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要放烟花
学农到第三天的时候,周密跟韩统出事了。
因为俩人在宿舍里看色情片。
电脑是韩统藏在衣柜里的。可惜他的耳机突然坏了,只能公放。
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韩统许诺把他私藏的泡椒凤爪全部送给一个室友作为封口费,但怎么也找不到另一个室友,就决定先算了。
熄灯后,韩统悄悄地摸上周密的床,两个人凑在电脑前,把音量调得很轻,开始观摩。
十一点多的时候,另一个一直没露面的室友回来了。周密暂停了片子,让韩统钻到被子里别动,还轻轻问了他一句:“你干吗去了?”
室友小郑挥了挥手里的教辅书:“我在厕所里做了两小时听力。”
“你怎么那么用功,白天这么累晚上还学习。”
“我妈跟我说,要学会弯道超车。”
周密想小郑平时也是个书呆子,在班里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应该没事,就跟他说:“我今天想看个片子,声音会很轻的,你不介意吧?”
“哦,没事,但你别太迟啊。”
“嗯嗯,”周密满口答应,“你早点睡,我会注意的。”
看着他躺下,周密才重新开始播放,并且拍了拍韩统,示意他钻出来。韩统一钻出被子,就透了口大气,抱怨说:“闷死我了。”
周密踹他一脚。
周密以为这会是风平浪静的一夜,直到片子开始进入高潮部分……周密听到小郑爬下扶梯的声音,他用手肘碰了碰韩统,示意他静音。
“没事,他就是去撒尿。”
周密被剧情吸引,也就不再多想,也没注意到小郑十几分钟了还没回来。
等到教官突然推开门,把日光灯打开的时候,周密跟韩统都差不多跳着把片子看完了,门开启的那一刻,周密下意识合上了电脑,但到底来不及了——韩统还在他床上。
“什么情况你们?”
韩统先是蒙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教官,我一个人睡不着,所以来找他一起睡。”
周密也迅速点头,补充说:“不行的话我立马让他回自己铺上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韩统永远不忘给自己加戏,这时候还斜了他一眼,哀怨道:“你怎么那么狠心……”
小郑从教官身后闪了出来,用有点发怵的,却足以让人听清的音量说:“教官,他们俩在看……那种片子,我跟他们说了好几次,太吵了,他们不听。我神经衰弱,睡不好,他们再这样我白天没法训练了。”
用目眦尽裂来形容此时的韩统并不过分。
周密却是迅速冷下脸:“郑云松,你怎么嘴巴那么碎啊。”
教官朝他们伸出手:“把电脑给我。”
周密动也不动:“这是我们俩的东西。况且,没有密码你也打不开。”
教官一下子被噎住了,转头寻找宿舍里另一个男生:“你说,他们刚才在干吗?”
