先恭後倨。以列國諸侯不能睹楚君之面，止盟一大夫而還，有何功績？越二年，齊侯伐鄭，而楚即圍許救鄭，仍是相持不下景況，何曾得其半點心服乎？不知伯者作用，本是個假。兵一到而來盟，便算楚服，所謂拏得起、放得倒也。或謂楚有僭王之罪，桓公問之，何説之辭？試問當日伐楚果能脅楚令去王號乎？若楚不聽，果何以中止而還師乎？此皆管仲籌之最熟，正恐楚之不能置辭也。後儒紛紛饒舌，無有是處。（《分國》尾）侵蔡，爲衽席私忿耳。何必以諸侯之師？若曰爲伐楚故，是乘其不備而襲之，安在其正而不譎也？且楚自荊尸授師，漢陽諸姬半爲剪滅，包茅不貢，細不足問。南征不反，尤屬荒遠。乃威之以諸侯之師，曰誰能禦之，宜屈完强詞，足以奪之也。況東略不知，襲外攘之虛名，勿克終局。嬖寵六人，忘内亂之實禍，至於争立。即事而論，誰謂其優於晉文哉？穆陵即指楚界，唐王昌齡《送人赴安陸》，有“天邊何處穆陵關”句，蓋安陸郡，即雲夢二縣也。後人以穆陵爲齊地，悮。（《晨書》總評）宋南金曰：“管仲之言侈而愚，桓公之言驕而淺，屈完之言雋而嚴，合寫光景活現紙上。”愚按：《公》、《穀》皆盛稱召陵之舉，然考屈完及諸侯盟，未嘗與齊盟也。閱三月之久，集八國之師，盛氣而來，袖手以退，何以爲情？真西山謂：“舍其僭王之罪，責以小惡，庶彼不盡力以抗我，則師不勞而有功。”吾未見其有功也。世儒所云，總欲周旋管仲耳，然器小者伎倆，只合如是便止。（《觀止》尾）齊桓合八國之師以伐楚，不責楚以僭王猾夏之罪，而顧責以包茅不入、昭王不復，一則爲罪甚細，一則與楚無干，何哉？蓋齊之内失德而外失義者多矣。我以大惡責之，彼必斥吾之惡以對，其何以服楚而對諸侯乎？故舍其所當責，而及其不必責。霸者舉動，極有收放，類如此也。篇中寫齊處，一味是權謀籠絡之態。寫楚處，忽而巽順，忽而詼諧，忽而嚴厲，節節生峰，真辭令妙品。（《集解》尾）屈完對辭，直而不倨，曲而不屈，熟習此等閒冷之筆，文境自臻淡遠。（《彙編》尾）楚有僭王莫大之罪，齊若伐楚，必責其大罪，令去王號，方是正徑，乃舍其大者，責以小節，盟一大夫，便算勝楚，此伯者作用，非堂堂之師也。作文每豎一難，必回覆得有趣乃佳，看他前後答應，筆筆緊密，筆筆精采，至於前答先認後推，後答先和後厲，斯爲抑揚盡致。（《知新》尾）春秋無義戰，召陵、城濮，功之大者。然城濮以詐取勝，召陵以義致服，毋寧取此置彼？若更加深文，舍齊桓、晉文，尚有何事可紀？且明責以要服當貢，而既服其罪，則名分已正，只好在荊蠻中蠢然坐大，王豈能僭？故知二公伯業，終以齊桓爲正。（《賞音》尾）桓合八國之師，次於楚境，自春徂夏，師無怠心，力有餘而不求速戰，終於服楚，可謂盛矣。蘇子由曰：“桓公退舍召陵，與楚盟而去之，夫豈不能一戰哉？知戰之不必勝，而戰勝之利，不過服楚。全師之功，大於克敵，故以不戰服楚而不吝也。”（《左繡》眉）敬仲、子文，兩人真是對手。大家將計就計，適可而止，否則爲守爲戰，事未可知矣。上文“繼好”、“辱收”，已見兩邊説妥，此下不過閒話取笑耳，小白絶不認真。妙極！然亦作者裁對已工，不容更着一語矣。上半師起、師結，下半屈完起、屈完結，片段明整有法。（昆崖尾）李恕谷曰：“齊桓經營歷年，諸國合，兵力盛，然後帥而伐楚，且不遽及楚也，先侵其與國蔡，蔡衆潰叛，軍聲赫矣，遂入楚境。楚使來問故，管仲責以不供王祭包茅、昭王南征溺死於漢二事。使于不貢認罪、昭王不復委之水濱以對。齊桓於是進師，直入楚境。使回，楚人震恐，乃使重臣屈完來齊師求盟。夫敵國以兵聲罪伐我，而我造其師中請盟以求息戰，大辱也。