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本的细读、重读与比读
一 诗歌细读
1 《多佛海滩》:阿诺德的三次用典
阿诺德在《多佛海滩》中三次使用典故,只有从互文性角度才能解其深意。断崖意味着诗人新生的开始,同时将手足相残的主题烙入全诗底层;索福克勒斯的哀曲传达着阿诺德斯多葛主义的共鸣,而夜战则综合了人生转折、手足相残、思想混战等义素。阿诺德以手足之情为基点,在文化关切之轴上大而化之为对人性的忧思,寄托了他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怀。
2005年英国举办了纪念特拉法加海战200周年的系列活动,其中一项是评选国民最喜欢的海洋诗,马修·阿诺德1851年的那首《多佛海滩》成为大热门;虽然最终未能当选,但得票数量却远远超过了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又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冷门。该纪念活动表达了英国民众对已经远逝的海洋帝国豪情的眷顾,阿诺德及其《多佛海滩》能够脱颖而出,作为“维多利亚时代最值得纪念的唯一诗作”[1]成为驻留人们心目中永久的标杆。那么,它的伟大之处在哪里呢?本文试图从这首诗中或隐或现的三次使用典故着手,结合相关文本的互文比读,挖掘它的持久魅力之所在。
莎士比亚断崖边的思索
多佛是位于英国东南部肯特郡的一个港口重镇,有多佛海峡(及其毗邻的英吉利海峡)连接大西洋和北海,是英伦诸岛中距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地方,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公元4世纪时,罗马军团正是在这里建造古堡,晴天时凭临古堡就可以看到对岸的法国。所以有了阿诺德在诗的开篇如此描述:“今夜大海一片宁静,∕水盛潮平,月明如镜,∕朗照海滩;——在法国海岸∕银辉闪亮,又渐渐隐灭”。[2]
这首诗发表于1867年,但评论界普遍认为它创作于十六年之前,当时新婚燕尔的阿诺德和妻子弗朗西斯·露西·威特曼一起来到这里,完成了一段蜜月之旅。此时的英国正成为世界关注的中心,就在一个月前首届世界博览会刚刚在伦敦开幕,诗歌的开头影射的便是这一盛况空前的事件。事实上,1851年的英国上下都弥漫着一种非常乐观的情绪。在国内,工业革命促动了资本主义经济的迅猛增长,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发展景象;在海外,英国人开疆拓土,大肆进行殖民扩张,在美洲、亚洲、大洋洲等地建立了广阔的殖民地。早在1829年,《爱丁堡评论》上就有一个粗嗓门的声音喊出了“时代的征兆”:“我们搬走大山,把大海当成平坦的大道,什么也挡不住我们。我们征战不开化的自然;我们的引擎所向披靡,我们总是满载战利品,得胜回朝。”[3]此时的英国可谓一枝独秀,就像阿诺德诗中的悬崖一般,孑然一身:“英国的海岸悬崖,∕闪烁而无垠,耸立于幽静的海湾。”这里的“悬崖”指的是多佛海滩南郊的断崖群,其中最突兀的一座因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的精彩描绘而得名为“莎士比亚断崖”(Shakespeare Cliff)。
在《李尔王》一剧中,李尔的小女儿考狄利娅率领法国军队正是通过多佛海峡来讨伐姐姐、拯救父王的。因而,多佛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看来已经是一个满含希望之地:两位忠臣看到老王李尔被两位不孝的女儿逼迫而变得疯癫,迅速安排上马车并派人送到位于多佛的援兵营地。更为重要的是,多佛的断崖在扭转人物命运的问题上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忠臣葛罗斯特万念俱灰意欲轻生时,想到要去多佛的悬崖了结此生,结果却被儿子爱德伽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重燃生命的热情。断崖上的葛罗斯特父子二人,通过一双眼睛看到了它的伟峻:“把眼睛一直望到这么低的地方,真是惊心炫目!在半空盘旋的乌鸦,瞧上去还没有甲虫那么大;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简直抵不上一个人头的大小。在海滩上走路的渔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碇泊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它的划艇小得像一个浮标,几乎看不出来。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的声音,也不能传到这样高的所在。”[4]这种悬崖勒马的转折意蕴反映在阿诺德的诗歌中,变成了诗人通过颇具对话意味的一行诗句“请来到窗旁,夜晚的空气多么甘甜!”来实现关注主题的过渡——从月满海湾的静谧到浪卷沙砾的嘈杂,而甜美的夜晚成了华美开篇的终结,此后便开始了学界普遍认同的“阿诺德是借《多佛海滩》倾泻悲情”[5]之旅。
