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邮车
这是十一月下旬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多佛大道,与这段历史故事有关的第一个人物出场了。道路就铺展在多佛邮车的前方,此时邮车正慢吞吞地爬上射手山。跟其他乘客一样,此人也脚踩着泥泞随同邮车徒步上山。倒不是因为乘客们对步行锻炼有丝毫兴趣,只因那山坡、马具、泥泞和邮件已让马匹感到分外吃力,它们停了三次,有一回还拉着邮车横过大路,意欲中途叛变,把车拖回黑荒原去。好在缰绳、鞭子、车夫和卫兵的联合行动有如宣读了一份宣战檄文,那文件严厉禁止任何反向的争论,尤其打压那种认为野蛮动物也有理性的说法。于是这几匹马俯首认输了,重又担负起了自己的职责。
几匹马垂着头、摆着尾,踩着厚厚的泥淖前进着,时而挣扎,时而趔趄,大骨节仿佛快要散了架。每当车夫让几匹马停下休息,嘴里小心地唤着“喔嗬!嗦嗬,慢!”时,他身边的头马就会使劲摇晃自己的头和头上的一切——仿佛这是个特别强调的姿势,它根本就不相信邮车能够爬上坡去。每当头马这么咔嗒咔嗒地乱摇头,那位旅客总会吓一跳,如同所有神经紧张的旅人那样,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从山坳升起的雾气,如邪恶凄凉的幽灵向山顶涌去,欲寻一个休憩之地,却没有找到。那雾湿答答黏乎乎,又冰冷刺骨,犹如坏天气里大海的浊浪般缓缓地在空中翻滚,彼此相随而蔓延。雾是那么的浓,以致车灯只能照见翻卷的雾和几码之内的路面,此外什么也看不到。费力前行的马匹的臭气飘入了雾中,仿佛所有的雾都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除了刚才那人外,另有两个人也在邮车旁艰难行进。三个人都用围巾裹到脸颊和耳朵边,都穿着长统靴,彼此间无法依据眼前所见来看清对方的长相。他们尽可能多地包裹住自己,以免让同路人心灵的眼睛和肉体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形迹。那时候的旅客对短暂的结交都很有顾虑,因为路上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强盗或是与强盗有勾结。后者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因为当时每个邮车驿站、每家酒馆都可能有人“拿了强盗头领的钱”,也许是店老板,也许是最不起眼的马厩里的普通人。一七七五年十一月底的那个星期五晚上,邮车正往射手山上行进,站在邮车后面专用踏板上的押车卫兵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不停跺着脚,眼睛时刻盯着面前的武器箱,手就搭在箱面上,箱子里有一把子弹上膛的大口径短枪,下面是六或八支同样上了膛的短马枪,底层还放了一把短剑。
多佛邮车就像平时那样“友好和睦”:押车卫兵怀疑旅客,旅客之间相互怀疑,对押车的那位也不放心,他们对任何人都很猜疑,而让车夫放不下心的就只有马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把手放在两部圣约上面来发誓,这几匹马并不适合赶这趟路。
“喔嗬!”车夫说道,“加把劲儿!再拉一段就到山顶了,你们他妈的就可以下地狱了!为了把你们赶上山,我可真是受够了!乔!”
“啊!”卫兵应答。
“你估摸着现在几点钟了,乔?”
“正好十一点过十分。”
“要命了!”车夫恼怒地脱口喊道,“还没爬上射手山!呸!呀!你们继续拉呀!”
那匹倔强的头马刚做出个表示坚决反对的动作,就被一鞭子抽了回去,只好铁定了心往上走,另外三匹马也就跟着学样。多佛邮车再一次努力爬升,邮车旁,旅客的长统靴也一路踩着烂泥。刚才马车停下时,他们也停下了,他们始终靠近车身走着。倘或三人中间有人胆敢建议另一个人往前赶几步走进夜雾和黑暗中去,他很有可能立即就会被人当作强盗一枪击杀。
最后一番发力终于把邮车拉上了坡顶。马匹们全都停下脚来喘气,押车卫兵下来给车轮塞上了防滑垫木,然后打开车门让旅客们坐上去。
“喂,乔!”车夫从座位上往下望着,用警惕的口气叫道。
“你说什么,汤姆?”
两人都在听。
“乔,我说有一匹马跑上来了。”
“汤姆,依我说,那匹马跑得相当快啊。”卫兵回答。他放掉门把手,敏捷地跳上了车后踏板。“先生们,以国王的名义,请大家注意!”他仓促地喝令了一声,扳起了大口径短枪的扳机,作好了攻击准备。
本故事记述的那位旅客已踩在车厢踏板上,正要上车,另两位乘客紧随在后,准备跟着进去。那人却踩在踏板上不动了,半个身子进了车厢,半个身子留在了外面,后面两人停在他身后的路上。三个人看看车夫又看看卫兵,又从卫兵望向车夫,也都在侧耳细听。车夫回头望着,卫兵回头望着,连那匹倔强的头马也竖起两耳回头张望着,并没有表示异议。
邮车艰难行进时的隆隆声停止后,此时夜晚变得分外安静,四下里寂无声息。马匹喘着气,将一阵轻微的震颤传导给了邮车,邮车也仿佛激动了起来,似乎连旅客们的心跳都可以听见。不管如何,在寂静的暂停时刻,还能听得出人们的呼气声、屏息声,还有等待时加速的心跳声。
随着骤急的马蹄声,一匹马快步来到了坡上。
“嗦嗬!”卫兵尽量扯开嗓门大叫,“嗨,那边的人,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踩溅泥浆的杂乱马蹄声戛然而止,雾里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前面是多佛邮车么?”
