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公五年

【經】五年春，晉侯殺其世子申生。杞伯姬來朝其子。（《評林》眉）高閌：“先王之制，諸侯未冠而即位，謂之童子侯，童子侯不朝，蓋不可以成人之禮接之也。伯姬歸杞方十三年，有子必尚幼稚，如之何。”鍾人傑：“‘來’字絶句，‘朝其子’，猶言其子來朝。”夏，公孫兹如牟。公及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會王世子於首止。（《評林》眉）俞皋：“及諸侯以會，殊會也。殊會之義有二：會王世子，尊之而不敢與抗也；會吴，抑之而不使其抗也。”秋八月，諸侯盟于首止。鄭伯逃歸不盟。（《評林》眉）《傳説彙纂》：“首止之盟，先儒皆與桓，獨蘇轍以爲衰世之意，或遂以挾天子議桓者，非也。逃者，匹夫之事，觀下文鄭伯不盟書逃，則經之與桓無疑。”楚人滅弦，弦子奔黄。九月戊申朔，日有食之。冬，晉人執虞公。（《測義》夾）汪克寬氏曰：“下陽不當書滅而書滅，虞當書滅而不書滅。蓋下陽者，虞、虢之捍蔽，下陽既取，則虞、虢自亡，故書虞師同晉滅下陽者，著虞之自滅也。書執虞公而不言滅者，以虞之亡不待此時也。”（《評林》眉）程端學：“諸侯，天子所封。又晉、虞同姓，虞固愚也，然晉獻詭計執之，惡不可掩矣。”

【傳】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視朔，遂登觀臺以望。而書，禮也。凡分、至、啓、閉，必書雲物，爲備故也。（韓范夾）後人臺榭之成，必求名人作記，蘇、歐集中比比也。吾以爲累篇煩牘，不如此數言之華簡。（《分國》尾）觀以眺遠，後人謂仙人好樓居，遂有飛廉、桂觀、延壽觀、青梧、白楊等觀，誣也。魯自莊公，天災疊見，星隕日食，不一而足，僖之望，其有懼思乎？不虞豫備，凡事皆然。已災而伐鼓用幣，何如未災而側身脩行？古人作臺觀，望氛祲，察妖祥，後人但侈登臨，失其意矣。（《左傳翼》尾）國之有臺，所以望災祲、察雲物，非僅時觀遊、節勞逸也。登臺而望，謹而書之，書，正書其所望也。下雖單結“書”字，而究以“望”爲主，斷之以“禮”，總在“爲備”上，能爲備則天不能災矣。（《補義》眉）望而書方，不是空望。書而備方，不是徒書。作兩層寫也。（《日知》尾）古人勤民，後不盡傳，寥寥數語，猶足令人神溯。

晉侯使以殺大子申生之故來告。

初，晉侯使士蔿爲二公子築蒲與屈，不慎，寘薪焉。（《左繡》眉）此篇是結上生下文字，蓋申生既殺，便且揭過一邊，以後須敘二公子出亡本末，因補寫士蔿築城一段議論，以爲後文緣起。見早悟其言，太子可以不死，二公子亦可以不奔。篇中“宗子維城”乃回顧篇首，“一國三公”乃反疊篇尾，無一浪筆也。（高嵣眉）上半追敘前事。士蔿之對，意極沉痛，語極和平，都從“不慎”二字引出，最得隱諷之意。退而賦《詩》，更有遠神。（闓生夾）將敘攻二子，不肯平落，故追敘此。夷吾訴之。公使讓之。士蔿稽首而對曰：“臣聞之：‘無喪而慼，憂必讎焉。無戎而城，讎必保焉。’寇讎之保，又何慎焉！（《補義》眉）周云：“父子而曰寇讎，反言以動其天性。”守官廢命，不敬，固讎之保，不忠。失忠與敬，何以事君？《詩》云：‘懷德惟寧，宗子惟城。’君其脩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闓生夾）獻公殺子之不道，未嘗一言及也，於此微諷而已。三年將尋師焉，焉用慎？”（孫鑛眉）左氏常套。不築則已，築則必須堅。豈有以築爲不廢命而不慎爲不固讎者乎？大是曲説。（《評林》眉）張半菴：“士蔿當築城時，恐無此意，因公之讓，巧辭以文罪耳。然其言自深中晉室之病。”（闓生夾）此見重耳、夷吾其時已各有黨與羽翼，而公不知也。退而賦曰：“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測義》夾）陸粲氏曰：“蔿者，獻公之信幸臣，知其不可，盍諫止焉？既受命以興事矣，弗慎而寘薪，若將有爲也。及承譴讓，又不敢端言其故，以折讒嬖之謀，忠敬以事君者，固若是耶？且退有後言，而曰‘一國三公’者，何所風切也？蔿固姦人之雄，内存寵禄而外恤公議，姑爲是以自説於衆，曰吾亦嘗諫之云耳。是故二五、優施之徒，其讒慝不足誅也，若士蔿、里克，君子疾之。”及難，公使寺人披伐蒲。（高嵣眉）下半接敘今事。重耳、夷吾，兩人並序，同一奔也，而優劣自見。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乃徇曰：“校者吾讎也。”（韓范夾）其言甚正，然自與申生不同。踰垣而走。披斬其袪，遂出奔翟。（文熙眉）汪道昆曰：“議論能品。‘尋師’字法，‘君父之命’句法。”穆文熙曰：“士蔿之言，可謂極懇，獻公何無一言以詰之？