那个男生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睡觉。”
教官接连吃瘪,火气也上来了,直接拽着周密的手臂,要他下来,他不知道周密最讨厌跟别人拉拉扯扯,情急之下,周密呵斥了一声:“你把手给我放开。”
现在,问题彻底从熄灯后不守纪律,变成了对抗教官。
宿舍里来了三四个教官,又当夜通知了他们的班主任,薛泽大晚上从市区打车赶来。韩统跟周密磨磨蹭蹭地下床,穿衣服,系鞋带,等到薛泽赶到的时候,他们俩也就是刚穿戴好。
教官跟薛泽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薛泽刚赶来的时候,是憋着一股火气的,在车上待了四十多分钟,反倒冷静下来,他觉得这是学生间的事,大事化小最好。他先是安抚了教官,然后吩咐韩统和周密说:“你们俩,给我一起去操场跑十圈,既然是好兄弟,那互相监督着跑,谁都不许落下。”
他万万没想到,跑完十圈的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回到宿舍,关上门,一言不发地揍了郑云松。
这回郑云松没再找教官,他直接把身上的淤青、伤口、血迹发给了自己的妈妈。第二天,小郑妈妈就找到农场里来了。
事情开始变得棘手。家长不依不饶,薛泽眼看自己不能再调和,决定把三个男生的父母都喊过来,让他们协商解决。
那是陈一湛第一次见到韩统的妈妈。
女生们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憋着笑,在教官办公室门口溜达,集体看戏。周密他妈倒没怎么生气,只是很无奈地跟他说:“以后别惹这种事了,你爸不方便出面,每次都是我来替你擦屁股。”而韩统他妈,当着教官的面,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
韩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叉在背后,整个人都没站直,他垂着眼睛看向他妈,说:“耽误你打麻将了是吧。”
他妈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薛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制止说:“不要动手,跟孩子讲道理嘛。”
韩统的妈妈转过身,对着薛泽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啊薛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然后看向郑云松的家长,语气矜持,她说:“你们验个伤吧,医药费营养费我们家来出。”
“我们不是要钱。孩子被打成这样,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想怎么办嘛,”韩统的妈妈手上叠戴了好几串珠子,语气里有一种和蔼可亲的恐怖,“你要真心疼你儿子,就早点带他去医院。我们家出钱,给他补一补。我儿子要是真的被记了过,以后大家还怎么做同学?小……小郑对吧?小郑总不能转学吧。”
陈一湛是站在玻璃窗前偷看的,最下层是毛边玻璃,恰好挡住了她的脸,只有中间一层是清晰的,她就眼睛贴着那一层看。她心里暗暗觉得韩统的妈妈仗势欺人,但又不想韩统真的被处分,正纠结着,就看到韩统朝她这个方向望过来,还扬起一边眉毛,朝她笑了笑。
陈一湛暗骂韩统不要脸。
最后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了。韩统家出了一笔钱,周密妈妈安排了病房和医生。小郑当然是不用学农了,但韩统跟周密因为这事,也没再露过面,陈一湛跟韩统再见面,是他们重新回学校上课的时候了。
她故意手劲很重地收拾书本,在书本跟课桌沉闷的碰撞声间隙,轻声问他:“你脸还疼吗?”
她说这话时没看他,只是直视桌子。
教室里太吵,韩统一开始是真没听到,凑过去问:“什么?”
陈一湛还是不肯直视他的脸,只是稍微加大了一点音量,说:“你还疼吗?”
韩统苦着脸,直凑到她眼前去:“你自己看。”
陈一湛偏过脸,不想理他。
但这不妨碍韩统委委屈屈地嘟囔:“都肿了。你说我妈下手也没轻没重的,这么好的一张脸,她居然也打得出手。”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一湛说:“你妈挺凶的。”
“她就是怕麻烦。她只要坐上麻将桌,天塌下来也不管,我爸去年在局子里蹲了两个月,也没见她着急,每天照样稳当当地搓麻将。薛泽找她过来没啥用,她除了给钱,什么都不会。”
然后是更长的沉默,韩统都以为陈一湛不打算再说话了,没想到她再度开口:“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嗯?”
“这么说吧,”陈一湛终于转身看向他,神情严肃,“你觉得你妈妈这样处理好吗?”
“她那哪算处理啊,她就是觉得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呗,觉得其他人都没见过钱,都能被她用钱搞定。当然,郑云松也是真怂,居然真的收了钱就好了。”
陈一湛忽略掉他的轻浮口气,问他:“那你既然看不惯她的这些做派,为什么要打人呢?你明明知道把人打成那样,肯定会把事情闹大,肯定会让你妈知道,最后你爸妈肯定会介入,你为什么还要打呢?你是不是一边看不上你爸妈,一边又不自觉地倚仗着他们,或者他们的钱?”
韩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在陈一湛脸上逡巡了一周,勉强一笑:“你是真的在骂我啊?”
