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古希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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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由同一位诗人所作,是文学史上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之一。我们在这里也没有必要找出确切的答案,而是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两部史诗相互补充的方式上,这有助于我们界定每部史诗各自的性质。悲剧和喜剧的互补性,是二者最显见的相似之处和的确存在直接联系的地方。在《伊利亚特》中,显赫的英雄以冷酷无情的方式走向毁灭和死亡,驱使他们的是个人选择以及无法控制的力量的结合,留给我们的是悲恸、荣耀、苦难和怜悯。而《奥德赛》中的英雄却不是那么英雄气十足,他会通过欺骗和计谋来避开各种奇异的危险。史诗《奥德赛》并不是孤高的,它有旅程的空间,也有乡村和仆人、低贱的生活,还有卑劣的恶棍。它所有的情节都远离战争与残酷,而朝向繁荣与和平进展,致力于描绘妻子和一个幸福家庭的生活场景。它给我们留下的是胜利的庆典和理想的赏罚以及对忠诚、坚定不移和聪明才智的回报。最后,乞丐变成了奥德修斯回到家里。然而,这种悲剧—喜剧的二分法不宜过于夸大。《伊利亚特》也有自己的幽默诙谐之处——如第23卷中的葬礼活动,但绝不是唯一的。《奥德赛》亦有许多篇幅涉及悲剧性的未来:一个人不得不想到要识别情况,要考虑到一些先兆情景,以及要紧张地算计复仇的时机。

时间和地点的构成,可再次证明存在着一种体现某种“主题结构”的途径。《奥德赛》对时间的处理与《伊利亚特》有相当程度的相似之处。奥德修斯从特洛伊返乡花费了10年时间,但史诗只选取了最后的大约40天,全诗的三分之一(第16—23卷)内容只叙述了两天的故事。我们注意到,有100行内容将奥德修斯和他的儿子特勒马库斯(Telemachus)的故事联系起来,尽管这些故事发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混乱无序的伊塔卡(Ithaca)和虚幻的卡利普索岛(Calypso)。从这时起到第16卷中,他们在养猪人的棚屋里重聚,其间的几天时间都是仔细安排的,尽管没有特别精确的计划。然而,奥德修斯在腓埃基亚(Phaeacia)的时间,则正好安排为3天(中间的一天包括他的漫游故事,所占篇幅为从第8卷第1行到第13卷第17行的内容)。

在伊塔卡不同气氛的两天之间,存在某种对称。奥德修斯进了他的宫殿并忍受那些求婚者及其奴才的粗暴对待。这一天从第16卷第1行开始。到了第18卷结尾,那些求婚者在夜里回到自己家里。在奥德修斯入睡之前,我们不得不等待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首先他渴望见到珀涅罗珀(Penelope),当年迈的女仆欧里克雷亚(Eurycleia)发现她主人的旧伤疤时,这件事情就一直是个悬念。奥德修斯最终在第20卷的开篇上了床,只是为了倾听女仆们玩笑嬉闹着表示也想加入求婚者的行列:


他捶打胸部,内心自责这样说:

“心啊,忍耐吧,你忍耐过种种恶行,

“肆无忌惮的库克罗普斯曾经吞噬了

“你的勇敢的伴侣,你当时竭力忍耐,

“智慧让你逃出了被认为必死的洞穴……”译文参阅了《荷马史诗·奥德赛》,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下同。——译注


然而,接下来的一天却有了一个好开端,奥德修斯无意中听到一位磨谷物的老妪向霹雳之神宙斯祈祷:


父宙斯啊……你显然是给某人把兆显,

现在请让我这个可怜的人的祈求能实现,

但愿求婚人今天是最后、最末一次,

在奥德修斯的厅堂上享用如意的宴饮。(20. 91—121两段引文出处应为20. 19—121。——译注


这一天开始于弓和斧的战斗。直到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上了床,做了爱并交谈后,才告结束。(第24卷的奇异情节又占据了另外一整天时间。)

然而,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奥德赛》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地域的限制。这一点与《伊利亚特》截然不同。《伊利亚特》的外部世界就在特洛伊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奥德赛》中的旅行是汇聚起来的,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汇聚到一起。《奥德赛》是一部包罗了海洋与大地的史诗,到达了已知世界的边缘,进入传说中的领域,甚至来到死亡的地下世界(主要在第24卷,第11卷也有一部分)。整部史诗的开篇就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宽阔的地理空间:


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

在摧毁特洛伊的神圣城堡后又到处漂泊,

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思想;

他在广阔的大海上身受无数的苦难,

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重返家园。


史诗的开头几卷并不是献给奥德修斯而是献给特勒马库斯的,这是一种巧妙的处理。从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图景:没有主人的伊塔卡宫殿,无法无天的求婚者使这座宫殿一片混乱。接下来我们看到了特勒马库斯在皮罗斯和斯巴达相对有限的旅程,去寻找父亲的音讯。这段旅程对后面的情节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意味着他是奥德修斯的儿子。他也有机会看到那些稳定的文明家庭是什么样子,懂得了热情有礼的价值所在。

我们在第5卷中首次发现,奥德修斯在海岛的半女神卡利普索(Calypso)的神秘之地是在“忍受着”好客。他失去船只和伙伴以后,卡利普索就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爱人。她的土地是天堂般的乐园(见第5卷第55—74行的描述),但是并不能让奥德修斯开心。因为他是一个人,渴望生活在人的世界里,并且他万分思念自己在人间的妻子。经历了长期的恐怖旅行后,奥德修斯终于在腓埃基亚登陆。他亲吻土地,躺在野生灌木丛中和栽植的橄榄树下(5.463,476 ff.)。从某些方面来说,腓埃基亚是现实世界与“美妙仙境”之间的一块土地。阿尔基诺斯(Alcinous)国王宫廷中的游吟诗人德摩多库斯(Demodocus),吟唱着那个世界的尽头,吟唱着在特洛伊发生的伟大事件。当奥德修斯在述说自己的旅程时,特洛伊是他起航的地点。当他被带进“旅行者的传说”世界之时,他差一点就回到家里了(第9卷第79行)。这次游历使得“奥德赛”一词成为我们日常词汇的一部分。食忘忧草者、独眼巨人、瑟茜、塞壬、西塞拉、卡律布迪斯(Charybdis)、太阳神的牛群——这些都是欧洲人意识中冒险之旅的原型,是诗人、画家甚至孩童想象力的源泉。

奥德修斯离开腓埃基亚之时,整个《奥德赛》的内容刚过了一半,奥德修斯从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和女巫瑟茜的边缘世界回到家乡的路途也大约走了一半。在走完这最后一段海上航程之后,他睡着了(13.78—80):


船员们支住身体,举桨划动海水,

深沉的睡眠降落到奥德修斯的眼睑,

安稳而甜蜜地睡去,如同死人一般。


陆地上,奥德修斯带着他的财宝在一棵橄榄树下睡着了。当他意识到这就是伊塔卡时,他亲吻了伊塔卡的土地(13. 102 ff.,120 ff. 354)。于是,奥德修斯的远途旅行和特勒马库斯稍短一些的旅行(在第15卷第1—300行最后参观斯巴达和派罗斯)这两条线索在遥远的地方逐渐合拢——这种合拢是如此真实,忠诚的养猪人欧迈俄斯(Eumaeus)的养猪场成为远离奇异、危险和谎言的温馨栖息之地。

奥德修斯离开田庄,进城回到自己宫殿的时候到了。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行程,他最终被年迈的狗阿尔戈斯(Argus)认出(17.182—327)。


阿尔戈斯立即被黑暗的死亡带走,

在时隔二十年,重见奥德修斯之后。


他的宫殿是接下来六卷半中事件发生的处所,诗人对这一处所倾注了大量笔墨,对其房间、走廊、楼梯、庭院都加以详细的描述。而其中的两处房间又被赋予特殊的意义:一处是厅堂,这是那些求婚人宴饮的地方,也是他们血债血偿之所;一处是婚床,这是奥德修斯亲自围绕一棵巨大的橄榄树干建成的不能移动的床。“他们欢欣地重新登上往日的婚床,述说别情。”(23. 296)史诗在临近伊塔卡的乡村、奥德修斯的父亲拉埃尔特斯(Laertes)的田庄里结束。

《奥德赛》中最重要的词汇是“人”(andra),这里的人比《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愤怒”更接近人的本质。前面四章讲述特勒马库斯的部分是唯一没有奥德修斯戏份的内容——即便如此,这些内容也为奥德修斯的出场埋下了伏笔。特勒马库斯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文明社会的本质,这种本质使得奥德修斯堪与涅斯托尔(Nestor)和墨涅拉奥斯(Menelaus)这样杰出的人成为好友与战友。