想其將來之變，亦自知之，特其迷于慾而不能自禁耳。愚哉！”（《左傳雋》尾）吕東萊曰：“群公子之出於桓、莊者，獻公之從父昆弟也。士蔿逢公之惡，反覆陷之死地，使公屠其宗族昆弟，如刈草菅，略無不忍之意。其于宗族昆弟之間既如此，何獨難於其子耶？此所以來驪姬之譖也。驪姬之譖，襲吾譖富子之術也。蒲、屈之城，襲吾城聚之術也。是故開獻公殘忍之心者，士蔿也。教驪姬離間之術者，亦士蔿也。授賊以刃而禁其殺人，世寧有是理耶？”（《左繡》眉）士蔿築城寘薪，乃是故作詫異以動公責問，大旨在“脩德而固宗子”兩句。前云“寇讎”，後云“三公”，中云“宗子”，總見申生無恙，蒲、屈都可不築。三年尋師，吾誰適從，極言築城之危。口中自説重耳、夷吾，意中卻全指在絳之二子也。此公極有深心，宜其言之針針見血乃爾。士蔿連説四“讎”字，直將以二子爲讎，而重耳乃以校者爲讎，此正文字兩兩激射處。總見獻公前既失之申生，後又失之重耳也，而重耳自此興矣，首尾照應之密如此。起處總提二公子一筆，而夷吾訴之於始，重耳逃之於終，可見兩人優劣。其不附伐屈事，又行文欲得匀稱，不令偏重也。（《左傳翼》尾）本傳只是敘重耳奔翟耳，既殺申生，旋伐重耳，以其得人異於夷吾也。追敘士蔿築城填薪，以見今此之伐早被士蔿料破，公迷不悟耳。人謂士蔿不慎爲姬所使，不知士蔿一腔熱血全爲申生，做此詫異舉動啓公譴責，明目張膽以告之也。父子也，而曰寇讎，俱反言以動其至情至性，教以脩德，則不悅色而興女戎；教以固宗子，則不奪嫡而謀廢立。至説到三年尋師，將後來機關一齊説破。“吾誰適從”，士蔿此時直感慨欷歔欲絶矣。顧同一不慎也，夷吾訴而重耳不言；同一來伐也，夷吾盟而重耳不校。且公以二子爲讎，重耳不唯不敢以讎視君父，而更以校者爲讎，伯主之規模，其大端已見於此哉！（文淵夾）此篇以“讎必保焉”指二公子，“宗子”指奚齊，説方順。（高嵣尾）因二公子由蒲、屈而出，乃追敘築城事也。士蔿之對，深中欵會，惜其不悟，以致驪姬讒而申生死，至二子出，又開晉事後局。（王系尾）追敘處，是伐蒲伐屈總冒。伐蒲在此年，故並敘。伐屈在六年，故别敘。事固宜然。亦以重耳剏霸之君，不應與夷吾並敘也。觀二子同譖，而伐有先後，則驪姬之忌重耳，固已大有異於夷吾矣。（武億尾）士蔿之對，意極沉痛，語極和平，最宜諷誦。（方宗誠眉）觀重耳、夷吾出奔時所言所行，而賢否成敗已見。觀申生、重耳、夷吾三人所言，具見申生有至性，而才不足。夷吾無才。重耳天性不如申生，而明知大義，且有才，伏後來復國繼霸之根。（《菁華》尾）寘薪之舉，重耳不訴，夷吾訴焉，兩人優劣之分，已見於此。明明爲二公子築城，而曰“寇讎之保”，是明告以天屬之親盡爲敵國。獻公苟非病風喪心，幾何不聞言汗下？士蔿爲獻公謀去群公子，亦非能以道事君者，而其料事之明，神于蓍蔡，不謂之智計之士不可也。未伐夷吾，先伐重耳，蓋重耳素有賢名，國人愛重，尤爲姬所忌。若夷吾，則猶在所緩也。（闓生夾）敘二公子出亡，爲先後入國張本。文筆明捷之至，如弈棋之佈局。

夏，公孫兹如牟，娶焉。

會於首止，會王大子鄭，謀寧周也。（《左繡》眉）左氏於此等大事，卻只用寂寥之筆，嘗不可解。要之，當是極其慎重，不敢輕易落筆，欲博綜廣覽，以待後之補輯，而後乃終闕之也。固大異於不知而作者矣。（美中尾）高息齋曰：“天王以惠后故，將廢鄭而立帶。齊桓爲會以尊世子，使天下曉然皆知世子之爲鄭而共尊之，於是后之謀塞，而世子定矣。”陳止齋曰：“桓於洮，序王人於諸侯之上，而同盟焉。於葵邱，序宰周公於諸侯之上，而不敢同盟焉。於首止，殊會世子，不以夷於諸侯，而不敢同盟焉。桓知節矣。”（《補義》眉）首止之會，絶大勳猷，而傳只三字盡之，非略也，蓋此事著不得聲色，否則太子與桓均似要君，文不假些子張皇，而桓公心事如見。（《評林》眉）李廉：“襄王、子帶皆陳后子，僖二十四年傳曰‘不穀不德，得罪於母弟之寵子帶’是也。而《周本紀》曰‘襄王母早死，後母曰惠后，生叔帶’，與左氏異，未詳孰是。”（王系尾）此會見齊桓之盛，而晉文之所以霸，已藏其朕矣。夫機兆相乘，事之所以爲事，即文之所以爲文。文非事不見，事非文不傳。不善爲文者，或以文掩事。而不善讀書者，雖讀古人之妙文，而不知其事。夫有事而後有文，不知其事，安望知文哉？