“我不是在骂你。我是觉得,如果你真的想跟你爸妈划清界限,不想变成你爸妈那样的人,就要从心里真正摆脱你爸妈灌输给你的那些东西。不然,有恃无恐地跟教官吵架、打小郑的你,跟你爸妈又有什么实质区别呢?”
韩统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一湛觉得自己可能话说得太重了,有点后悔,看着他脸上的伤,她也有点心疼,却不知道怎么找台阶下。
——这是多虑,韩统很快就把台阶给她铺好了:“可是我真的好疼哦。”
陈一湛憋住笑,捏了把他的脸:“疼才能记住教训。”
十七岁的韩统让薛泽感到头疼的事情远不止这些。文科班在高二的时候也是有生物课的,当然,课堂纪律一向不好,老师常常要吼着才能上完一节课。韩统素来是埋头自己玩,但那天他猛一抬头看老师,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激动地扯了扯陈一湛的校服袖子:“喂,看老师。”
陈一湛正在写历史试卷,抬头看了一眼,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小声问他怎么了。
“看他脖子。”
韩统看陈一湛还是一脸茫然,忍不住鄙视她的观察力,他凑到她旁边说:“他脖子上有吻痕,啧啧。”
“……”陈一湛对他翻了一个白眼,用不耐烦来遮掩害羞,说:“你无不无聊啊。”
但韩统还是饶有兴趣地拉着她一起观察,还用手指在空中指点,给老师计数:“一个,两个……他老婆怎么这么狠。”
陈一湛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腰。
那节课真的特别吵,韩统个子高,又坐在第三排,于是格外扎眼,生物老师杀鸡儆猴,直接把粉笔头往韩统那个方向丢过去——不偏不倚,砸中他额头。
韩统愣了下,然后在陈一湛都没来得及阻拦之前,把粉笔重新丢回了讲台上。
于是这课没法上了,生物老师直接去找薛泽,说:“你们班这种学生,我是教不好了。”
薛泽不敢再劳动韩统的妈妈,只能自己上阵。午休时间,他把韩统找来,韩统当然知道他是要找他谈什么的,貌虽恭谨,细看却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洋洋。他都想好说辞了,上周回家的时候,爸妈跟他谈过让他考托福、出国的事。他们说按照他的成绩,在国内想考个特别好的大学是有点难的,他的性格如此不驯,也不怎么适合国内高校。他们给他找个好点的机构,再给他找找家教,在美国读个像模像样的大学不是难事。
韩统打算在薛泽问他“你生物课这样子,会考成绩怎么办”的时候回答说,没事的,反正他可以出国。
出乎意料,薛泽说的是另一回事。
他说:“韩统,我知道你不止高考这一条路,所以我不跟你谈学习,我跟你谈尊重。我们可以调换角色试试看。你跟我说话,你喋喋不休地讲,我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跟别人说说话,但就是不理你,你什么感觉,你是不是想冲过来打人?”
韩统脸色稍微有点变了。
“听不听课是你自己的事,没人勉强你,但至少不要让人觉得受到了羞辱。”
韩统以非常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薛泽知道这也差不多是他的极限了,不能要求他形式上全面服软,于是示意他可以回去了。韩统走开两步,薛泽又喊住了他:“对了,你爸妈跟我说过想安排你出国留学的事情,我知道你家有这个实力,但其实跟大家一起准备高考也是挺有意思的经历,你再想想。”
他们是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谈话的,所以韩统一扭头,就可以从开着的窗户里看到路上三三两两、吃完饭正从食堂往回走的同学。陈一湛跟叶蓁蓁就这么走在路上,陈一湛的头发长长了,刚好可以扎一个小揪揪,风大,叶蓁蓁很黏糊地把手插在陈一湛的校服口袋里,两个人一前一后贴着走。陈一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狂笑,笑到蹲在地上,把身后的叶蓁蓁也撞翻了,两个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笑个够。
韩统莫名其妙也觉得很好笑。薛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事实上,生物老师来告状的时候说的是:“你们班那个陈一湛,以前挺好的啊,现在也跟着韩统一起嘀嘀咕咕,你要让她脑子清醒点,韩统有别的出路,她可是要扎扎实实高考的。”
但薛泽打算把这些话都埋在心里。十多年前他在这所高中里也有过初恋,所以他只是说:“韩统你要不真的用功一阵子试试看,我不觉得你高考会拖我们班后腿。”
但该骂的还是得骂。
下午班会课上,薛泽苦口婆心再次强调了纪律。他在讲台上借韩统杀鸡儆猴说纪律,叶蓁蓁在下面不知道全神贯注地写些什么。他点了周密的名字,问他:“你看看你同桌在干吗?”
