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在肥沃的非洲土地上,猎物十分丰富,因此蜘蛛能在这里过着群居生活。它们围绕大树张起一面公用的巨网,共同把守着每条通路。由于时常要跟强大的昆虫打交道(有时甚至要对付某些小鸟),它们在危难中总是努力协作,互相支持。
不过这种集体生活只是个例外,仅限于某些品种,而且,也只是在最优越的自然条件下才会发生。这种动物具有猎手的犷野性格,在一般情况下,出于其机体本能和生活需要,它得靠形形色色的猎物生活,因此它总是处于一种嫉妒、好挑衅、排斥异己的孤独状态。
还要补充说明,它并不像通常猎手们那样,在行猎中只是损失掉一些精力和频繁活动;对它来说,它每次出击花费的代价非常巨大,而且要求一笔重要的长期投资。它的一生中,每天,每个时辰都得抽出新丝去编织那张为它提供食物和更新养料的大网。因此,为了取得营养它甘心挨饿,为了恢复体力它情愿累得精疲力竭,它把自己搞得精瘦,然而心里却时刻巴望着身体壮大肥硕起来。蜘蛛的生活是一种命运的赌博,它把自己交付给千万次无法预卜的偶然性。这当然使它变成了一种急躁不安的生物,对同类没有丝毫同情心,它在交往中只看到别人是敌手;一句话,这完全是一种自私自利的动物,要不这样,它就得被消灭。
最差劲的就是这可怜的动物长相丑得出奇。它不像有些动物只是肉眼看上去很丑陋,但若是放到显微镜下面去仔细观察一番,就会觉得迥然不同。基于某种强烈的职业特性,我们常常用人的眼光去评价它,某个肢体萎缩了,另外某个地方又过分夸张,以致失去了总体的和谐;铁匠常常是个驼背。同样,蜘蛛总是大腹便便。在它身上,大自然为了它的专业行当,为了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而产生某些重要器官,于是把其余的一切都牺牲了。它是个工人,一个制作绳索的工匠,一个纺纱工和一个织工。你别老瞅着它那副尊容,要看它的艺术成品。它不仅是个纺织工,而且它本身就是一个纺织厂。那紧缩的、圆滚滚的身体,外加八只脚爪,头顶上长着八只高度警惕的眼睛,那偏过一侧的隆起的大肚子可真叫人吃惊。那极其难看的怪模样,疏忽而轻率的观察者可能只看到它的饕餮吧。嘿!恰恰相反:这肚子可是它的工作车间,它的仓库,这是制绳工人摇纱时擎在身边盛棉纱的一只口袋;不过,它这只口袋可只是专门装养料的,它拼命撙节,这样才能使自己变得肥硕。你看看它的全身吧,其他部分瘦削得像柴枝似的,但总是腆着个肚子,鼓鼓的像个宝贝,这里是它劳动的必需资料,它经营的工业的希望所在,也是它未来的唯一保证。真是个典型的工业家。“假如我今天忍饥挨饿,”它说,“兴许我明天可以饱餐,但万一我的工厂关了门,那就一切都完了蛋,所以我的肚子必须停止活动,永远节食。”
我头一回跟蜘蛛打交道可一点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在我生活拮据的童年时代,我独自一个在我父亲开的那家小印刷所里干活(我在《人民》一书里谈过),当时印刷所已濒于倒闭。临时车间设在一幢地窖一般的房子里,光线还可以,在我们居住的大马路这一边是地窖,而在巴斯街那边却是间门面房子。到了中午,才有一小道阳光从带栅栏的大气窗里斜斜地透进来,映照在我排字用的那个小小的铅字盘上。这时,我总是清楚地看见墙角上一只怯生生的蜘蛛向字盘爬去,可能它认为阳光会给它带来某些晕乎乎的蠓虫做午餐吧。尽管我心里感觉有些嫌恶,我还是仔细观察着它那腼腆、舒缓而乖巧的细微动作,它似乎在察访它准备委托自己生命的这个人的性格。它用八只眼睛着着实实地打量着我,仿佛在思忖着:“这人,是不是一个敌人呢?”
我没有分析它的形状,也没有仔细辨认它的眼睛,我感觉到我自己正为它所注视,所考察;过了好一会儿,看来它在观察中对我颇有好感。也许是由于劳动的本能吧(比起同类来这只蜘蛛很大),它感觉到我大概还算是个温和的劳动者,像它一样,我也在那儿忙着织我的网吧。不管怎么说,它不再那么躲躲藏藏了,也不那么小心翼翼了,下定决心,就像已经进行了某个坚定但有些冒险的步骤似的。它不乏优雅地沿蛛丝下降,落在我们的共同疆界,我的铅字盘的边沿,这时淡淡的太阳正射出一道金黄色的光芒,照在那上面。
我心里蓦然产生了两种感情。我自认从来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交往关系,我也想不起曾有过一位像它这样的朋友;另一方面,这个谨慎小心、酷爱观察的小小生灵并没有认错人,没有虚掷它的信任,它在对我说:“喂!为什么我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你这儿的阳光呢?……尽管彼此如此不同,但我们都是从清苦的劳动和阴冷的暗处过来光临这温暖而辉煌的盛宴的……请接受我的这颗心吧,让我们兄弟般地友好吧。你让我共享这道阳光,那么也请从我这儿接受我心中的阳光吧,收下吧……它将在半个世纪里,永远照亮你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