陳轅宣仲怨鄭申侯之反己於召陵，故勸之城其賜邑，曰：“美城之，大名也，子孫不忘。吾助子請。”乃爲之請于諸侯而城之，美。遂譖諸鄭伯，曰：“美城其賜邑，將以叛也。”申侯由是得罪。（韓范夾）亂人報復，其險如此，所謂宴談之側有荊棘也。（《左繡》眉）此篇爲匿怨而友者寫一小照。首句提明“怨”字，下以“故勸之”、“乃爲之”、“遂譖諸”三層描寫，而末以“由是得罪”作結，語不多而意已透。左氏蓋以筆爲鏡、墨爲鼎者也。前申侯之反，宣仲不必别尋話頭。今宣仲之譖，申侯亦不必别尋題目。看數虛字，字字傳將計就計之神。（王系尾）此篇與四年齊人執轅濤傳，已活畫出一個利令智昏之人，神情畢具，而不説破，以待讀者之深思。夫濤塗之以密謀告申侯也，親之也。而申侯陷之，使夫身被囚執，國再受師，豈人情哉？申侯親陷濤塗，豈不知其惡己？乃勸之城，助之請，城之美，其事可疑，而漫然不察，又豈人情哉？此雖不善讀書之人，未有不虩虩然疑者。迨讀至七年鄭殺申侯傳中“專利不厭”四字，而後歎其點睛之妙也。雖然，亦不待讀至“專利不厭”四字而後知其點睛之妙也。草蛇灰線，本文自具。四年傳不嘗敘“與之虎牢”乎？然則申侯之陷濤塗也，媚齊以求利也。此傳不云“子孫不忘”乎？然則其信濤塗之詐也，又將以爲子孫利也。雖未明出利字，而專利不厭之人，早已鬚眉生動矣，亦在讀之深思而已矣。（闓生夾）筆力雄駿，遂能包括餘事。

秋，諸侯盟。（《評林》眉）王元美：“秋，諸侯盟，齊思帖楚，其經營數年，始得底績，何惠王乃復導鄭伯以叛之乎？故知周之不競，非獨夷狄與諸侯也，王自弱也。”王使周公召鄭伯，曰：“吾撫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測義》夾）高閌氏曰：“齊之服楚，所以營圖之非一日矣，纔踰年而惠王已導鄭伯以叛之，故知中國不競，非獨强楚與諸侯之罪，王室實有以啓之也。”鄭伯喜于王命而懼其不朝于齊也，（《左繡》眉）凡文必有總括之筆，在首爲提，在尾爲束。此篇獨用之中間。“喜于王命”承上，“懼不朝齊”起下，於上爲束，於下又爲提，蓋以中權作首尾關鍵也。章法奇甚妙甚。故逃歸不盟。孔叔止之，曰：“國君不可以輕，輕則失親。失親，患必至，病而乞盟，所喪多矣，君必悔之。”弗聽，逃其師而歸。（《左繡》眉）“逃歸”、“不盟”四字，亦以中句分綰首尾，真重規疊矩矣。“可以少安”、“所喪多矣”，“多”字、“少”字乃前後互映處。文情總以對寫爲佳。（美中尾）何義門曰：“楚方僭王猾夏，而惠王反欲撫鄭以從楚，牽於私故也。有父子然後有君臣，父子之倫不正，則夷夏上下之防裂焉。輔之以晉者，晉侯前年方殺其世子，從君於昏者也。”（《左傳翼》尾）下一“謀寧周”字，可見王室父子兄弟間幾許杌隉不寧狀，伯服、子頽之禍，現在目前，與其救亂于已然，不若弭亂于未然。非王惡鄭愛帶尚屬隱情，桓公窺其隱而寧之也，不得以爲子抗父、挾臣敵君爲疑。王教鄭伯叛齊，鄭伯亦輕于去就，獨不思東遷之禍，鄭實定之。子頽之亂，鄭實安之。而乃聽王命而逃歸不盟乎？鄭伯祗是一輕，輕則聽言不察，濤塗譖易以入，宰孔之命易於喜，反覆顛倒，輕於去就而無難也。孔叔之言，事後其應如響，而惜乎聽之藐藐也。（《補義》眉）首句見旁觀看得極清，而工於譖人者卻忘人將譖己。宰孔傳王命於鄭伯，只爲鄭謀；孔叔止鄭伯，亦只爲鄭謀，中插鄭伯喜於王命，亦以王爲鄭謀也，那曉都是隔影文字。王何嘗爲鄭謀，爲叔帶謀耳，而鄭君臣在宰孔之顛倒。妙在並不點明，使人於無字處會之。（《評林》眉）家鉉翁：“鄭伯當陳義於王，力言其不可，必待既盟乃去，然後於義爲盡，安有執王私命，逃諸侯而遂去者乎？”（王系尾）此篇是鄭伯逃歸不盟傳，因以志叔帶之亂之所由始也。王欲廢太子而立帶也，惑也。齊桓于定太子也，義也。王不能違齊桓之義而私怨之，惑之甚也。至召鄭叛齊即楚，何其謬哉！楚既僭王，吞噬南服，憑陵諸夏，駸駸乎有伐周之勢。而齊桓攘之，敵王之愾也。一匡之烈，民受其賜，而王自敗之哉！王室之亂日以滋，周德之衰不復振，誰則爲之？凡此等，皆是傳中筋節處。班、馬作帝紀，但敘大綱，其得失於各傳、志見之，皆是從此學去。

楚鬪穀於菟滅弦，弦子奔黄。

於是江、黄、道、柏方睦于齊，皆弦姻也。弦子恃之而不事楚，又不設備，故亡。（《測義》夾）高閌氏曰：“鄭伯竊與楚通，楚人遂滅弦，以爲寇中國之兆也。”（《分國》尾）小國原可圖存，唯恃大者必亡。隨侯脩德，楚不敢伐，弦子何憒憒也？（《左繡》眉）弦恃四國之睦于齊，而不事楚，凡有三層轉折。中間卻又有“皆弦姻也”一層注解，看其用筆之簡而曲處。所恃者姻，所恃之姻又僅恃齊之睦，而於己一無所恃也。只一兩筆，寫盡天下妄人。（美中尾）此《春秋》書楚滅國之始，張元德曰：“楚外受盟於召陵，而乃懷負固之心，至此因王間鄭，而帥師滅弦。弦、黄同壤，黄受弦子之奔，楚之滅黄亦自此始矣。”（《左傳翼》尾）齊桓一匡九合，諸侯蒙其賜者固多，然當其全盛時，而晉已滅耿滅霍滅魏滅虢滅虞，而不之問。召陵一舉，大聲義討，楚人屈服，不戰而退，信義雖著于天下，楚未懲創，得養其全力以蠶食列國，而齊卒無如之何。蓋其威德之所及未能無遠不屆，而其志已滿，早已爲宰孔之所窺也。齊桓殁後，楚氛愈熾，漢東諸侯，楚實盡之，而圍緍戍榖，齊、宋皆不能免，不有城濮一戰，孰能戢其威？嗚呼！晉文之功豈可没乎！