宣十五年，華元謂子反曰：‘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去我三十里，惟命是聽。’是也。屈完陳詞，若出己意，而不直言君使，諱辱也，故不書使。然來必有使者，君在其中矣，故書曰‘來盟于師’。楚絀矣，霸主之威伸矣。齊桓乃曰：‘楚，先王建國也，師中不可以辱，吾其以禮盟焉。’乃退一舍，使屈完與諸侯盟。自此終齊桓之世，楚不敢争鄭焉。其後晉文興霸，雖勝楚，而不能服楚，遜齊桓矣。經大書曰‘盟於召陵’，見齊桓之招攜以禮也。經文明白如是，而三《傳》皆不能解。《公羊》謂‘師在召陵’，《穀梁》謂‘權在屈完，桓不得志’。《左傳》但記屈完如師，不言求盟，反謂齊師退召陵，桓公向完求好。夫楚未請盟而齊兵遽退三十里，緣何故乎？楚不求盟而桓先繳之，何桓悖誤乃爾乎？蓋《公》、《穀》道聼塗説，並非史文。《左傳》雖本魯史，而兼采之《乘》、《輿》、《檮杌》。此傳蓋采楚史之文也，故掩醜弄美如此。後人爲其文筆之妙所眩，而不解聖經大義，遂使《春秋》表著霸功第一舉，沉埋千古矣。”（美中尾）何義門曰：“齊以伐楚召諸侯，楚必預爲備。預爲備必戰，戰則勝負未可知也。今因伐蔡而猝移師臨楚，楚無備必震，震而後可服也，此齊之得也。齊以伐楚召諸侯，楚素强，陵暴中夏，諸侯懷兩端，必有至有不至，惟率之伐蔡，因而劫其衆以伐楚，有不唯命者乎？雖然，非素約也，心與力不一，其何以戰？屈完來即與之盟而退，唯用其虛聲焉耳，又齊之得也。”紀曉嵐曰：“有力者不盡其力，乃可以養威。屈人者使其易從，乃可以就服。召陵之役，不責以僭王，而責以包茅，使易從也。屈完來盟即旋師，不盡其力也。説《春秋》者動議桓之小就，方城漢水之固，不識可一戰勝乎？一戰而不勝，天下事尚可爲乎？淮西、符離之事，吾徵諸史冊矣。”（《約編》尾）左氏寫召陵之師，絶無鋪張揚厲之詞，殆窺見以力假仁之意歟？因侵蔡而伐楚，桓公本無尊攘之志可知。仲不責楚以僭猾之大罪，而責以失貢及久遠之事，不過令楚易於承受，而進退之權，操之在我，便於結局耳。知彼知己，略短著長，仲洵天下才也。我持。（《左傳翼》尾） 自《史記》有“桓公實怒蔡姬，管仲因而伐楚”一語，世儒遂謂召陵之舉以怒蔡姬而起師，遷怒至楚，名號不正。不知自盟貫、會陽穀以來，有成謀矣。蓋荊楚憑陵諸夏，桓久欲伐之，蓄威養力，垂三十年，始大舉南伐，以成尊周攘楚之功。不入不復，是征是問，仗義執言，楚人亦心服其義，而兵不刃血，拱手受成。胡氏所謂：“齊師雖强，能以律用之而不暴。楚人已服，能以禮下之而不驕。”是也。所以干戈森列中不失樽俎雍容氣象。然招攜以禮，懷遠以德，雖有一匡九合之功，而無至誠惻怛之實，不尚兵威，猶以力逞。屈完雖盟而未心悅誠服，左氏敘次權衡不爽，讀者于此可以知王伯之辨矣。開口説南海北海，若大宇内止有一君與寡人，儼然東帝西帝之意，目中無王久矣。説召康公之命，便見征伐皆本天王，原非己所擅興。是征是問，責有攸歸，總以夾輔周室爲主。辭意何等正大，楚人雖許納貢，而南征不復，未肯服罪，猶必進師，必待屈完如師請成而後舍之，《國語》所謂：“濟汝，躋方城，望汶山，使貢絲于周而反，荊州諸侯莫不來服。”是也。孔子稱管仲之功，謂：“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孰大於此？莫因屈完方城數語，遂謂齊桓無如楚何，受其奚落也。真西山謂：“我以大惡斥之，彼亦必斥我之惡，爲諸侯羞。唯舍其大而責其小，庶幾楚不盡力以抗我，則師不勞而有功。”