此外,葛罗斯特在断崖上的遭遇对于正处于感情和事业十字路口的阿诺德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29岁的阿诺德新婚伊始,站上了人生新的起跑线,正值踌躇满志、忧思报国之际;同时,他也满怀激情地展望,自己会像葛罗斯特那样幸运,会有一位智慧的儿子护其左右。此时的阿诺德已经开始关注社会上盛行的自由主义之风以及由此导致的牛津运动的惨败,借由断崖意象他似在阐明自己与自由主义决裂之念,并由此扯起文化救国救民的大旗。需要指出的是,断崖只是个起点而已,诗歌此后的部分出现了与此相叠加、被拓展了的丰富内涵。可以这样说,多佛海滩是阿诺德的福地,他的声名显赫从此首海洋诗歌鹊起,并桥接了更为知名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
索福克勒斯的哀曲
断崖意象之后,阿诺德接着描写海浪卷起沙石冲向岸边,似在重复《李尔王》中葛罗斯特父子听到的“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的声音”,潮起潮落的节奏“送来一首永恒的哀曲”。本是到多佛与妻子度蜜月,诗人何以从潮声中听到“哀曲”呢?答案仿佛到了诗歌第二节便已揭晓,阿诺德穿越时空,循着西方文化中始终在场的大海这个意象,回到索福克勒斯时代的古希腊:“很久以前,索福克勒斯∕爱琴海曾听到这段歌子,∕歌声把浑浊的潮汐刻入他心中,∕也让人间痛苦的浊流在他心里涌动∕如今我们依然在喧闹声中听到那一缕思绪∕在这遥远的北方海隅。”这与阿诺德和索福克勒斯所共同持有一种斯多葛主义的人生态度有关,也就是说,在命运面前做出一种忍受的姿态,采取一种淡泊的处世观。[6]
评论普遍认为,阿诺德在此借用了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剧《安提戈涅》第583-591行:“一个人的家若是被上天推倒,什么灾难都会落到他头上,还会冲向他的世代儿孙,像波浪,在从特剌刻吹来的狂暴海风下,向着海水暗处冲去,把黑色泥沙从海底卷起来,那海角被风吹浪打,发出悲惨的声音。”[7]这是在安提戈涅违反国王禁令,冒死掩埋哥哥尸体并因而被抓进王宫时,歌队合唱中的一段话。《安提戈涅》一剧主要传达渎神会带来严重惩罚之意,克瑞翁执意处死安提戈涅而遭得妻儿去世的家破人亡之下场,所以才会有海浪先知性地发悲惨之声的提法。显然,阿诺德在自己经历中找到了与剧中人物的某些共同点。索福克勒斯悲剧中克瑞翁儿子海蒙的未婚妻就是安提戈涅,而国王却不念亲情执意按照律法将未来的儿媳处死,遭到海蒙的以死抗争;这对于阿诺德的感情经历来说十分吻合。尽管与弗朗西斯两情相悦,但他这位牛津大学的毕业生空有未酬壮志,这段恋情招致岳父威特曼先生的强烈反对。甚至有一段时间,因为家长的反对他与弗朗西斯中断了往来,这对于阿诺德来讲是非常大的打击。幸好后来由兰兹唐勋爵举荐,他接受了教育调查委员会巡视员的一职,因这份稳定而体面但却十分辛苦的工作才得以结婚成家。苦尽甘来,刚刚组建起家庭的他倍感自己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也就想到了歌队的唱曲,想到如若不从神明的旨意可能最终会像克瑞翁一般殃及“世代儿孙”。这正契合了他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大力倡导的回归宗教、用文化渡人的人生信条。
另有学者指出,此诗创作前后阿诺德正在读索福克勒斯的另一部剧作《菲罗克忒忒斯》,其中有诗行写到这位古希腊英雄所受到的痛苦:“孤独地生活在这片并不友好的海滩,∕这里海浪始终拍岸,暴雨大作,∕他怎么能希望或者过得安逸,∕在哀愁重压下过着能不痛苦的生活吗?”[8]菲罗克忒忒斯拥有好友赫拉克勒斯留下的百发百中的神箭,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被奥德修斯遗弃荒岛。新婚燕尔的阿诺德亦有此种感怀,在牛津运动失败后急于亮剑,以己之力企图力挽狂澜,这也正是他与索福克勒斯心中共有的“人间痛苦的浊流”吧!阿诺德的诗歌恰恰长于表现人类内心的痛苦、悲怆、孤独与死亡,这也构成整个19世纪英国诗歌中普遍存在的论调,乃至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以降、经由莎士比亚、终到阿诺德心目中始终在场的艺术主题。