晉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正論》眉）盡言以諫，而主不悟。知其國之必亡而先幾以去，宫之奇蓋直知之士乎？（孫琮旁）下一“復”字，便見一甚其可再意。（《才子》夾）事險，便作險語。看其段段俱是峭筆健筆，更不下一寬句寬字，古人文必照事用筆，每每如此。下一“復”字，便有一甚可再語也。通篇文字在敘事時如此。（《淵鑒》眉）前段文勢緊峭，後段藻色紛披。臣熙曰：“侃侃鑿鑿，往復盡情，無一懈筆。”臣廷敬曰：“敘宫之奇諫語甚深峭，與《公》、《穀》合看，始知左氏文筆之妙。”臣菼曰：“奇諫屢矣，不聽而逃，不失爲忠。孟子之智百里奚，特辨食牛之妄耳，奚實愧奇也。”（《左繡》眉）此篇傳晉執虞公事，只一“易”字盡之。看其前議後敘，處處伏一“易”字，至末一筆點出，絶世奇文。（《補義》眉）汪云：“‘復’字承下陽篇來。”（方宗誠眉）奏疏體。確切懇摯。所謂垂涕泣而道之。宫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孫琮旁）此論國勢。虢亡，虞必從之。（《才子》夾）事急，故陡作險語，峭甚健甚！晉不可啓，寇不可翫，一之謂甚，其可再乎？（《才子》夾）在昔爲晉，在今爲寇。在昔爲啓，在今爲玩。晉不可啓，故一爲甚。寇不可玩，故不可再也。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孫鑛眉）大意已具，略嫌未暢。（《才子》夾）事急，故再作險語。虢存則輔車相倚，虢滅則唇亡齒寒。（《彙鈔》眉）開口便已破的，深識安危之機。（《約編》眉）此段論勢，見滅虢之有害于虞。（《便覽》眉）此段論勢，只三句大意已盡，下回顧前文作頓宕，是運線索於態度也。引證諺語，埋伏童諺也。（《評林》眉）《品字箋》：“諺所謂輔車相依，兩頰謂之輔，《易·咸》‘其輔頰舌’，《釋名》‘頤或曰輔車，其骨弦可以輔持其口’。或謂牙車，牙所載也。《左傳》言輔車相依者，乃頰輔與牙骨也。”按：唇亡齒寒四字，又出哀八年。或謂韓子曰：“夫虞之有虢也，如車之有輔。”輔依車，車亦依輔，虞、虢之勢正是也。杜、林並以此句與下句“唇亡齒寒”同就人身取譬耳。韓子則直解“車”字，殊穩。孫應鰲：“‘輔車’、‘唇齒’之喻至矣，不聽，乃謂爲同宗不害。滅虢何愛於虞，雖至愚且興警矣。不聽，乃謂事神豐潔，直可大噱。”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孫鑛眉）以下兩段卻暢。（《補義》眉）公提出“宗”字，便於宗上指點，“將虢是滅”是從現在一照，則虞亦虢也。“桓莊爲戮”，是從前事一照，虞更不如桓莊也。愈入愈醒，俱作詰問之辭，使之憬悟。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孫琮旁）此用”豈害吾“之言而論其情。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爲文王卿士，勳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孫琮旁）就虞、虢相形一層。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孫琮旁）又推開一層，愈見激烈。（《才子》夾）句法妙，謂之補注法。若順筆寫之，則將云：“且晉愛虞，能過於桓、莊乎？”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爲戮，不唯偪乎？（孫琮旁）又借桓、莊擊進一層。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孫琮旁）應“害我”句，悚聽。（《文歸》眉）戴文光曰：“數轉，字字流宕。”（《才子》夾）桓叔莊伯，皆晉獻從祖昆弟，惡其逼，盡殺之。（《約編》眉）此段論情，即現在滅虢及往年殺桓、莊之族，見同宗之不可恃。（《便覽》眉）此段論情。即從“宗”字起手，先按本家次清虢作一對，次合併虞、虢，藏過“晉”字，收到“害我”意，正答還公語，意已盡矣。又用“且”字一轉，“乎”字一喝，“也”字一頓，比前又彈一調，卻妙在仍拈“愛”字拖下。揆之當日神情，前則正色而談，此是泣涕而道。（《評林》眉）穆文熙：“‘桓叔’、‘桓莊’二句，足破其愚，然而虞公竟不信者，迷於利也，利令人昏，信哉！”（闓生夾）並兼之禍始于春秋，晉、楚爲甚。左氏記此等議論，有恫心矣。涉及桓、莊，精神旁溢，文勢一縱。古人文字遠勝後人者，實在此等，此文字死活之判也。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才子》夾）寫大愚人到盡頭如畫。（《補義》眉）公又提出“神”字，便於神上分剖。