夫大惡莫過於僭王猾夏，桓公尊周攘楚，未嘗僭稱王也。存三亡國，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功在生民，未嘗猾夏也，有何大惡而懼楚斥之乎？至云責包茅不入與昭王不復爲舍其大而責其小。夫求車求金非天子所爲，而不享不祭實諸侯大罪，包匭菁茅，楚所貢也。禮曰：“縮酒用茅，明酌也。”易曰：“茅之爲物薄，而用可重也。”包茅不入以致王祭不共，忠孝兩失，豈可謂之小罪乎？僭王由於不貢，貢入則知有王矣。至於君父之仇，百世不忘，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美之，豈昭王不復而不當問者？若云當時江漢尚不屬楚，不宜以此罪楚，試問楚不膠舟，昭王何自而没？則南征不復，非楚罪而誰罪乎？以此較之，猾夏孰大孰小，必有能辨之者。如其説則是桓公一楚靈，楚人一慶封也。有瑕未可戮人，齊不伐楚可矣，誰逼勒桓公而作此乖異舉動乎？其譎較晉文更甚，夫子何以謂之正而不譎，朱子何以謂之仗義執言？以孔子、朱子斷之，此等數説不必從矣。屈完如師，蘇氏以爲：“屈完來求盟，因而許之。”是也。若云來觀强弱，則召陵之退，毋乃太早乎？總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齊桓不以兵威脅人，而知難而退，有德不敵，楚成實量力自守。後遇晉文，入申以避之，猶是召陵請盟故智也。設子玉亦如子文而逡巡不戰，又何至有城濮之衂乎？余嘗謂：“楚成之才實高於楚莊，而不能伯者，以所遇有齊桓、晉文也。”前半仗義執言，孔子“正而不譎”從此看出。後半以力假仁，孟子“非心服也”從此看出。開口便提諸侯之師，兩段原是一套事，合而觀之，而齊桓之身分自見。（《精言》尾）荊楚僭王，罪之大也。包茅不貢，罪之小也。昭王不復，非其罪矣。管仲不以僭王責之，而舉此二罪，是舍其所當罪，而責其所不必罪也。予謂不然。禹之征苗，湯之征葛，皆明徵其辭者，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桓公之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所行之事，失德實多。若遽加楚以無辜之罪，必將彼敵我之戰，以抗我之威名，不無所損。故舍其所當責，特發其小過，並事之無涉者，使彼易於輸服耳，伯道往往如是，管仲豈昧昧者哉？（《便覽》尾）《賞音》載蘇子由評曰：“桓公知戰之未必勝，而戰勝之後，不過服楚，故全師之功，大於克敵。”余按：召陵之役，是評最允。誇大之，殊失經文“蔡潰，遂伐楚”之義。苛論卻又不必，讀者惟平心論事，細心論文，是各有所見。芳自記。（《日知》尾）以此衆戰、以此攻城，楚所畏也，然方城爲城、漢水爲池，亦齊所畏也。故楚不任受罪，而齊不得不進，師進而屈完不得不來，完來而齊師不得不退矣。關目全在中幅，具見各有心事，末路乃點睛語，識得此意，乃知齊之責楚，不重不輕。楚之答齊，一遜一傲。胸中各有所恃，又各有所畏也。如此看，乃成貫徹一線之文，不識前賢何以不論及此。（盛謨總評）前二段已寫盡，似無文字，忽又生出二段，别開洞天。蓋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尤妙在先伏“陳師”二句，卻用“以此”字指點出來，如見齊侯手眼活活紙上。傳神至此，非後代史氏所能也。