愚昧军队的夜战
关于《多佛海滩》一诗,学界争议最大的要属全诗结尾处的夜战意象了:“我们仿佛身处黑暗的荒原,∕战争和溃逃交汇成一片惊恐和混乱,∕愚昧的军队在黑夜中厮杀不断。”阿诺德与新婚妻子相约多佛海滩,本应是甜情蜜意的相互倾诉,就像该诗末节开首的那句:“啊,亲爱的,让我们∕彼此忠诚。”但全诗却以如此吊诡的夜战意象结束,文本与读者期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信息鸿沟。如果仅从阿诺德的感情经历考量,这句“让我们彼此忠诚”的吁求暗示着他们爱情长跑的终结与婚姻生活的开始,以军队夜战象征着他与岳丈持久的感情对峙的终结,以夫妻彼此忠诚来对抗维多利亚社会表面上道德矜持而实际却多有堕落腐化的风气。但如此浅尝辄止,该诗旷世持久的韵味就理当大打折扣了。据殷企平的考证,关于夜战学界的解读基本可以分为怀念古代战争、思索当代战争和维多利亚时期社会思想混战三种。[9]
喻指古代战争,最典型的要数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记载的埃皮波莱高地一战,当时雅典军队在黑夜与叙拉古人遭遇:“虽有明月,但是他们彼此间所看见的,只是人们在月光下所能看得见的程度;他们能够看见他们面前人物的轮廓,但是他们不能确切知道这些人物是不是属于他们自己一边的。……混乱一开始的时候,马上引起各部分军队互相冲突,朋友和朋友、公民和公民,不但彼此间造成恐怖,并且实际上互相肉搏,费了很大的力量才能把彼此区分开来。从埃皮波莱下来的道路只有一条很狭窄的道路;在被追赶的时候,许多人从悬崖上跌下而丧失了生命。”[10]正因为夜色的黑暗造成军队大量误伤,与阿诺德诗歌中的描述十分吻合。顺承上述有关莎士比亚断崖的描述,阿诺德在此联想到这一著名高地夜战的实例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李尔王》中考狄利娅就是趁着夜色横渡多佛海峡征讨英军的。如此看来,殷企平对此种阐释的轻描淡写就有失公允了。另有学者指出,诗中的夜战更可能指代英国军队1845年底至次年初在印度打的第一次锡克战争中的两次小型战斗,且这两战的情形与修昔底德的描述有惊人相似之处:战斗都在夜间展开,夜色使军队难以分辨敌我,士兵们几乎是随意迎战,且战斗多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战等。[11]到1846年2月中旬消息传到英国本土时,国内很多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这次战争中的诸多场景,例如伦敦的《泰晤士报》就曾经连续三个月登载战争期间发生的故事。而向来热衷报刊信息的阿诺德,不可能忽略类似报道,该事件出现于他的《多佛海滩》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有关维多利亚时期战争的联想,更多的学者将其集中归结到1848年欧洲各国的革命和1849年法军包围罗马城。结合阿诺德后来出版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我们大致可以捋清他新婚时的思想脉络。阿诺德对暴力革命始终敬而远之,称其为群氓的行为,而他却始终倡导以文化人改良救国;所以,站在可以遥看对岸法国的海滩,诗人首先想起的更可能是推翻巴士底狱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其次,1851年的英国慢慢从宪章运动的阴霾中走出来,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从客观上更加坚定了阿诺德反对暴力变革的立场。至于1849年的罗马之围,可以结合诗歌第三节中信仰之海退潮的意象,来阐释阿诺德对于当时社会宗教信仰缺失的忧虑。这也就成为一种支持第三种解释的理据:纽曼在1839年提及的当时思想界存在混战,混战的双方是打败牛津运动的自由主义与阿诺德倡导的文化派。“自由主义所信奉的基本信条,从政治上说是1832年的议会选举法修正案以及地方自治;在社会领域,是自由贸易,无制约的竞争,办工业发大财;在宗教上,就是‘力陈异见,固守新教’。”[12]在科学技术取得巨大进步的维多利亚时代很多人倒向了边沁为代表的功利主义而去崇尚智性与进步,但以纽曼为首的牛津运动则是对国教传统的守护性诉求,尽管“1851年那次绝无仅有的宗教人口普查表明,英国人口中只有约35%的人会去参加星期日的礼拜仪式”[13]。对信仰、对文化这座在当时看来已处孤立无援、如若莎士比亚断崖般的孤岛,阿诺德却选择了去坚守、去保卫,所以构成该诗底色的文化命题在此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注脚。