汪云：“三引《書》，一層緊一層，至末卻不直説虞之無德，忽從對面反掉一筆，十分醒快。”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才子》夾）通篇悉作峭筆健筆。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才子》夾）連引三《書》，“德”字三見，皆是峭健之筆。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孫琮旁）上三引《書》，此總承，出正意。（《才子》夾）又作冷語，愈益峭。神所馮依，將在德矣。（《才子》夾）愈益冷，愈益峭。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測義》夾）愚按：輔車唇齒之譬至矣，不聽，乃曰“吾宗”也。“不愛滅虢，何愛於虞”，雖至愚亦必警悟矣，不聽，乃曰“事神豐潔”。噫！不執何待？（孫琮旁）反收雋永。（《文歸》眉）戴文光曰：“‘又曰’上用疊引，卻以二字頓挫反轉，文勢鼓舞。”（《才子》夾）妙語隨筆轉出，冷峭乃不可言。（《約編》眉）此段論理，見神之所享者德。享祀之豐，亦不足以邀神之眷。（《便覽》眉）此稱述祖訓是論理，故以莊語領之，領筆既重，便疊排以暢其氣。前用諺語，後引童謠，中卻横擔以經語。弗聽，許晉使。（《左傳雋》眉）何孟春曰：“輔車、唇齒之喻，議論至矣。虞公不許，乃以同宗不害爲懷，至於‘將虢是滅，何愛于虞’，語更加切，雖至愚者亦無不惕然省矣。公猶以事神豐潔爲念。《書》曰：‘玩物喪志。’其虞公之謂乎？公貪寶馬，以亡其國，誠難以口舌諍，此百里奚所以有不諫之智者歟？”（《彙鈔》眉）一氣滾下，累如貫珠，而層□井□，亦復激昂盡致。奈君聽不聰，終蹈覆轍。讀竟爲之掩卷三歎！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測義》夾）愚按：臘，秦祭也，春秋時何得稱之？以故説者謂左氏非孔子時之丘明，未可知也。劉向氏曰：“晉獻公用荀息之謀而擒虞，虞不用宫之奇謀而亡國，故荀息非霸王之佐，戰國并兼之臣也。若宫之奇，則可謂忠臣之謀也。”（《左傳雋》尾）按：冬十二月，晉滅虢，遂襲虞，滅之。《穀梁傳》曰：“荀息操璧牽馬而前，曰：‘璧則猶是，而馬齒加長矣。’”（《正集》尾）婉切事情，言言棒喝，諫而如此，不聽可以去矣。誰謂其不能强諫也？葛端調。（《文歸》尾）先説虞之表，後以輔車唇齒申明“表”之一字。“晉，吾宗也”二句，是虞公昏處。“太伯、虞仲”下十二句，正破“吾宗”之説。“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八句，又深一層説話，言晉之親族，且以寵偪而戮害，“偪”之一字，正破豈害之説。至虞公托神據我，則其昏愈甚，而以“吐”之一字破“據我”之説，尤見刺骨。鳳洲。（孫琮旁）語氣斬截。（《才子》夾）到底作險語，峭甚健甚，言虞不及臘祭，與虢俱滅，晉不必再起兵也。（魏禧尾）彭家屏曰：“禮，爲人臣之禮，三諫而不聽，則逃之。宫之奇屢諫不納，而挈族以行，可謂知所處矣。”（《知新》尾）利令智昏，古今一轍。篇中輔車唇齒之喻，桓莊寵偪之鑒，可謂深切著明。而猶欲求據於神，何其愚也？提出“德”字，正警醒他憒憒。乃卒爲璧馬所溺，貪夫徇財，可以鑒矣。（《左繡》眉）上半自成一篇絶妙文字。開手提明“復假道于虞”，故文中前則曰“其可再乎”，後則曰“晉不更舉矣”，首尾呼應一片。中間“吾宗”、“神據”兩層，卻因虞公自解自寬，就其説而駁之。其實正意已于首段説盡也。然層層駁難，于本文爲絶妙波瀾，於後事爲絶妙埋伏。讀至下半，其詳滅虢童謠時日，偏不一筆商量及虞，分明是虢亡虞從、晉不更舉注腳。其詳寫執及大夫以媵秦，分明爲“吾宗”二字寫出極其不堪。其詳寫脩祀、歸貢，又分明爲“神其吐之”還他著落。而末以“罪虞公，且言易也”結之，前半妙文得後半實事，兩兩相應，使人讀之，又好哭，又好笑也。刻本往往刪去後半，亦食蔗而遺其本矣。他只説個假道伐虢，我看來便是假虢滅虞。開口説破，頑石亦應點頭。須看其字字激切處，爲全篇之綱領也。“將虢是滅”，是叫他從虢一邊翻轉看。“親于桓莊”，又叫他從晉一邊翻轉看，絶妙對面指點法。替他説個“親”字，而既不我愛，反忌我偪，是吾宗不惟不得其親，適增其害也，痛快極矣。前連寫兩“親”字，兩“愛”字，兩“偪”字，此又連寫七“德”字，四“神”字。他説人情，便與他説情，而情不可恃也如彼。他説天理，便與他説理，而理又一無足恃也如此。反反復復，透徹無遺，誰謂達心而懦耶？“況以國乎”、“神其吐之乎”，兩段都用反詰語作掉，令其自思，與前“其可再乎”筆意呼應一片，絶妙章法。王鳳洲曰：“疊四引《書》，以‘如是’二字一頓，便用反轉落下，文勢鼓舞。”