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玄虎城来使,像一场动地鼓声,惊破沉醉在美梦之中的人。
驿馆内,两位使臣向韩烁行礼,一个人十分恭谨,另一个人,恭谨之中带了几分倨傲,正是韩烁的舅父。
韩烁舅父道:“少君,我们此行是奉城主密令而来,于七夕之前在城中埋好炸药,届时等花垣城城主花车游街之时,点燃炸药,将其除去。到时花垣城必将大乱,我们趁机里应外合,大军南下,攻占花垣。”
韩烁紧紧皱着眉头,只说了一句:“此事时机未到。”
另一名使臣也着急道:“您的心疾已然痊愈,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还要像现在这样,假意对花垣城俯首帖耳,顺服一辈子吗?”
韩烁舅父也道:“只要我们强占了花垣城,那乌石矿,就自然是我们玄虎城的了。”
韩烁冷了声音,凝了神情:“凡事听我安排,你们知道擅自行动的后果。”他言语中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看了两位使臣一眼。
两位使臣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应道:“是。”
等到房间空无一人时,韩烁捏了捏眉心。王权霸业不是不惦记于心的,可当王权霸业对面的砝码是陈芊芊时,就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自己的心,毫不犹豫地往她那边偏去。
陈芊芊叮嘱韩烁,说今晚陈楚楚会演一场戏,假借醉酒纠缠于他,要他配合。韩烁只得应下。
夜宴之上,玄虎使臣和花垣众臣分座两边。
侍者通报:“少城主到。”
众人站起身来,看向门口。
陈芊芊今日一袭撒金月牙白宫装,珠翠满头,更斜斜簪了一支凤首钗,与平日爱穿简洁利落劲装的她很不一样,显露出雍容高华的气度。
陈芊芊腰背挺直,面色端庄,举步走进宫殿。这样的她气势很盛,看得花垣众人眼前一亮,三公主自当了少城主之后,越发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模样了。而玄虎众人却心中一紧,隐隐觉得,这位少城主似乎不像传闻中的那样草包。
陈沅沅微微一笑。三妹,这才是真正的你,锋芒毕露的你,是不是?
当然不是。
陈芊芊的锋芒毕露,陈芊芊的锐利无匹,在这场宴席到一半时,才让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酒宴过半,玄虎使臣借着酒劲耍起了威风。于他们而言,他们假意俯首称臣,对花垣城虚与委蛇多日,自然心中憋着一股气。
韩烁舅父率先开口道:“少城主,您是我们少君的夫人,那说来,你和我,应是一家人喽?”
另一位玄虎使臣帮腔道:“少君夫人,按辈分来说的话,你应该叫这位韩大人一声舅父。这小辈第一次见面,应该给倒杯酒啊。”
陈芊芊面色带笑地喝了一口酒。她还没开口,花垣这边,刘司银已经站起来气愤道:“少城主乃我花垣城少主人,怎可对玄虎城小官倒酒?”
玄虎使臣道:“刘司银,此言差矣,这身份再高再大,也应该敬重长辈。难道,你花垣城就是这般目无尊长的吗?”
陈芊芊扮的是草包没错,可当外人有辱花垣城之时,她自然是当仁不让。
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才幽幽道:“久闻玄虎城最重孔孟之道,难道不知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
玄虎城使臣噎了一噎。
陈芊芊目光染了几分寒意,看了过去:“目无尊长?且不说长慈幼孝,是长先慈,幼才孝。就说说这尊长,”她清晰缓慢地加重了尊长两个字,才道:“别说如今是在我花垣城,我乃城主亲封的少城主。就按你们玄虎城的规矩来说说,我是韩烁的妻子,未来的城主夫人。我与他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他为尊就是我为尊,尔等为卑,皆是下臣。”
韩烁舅父有些哑口无言,陈芊芊又道:“还是说,你这舅父已经位高权重到,要让少城主夫人亲自给你倒酒了?如此,我倒是要回去教教韩烁,他这驭下之道,可没有我用得好啊。”
她这番话,听得花垣城众人昂首挺胸,也听得韩烁舅父满面通红,冷汗涔涔。
韩烁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手段,玄虎城的人太清楚了。一旦牵扯到了韩烁,当着众人的面,韩烁舅父怎么敢让人觉得少君驭下能力不行?这简直是自掘坟墓,嫌命太长。
也不敢再摆舅父的派头了,当下惶恐道:“是臣酒后失言。”
看着玄虎使臣像落败的公鸡,满面懊丧,陈芊芊点到为止,啜饮了一口酒。
裴恒却突然道:“按我们花垣规矩,女子为尊,男子为卑。就算是端酒倒水,也是男子服侍。若两位使者若当真有雅兴,不如让韩少君来抚琴一曲,以添兴致?”