奥德修斯为特洛伊留下一位伟大的英雄。我们从德摩多科斯(Demodocus)那里得知了他在攻陷特洛伊城时经历的最荣耀的时刻。但是随着他旅途的延续,他失去了财富和伙伴。为了逃避独眼巨人,他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他逃跑计谋的一部分,他给自己取名叫“无人”(Noman)。到了海上以后,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尽管这给了独眼巨人一个名字去诅咒,但还是保全了奥德修斯的英雄特质。但是在与卡利普索(Caclypso这个名字在希腊语中意为“隐藏”)一起度过若干年惰怠阴暗的生活后,留给幸运的奥德修斯的是什么呢?他根本一无所有。所以在见到瑙西卡娅(Nausicaa)时,他不得不用一段树枝挡在自己裸露的身体前面。只有他的聪明才智还留在身上,这倒是他运用自如的东西。

尽管招待他的主人异常惊诧,他还是一直隐姓埋名。直到第9卷第19—28行他在腓埃基亚证明他自己以后,才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就是那个拉埃尔特斯之子奥德修斯,

平生足智多谋,声名达天宇。

我住在阳光明媚的伊塔卡……

虽然崎岖,但是适合年轻人成长,

我认为从未见过比它更可爱的地方。


为了在伊塔卡取得胜利,他不得不伪装自己并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生死攸关之时,尽管没有必要宣称自己的姓名,奥德修斯还是戏剧性地展示了自己的身份:


你们这群狗东西,你们以为我不会

从特洛伊之地返回,因而消耗我的家产。(22. 35ff)


当然,《奥德赛》并不仅仅是关于奥德修斯身体历经苦难的旅程,他的英雄气概和声名、荣誉同样经受了考验。他从文明和人性的边缘回归,展现自己狡黠的同时也显示了自己的耐性。在他确认其他随行人员的身份之前,他必须不能泄露身份,因此也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他甚至在危险过后还试探自己年迈的父亲。他随时保持着警惕。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他妻子出现之时。珀涅罗珀用他们婚床的秘密来考验奥德修斯,她证明了自己值得奥德修斯信任(第23卷)。

《奥德赛》中遭遇考验的不仅仅是忠诚。这是一首公开的道德之歌,邪恶得到了应得的唾弃。坏人就是那些不关心世界安定和繁荣的人,尤其是通过好客或冷漠的检测,奥德修斯所游历过的不同社会之间存在着霄壤之别。当然,践踏文明准则的罪魁祸首莫过于那些求婚人。他们掠夺别人的财物,试图谋杀他的儿子、强娶他的妻子,和他的仆人睡觉,将他的房子当作他们狂欢之所。他们对所有新来者的傲慢被刻画得如此入木三分,我们甚至不需要第22章373—374行的那些道德谴责就能明白:


好让你心中明白,也好对他人传说,

做善事比做恶事远为美好与合算。


这种显而易见的犯罪和惩罚范式,完全不同于《伊利亚特》中那种不可思议的悲剧性。这也反映在神界层面。这些求婚人冒犯神界的律法、丝毫不亚于对人间的亵渎:


……不畏掌管广阔天宇的神灵降临惩罚

也不担心后世的人们会谴责你们。(22. 39—40)


奥德修斯不仅是一个要收回自己所有的人,他还是神界惩罚的代言人。他伪装以后考察人们,然后根据此人对他的态度给予回报或惩罚的方式,无疑借鉴了源远流长的“故事模式”,即神或守护神或仙女装扮成低贱的样子来考察人间。不仅奥德修斯回家的路充满险阻,我们对神会关心世界的善恶的这种信仰同样岌岌可危。尤其是那些求婚人为所欲为之时,我们尤其怀疑这一点。我们的信心最终来自远古时期的拉埃尔特斯如此呼喊之时:


父宙斯,神灵们仍然在高耸的奥林匹斯,

如果求婚人的暴行确实已受到报应。(24. 351—2)


我们从《伊利亚特》中得到的愉悦,实际上是一种悲剧性的愉悦,那便是在毁灭中还有对人性的救赎,而《奥德赛》则放大了这种乐观,我们希望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希望这位陌生的乞讨者能把一切处理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