“虞不臘矣”三句，煞住上半篇，呼起下半篇，乃一篇轉棙處。刪卻後文，便語無歸結，不見其妙矣。（《補義》眉）“不臘”、“不更舉”，照定結處“易”字，束上起下，通篇轉捩。（《便覽》眉）此文家遊騎，明收宫之奇，實借渠口中暗渡也。（《評林》眉）鍾伯敬：“晉獻公用荀息之謀而擒虞，虞不用宫之奇之謀而亡國，故荀息非霸王之佐，戰國兼併之臣也。若宫之奇，則可謂忠臣之謀也。”《經世鈔》：“此時宜去矣，宫之奇可謂忠臣，可謂智士。昔人謂傳中有‘虞不臘’及‘秦庶長’語，遂斷爲秦以後之書，此卻未確。緣後人只看秦紀耳，安知庶長之官不設於秦初，而周時列國亦有臘祭耶？翫其詞旨，自是戰國以前文字。”（方宗誠眉）首二段是諫之正意，後二段是餘意，波瀾壯闊。（林紓尾）紓曰：此一篇是愚智之互鏡。虞公開口抱一“宗”字，繼此抱一“神”字，其愚騃處已從兩語描出。宫之奇即分兩項駁他，説到“宗”字，宫之奇即將宗字分出親疏。虞虢視晉，則虢近于虞。猶恐駁他不倒，又出桓、莊二族，不但同宗，且屬近支。近支尚爾，何況遙遙之華胄？一步緊似一步。“將虢是滅”，是叫他從虢邊翻轉看。視親于桓莊，又叫他從晉一邊翻轉看。“猶”字是縱筆，“況”字是收筆，文字精透極矣，詞鋒亦便利極矣。乃猶不悟，拈出“神”字，以爲可據。此直是璧馬之餘情，貪心不已，以爲尚有後酬。“據”之爲言安也，謂神安其享，即是親己。宫之奇心憫其愚，牢不可破，連舉七個“德”字，苦苦醒他。曰“依”者，必主之謂也。曰“輔”者，舍是不可也。曰“馨香”，德足感神也。曰“繄”者，言舍此别無所仗也。曰“非”者，德外無第二途也。曰“將”者，揣摩其決如此也。曰“明”、曰“薦”者，自己丟卻機會以授人，人能虔事神靈，神亦不好意思以峻卻之。綜言德之關係於存亡，無所不至，故言之重曡，不惟不見其遝，且反覆辯論，亦一步緊似一步。已乃用“弗聽”二字，將其忠言截住。宫之奇兩用“矣”字，一斷虞之亡，一決晉之得，此雙鎖之筆。文筆既含蓄而又完滿。或謂必增下文，始謂之有歸結，吾意殊不謂然。試視開頭一個“復”字，宫之奇口中一個“再”字，虞之國家，已了此兩字之中，何必再讀下文耶？

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問于卜偃曰：“吾其濟乎？”對曰：“克之。”公曰：“何時？”對曰：“童謠云：‘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鶉之賁賁，天策焞焞，火中成軍，虢公其奔。’（韓范夾）熒惑星不見，必下至民間，化爲童子而言未來之事。故童謠者，皆熒惑所爲也。聖人屢屢采之，以志興亡。此不得以左氏爲誣矣。（《補義》眉）問于卜偃，問虢也，絶不問及虞。偃曰“克之”，克虢也，亦不及克虞，所難在虢耳，虢亡虞從之矣，不出公〖編者按：當作宫〗之奇所料，而下文“易”字可直接。（《評林》眉）按：丙之晨，或作丙子之晨，非是。元繼校數本，皆“子”字亡。（闓生夾）此乃涉筆成趣，所謂浮誇者也。不然，直記其事，更有何味？童謠尤古雅可誦。宗堯按：“猶云晉非有德以勝人也，童謠使然耳。此與《史記》所稱‘東方物之所生，西方物之成熟’意同。”其九月、十月之交乎。（孫琮旁）以下釋童謠。（《評林》眉）《補注》：“九月、十月之交，傳見三正通於民俗，後見襄三十一年，絳縣人丙子朔傳，見赴告策書惟用周正，與童謠異。”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鶉火中，必是時也。”（《便覽》眉）風雅如《詩》，典奥如《易》，上引下解，又彈一調，此訓詁妙文。

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醜奔京師。（《左繡》眉）此段先了伐虢事，其出色寫虢亡，正是出色寫“虞必從之”也。須知。（《評林》眉）《補注》：“虢公，天子三公；京師，朝廷所在，不可言奔，傳不知此義。”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闓生夾）“而修虞祀”應前“事神”，乃詼詭之旨之所寄也。且歸其職貢于王。（孫琮旁）奇之言驗。（《覺斯》尾）過商侯曰：“虞公只是利令智昏耳。曰‘吾宗’、曰‘神必據我’，雖一時飾説，未必由中之發，然亦愚妄極矣。使迷惑在此，只一點便破，何始喻之輔車唇齒不悟，再諭以滅虢同宗而猶不悟？憒憒乃爾，宜其覆亡也。”（《晨書》總評）宋南金曰：“論勢、揆情、度理，筆筆飛灑，聲聲淚下。”（《觀止》尾）宫之奇三番諫諍，前段論勢，中段論情，後段論理，層次井井，激昂盡致，奈君聽不聰，終尋覆轍。讀竟爲之掩卷三歎。（《集解》尾）意止“虢亡，虞必從之”二句，反覆開陳，詞語懇切中更饒摇曳之致。（《彙編》尾）初晉獻公以璧馬賂虞，已曾假道滅下陽矣。