两位玄虎使者更是吓得满脸冷汗,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陈芊芊却听得心里不舒服,皱起了眉头,冷声呵斥道:“纵然我城女子为尊,男子为卑,但韩烁与我是明媒正娶,更是在我继任少城主那日游街九圈,昭告天下。我心中敬重于他,怎可让他如乐人一般抚琴?裴恒,你放肆了。”
裴恒捏紧了拳头,力气大到指甲将掌心都掐破。芊芊,原来你是知道这些的。可从前几年,你为何每每要让我抚琴?当真是在羞辱我?我裴恒哪里比不过他韩烁?
直到被旁人轻轻撞了一下,裴恒才勉强回过神来,请罪道:“是臣失言。”
而另一处宫殿,韩烁和陈楚楚虽同处在一室,却隔得很远。
两人之间夹着陈芊芊,实在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他们对彼此来说,跟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也差不了多少区别。
韩烁自己跟自己对弈,陈楚楚则沉默地擦拭着雪亮的佩剑。
有宫人将夜宴之上的对话一一报来,说到玄虎使者为难陈芊芊时,陈楚楚冷哼一声:“少君这下属管得可不够好啊。”
韩烁面无表情,周身的气压却低了不少,散发着冷意。
当听到陈芊芊的回答时,他眉头一松,正要说话,陈楚楚已经率先夸奖道:“不愧是我家芊芊,犀利直接又气势十足,说得好!”
当宫人说到最后,陈芊芊如何回护韩烁时,韩烁高兴极了,若他身后有尾巴,只怕当即就要摇起来。却听陈楚楚又在旁边酸溜溜道:“哼,看看我妹妹如何对你,再看看你的臣属如何对她!”
韩烁:“...”
韩烁满腔怒火,全都发在了两个玄虎使臣身上:“宴会之上,为什么要为难芊芊?”
两名使者跪在地上,道:“我们...我们只是为了给陈芊芊一个下马威,并不是真的想让她倒酒。”
韩烁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看着两人,声音如同雨夜寒珠:“我说我现在想杀了你,你猜,我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还是真的?”
使者连连叩头,口中不住求饶:“少君息怒,少君息怒。属下知错了!”
韩烁舅父仗着与他的血缘关系,梗着脖子说道:“少君为了这个女人,辜负了多少玄虎城人的期望?”
韩烁还没说话,白芨已经在一旁幽幽道:“韩大人,您放肆了。”
韩烁舅父面色涨红,仍是说道:“属下特意前来助阵少君,可您却迟疑了。七夕游街,夜袭城主,最后里应外合,攻占花垣城,这是我们当初就布好的计划。少君却为了一个女人心软了。”
韩烁舅父长叹一声,三分真情七分演戏,苦口婆心:“少君,我们知道您钟情于陈芊芊。城主已经下令,灭了花垣城之后,让她做个婢女,留在您身边。”
韩烁发出一声冷笑,周围空气一瞬间像被冻结:“婢女?你们多大的脸,竟然敢将这两个字用在她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但凭谁都能看出已是怒火高涨,没人敢往剑口撞,当下敛了声音,不敢说话,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韩烁道:“我最后再说一次,此事时机未到。”
不牵扯到两城利益时,白芨是真心将陈芊芊当成女主人的。但牵扯到两城利益时,他终究是玄虎城的臣。
因此,第二日,韩烁一个人自顾自下棋深思时,白芨忍不住道:“少君,您是玄虎城的少城主,三公主是花垣城的少城主,您二位将来都是要继任城主之位的。您终有一日是要回玄虎城的,就像这棋盘上的将和帅,永远不能越过楚河汉界在一起啊!”
韩烁手指点了点棋盘:“如果我把这条界限消除了呢?”
白芨心中一动:“您是说,灭掉花垣城?”他将整个棋盘的棋子都推了过去,堆在韩烁面前。他说的全是实话,却也带了几分劝诱的意思:“若整个棋盘都是您的,那这少城主,自然也是您的!”
一年一度的花垣围猎。
陈芊芊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一边看着众人跑马,一边往嘴里一颗一颗塞着葡萄,时不时叫一声好。
城主看她这悠闲自得的样子,旧事重提:“跟韩烁和离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芊芊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还是那句话,不考虑,不和离,没得商量。”
城主有些无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论长相,论人品,论才情,哪一点都是裴恒更胜一筹。”
陈芊芊扯了扯嘴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可不巧了,女儿偏偏就喜欢韩烁这一人,实在是情根深种,情难自已呀。”
她摇头晃脑地“诉说衷肠”,韩烁清朗的声音恰好在此时传来:“见过城主。”
陈芊芊转头看去,韩烁一身绣金云纹黑袍,窄袖束腰,少了几分君子的温润之气,却多了几分锐利和锋芒,像一柄待出鞘的宝剑。
韩烁刚刚听到了陈芊芊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欣喜,给花垣城主请了个安,就立刻往陈芊芊这边看来。
陈芊芊咧了个大大的笑容,冲着他扬了扬眉,似乎是在问,我这句话,值不值得你夸夸我?她眼睛璀璨,神采飞扬,带着几分俏皮和玩世不恭,让韩烁爱极了,呆呆看着她傻笑。
陈芊芊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对着上首随意洒脱地行了一礼:“母亲,既然韩烁来了,那我们就先告退了。”她走到韩烁身边,极为自然地攀住他的手臂:“走,我带你打猎去。”
二人相携而去,两道身影一红一黑,俱都身姿纤长,脊背挺直,犹如翠柏临风,交相辉映,像是世上最完美的画卷。
桑奇忍不住道:“城主,其实少城主和韩少君,还是挺般配的。就像当年您和那一位...”