諸本合前首爲一，餘分爲二，依經文也。兩用“諸侯之師”，亦見聯絡。（高嵣尾）趙企明曰：“齊桓，五霸之盛。其初會北杏以求諸侯，諸侯未和，伐宋以爲鄄之會，伐鄭而爲幽之盟，諸侯無二矣，而後伐戎、伐徐，戎、徐率服。則救鄭以示威于南，伐山戎以示威於北。定魯之難，救邢之危，衛滅而齊封之，杞滅而齊城之。内之諸侯，一德事齊，可以南征楚也，則會江、黄以犄楚之後，取舒、庸以折楚之臂，然後興次陘之役，成召陵之功。則攘戎狄之功成矣。”按：江、黄在楚東北境，可出以截齊後者，必江、黄服而後伐楚，所以困楚，亦以固齊也。然前既兩次會盟，何侵蔡伐楚之時，諸侯皆在，而二國不與乎？胡康侯曰：“次陘大衆厚集，聲罪致討，以振中國之威，所謂聚而爲正也。江、黄各守其境，按兵不動，以爲八國之援，所謂分而爲奇也。此犄角之勢，克敵制勝之謀也。”俞桐川曰：“合觀齊、楚辭令，一是半縱半擒，一是半順半逆。齊桓霸業已成，惟荊未帖。借侵蔡之師，乘楚不備，求得一盟，以示諸侯，非必決戰以損威重也。以義責楚，義則是假。以禮招楚，禮只是僞。屈完因其假，順其僞，使之去以安其國。究竟滅弦、滅黄，楚日憑陵，齊不能救。包茅之貢，終於不入。是盟也，乃屈完籠絡齊桓，豈齊桓能折服屈完乎？最妙起處‘乘觀’一段，極大題目，從極小情節説起。霸主心術作用，一齊窺破，真善繪情狀也。五霸，桓公爲盛。而桓之功，莫大於召陵。召陵之役，《公羊》以爲序績。《穀梁》以得志爲僅。後人本此二説，各有發明。”按此須兼兩義乃盡。齊桓稱霸二十餘年，諸侯力能抗齊不受盟者，西惟秦，南惟楚。秦遠而楚近也，楚屈則東諸侯震，而齊益張。故拳拳以伐楚爲事，而心畏楚之强也。僖元年，會於檉，中國已服。伐楚之意，權輿於此矣。二年、三年，盟於貫，會于陽穀，遠國已服，伐楚之謀決矣。四年以侵蔡爲由，出其不意，伐楚之計善矣。數年經營，列國雲集，當楚使之來，宜問其何以僭王，何以虜蔡，何以伐鄭？乃舍其所當責，而以包茅不貢、昭王不復二事問之。是責其所不必責，已明授以易托之詞，可以將就收拾也。及屈完入師，答詞甚亢，略不究詰，卒與之盟。夫陳師以出，未踐郢郊。諸侯皆在，未覩楚子。振旅以歸，潦草結局。豈不負此盛舉乎？迨既盟之後，逾年而楚滅弦、圍許，又逾年而楚滅黄、伐徐，桀驁如故，而桓不能禁，同盟有事又未聞楚遣一介一旅以赴，所謂得志爲僅者，誠有然矣。然楚自武、文繼强以來，肆其蠶食，先自近絞、隨、羅、鄧，及後憑陵中國，兩入蔡，三伐鄭，諸國不敢南下而視焉。桓公率八國之師，聲罪致討，使當時東南半壁，凜凜有生氣。其進次於陘，退盟於召陵，所以不深入而決戰者，本求服之，非求勝之也。《詩》稱：“薄伐獫狁，至於太原。”此庶幾乎？朱子曰：“桓公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故夫子稱正而不譎。”又曰：“彼善於此，召陵之師之類。”胡傳曰：“齊師雖强，桓公能以律用之而不暴。楚人已服，桓公能以禮下之而不驕，《公羊》以爲此王者之事，序績也。豈溢美哉？”（王系尾）此篇敘齊桓服楚，是部中大結構、大頭腦處。寫桓用明寫，讀者易知。寫楚用暗寫，讀者易略。如師涉境而遣師問故，徵其辭也。齊既有辭，則又遣重使以觀强弱。强則服，弱則必拒。既見其强，既請盟矣，又服其德而不服其力，楚可謂無人哉？知楚之非易服，則齊桓之功見矣。自此終齊桓之世，楚不敢憑陵諸夏，孔子之所謂一匡也。欲知楚之强，必自桓二年蔡、鄭始懼楚看起。欲知齊桓之服楚，必自莊十七年齊始霸看起。