周密瞥了眼叶蓁蓁桌上的纸,她立刻用手臂把纸全挡住了。周密一看这动作就知道肯定是在创作她的小说,就回应薛泽说:“她乱涂呢。”
“是不是觉得我在骂其他同学,跟你没关系啊?行,我说点跟大家都有关系的事情。”
他边说边走下讲台,在叶蓁蓁桌子旁边站定:“下周就期中考了,考完要召开家长会,所以每个人都拿出百分百的心思来。”最后,他弯下腰,敲了敲叶蓁蓁的桌子:“家长会让你妈来。”
“让你妈来”四个字对叶蓁蓁来说是致命的。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叶蓁蓁每天中午都安安分分地在学校食堂里吃饭,周密也吃食堂,但他怕挤,一向是等人少了再去。
叶蓁蓁吃完饭刚回到教室,周密就拍了拍她肩膀,露出少见的羞涩表情:“你饭卡借我下,我卡里没钱了。”
他们那阵子关系别别扭扭的。早上听写的时候,叶蓁蓁遇到不会的单词,轻轻敲一下桌子,周密就会把本子移过来给她抄,上课的时候,叶蓁蓁偷偷在桌子底下染手指甲,一抬头发现周密盯着她看,她以为是指甲油的味道呛着他了,正想狗腿地保证不染了,周密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收回了目光。
叶蓁蓁每天带水果到教室,她从小在吃这件事上极为刁蛮,不肯吃橘子苹果一类方便的水果,带到学校的都是桃子猕猴桃,吃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把汁水滴到衣服上。不知道是哪一天,周密把她手里的猕猴桃抢过来,用刀给她切成了两半,然后把一包湿巾纸丢在她桌子上——“吃水果都吃得一塌糊涂,笨。”
再之后,他们好像就默认,周密给她切好水果她再吃这件事了。
但还有好多事情,他不解释,她就不能默认。
比如他对苏青青总是那么耐心,苏青青说什么他都会回答“好的”,可是他对叶蓁蓁就没那么好脾气,他上课趴着睡觉的时候,叶蓁蓁戳戳他背,又捏一下他手臂,想跟他说话,周密有时会不理她继续睡过去,有时就会直起背反问她:“你烦不烦啊?”
所以周密问她借饭卡的一刹那,叶蓁蓁是想脱口而出“你问后排去啊”。
她不说苏青青的名字,她总是喊她后排。
周密一连问叶蓁蓁借了三天饭卡,她终于没忍住问了句:“你自己的呢?”
“卡里没钱了,懒得充。下周还你。”
叶蓁蓁对数字很麻木,连带着对钱也麻木,于是没往心里去,挥挥手说“你走吧”。但周四中午,她自己买饭的时候,阿姨提醒她说已经余额不足,叶蓁蓁打开钱包来看,发现现金也没多少了。
于是那天晚上,她只能灰溜溜地问她爸妈要钱。
“不是给了你两百吗?光吃个中饭,还不够啊?”
叶蓁蓁不说话,只讨好地朝她妈笑。
“你又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还是每天中午在外面吃?”
