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早期伎艺传播手段的调整与表现境域的拓展
上古伎艺与秦汉表演艺术,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以其特有的形式进行着传播。然而,“符号是信息的外在形式或物质载体,而意义则是信息的精神内容”[1],二者是有机的统一体,不可分割。就表演艺术而论,其传播的基本符号,不外乎语言、动作、表情、音声、体态、造型、扮饰等,每一种符号,都蕴涵一定的信息,表达一定的意义。就声音而论,“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2],“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于此矣”[3],即指出,人们作乐之声或踧急,或宽缓,或畅爽,或粗猛,或真淳,或和柔,均能传示各不相同的内在情绪。动作,更是如此,“内心欢乐,发见于外貌、动静,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也”[4]。故手舞足蹈,便是人们欢乐之时常有之动作,而皱眉摇头,则是人们愁苦烦闷的象征。同样,《踽舞》中的“禹步”,是当时驱邪避害的特定符号,一般人望而便知。所以,人们交际中的传播符号,往往是在相沿成习中固化的一个物质载体,移之于表演伎艺,便成了形体艺术、歌唱艺术。下面,结合符号功能的衍化与变易,谈谈上古、秦汉伎艺传播的方式、途径的差异以及表现生活境域的拓展。
其一,就传播符号的内涵而论,上古伎艺的传播符号,其内涵往往趋于单一。由于人们思维能力、认识世界的能力,尚处于粗朴稚拙的阶段,故思想情感的交流比较单纯。尽管当时人类在群体生活中要交流思想感情,且用手势或其他形体动作、简单的发音来表达,但大多停留在对生活情状、客观世界的简单摹仿。歌、乐方面的“效八方之音”“效山林谿谷之音”,是对自然声响的摹拟,埙之制作,是对自然物象的仿照,击壤之戏、拟兽舞、操牛尾而歌,则与当时的生活手段、生产方式有关,至于《三象》《大武》《大护》《大夏》,则是当时生活、斗争的搬演,也是对军事技能的操练。正如闻一多先生在《说舞》一文中所云:“除战争外,恐怕跳舞对于原始部落的人,是唯一的使他们觉得休戚相关的时机。它也是对于战争最好的准备之一,因为操练式的跳舞有许多地方相当于我们的军事训练。”[5]上述各类伎艺,所表达的意义都带有一定的特指性、专向性,所运用的信息传递的符号如音声、动作等,还大多是生活中同类符号的移位,缺乏更高层面的艺术提升。秦、汉之时的表演则不然。它已超越了简单摹拟这一层次,上升到艺术提炼、浓缩的环节。表演者在表演某项伎艺时,不仅关注外在形态的优美,还注意到内在情感的流溢与外在动态的和谐统一;不仅着意或笑或怒单一情感的表现,还进而展示情感的发展变化。傅毅在《舞赋》中所写舞女“若来若往,雍容惆怅”“迁延微笑”“目流盼而横波”,张衡《舞赋》中谓舞者“腾目以顾眄,眸烂烂以流光”等,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图22 山东济南出土西汉乐舞百戏彩陶组俑
其二,对原有传播符号的改造、加工与包装。上古之时,伎艺中的声音、动作,尚处于摹仿阶段,故歌舞旋律、舞蹈动作的变化,不可能太丰富。在当时来说,敲击石块,很难变奏出各种音声,河姆渡出土的陶埙,乃是六七千年前的产物,仅为一音孔,“至周代始有‘七音’”[6],即是明证。舞蹈动作,从出土的大量图像来看,大多比较生硬。秦、汉之时,在唱法和技巧上有了很大进步,注意旋律的变化,或“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或“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或“展清声而长歌”,或“似停而不留,或如疾而不驰”。舞蹈时,也不仅仅靠形体或简单的舞饰如牛尾、羽毛之类,而是充分利用汉代服饰长袖的优势,助其婀娜之姿,“罗衣从风,长袖交横”“体如游龙,袖如素蜺”“抗修袖以翳面”“裾似飞燕,袖如白雪”等,均是这种长袖舞的写照。且舞蹈的方式亦多变,更注意腰部的变化所带来的形体动作的丰富多变,“搦纤腰而互折,嬛倾倚兮低昂”,使舞蹈的观赏性大为增强。而且,还出现了盘鼓舞(七盘舞)、巾舞、拂舞、铎舞等。出土于江苏沛县的汉画像石,上图为乐舞,中间头梳双髻的女伎,正潇洒地挥动长袖,躬身扭腰,翩翩起舞。[7]“从汉乐舞画像中可以看到,汉代舞蹈对我国古代舞蹈的表演技艺做了很大的发展与提高,其中最突出的要算‘舞袖’了,每个舞者几乎都着长袖作舞,舞袖的造型千姿百态。我国古代舞蹈讲求‘以手袖为容’,舞袖伎艺的发展提高,无疑大大丰富了我国传统舞蹈‘手’的动作表演。”[8]长袖舞,是对“手”舞动作的延长,补充了“手”在舞动时柔度不够的缺陷,丰富了舞蹈语汇。且长袖的上下翻飞与柔软身躯的腾挪屈伸相映成趣,不仅活跃了场面,也使舞蹈增添了几分飘逸秀媚、潇洒出尘的气韵。这一传播符号的改进,无疑大大提高了歌舞艺术的表现力与审美情趣。