至若楚罪莫大于僭王，管仲全不道及者，以爲提此一字，更罷手不得，亦自度非其力之所能及矣。（武億尾）此合兩爲一章法。上半兩問兩答總，下半兩問兩答分，都用一開一合筆法。亦變化，亦整齊，已開後人遙對格法門。（方宗誠眉）此段齊侯之言，實不如屈完辭命之理足而氣昌。（《學餘》尾）城濮若有功，召陵若無功，不知管仲天下才，知己知彼，折衝口舌之間，其所保全者大也。夫仗義執言，尊周室而安中夏，是亦足矣，何取必于一戰，以爲威武乎？“九合諸侯，不以兵車，民到於今受其賜”，於召陵見之矣。（《菁華》尾）義正詞嚴，雖强侯亦爲折服。楚勢方盛，非齊力所能制，得其柔服之言，與盟而去，兵法所謂知難而退也。桓公自伐兵勢之盛，幾至一言僨事，豈必待葵邱之會，一朝振矜，叛者九國哉？召陵之役，草草了事，遠不如城濮之獲全勝。然桓之仗義執言，猶有堂堂正正氣象，不似文之詭詐取勝也。聖人正譎之論，似專指此二役而言。

陳轅濤塗謂鄭申侯曰：“師出於陳、鄭之間，國必甚病。若出於東方，觀兵於東夷，循海而歸，其可也。”申侯曰：“善。”濤塗以告，齊侯許之。申侯見曰：“師老矣，若出於東方而遇敵，懼不可用也。若出於陳、鄭之間，共其資糧屝屨，其可也。”（孫鑛眉）五“出於”字，文甚平而方。（韓范夾）雖仲父亦宜聽之，況桓公乎？胸中有此，故陽善濤塗以取悅伯主、誠小人之雄也。齊侯説，與之虎牢。執轅濤塗。（《測義》夾）凌約言氏曰：“濤塗誠自私其國者，齊侯責以大義，以示刑威足矣，何至既執之，而復勤師以伐其國哉？蓋陳與蔡爲鄰，勢必懼楚，而又以殺御寇之故懷疑于齊，則循海而歸之謀未必非叛齊即楚之漸矣。以故齊侯乘楚之服，而還師以伐之，無非欲定其從齊之志耳。此實有關於天下之故，豈區區爲一謀之不協而然哉？”（《左繡》眉）此篇直是後人兩扇格，换意不换詞者。東方、陳鄭，一利一害，只以顛倒出之，而各以“其可也”煞住，蓋明告我以對股法門矣。申侯與濤塗語，妙在全然相反，尤妙在全然相類。相反則獨見己説之爲長，相類則愈形彼説之可憎。如見斯錦，左氏真有化工肖物之能。（《左傳翼》尾）此番議論，賣人討好，無非取悅伯主、冀邀厚賞意，所謂專利而不厭也。而不知身之所以喪即在此。不然，既反宣仲矣，反聽其言，美城其賜邑，致來讒慝之口，豈非利令智昏乎？文王諄諄誡訓而弗能改，宜子文爲之深致歎也。（《評林》眉）穆文熙：“執轅濤塗，濤塗左桓公於東方，乃所以爲國，而申侯賣轅塗，則小人媚人之術，所以終爲轅塗所賣，死不足恤矣。”（闓生夾）先大夫評曰：“此見齊外示强而内怯。”闓生按：兼寓師行煩擾苦民之意。

秋，伐陳，討不忠也。

許穆公卒于師，葬之以侯，禮也。凡諸侯薨于朝、會，加一等；死王事，加二等。於是有以袞斂。（《左繡》眉）以一等、二等對舉，而侯葬袞斂，恰一實一虛爲起訖，文貴匀稱，此一班也。（《左傳翼》尾）此朝會也，故加一等，而以侯葬之，由朝會而推之死王事，由加一等而推之加二等，由侯葬而推之袞斂，一虛一實，前用逆敘，後用順敘，中間對舉，剪裁工穩，筆筆匠心。

冬，叔孫戴伯帥師會諸侯之師侵陳。陳成，歸轅濤塗。

