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印刷前言
本书初版于2015年,2016年重印时,匆匆将一望而知之错漏订正。此番再度重印,恭请友人郜积意教授仔细校阅,本人又悉心校勘,除了证正错字、补足疏漏的注释之外,还对某些论述不够精确之处(如对薛宝钗的阐释)加以修改,另外,对西方阅读学中之统计方法的批评,也作了必要的补充。
此前不久,笔者在《文学评论》上看到美国解构主义著名学者、“耶鲁四君子”之首J.希利斯·米勒的文章,他坦言:
您问我是否相信有一套“系统完整的批评方法,可以为一般的文学批评提供具有普遍意义的指导”,我的回答是,在西方有很多套此类的批评方法存在,其中也包括解构主义,但是,没有一套方法能够提供“普遍意义的指导”。不存在任何理论范式可以保证你在竭力尽可能好地阅读特定文本时,帮助你有心理准备地接受你所找到的内容。因此,我的结论是,理论与阅读之间是不相容的。[1]
笔者对此等学说向来不以为然,在本书中,面对西方前卫文论诸大师对于文学文本解读的“一筹莫展”,坚持具体分析,作系统的批判,毅然建构中国式的解读学,对古今中外经典文本作了大量的解读。尽管如此,看到米勒先生这样明确地断定“理论与阅读之间是不相容的”,仍然为他的谨慎而感动。米勒先生只说西方诸多理论,包括解构主义对于文学文本解读无能为力,并没有排除非西方文论的可能性。同时,笔者又为米勒先生的思辨中断而深感遗憾:既然发现文学理论与文学阅读不相容,作为文论学派的杰出代表,目睹一代理论家陷入这样的困局,为什么不发挥西方文论思辨的特长,追问其原因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复杂,马丁·海德格尔早就指出了产生这种悲剧的原因:
作品的被创作存在只有在创作过程中才能为我们所把握。在这一事实的强迫下,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的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2]
在西方学界,几乎没有什么人听懂了海德格尔对他们“行不通”的警示,他们一味把文本当作某种现成物,把自己仅仅当作读者,被动接受文本。这些前卫学者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有进入“作品的被创作”的“过程”中,也就是在想象中进入艺术家创作的过程,设想自己是作者,与作品对话,才能化被动为主动。这一点说起来很玄,但是并不神秘。鲁迅先生有一段话,可以作为海德格尔这一思想的注解: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3]
西方前卫学者几乎毫无例外地只看到作品这样写了,没有意识到只有明确了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在想象中进入海德格尔所说的创作过程,才能洞悉作品的奥秘。
也许这样的思路,在西方文论及其追随者看来属于空谈,毕竟不是所有经典之作都有原稿、修改稿可资对照,但是,笔者在本书中提出还原和比较、多层次的具体分析方法等,具有系统的可操作性。
克罗齐说:“要了解但丁,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准。”[4]这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要求太高了,但是对于理论家来说,并非苛求。从另一方面讲,阅读之初,也许距离但丁远甚,但是在阅读过程中进入创作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升腾到接近作家的水准,是阅读的胜利。失败当然不可避免,但是,因为失败就大言不惭地宣称一切理论都宿命地、不可避免地要失败,并不是其有出息的证明。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此得之真伪,笔者把证明的希望交给文本的解读,和文本解读的历史。
2016年11月20日
[1] 〔美〕J.希利斯·米勒:《致张江的第二封信》,《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2] 〔德〕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79页。
[3] 鲁迅:《且界亭杂文二集》,《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21页。
[4] 朱光潜:《克罗齐哲学评述·欣慨室逻辑学哲学散论》,《朱光潜全集》第七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