“你别管它是什么!”卫兵反驳道,“你是什么人?”
“是多佛邮车么?”
“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倘若是多佛邮车,我要找一个旅客。”
“什么旅客?”
“贾维斯·洛里先生。”
我们提到过的那位旅客立刻表示那就是他的名字。卫兵、车夫和另两位旅客都不信任地看着他。
“站那儿别动,”卫兵对雾里的声音说,“倘若我一失手,你这辈子就无法复原了。名叫洛里的那位先生,请马上应答。”
“什么事?”那位旅客问,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是谁在找我?是杰瑞么?”
(“我不喜欢杰瑞的声音,如果那人就是杰瑞的话,”卫兵自顾自低声嘀咕道,“这个杰瑞的嗓子粗哑到这种程度。我可不喜欢。”)
“是的,洛里先生。”
“怎么回事?”
“那边给你送来了一封急件。T公司的。”
“这个送信的我认识,卫兵。”洛里先生下到了路上——身后的另两个旅客马上从后面出手帮助,却未必出于礼貌。随后他俩立即钻进车厢,关上了车门,拉上了车窗。“你可以让他走近些,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也希望没有问题,可我不能这么放手不管,”卫兵自言自语,口气很生硬,“喂,对面那位!”
“听到了,哈罗!”杰瑞说,嗓子听上去比刚才更粗哑。
“按正常步速骑过来!听到没有?你那马鞍上倘若有枪套,别让我看见你的手靠近它。我这个人很容易失手,一失手飞出来的就是子弹。现在让我们看清你的模样。”
马和骑手的身影从盘绕的雾气中慢慢显露,来到了邮车旁,那位旅客就站在那儿呢。骑马人一边抬眼瞄着卫兵,一边弯下身子,递给旅客一张折好的小纸条。他的马呼呼地喘着气,马和人全都溅满了泥巴,从马蹄到骑手头上的帽子。
“卫兵!”旅客用一种平静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保持警惕的卫兵右手抓住抬起的短枪枪把,左手扶住枪管,眼睛盯着骑马人,简短地回复道:“先生。”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苔尔森银行的,你一定知道伦敦的苔尔森银行吧。我要去巴黎出一趟差。这个克朗就请你喝酒了。我可以读这封信么?”
“可以,不过请快一点,先生。”
他拆开信,就着马车这侧的灯光读了起来——看完后又高声念了出来:“‘在多佛等候小姐。’你看,卫兵,信并不长。杰瑞,把我的回复告诉他们:死人复活了。”
马鞍上的杰瑞愣了一下。“这个回复也太古怪了。”他说,嗓子粗哑到了极点。
“你把这话带回去,他们就知道我已经收到信,跟写了回信一样。路上尽可能小心,晚安。”
说完这些话,那位旅客便打开车厢门钻了进去。这回两个同行旅伴谁也没有帮助他。他们早就把手表和钱包迅速藏进了靴子,现在已经假装睡着了。他们不再有什么明确的打算,不想冒险去招惹任何是非。
邮车又隆隆地前进,当它开始下坡时,被花环似的一团团浓雾给围住了。卫兵立即把大口径短枪放回了武器箱,看了看箱里的其他东西,看了看皮带上挂的备用手枪,再看了看座位下一个更小的箱子,那箱子里有几把铁匠工具、两三个火把和一个火绒盒。因为他携带的装备很齐全,万一车灯被大风刮灭(有时的确会发生这类事),他只须钻进车厢,不让燧石敲出的火星子落到草垫上,五分钟内就能轻轻松松把车灯重新点亮,而且相当安全。
“汤姆!”马车顶上传来了温和的招呼声。
“嘿,乔。”
“你听见那消息了?”
“听见了,乔。”
“你怎么看,汤姆?”
“没什么看法,乔。”
“巧了啊,”卫兵沉思着说,“因为我也同样没什么看法。”
杰瑞一个人留在了晦暗的雾中。他下了马,让那匹疲惫不堪的坐骑放松一会儿,抬手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泥巴,又把帽檐上的水甩掉——那里可能装了有半加仑水。他把缰绳搭在自己溅满泥浆的手臂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邮车的车轮声再也听不见,夜晚又恢复了寂静,这才转身往山下走去。
“从圣殿栅门[10]一路不歇地跑来这里,我的老姑娘,我对你那对前腿就不太放心了。我得先把你带到平地上,”这个喉咙沙哑的信使看了他的母马一眼,自顾自地说,“‘死人复活了’!这个回复也太古怪了,它对你可大大地不利啊,杰瑞!我说杰瑞,杰瑞,你恐怕要倒大霉了,倘若死人复活的事流行起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