“没,我最近都在食堂吃的。”
“那怎么花得那么快?”叶蓁蓁她妈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叶蓁蓁也不能说她一张饭卡要供两个人吃,只能继续谄媚地笑。
最终还是爸爸解了围,他瞪了妈妈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孩子在长身体,吃多点怎么了?女人就是这样,小事抓得太紧,大事又不管。”
“大事我怎么不管了?叶蓁蓁每周补课都是我接送的,你除了鼓励我说加油之外,你做什么了?”
眼看爸妈就要吵起来了,叶蓁蓁迅速吃完饭先行撤退。
因为薛泽事先点明了要她妈去参加家长会,所以期中考那天,叶蓁蓁紧张到觉得屁股下面扎了针,在座位上不断地小幅度扭动。她这阵子是真的老老实实在补数学,无奈基础太差,又心猿意马的,从第六道选择题起,她就看每个答案都觉得挺有道理。
这个时候就要祭出神器——橡皮。
这块橡皮是叶蓁蓁自己加工而成的,把原来长方体的橡皮,做成了四四方方的立方体,为求概率精准,每条边的误差都不超过0.5厘米。她在四个面上分别写了“A”“B”“C”“D”,如果投掷到另外两个空白的面,就重新来过。
叶蓁蓁悄悄举起橡皮,放到手心里,默念“各路神仙一定要帮我找出正确答案啊”,一边使劲晃了晃手,把橡皮扔到桌子上,是个“B”。
叶蓁蓁毫不犹豫地把“B”写了上去。
跟她隔了一个过道的周密,看得目瞪口呆。
叶蓁蓁像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看她,一歪头,正巧撞上周密匪夷所思的目光,她用力地回瞪了他一眼,用嘴型说:“要你管。”
那场数学考试周密不停地分神,他无法自控地去观察那女生又在干什么。客观地讲,叶蓁蓁在蒙答案这个事情上是有一套的,比如填空题,所有不会的都写0和1,再比如大题要求边长,她就直接拿尺子量,前面步骤乱写,但最后把一个十拿九稳的数字填上去。而且叶蓁蓁很多公式都会记混,试卷一发下来,她就在试卷上誊写那些公式,过一会儿要用到了,再翻到第一面找。
周密就看着她,一会儿尺子一会儿橡皮,试卷纸翻来翻去,忙得眼花缭乱。
很多年后周密跟时任女友方颀珊谈起叶蓁蓁,脑子里冒出的片段,居然就是这一场数学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眉眼都柔和起来了,只顾着用嫌弃的语气说:“你知道吧?就那种弱智儿童很努力的样子,特别好笑。”
皇天不负有心人。叶蓁蓁居然考出了八字开头的分数,她拿着试卷,跟挥舞旗帜一样,一遍遍在周密面前显摆:“我今天回家总算不用挨骂了!”
周密点点头,很真诚地跟她说:“我真羡慕你。起点这么低,随便怎么走,都是进步。”
叶蓁蓁直接把书砸在他脸上。
家长会,叶蓁蓁的妈妈坐在她位置上,看着后排苏青青的妈妈一次次站起来,矜持地接受家长的集体鼓掌,她连续鼓了几次,再看叶蓁蓁八十几分的数学试卷,也没了一开始的欣慰感。她没话找话地跟旁边家长聊天:“人家孩子教育得真是好。我们家叶蓁蓁,那几乎是要按着头才肯读几句阿弥陀佛的书,我一眼没看到,又不知道溜哪去了。”
周密的妈妈是听说过叶蓁蓁的,听这话,就宽慰她说:“小孩子嘛,都这样的。周密他爸爸这个月都不在家,我妈要开刀,我去医院陪了一个礼拜,周密也是随便应付,这次还往下跌了几位。”
“哦,家里老人没事吧?”
