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域史研究与全球史的兴起
根据大体上已有共识的看法,所谓全球史,即指全球关联与全球性互动的历史。《全球史读本》的主编之一本特利认为,全球史研究的主题包括跨文化贸易、物种传播与交流、文化碰撞与交流、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移民与离散社群等[3]。人们很容易看出,这些主题在人类学研究以及社会—文化史研究中极为常见。事实上,全球史不过是在人类学观念影响下,社会史与文化史研究这两个新史学的主力军不断壮大、发展的结果。
刘文明已经指出,麦克尼尔的世界视野从方法论上说主要得益于人类学的启迪,同时指出他的《欧洲历史的塑造》一书,实际上是为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大会准备的[4]。麦克尼尔本人也明确提到,他关于文化借鉴的重要性的认识,以及后来他写作《西方的兴起》一书,是受到美国的人类学家的影响,比如他提到的威斯勒(Clark Wissler)、林顿(Ralph Linton)和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5]。这些人物及其思想当然是20世纪中叶人类学的代表,全球史的兴起实际上与20世纪中叶以后的世界变化有更直接的联系。
众所周知,全球史的兴起或可以几部重要著作的出版为标志,如前述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1963)、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1970)、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1974)等。这个时期,正是从“冷战”的高峰(古巴导弹危机)到反思“冷战”(越战结束)的时期,这是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破灭,以及反思现代性的最重要的时代背景。与此相配合的,便是意识形态领域和知识界中的“去中心”(de-centralization)[6]。“去中心”当然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特征,我们原来秉持的单线进化论、中心—边缘观念被日益解构,而现在主张的文化多样性等等则是“去中心”的产物。所以,也有学者将全球史的产生定时于20世纪90年代和世纪之交,并不令人惊奇[7]。
但是,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必然伴随对“宏大叙事”的批判,全球史不会重蹈以往“通史”的覆辙吗?在这一点上,全球史必须小心翼翼。萨森迈尔注意到,“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所谓‘文化转向’虽与上述普世模式发生抵牾,但却同样注重跨地区的运动”;主张“任何全球史研究必然要权衡普世与个别之间的关联,既要关注全球框架下区域内部的多样性表现,又要明察各种区域力量的全球维度”[8]。可以这样说,在对付以民族国家为叙事单元的某某中心主义时,以强调社会—文化多样性为切入点的社会—文化史——往往表现为区域史——作为前驱,而以强调跨区域联系的全球史则以前者后盾的面目出现。因此,全球史的兴起与展开无法与人类学、社会史、文化史等等脱离干系。
如果稍微具体一点地讨论全球史与人类学、与社会史、文化史的渊源关系,我们至少可以有以下几条理由:
首先,诚如刘志伟所强调的,社会—文化史研究从人的动机和行为入手,而不是从国家意志入手[9],这样,无论是帝国、王朝,还是民族国家,都必然从历史研究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跌落下来。其次,由于社会、文化的特性,研究者更加强调关联、互动、连续性,而不像传统政治史研究那样强调革命和断裂,这种关联和互动不仅指社会、文化的网络,也包括政治、经济等方面的联系。第三,社会—文化史研究经常表现为区域研究,从一开始,区域研究就不是目的,而是过程。正是由于区域的多维度特点,导致区域研究本质上必然是一种关于关联和互动的研究。第四,既然社会—文化史研究从人出发,就必然关注所有个体和群体的人,关注与他们的生存密切相关的一切事物,这就导致研究的对象变得包罗万象,从而使关注关联和互动变得不可或缺。
就此而言,彭慕兰曾提醒全球史或新世界史的从事者们,全球史或新世界史的先驱除了世界体系论以外,还有布罗代尔以及年鉴学派的“整体史”,而这主要是关于日常生活的社会史;另一条路径就是区域研究,“这些区域研究强调概念化和跨学科,而这与社会史极其契合”[10]。对这一点,中国大陆研究全球史的学者很少提及。由于在中国大陆,研究社会—文化史的学者主要在中国史领域,而倡导全球史的主要是世界史学者,而研究世界史的中国学者又较少有研究社会—文化史的[11],因此,或许有点“危言耸听”地说,如果没有从事过或至少比较了解社会—文化史研究的话,我们的全球史研究就会先天不足,甚至可能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