此復假道，公又許之，豈非利令智昏乎？人一爲利所動，見短智窮，雖如此愷切詳明，亦昏迷而不悟矣。貪心一起，敗國亡身，即至於此，可不戒哉！事急，下一寬句寬字不得，看其段段俱是險筆峭筆，古人文必照事用筆，每每如此。（《賞音》尾）按：莊公二十七年傳，晉侯將伐虢，士蔿曰：“不可，虢公驕，若驟得勝於我，必棄其民。無衆而後伐之，欲禦我，誰與？夫禮樂慈愛，戰所畜也。夫民，讓事樂和，愛親哀喪，而後可用也。虢弗畜也，亟戰將饑。”人知晉之滅虢，荀息之謀也，不知士蔿爲之權輿。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危存亡之機，忠臣義士，瀝膽披肝以進，或置若罔聞，或反作支辭掩飾，古來如此人者豈少乎？一言以概之，曰喪心而已。（《約編》尾）言未嘗略，亦非不能强諫，而虞公不悟，所以自取滅亡也。（德宜尾）先説“虞之表”，輔車唇齒，明“表”之一字。“太伯”、“虞仲”下十餘句，正破虞公“晉我宗”之愚。“且虞能親于桓、莊八句”又深一層説，言晉之親族，且以寵偪而僇害，正破“豈害”之説。至托神據吾，其昏愈甚。而以“吐之”一字破之，尤見刺骨。疊三引《書》，以“如是”二字一頓，用反轉落下，文勢鼓舞。王鳳洲。

故書曰：“晉人執虞公。”罪虞，且言易也。（《快評》尾）僖公二年，晉荀息請以屈産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晉侯以宫之奇爲難，荀息曰：“宫之奇之爲人也，懦而不能强諫，且少長於君，君暱之，雖諫，將不聽。”乃使荀息假道于虞以伐虢，滅下陽而歸。而此復請假道，夫獻公之料宫之奇，猶楚鬪伯比之料季梁也。季梁爲楚人所畏，而隨侯寵少師以間之。宫之奇爲晉侯所忌，而虞公以少長暱之，此其所以終於滅亡也。然而，虞之將亡，百里奚不諫，孟子以爲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也。虞公不可諫，而宫之奇必諫者，得無以少長於君，而公暱之，安危與共，義不容已，未可與百里奚同類而共論也？而荀息之料其不能强諫，與虞公之必不能聽者，亦即以此。今觀宫之奇之諫虞公也，亦可謂反復剴切痛哭流涕者矣，所謂懦而不能强諫者，已能不爲荀息之所料，而雖諫不聽，則息固如操左券於掌握之中者也。甚矣，賢者之不可測，而庸君終不足與言夫？觀虞公之拒諫，可謂頑鈍無禮之極者矣。若此而不亡，未之有也。然亦儼是輕慢戲弄親暱人聲口，甚矣，人之立身不可爲人所暱也！童謠耳，古奥典雅如此，譬之三代微物傳至今日，皆爲重寶，不必雷樽象鼎也。然安知非晉之君臣謀虢已有成算，故造此謠，傳之民間。又故問之瞽史，令其解釋以堅我軍心而詫有天意也？從來民間謠諺，大半皆奸雄造作以摇動民心者，奈何明理之君子亦多爲之所惑哉？（孫琮總評）王鳳洲曰：“先説‘虞之表’，輔車唇齒，明‘表’之一字。‘太伯’、‘虞仲’下十餘句，正破虞公‘晉吾宗’之愚。‘且虞能親于桓、莊’八句，又深一層説，言晉之親族，且以寵逼而戮害，正破‘豈害’之説。至托神據我，其昏愈甚，而以‘吐之’一字破之，尤見刺骨。疊四引《書》，以‘如是’二字一頓，便用反轉落下，文勢鼓舞。”記宫之奇所言又四段，首段言虞之不可無虢，末段言晉之決于取虞，中二段則因虞公之愚而反覆開陳之。其間或以事勢言，或以情理言，或用正言，或用喻言，或婉曲以言，或直捷以言。其言皆深切著明，非復達心而懦矣。無如玩好在前，禍患在後，見利而昏，不幸言之中耳。豈操璧牽馬，荀息之謀獨智？聞謠知時，卜偃之數偏正哉？之奇族行而明哲著，井伯見執而霸功顯，虞固不可謂無人。（《分國》尾）恃親，奇曰“虞不親于桓莊”；恃神，奇曰“神所憑依在德，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下愚亦當猛省，愎諫不從，虞之滅，虞自滅之也。（《左繡》眉）末段一氣趕出，正如秋風之卷籜，點出“易”字，乃所謂千里來龍到頭結穴也，神來之筆。克段篇，解經安在中；孔父篇，解經安在首；此篇解經安在尾，各見筆妙，各成章法。此不得草草讀過者。通篇層波疊浪，至末只以一字斷結，奇絶！唐錫周曰：“一個是極聰明人，一個是極懵懂人。聰明人開口便説一‘虢’字，全爲假道起見也。懵懂人開口便説一‘晉’字，全爲璧馬起見也。洵乎人之賢不肖開口立見也。”（儲欣尾）論事明曉若此，而猶不悟者，何也？達心而言不略，雖懦而能强諫，三《傳》短宫之奇，特以成敗論人耳。（昆崖尾）程念伊曰：“反覆開陳，懇切中更饒摇曳之致。”第一段先論大勢，便爾警絶。第二段剖晰人情，提醒憒憒。第三段推究到天理，識愈高，論愈精。前兩層猶是在利害上論較，此乃説到顛撲不破處，以名言破妄念，再無冀望，此是他通篇結構處。