初，晉獻公欲以驪姬爲夫人，（《左繡》眉）此篇傳晉殺申生事，卻意在驪姬。猶鄭伯克段，卻意在姜氏。故中段一氣趕落，全用彼處筆法，蓋亦相准成文也。又，此事與二五耦篇，緊緊相接，卻别自一種筆意。彼處從獻公無子敘起，便通篇著意“子”上。如“欲立其子”乃一篇之主，後面群公子、二姬之子，一一照應。此篇從以驪姬爲夫人敘起，則通篇着筆姬上。如姬謂太子、姬寘諸宫、姬泣、姬遂譖二公子，草蛇灰線，用意極顯，用筆極微。總之，一文有一文主腦，非可隨手雜湊也。申生口中兩“姬”字，尤一篇精神所在。唯以姬爲主，故立姬用重筆，立奚齊反用輕筆。特寫與二五耦篇相反，以見其用筆之變，用意之精，妙極！（《補義》眉）殺申生前三篇一步緊一步，至此更不費手，而“賊由太子”四字其下刃處。從立夫人敘起，姬爲夫人則其子必爲太子，是殺申生之故俱已見前，故一點自足。里克成謀，其罪大矣。然詳敘則于姬反寬，而晉侯之罪不著，故用“既”字撇過，正歸重驪姬。（高嵣眉）首用追敘卜事，不置于姬初入之時，而鋪敘於此，爲本篇殺申生案底，可悟敘事竅秘。（方宗誠眉）敘事體。欲以驪姬爲夫人，一“欲”字一篇禍根。卜之，不吉；筮之，吉。（孫鑛眉）簡而濃，核而鍊。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弗聽，立之。生奚齊，其娣生卓子。及將立奚齊，既與中大夫成謀，姬謂大子曰：“君夢齊姜，必速祭之。”（韓范夾）令太子不得不聽，婦人之計，甚便而險惡無似。（《彙鈔》眉）驪姬設計奸巧，立置太子于死地。婦人狠心，最是可畏。（高嵣眉）中備敘殺申生本事，主謀自由姬，而聽讒則自公。如姬謂太子、姬寘諸宫六日、姬泣，太子不辯，口中説出兩“姬”字，皆寫前篇一“嬖”字也。（《評林》眉）邱維屏：“公曰從筮，龜憑灼，灼近自然。數憑分，分稍屬意爲之，以此爲長短。”大子祭于曲沃，歸胙於公。公田，姬寘諸宫六日。（《左傳雋》眉）李行可曰：“毒酒經宿輒敗，而經六日，明公之惑也。”公至，毒而獻之。公祭之地，地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姬泣曰：“賊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殺其傅杜原款。（《左傳雋》眉）李衷一曰：“敘申生被害本末詳盡，中間巧計詐術，剔括無異，令人讀之心戚。”（《評林》眉）《評苑》：“有中立之語，則是成謀者里克也，見《國語》。”《經世鈔》：“外傳云：‘原款教太子死。’玩此太子奔新城而不遽受死，則死爲原款教之無疑。”（方宗誠眉）“公殺其傅杜原款”之下，原可直接“十二月，太子縊于新城”，然而平直，且太子仁孝之心事不明。有“或謂太子”折筆，將太子仁孝傳神，傳太子仁孝之神，正所以形容獻公之昏也。或謂大子：“子辭，君必辨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孫鑛眉）獻公溺愛姬，安得死？但辯明後，事情費處，家庭間終是不快。（韓范夾）愚哉太子！公溺愛姬，姬安得有罪？但恐辯明之後，太子得罪也更甚，則不如不辯。（《補義》眉）公中毒已久，辨必不行，姬必不死，申生以父子常理論其父，不忍以非理測父也。“其誰納我”，聲與淚俱。“君安驪姬”數語，申生本非揚父之過，傳述之，覺上文姬言之得行，下文太子之死，二子之亡，皆以此爲樞紐。君老矣，吾又不樂。”（《測義》夾）何孟春氏曰：“申生之死也，既不忍君以恨終，又不欲君惡聞於列國，及刃即頸，猶慮君老而不自辭明之，其愛父之心惓惓，與死俱也。其謚爲共以此，吾特痛其所處雖恭，而猶未臻於盡善耳。”（《彙鈔》眉）“君老矣”二句，如聞嗚咽慘泣之聲。（《評林》眉）《經世鈔》：“又不樂，死爲過矣，此理尤大舛謬。”（闓生夾）嗚咽唏噓，所以發明申生之孝也。“吾又不樂”，言己不能娛親也，解者多誤。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實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誰納我？”（《左繡》眉）奔新城下，本接二公子事，因要還申生了局，故趁便敘去。然得毋顧賓失主乎？看他連忙接“遂譖二公子”作收煞，字字跳脱，筆筆機警，其老辣直與事相肖也。化工、化工！其寫用生處亦都是緊顧姬氏落筆，無一閒話。

