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骊:从写情回目解味红楼梦(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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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晚上派人送秦钟回家,引出了著名的焦大醉骂。

焦大是贾府的最早一代家奴,从死人堆里把受伤的“太爷”背出来,对贾府祖宗有救命之恩。这成为他蔑视贾府子孙的本钱:“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当然,最令他伤心的是,他跟随贾府祖先出生入死开创的基业,却眼看要毁在不肖子孙手里,于是借醉酒发出了悲愤的呼喊: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小说在极力描写渲染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富贵权势之后,第一次揭开了它的面纱。然而这种揭露却是出自老奴之口,主子依然醉生梦死。这表明贾府已经病入膏肓。

不过,曹雪芹描写焦大醉骂似乎还有弦外之音。

焦大是贾府五代家奴,立有为祖宗出生入死的功劳,年在八旬以上,到晚上还被派差,心有不平,竟被忘恩负义的后代主子捆绑,拖入马圈,嘴里塞满马粪,受尽凌辱。这在有“宽柔以待下人”(贾政语)和敬老(包括老家奴)传统的贾府是绝无仅有不可想象之事。第70回写到,贾府年满二十五岁的小厮,皆由主子安排婚配,而焦大却始终孤身一人,终身服役。这说明,焦大形象未必符合写实的“事体情理”,是作者特地设置的一个被赋予特殊表意功能的形象。

一方面,如前文所言,他是一双特殊的视事眼睛,忠肝赤胆,故其揭露具有巨大的震撼度和冲击力;另一方面,他又成为包衣曹家百年奴役史的特殊载体,成为作者倾吐内心悲愤的工具。

王府本在此有夹批云:“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推[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瞻仰[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谓叹[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甲戌本眉批云:“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168、169页。

这些批语显然暗示了焦大形象超出故事本身的意义。

曹家先祖在明与后金(清)的战争中被俘,成为包衣奴仆,忠心追随主子,“从龙有功”,虽然地位有所上升,但世代为奴的根本身份不得改变。历经顺康雍三朝,最后仍然被皇帝主子抛弃,彻底破败。焦大形象的有功不得其酬、终身服役备受欺凌的“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的内涵是否正是包衣曹家百年血泪史的艺术缩影?

焦大对贾府贵族“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等丑恶堕落行径的揭露,是否也是对腐朽的满清贵族集团,包括曹家作为包衣所侍奉的主子的暗讽?例如,清初传说的多尔衮与其嫂孝庄的情事就是著名的“养小叔子”事件,而多尔衮正是曹家最初所属的正白旗的旗主。

由于深受包衣奴役制度及其皇帝主子专制统治之害,宣称“毫不干涉时世”的曹雪芹不止一次地用连类而及、指桑骂槐的手法,表达无法抑制的内心郁愤。例如家生女儿鸳鸯抗婚时的宣示: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鸳鸯反抗贾赦逼婚怎么扯到天王皇帝?只要我们想到曹家的世代奴仆身份与鸳鸯一家的“家生子”身份有其相似,就不难理解,这是作者通过语言连珠,巧妙地连类而及,直指曾在雍正十一年被封为“宝亲王”的当朝乾隆天子。这也不再是女奴自己的声音了,而是借鸳鸯之口表达曹雪芹的反奴意志,表达这位百年包衣奴仆后代与其皇帝主子决裂的态度。

由此看来,对同样是贾府家奴的焦大醉骂作连类而及的理解,也许并不算牵强吧。参见刘上生:《贾府的早期家奴和包衣曹家之痛》,载《曹雪芹研究》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