第一段以直截爲痛快，第二段以婉排爲痛快，第三段因他説豐潔，從上面抬出德來，因他説據我，又從對面想出晉來，無一句攻其瑕疵，卻無一句不是醒其迷謬。意則直捷，詞則婉折，而總歸痛快。此是他通篇用筆處。論結構則一層推進一層，有多少次第！論用筆，則一步换卻一步，有多少變化，真第一作手！（美中尾）顧復初曰：“虢爲東西都出入往來之地，周有志西歸，必問途於虢，故平王末年，即欲以虢公爲卿士。迨乎惠王，鄭、虢卒定王室。虢入晉，而晉日强，周日削矣。”（《喈鳳》尾）元始載齊初諫之詞尚簡易，此則語語深切，而不能覺，夢夢是公，猶不得爲中智以下矣。正文分三段，前段已盡諫之本旨，次對以同宗之不可恃，又對以神據之初無常，每深入一層以抉其義，變化中隱相比次，章法尤佳。（《左傳翼》尾）俞選謂：“首段論勢，次段論情，三段論理。”其實道不可復假，大意首段已盡。下二段不過因其拒諫，反覆以曉譬之耳。説“宗不我害”，即與言必害之故，又轉出桓莊之族一層。説“神必據我”，即與言不據之故，又轉出取虞薦馨一層。又委曲，又明豁，而毫不見省，真所謂安其危而利其災也。晉侯“吾其濟乎”一問，問在虢而意實在虞，一箭雙雕，胸中早有成算。而懵懵懂懂，師還館虞，絶不往備，猶然“宗不我害”、“神必據我”痞塊横據在心。下愚不移，忠臣哲士痛哭流涕，將如之何哉？罪虞外，添一“易”字，令通篇議論俱有歸結，尤爲神龍點睛手法。（《精言》尾）晉伐虢必假道者，以虞爲虢蔽，不可飛越而往也。虢既就滅，但間晉，豈能越國鄙遠，時時假道于虞，以往治其民人乎？雖至愚者，亦知虞必不免矣。“吾宗”、“享祀”二語，總爲璧馬所迷，以國殉貨，故作支飾之詞。宫之奇語語破的，無奈不悟，所謂不仁者不可與言，豈宫之奇之懦哉？（《便覽》尾）前敘宫之奇諫，是記被執之故，以著貪璧馬之罪。後敘圍上陽一段，是記滅虢之難，以襯執虞公之易。而結尾二語便有著落。以傳釋經，精神全在於此。《約編》、《賞音》輩，何夢夢也？芳自記。（《日知》尾）兩辨兩駁，剛健含婀娜，文章極筆也。然正文則開口數語已盡，中幅特申説“虞必從之”句，乃文家推波助瀾之妙。結處是結應虢亡虞從正旨，後映照“吾宗”、“神據”支流，議論敘事，水乳交融，坊選不會此意，輒題曰《宫之奇諫假道》，豈非憒憒！（文淵尾）莊公十八年，虢公朝王，二十一年伐子頽以納王，三十年奉王命討樊皮，執之歸於京師，閔公二年敗犬戎於渭汭，僖公二年敗戎于桑田，其尊王攘夷之功，雖齊桓弗能及矣，而謂亡國之君能如是乎？然不免於亡者，以小國鄰狼虎之晉，而助晉爲虐者，又有虞焉，故勢有難存耳。舟之僑、卜偃之言，未可盡信也。（盛謨總評）左氏篇首，只用“虞必從之”四字，讀後面文字，處處有此四字，奇絶。左氏作傳，有先寫後點者，有先點後寫者，有中間點前後寫者。此傳先從宫之奇口中寫照，卻已活畫一受執之虞公矣。至末一筆點出便醒。《穀梁》略，《左氏》詳，豈傳述之不同乎？亦以文人用筆，縱所欲之，不暇計古人之果然果不然也？《左傳》非記事書也，知此可讀《左氏傳》。（高嵣尾）俞桐川曰：“‘滅’者，難詞也。‘執’者，易詞也。宫之奇三段議論，段段有幾許層折，洞見情勢！而虞公不悟，故變滅而言執。童謠一段，正爲‘虞不臘’句結案，而詞極古奥，使前幅文氣改一境界。下陽，虞、虢之塞邑，猶鄭有虎牢、秦有潼關、蜀有劍嶺，皆國之門户，不可失也。虞公貪賂忘禍，而以國之所恃資敵，故書‘滅下陽’於前，書‘晉人執虞公’於後，所以罪虞公也。《穀梁傳》曰：‘虞虢之相救，非相爲賜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不信然哉？”（《評林》眉）劉敞：“左氏謂晉修虞祀，且歸其職貢於王，故書曰‘晉人執虞公’，非也。晉虞同宗，滅之，大罪也。雖其自欲文飾，修祀歸貢，不足以掩其大惡，《春秋》曷爲聽之耶？”林少穎：“不云滅，而但云‘晉人執虞公’者，聖人不忍周衰，諸侯再取其地，故不斥言，而微文以見其意，見晉人執天子三公，不道之甚矣。”（王系尾）此篇結構，與滅下陽傳同。敘事數百言，皆是虞公罪案與所以易之故，末用“罪”字、“易”字一點，通身骨節皆鳴。故以二字結通篇，而不覺敘處多、斷處少。（《學餘》尾）宫之奇諫虞，較季梁諫隨爲尤切，虞亡在旦夕也。季梁用而宫之奇不用，不幸也。然荀息用而死，宫之奇不用而以其族全，何者幸，何者不幸？必有能辨之者。傳解經爲罪虞，爲宫之奇痛也。晉一舉而滅二國，其罪當何如哉？執虞易，定晉則難矣。（《菁華》尾）先以虞、虢並論，後以桓、莊爲比，以醒虞公“晉不害我“之惑，可謂著明深切之極。所云懦不能强諫，吾謂能强諫者，亦不過如是。宫之奇兩次進諫，前不著其語，而此獨詳述之，想此一篇奏疏之工，左氏亦賞之也。庸闇之君，其所恃以自存者，祗有媚神而已。虞公之言，與隨侯如出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