十二月戊申，縊於新城。（高嵣眉）末拖敘二公子，開出後事。姬遂譖二公子曰：“皆知之。”（闓生夾）譖太子止四字，譖二公子止三字，簡括之至，所以極獻公之昏庸，不待多言之間也。重耳奔蒲。夷吾奔屈。（文熙眉）汪道昆曰：“敘事妙品。‘祭之地’以下章法、句法，‘墳’字法。”穆文熙曰：“申生被讒，既不敢辭，又不能去，止有一死而已。獨不曰死而成親之過，尤有大不樂者乎？此所以爲申生之孝也。”（《測義》夾）劉知幾氏曰：“左氏載申生爲驪姬所譖，自縊而亡，不言其節操，而忠孝自彰，所謂惟書其事跡者。”崔銑氏曰：“獻公必殺申生矣，申生必被惡名以出，獻公猶欲甘心焉，爲宋馮之受伐，爲長萬之賂獲，父惡愈著，身死爲逆，孰若受命自裁之恭且安乎？夫反常之禍，辭難明也。快心之忿，情難釋也。世子之慮審矣，其心純乎仁，未可以瑕訾也。”（《正集》尾）姬之論申生也，曰：“其爲人也，小心精潔，甚精必愚。”千古聖賢人心術，必反爲小人窺破，故直可弄之股掌之上而無難。悲哉，恭君！其愚不可及也。葛端調。（魏禧尾）魏禧曰：“申生出奔，則獻公死後反國而群情服，不至骨肉殘賊，禍延數世矣。然則群公子之冤，何由發乎？故知申生之孝，天爲之也。天欲禍敗人家國，以償其祖父之惡，有生不肖子孫以敗之者，有生賢子孫以報之者。徐勣附和高宗，廢皇后而立武氏，卒以武氏滅其族。使勣不生敬業之忠，徐氏豈得滅哉？嗚呼！身爲惡逆，覆宗絶祀，而徒成子孫之令名，亦足悲矣！爲人祖父者，其亦慎所貽謀哉？”魏禮曰：“獻公之所欲殺者，夷吾、重耳輩也。欲全者，奚齊、卓子也。卒之奚齊、卓子皆見殺，夷吾得國令終，重耳身爲伯主，傳之子孫，安在其欲全者全而殺者殺乎？祖父之于子孫，徇其偏私，亦自枉作小人，況能施之他人耶？”彭家屏曰：“父子之間，骨肉至親，非有積怨深仇，必不可忍，而史書殺子者，往往行之最決，略不需時者，抑何哉？大都以位爲利也。以爲大利則虞人奪之，故讒人之言甫入，而塚子之首已殊，惟恐少遲則速禍，不斷則失幾。利之見明，害之見益明也。然申生之事，與漢戾太子、晉懷太子、唐太子瑛之事不同。蓋彼無以自明與勢不能自明，而此則尚有可以自明之道也。胙納公宫已隔六日，傳受有人，收貯有所，以此致辨，雖甚昏惑，不能無疑。況獻公殺太子之傅，而不及申生，是殺子之心，猶未遽決。爲申生者，使痛哭流涕，報親之膝，吮親之乳，以自明其無他，安在其不悟哉？而申生之不爲者，總以君安驪姬，不欲傷親之心也。自明則姬必有罪，而親心傷矣。觀其告狐突之言，至誠懇惻，死不忘君，其心至苦，其道曲盡，未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之説一類而律之也。或者不察，援瞽瞍殺舜之事，以爲舜終不可得而殺，所以爲大孝，而咎申生之不去。是殆不然，人子得罪于親，安所逃死而逃之，是實其罪也，將何以自明？故曰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經書晉侯殺其世子申生，專罪晉侯也。聖人早有以斷斯獄矣。魏氏以趨避之見，恣一隅之説，謂申生之死爲過，其言爲謬，豈知申生之用心者哉？”