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七首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吉安）人。宋仁宗朝进士，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他是北宋提倡古文的著名散文家。和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力完成《新五代史》。他的诗具有若干革新的意义，词誉也很高。今传《六一词》，又名《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篇》。

欧阳修的词风接近晏殊。刘熙载《艺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修得其深。”这所谓“深”，大约是说欧比晏反映的情感真挚、深刻一点。但他主要还是写士大夫的闲情逸致，题材的范围仍然很狭隘，我们看不出欧阳修和晏殊的词有什么基本的差异。

由于因袭的成分多，创新的成分少，欧词和《阳春集》《花间集》常常混在一起[1]，不容易区别开来。这说明北宋词发展到这个时候，仍然局限于“艳科”的范围，不重视作者的个性与思想的表现。冯煦指出欧词的疏隽和深婉对于后来词人的影响[2]，这话也没有什么可非难的地方，但我们认为这影响比较微末，它在词的发展上没有什么突出的意义。

 

[1]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他认为其中有“鄙亵之语”的不是欧阳修所作。

 

[2]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称欧阳修“疏隽开子瞻（苏轼），深婉开少游（秦观）”。

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1]：狼籍残红[2]，飞絮蒙蒙[3]，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4]，始觉春空。垂下帘栊[5]，双燕归来细雨中。

 

[1]西湖：指颍州西湖，在今安徽阜阳市西北，颍水合诸水汇流处，风景佳胜。

[2]狼籍残红：落花散乱貌。这句承接前文，有欣赏“落英缤纷”的意思。狼籍，一作“狼藉”，义同。

[3]飞絮蒙蒙：柳花乱飞，像下小雨似的。

[4]笙歌：歌唱时有笙管（乐器）伴奏。

[5]帘栊（lóng）：窗帘。栊，窗。

 

词评：欧阳修晚年退休后住在颍州，写了一组《采桑子》（共十首）题咏颍州西湖之作，庸俗的富贵气息很浓厚。这是其中写残春景色以清淡胜的一首。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1]。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2]。

思往事，惜流芳[3]，易成伤。拟歌先敛[4]，欲笑还颦[5]，最断人肠！

 

[1]呵（hē）手试梅妆：冬天梳妆，手指冷，呵气使它灵活些。《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2]故画作远山长：特意把眉画作长长的远山形。古人多用山水表示离情别意，故云。葛洪《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3]流芳：一作“流光”。两词义同，都是指流水年华。

[4]敛：敛容，显出庄重的样子。一作“咽”。

[5]颦：蹙眉，表示愁情。

 

词评：这首词黄《花庵词选》题作“眉意”。“拟歌先敛，欲笑还颦”，透露了歌女的生活苦闷。

生查子

元夕[1]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2]。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1]元夕：即元夜，元宵（旧历正月十五夜）。

 

[2]花市：繁华的街市。

 

词评：这首词一题朱淑真作。曾《乐府雅词》列为欧词。曾是南渡时人，他大胆地把欧词中许多认为可疑的艳词都删掉了；此词在保存之列，该是可信的。况周颐《蕙风词话》也认为这是欧词，“误入朱淑真集”。

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1]，风和闻马嘶[2]。青梅如豆柳如眉[3]，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4]，人家帘幕垂[5]。秋千慵困解罗衣[6]，画堂双燕栖[7]。

 

[1]踏青：见前15页张先《木兰花》注[6]。

[2]马嘶：指游人车马的声音。嘶，叫。

[3]青梅如豆柳如眉：如豆，已经像豆子那么大小。如眉，像美人的画眉那么细长、秀丽。

[4]草烟低：浅草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5]帘幕垂：挂上帘子和帷幕。

[6]秋千慵困：打过秋千，有些儿困倦。

[7]画堂双燕栖：画堂，彩画装饰的堂屋。栖，无名氏《草堂诗余》作“飞”。

 

词评：这首词又题冯延巳或晏殊作。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1]。玉勒雕鞍游冶处[2]，楼高不见章台路[3]。雨横风狂三月暮[4]，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8]。

 

[1]杨柳堆烟两句：烟雾笼罩着杨柳，深院里帘幕重重数不清。黄蓼园《蓼园词选》解释为“杨柳烟多，若帘幕之重重者”。

[2]玉勒雕鞍游冶处：游冶的地方摆满了豪家贵人的车马。玉勒雕鞍，镶玉的马笼头和雕花的马鞍，指华贵的车马。游冶处，歌楼妓馆。首句中的“庭院”也是指这种处所。

[3]楼高不见章台路：高楼大厦遮住了章台路。汉朝长安有章台街，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后来章台便成为妓女住所的代称。

[4]雨横（念去声）：雨势很猛。

[5]乱红：零乱的落花。

 

词评：自李清照以来，历代文人对这首词一直予以很高的评价。艺术技巧确有可取之点，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以说达到了情景交融、浑然一片的境地。至于真正的题意是什么，词话家向来议论不定。我们认为：前段必然是写公子王孙走马章台的游冶之乐，后段可能是写娼女歌姬像暮春的花朵横被风雨摧残的迟暮之感。二者结合起来，便构成一个有意义的对比。但也有人认为通篇都是伤感春暮、追怀过去的游乐生活，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发掘的意义。向来对于这首词的作者也意见不一，有人说是冯延巳的作品，但李清照、黄都作为欧词。他们都是宋人，其鉴定应该比较可信。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1]，龙纹玉掌梳[2]。走来窗下笑相扶[3]，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4]。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5]，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6]”？

 

[1]凤髻金泥带：髻子梳成凤凰式，用泥金带子把它束起来。金泥，即泥金，用屑金为饰的用品，北宋时很流行。

[2]龙纹玉掌梳：玉制掌形的梳子，上面刻着龙的花纹。

[3]走来：一作“去来”。

[4]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入时无，“是否合时”之意。

[5]等闲：轻易，随便。

[6]双鸳鸯字怎生书：一作“鸳鸯两字怎生书”。怎生，怎样。

 

词评：欧阳修的某些艳词，有人认为是写作者自己恋爱的故事。这难以证实。这首词写的可能是一个歌女。但就其中引用朱庆馀的诗句来说，也可能是写新嫁娘。这首词刻画人物的情态是极其生动的。一题僧挥（仲殊）作。

渔家傲

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1]。酒盏旋将荷叶当[2]。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3]。花气酒香清厮酿[4]，花腮酒面红相向[5]。醉倚绿阴眠一饷[6]。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7]。

 

[1]逡（qūn）巡：顷刻，一会儿（宋元俗语）。

[2]当（念去声）：代替。

[3]盏里生红浪：莲花影子照在酒杯中显出红色浪纹。红浪，指酒。

[4]花气酒香清厮酿：花和酒的一片清香之气。厮酿，相混杂、相调和的意思。

[5]花腮：指荷花，花容像美人面颊。

[6]一饷：片刻，同一晌。

[7]阁：同搁。

 

词评：欧阳修用《渔家傲》这个词调写了六首采莲词，风格清新可喜，显然是受了民歌的影响。这里选录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