“挺好的,手术很顺利。也怪不得孩子,我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不够细心,我走了一个礼拜,都忘了给周密零花钱,都不知道他这几天怎么吃饭的。”
叶蓁蓁的妈妈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什么线索被串起来了。
一回家,她就跟叶蓁蓁的爸爸说:“我知道你女儿为什么一个礼拜饭钱不够了。”然后详详细细地复述了周密妈妈的话。
叶蓁蓁的爸爸用一副不可理喻的神情看着她:“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蓁蓁请同学吃几顿饭,你还要跟破案一样查?你心胸能不能宽广一点?”
“是男同学啊,还是同桌。”
“男同学怎么啦?多交朋友有什么不好,你也太封建了。要我说,就多给点零花钱。”
叶蓁蓁第二天总觉得周围都不对劲。
她去上学前,她妈把她喊到餐桌旁,说:“把早饭吃了再走。”叶蓁蓁反抗说:“我同学给我带了蛋饼。”妈妈就立马打断她:“外面的东西很脏,以后吃家里的。”
她很勉强地吃了几口馄饨,路上满脸都挂着不高兴,可是爸爸又无缘无故地塞给了她两百元,还不断拍着她的肩膀说:“多请朋友吃饭,多交朋友,是好事。”
周密则因为重新拿到了零花钱,又意气风发起来,上午第四节课上,他邀请叶蓁蓁说:“我们一会儿出去吃。”
一中那时候治学非常宽松,学生午休时间可以随意出校门,只要在下午第一节课之前赶回来就行。他们俩走挺远的路,去吃神田川拉面。
周密要了一份豚骨拉面,叶蓁蓁点了肥牛泡菜拉面,等面的时候,叶蓁蓁觉得有些尴尬——这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在外面单独吃饭呢。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只能一个劲地喝水。
“我还挺喜欢吃拉面的。”十七岁的周密说出的开头实在不算精彩。
“哦哦。”叶蓁蓁干巴巴地回答。
“日本人吃东西还挺奇怪。会把煎饺放到拉面里一起吃,主食配主食,你要试试看吗?”
“好呀。”叶蓁蓁点头。
于是他们又喊服务生上了盘煎饺,但这以后,是真的想不出说些什么了。
把他们俩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是两个推门进来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像附近的白领,穿风衣,拎了袋糖炒栗子进来,等餐的时候就在那剥栗子吃。
“哇,你看。”叶蓁蓁在桌底下踢周密的脚,示意他偷看那一桌。
“嗯?”周密是背对着她们的,所以只是回头望了一眼。
“你看她们吃栗子,口红都不会花。”
“……”周密不懂这事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好想快点长大,就可以每天化妆。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二十七八岁的大人,跟我们好像不是一个物种?我每次看到那种可以轻松踩着十厘米高跟鞋、随身带湿巾纸的大人,就会有点自卑,就好像毛毛虫看蝴蝶……怎么说呢,人家已经进化完全了,我还是肥虫子。”
叶蓁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真的,我特别想把头发烫成那种大波浪。可是我现在头发半长不短的,还多,每天醒来跟狮子王一样。我想快点毕业,毕业了我就去烫头。”
叶蓁蓁其实希望周密嘲讽她。她觉得他们俩这么相对坐着吃饭有点奇怪。她等着周密像往常那样损她两句,她就会觉得气氛恢复正常了。
可是周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挺好看的。”
“……你不觉得很像《西游记》里的金毛狮王吗?”
“挺好看的。”
两个人的面都上了,他们先是静静地吃了会面,叶蓁蓁又挑起了话头,但这一次,她单刀直入了:“哎,你是不是喜欢苏青青?”
“什么?”周密吃面的手一抖。
“我觉得你对她特别好。”
“……哪有?”
“你跟她说话比跟我说话耐心好多。你翻我白眼干吗?你有本事也对着苏青青翻白眼去。”
周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跟她实话实说:“她妈妈跟我妈妈是好朋友,我俩从小就认识……我妈关照我说要多照顾她。”
其实最后一句话,又没气质,又多余,按照周密平时的习惯是不会说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界限划得那么清楚。
“哇!”叶蓁蓁一脸八卦:“你们俩不会是娃娃亲吧?”