（《分國》尾）“既與中大夫成謀”一句，與《國語》中“吾其中立”句，隱隱關照，作傳者罪有所歸。（《左繡》眉）末二句輕帶得妙，筆法又與前奔新城相應，經營匠心。杜、里同傅，一死一生，咎將安在？俞評云爾。按：此乃史家附見之法，如謂本文全著意在此，當未盡然。（美中尾）黄寬夫曰：“有國家者，不可以不通《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通《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爲人君父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弑誅死之罪。若獻公所謂前有讒而不見，故蒙首惡之名。申生遭變事而不知權，是以不免於死，而且陷父於不義。”（《左傳翼》尾）細看前篇，主腦在“驪姬嬖，欲立其子”二句。“使太子”、“使重耳”、“使夷吾”，皆驪姬謀也。從獻公無子敘起，不過爲諸子敘出身耳，非專重在獻公也。此篇主腦在“及將立奚齊”一句，譖太子、譖二公子，所以爲立奚齊地也。從“欲以驪姬爲夫人”敘起，不過敘其得氣之由耳，非所重在立驪姬而所輕反在立奚齊也。總之，兩篇皆爲並寵奪嫡描寫，前是布網設阱，此則下手結果矣。合觀前後，獻公之昏、姬氏之毒，歷歷如見。女戎禍國，至此豈不爲千古炯戒乎？親莫如父子，而嬖孽之計一行，至使欲辨不能，欲行不得，死無以自明，於此歎讒人罔極而彼昏不知，千古有餘恨也。嗚呼！浸潤之譖，膚受之訴，有不行者，得不謂之明且遠乎？獻公廢立由姬氏，里克中立亦由其妻婦言是用，君危其國，臣喪其身，牝雞司晨，維家之索。吁！可畏哉！（《日知》尾）公欲以姬爲夫人，則姬即必欲以奚齊爲太子矣，“專之渝，攘公之羭”，包孕一篇，却從占詞説出，有神無跡，論者争誇繇詞古奥，遂使章法横遭埋没矣。（高嵣尾）俞桐川曰：“此文敘獻公溺愛，驪姬工讒，可謂肖矣。其著意尤在里克，克聽優施之言，許之中立，故姬氏敢於無忌，‘成謀’句已定罪案。譖申生、譖重耳、譖夷吾，里克不置一辨，或勸太子辭，或勸太子行，里克不畫一策。至於杜原欵者，與克同爲師傅，一死一生，咎安在乎？弑君之惡，已伏於此，鐵筆不可易也。此篇傳晉申生事，仍歸禍于姬以結案，與晉獻嬖驪姬篇，相承相對。前聽立奚齊，嬖也。此聽殺申生，亦嬖也。女戎之毒烈矣。（《評林》眉）《經世鈔》：“譖申生如此難，而譖二公子如此易，所謂破竹之勢也。”（王系尾）讀此篇，至“縊於新城”而始失聲一歎者，未嘗讀書者也。于城曲沃而敘士蔿之言，於伐東山而敘狐突諸大夫之言，明申生之死，其志素定矣。《檀弓》曰：“是爲共世子也。”（武億尾）此篇從“以驪姬爲夫人”敘起，通篇着筆姬上，草蛇灰線，用意極顯，用筆極微。（方宗誠眉）前段敘太子見殺，後段敘二公子見逐，中間數語爲關鍵。（《菁華》尾）《國語》載里克中立之言，儼然張禹、孔光一流人物，然卒不能免於禍，何如守正之爲愈也？此可爲人臣全軀保妻子者戒。獻公此時，但問歸胙凡幾日，則姬之奸謀立見。奈何溺於床笫之私，而竟不一問也？蓋獻公已有殺太子之心，幾若幸其有此事，使己得以爲辭耳。或之爲申生謀，未嘗不是。惟優施論申生曰“精潔易辱”，又曰“甚精必愚”，蓋精潔之人，顧惜名譽，一遭汙衂，憤不自勝，惟有一死而已。以辭自理，優施固早料其必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