其三,传播符号的嫁接与组合。如上文所言,上古之时歌舞的传播符号,往往是单向度的,所表达的意义也比较简单。而秦、汉,尤其是汉代伎艺,非常注重传播符号的嫁接与组合。所谓嫁接,是指传播符号除自身的功能及意义之外,又将相邻艺术的功能吸纳进来,从而丰富并扩展了原符号的功能。如舞蹈,按照其本意,即为借助形体动作表达思想情感、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艺术,但在汉代歌舞中,却将乐师的一些功能,也吸收进舞蹈。山东梁山出土的汉画像石,“画分两层,上层为吹排箫、吹竽、抚琴、击节等乐人。下层中为建鼓,二人边击边舞。左边有男女二人对舞”[9],将打鼓动作艺术化,转化为舞蹈动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山东滕县出土的汉画像石,“画中部一人踏鼓起舞”[10],此虽说可能是从“操牛尾投足而歌”演化而来,但在艺术品位的追求上却大不相同。“投足而歌”,不过是以“投足”而节制歌唱,说不定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而“踏鼓起舞”,是以足尖敲击鼓面,发出咚咚声响,将舞蹈与伴奏集于一身。江苏徐州发现的汉画像石,是“两人执鼓槌击鼓而舞”[11],同样是将击鼓动作熔为舞蹈身段。《盘鼓舞》(《七盘舞》)《巾舞》《建鼓舞》等,大多如是。这一舞蹈动作(即符号),若再按照常规的意义去理解,显然是不够的。至于舞蹈艺术的组合,则更多见于古代典籍与文物。如《鱼龙曼衍》,当起源于古时之拟兽舞。但发现于江苏徐州的一块汉画像,“画左下残缺。中间上部有一兽形人正在击鼓,左上方有吐火伎人和虎戏,右边有龟戏、鱼戏、雀戏等”[12],其实即是拟兽舞、幻术、角抵等多种表演伎艺、动作的组合。还有,《东海黄公》是拟兽舞、巫舞、角力等伎艺的连接。这种多种传播符号的连接与组合,对于扩大艺术作品的内容涵盖面,增强其表现生活的力度,无疑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促进了表演艺术的整合、融汇,为戏剧艺术的诞生提供了适宜的温床。
图23 徐州东汉庭院百戏画像石
探讨戏曲艺术的发展与传播,不是单一的过程回视,“任何一个单一的过程都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其性质和结果也并不仅仅取决于过程的内部机制,相反,许许多多的外部因素和条件都会对过程本身产生重要的影响。单一的过程也并不是孤立的,必然与其他过程保持着相互连接、相互交织和相互影响的关系”[13]。我们只有在考察戏剧艺术演变过程的同时,兼及影响戏剧生成与传播的诸多外部与内部因素,才能做出较为合理的解释。
[1] 郭庆光:《传播学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2页。
[2] 《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下册,第1527页。
[3] 同上书,第1544页。
[4] 同上。
[5]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一册,三联书店,1982年,第198—199页。
[6] 吴钊、刘东升:《中国音乐史略》,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第9页。
[7] 参看刘恩伯编著:《中国舞蹈文物图典》,第148页。
[8] 同上书,第144、147页。
[9] 刘恩伯编著:《中国舞蹈文物图典》,第146页。
[10] 同上。
[11] 同上书,第149页。
[12] 同上书,第150页。
[13] 郭庆光:《传播学教程》,第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