城主目光望着陈芊芊和韩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柔和下来:“罢了罢了,待我再探一探韩烁的底。”
城主身体不适,命少城主替代城主进圣殿祭祖,斋戒读往生经三日,无人有资格陪同,包括韩烁。
临走前,陈芊芊抱了抱韩烁:“三日而已,我去去就回。”
韩烁也抱住了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轻嗅她的发香:“芊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陈芊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那就只能辛苦你等过九个秋天,等我回来啦。”
陈芊芊带着一队将士,潇洒打马从长街过,路过教坊司时,还挥了挥手,感叹道:“啧啧,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
陈芊芊这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韩烁那边,却是等她一出城门,就被城主召见了。
临去前,白芨阻止:“少君,这摆明了鸿门宴啊。”
韩烁道:“当我知道芊芊要孤身进入圣殿时,就已预料到今日了。什么身体不适,不过是支开芊芊的借口。”
白芨着急:“那您之前都不说?”
韩烁叹了一口气:“说什么?对芊芊说,你前脚走,你十月怀胎将你生出养大的母亲就要加害我?”
白芨沉默。
城主府,韩烁不紧不慢地迈入,步履丝毫不沉重迟缓,倒像是真心赴一场宴会。
殿上,城主道:“韩少君,你口口声声说爱芊芊,不知你拿什么证明你对芊芊的情意呢?”
韩烁淡淡一笑:“城主早有决断了吧?”
花垣城主看向桑奇,桑奇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城主继续道:“花垣城早有礼制,郡主的夫婿必须佩戴拥有家族徽记的手镯,以证归属,终身都不能取下。”
韩烁敛了笑容,淡淡道:“城主是要我戴上花垣城的手镯?”
城主道:“没错。”
韩烁面无表情,淡淡道:“可在玄虎城,只有奴仆和杂役才会被标记区别。而且据我所知,花垣城并没有这项礼制。”
城主道:“现在有了,从韩少君开始。”
韩烁沉默不语。
城主笑了笑:“韩少君也不必太过为难,若不愿意,大可与芊芊和离。我相信,区区印记而已,裴恒定然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韩烁冷冷一笑:“城主这是在逼我,先放手?”
城主道:“芊芊出圣殿之前,韩少君好好地思量一下吧。”
这一日,韩烁跑了一天的马,跑得精疲力尽,却散不去心中的阴郁之气和愤懑之意。
芊芊,为何世人皆要逼我,为何全天下都不允许我们在一起?
这一夜,月漓府内寂静无声,灯火通明,韩烁枯坐一宿。
芊芊,纵然天不垂怜地不能容,我也要站在你身边,谁都无法阻拦。
第二日,城主府。
韩烁立于殿中,风骨朗朗,声音清扬:“韩某此生非陈芊芊莫属,死心塌地,天不可拆,地不可夺。”
他看了一眼桑奇昨日就备好的铜环,继续道:“城主请。”
韩烁坐在殿上,伸出一只手来,示意桑奇。桑奇看了城主一眼,城主点了点头。
桑奇道:“韩少君若准备好了,那便让匠人准备动手了?”
韩烁虽未说话,伸出的手腕却没有动,以坚定的沉默代替回答。
桑奇又道:“不过事先,我要同韩少君说清楚。这手镯跟镣铐一样,一旦焊死,不伤筋动骨,很难取下。”
韩烁道:“既然城主已打定主意,只要我接受你们的折辱,就让我同芊芊在一起。桑奇大人又何必多言?”
桑奇道:“少君慎言,这花垣城的徽记,就怎能说是折辱?若少君不愿意,现在还能同少城主和离。”
一听到和离两个字,韩烁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匠人将模具锁在韩烁手上,舀了一勺金液。
沸腾的金液冒着热气,一想到这东西要浇筑到韩烁手上制成金镯,白芨怒道:“你们这是要活活烫死我们少君吗?”
韩烁淡淡道:“白芨,退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金液落,一滴滴冷汗顺着韩烁的脸颊不停流下,韩烁咬紧牙关,一声都没有吭。
金镯成,韩烁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带着几分嘲讽,带着几分不屑,更带着几分轻蔑。
这,就是你们证明我对芊芊心意的方式吗?我已经如你们所愿,看你们还能怎样阻止于我?
两日后,七夕傍晚,陈芊芊从圣殿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