“你活在清朝吗?”周密不屑地看向她,“苏青青是挺好一人啊,况且我也没对她多好,我就是跟她聊聊题目什么的,不然跟你聊啊?”
“……”叶蓁蓁吃了瘪,又不知道怎么还嘴,低头闷闷地吃面。
“苏青青真挺好的,你之前值日忘了做,不都是她替你做的。她最多平时骂你烦,那你是烦……”
叶蓁蓁打断他:“……那你真的不喜欢她?”
周密一愣,他知道这句话非常没有风度,但他还是说了:“不喜欢。”
这事是个分水岭,自那以后,叶蓁蓁就再也不怕周密的死人脸了。她上课要睡觉,怕被老师看到,就掩耳盗铃地在桌子上堆许多书,又觉得自己的书不够多,就问周密借,跟砌城墙一样,把书一摞摞堆好。
她也不跟陈一湛一起吐槽周密为什么对苏青青那么好了,她一副很是通情达理的样子,跟陈一湛说:“周密说苏青青因为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太好,有点自卑,她性格又强……所以念书特别拼,她就是那么个性格,也不是真的孤僻。哎,下次我们可以带她一起玩。”
陈一湛撇撇嘴:“你现在真的很像一心讨好小姑子的新媳妇。”
薛泽特别强调同学之间要相互关爱,所以一旦有人过生日,叶蓁蓁就要在黑板报上写,祝×××生日快乐。
轮到陈一湛的那天,叶蓁蓁把字写得格外好看,说给陈一湛准备了一份独家厚礼——她为陈一湛量身定做了一部小说送给她。
周密对她的厚脸皮叹为观止:“明明是你逼着人家看。”
陈一湛觉得很好玩,周密送给她一个Moleskine的本子。陈一湛查了以后才知道一个笔记本居然那么贵,叶蓁蓁扁着嘴说:“这个装×之王。”
一切都很好玩。她收了一堆贺卡和小礼物,除了一件小事——韩统没有跟她说“生日快乐”。
晚上回家,家里人还是照常吃饭,阿姨当然不记得她的生日,可是就连她爸爸,也没有给她过生日的习惯。
陈一湛吃完饭躲进房间里,开始一张张拆贺卡看。她对爸爸和阿姨的态度并不意外,但她还是隐约期盼着,这个生日再发生点什么。
八点多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是韩统的短信。他说:“你到窗边看。”
陈一湛走到窗边,下意识往下看,没发现什么人,正觉得是恶作剧,就看到韩统的第二条短信,他说:“你往天上看。”
突然地,夜幕中炸开了烟花。
密集的、一小束一小束的、像信号弹一样的烟花。殷红翠绿照亮了半边天空。陈一湛忍不住伸出手去,她觉得这些烟花落在她手掌心上就会变成永恒的星星。
陈一湛哭了出来。这确实是她人生中,第一个郑重的生日,她很想跟韩统说,不要放烟花啊,太快了,她怕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哪一帧画面,最好是给她一点能被长久保存下来的东西。
她不信任自己的记性,可是她想记住。
可韩统给她打电话了,那一端的声音听起来气喘吁吁的,他边跑边说:“你们家小区楼间距太窄了,找个空地太难了。这什么小区啊?”
这话很欠扁。换平时,陈一湛一定觉得他又在俯瞰众生,可是她能从他的刻薄里听出一些紧张。
她说:“谢谢你呀。”
电话那一头的男生还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好好说话。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生日放烟花确实也有点怪,把你十八岁生日搞得跟八十大寿一样,这烟花太土了,感觉是新店开业放的那种……”
他很烦。可是陈一湛哭了。
韩统一个人唱独角戏也没意思,就嘱咐她说:“你好好看哦。”然后便挂了电话。
过了会儿手机又有震动,是一条短信。他说:“是十八筒烟花。陈一湛,十八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