让我们再次回到阿诺德的那首诗本身,诗人要与妻子彼此忠诚,而周围却如荒原般,诗人的逻辑本来就是一种现实与隐喻并列的二元格局。那么,对于夜战本身也可以作此理解,从具体的战争上升到抽象的思想混战,二者互相参透,又何尝不是索福克勒斯哀曲的翻版呢?
拉康认为,战争是人性心理中固有的欲望,有了人类社会就存在纷争。既然是战争,就有杀戮、胜王与败寇。埃皮波莱之战中希腊军队遭遇自相残杀,有的甚至还从悬崖上跌落而死;安提戈涅的两位兄长特厄俄克勒斯和波吕涅克斯为了皇权手足相残,并由此引出了妹妹冒死埋葬哥哥的人间亲情佳话;《李尔王》中两位姐姐为求权贵而罔顾人伦常情,终致姊妹之间“愚昧的”手足相残,此外莎剧中忠臣葛罗斯特的两个儿子间亦存有此种争斗。既如此,兄弟姐妹间的相互残杀便构成阿诺德三次用典的一致性主题。莎氏的断崖、索福克勒斯的哀曲,以及意蕴更为丰富的夜战,都表达了阿诺德以手足之情为基点,立足英帝国而放眼寰球,在文化关切之轴上大而化之为对人性的忧思,寄托了一位即将走向神坛的文化伟人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怀。
[1] 高秀丽:《走向完美:超越诗歌功能的文化建构——文本〈多佛海滩〉的实验分析》,《外语学刊》2007年第5期,第91-93页。
[2] 马修·阿诺德:《多佛海滩》,刘守兰主编:《英美名诗解读》,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5-482页。文中凡出自阿诺德《多佛海滩》的引文均选自该书,为免繁复,不再另注。
[3] 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19世纪英国:危机与变革》,韩敏中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175页。
[4] 威廉·莎士比亚:《李尔王》,朱生豪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年,第204-205页。
[5] 殷企平:《夜尽了,昼将至:〈多佛海滩〉的文化命题》,《外国文学评论》第2010年第4期,第80-91页。
[6] 钱青:《英国19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176页。
[7] 《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33-634页。
[8] Howard Isham, Image of the Sea: Oceanic Consciousness in the Romantic Century. New York: Peter Lang, 2004, p.268.
[9] 殷企平:《夜尽了,昼将至:〈多佛海滩〉的文化命题》,《外国文学评论》第2010年第4期,第80-91页。
[10]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530-531页。
[11] Walter H. Kokernot,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 and the Sikh Rebellion: A Contemporary Source for Matthew Arnold’s Night-Battle Imagery,” Victorian Poetry 1 (2005), pp.99-108.
[12]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修订译本),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26-27页。
[13] 克里斯托弗·哈维、科林·马修:《19世纪英国:危机与变革》,韩敏中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