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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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现象其实不奇怪。越是不平凡的人,越能做出不平凡的事,让人们去品头论足,何况对于文学欣赏,本来就是口有殊味,诗无达诂。随着时代的推移、文学观念的变迁、评论者个性和文学趣味的差异,历代对东坡词的评价的确言人人殊,但在今天,至少有几点已基本成为共识:

一是扩大词的题材。

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所谓应歌,是说词人在绣幌绮筵上创作歌词交给倚红偎翠的歌儿舞女演唱,其目的既是“聊佐清欢”,其内容不是应景便是应酬,不仅空虚而且单调,不外写男女之情,抒离别之恨,格局逼仄,气魄狭小,不仅很难表现作者自我的感情和志趣,甚至难于传达作者自我的声音——往往是以歌伎舞女的身份、用歌伎舞女的口吻而作,所谓“代言”是也。

苏词就不一样了,它突破词体久已形成的这种狭小格局,将写景、记游、说理、咏史、言志、抒怀、悼亡、送别、乡恋、友情、田园、国事、咏物、谐谑等等内容纳入词中。清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其“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虽然有些夸张,却正反映出苏词内容前所未有的丰富与充实。在这些丰富而充实的内容中,词人完成了多方面自我情志的抒发、自我形象的塑造,完成了词史上由模拟歌伎舞女声口的“代言”向直抒胸臆的“立言”的转变,完成了由情感内涵的“共性化”向“个性化”的转变。这其中虽然也存在“应歌”乃至“应社”(同上周济语,指在文人聚会时作词以记一时雅兴)的成分,但总体上确实是出以个人的真情实感,亦归于个人的真情实感。金代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元好问这样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新轩乐府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清人陈廷焯也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白雨斋词话》卷一)都是一语中的的评价。

二是突破词的音律。

词在五代和两宋是一种合乐文学,就是说,是一种可供演唱的歌词。诵读苏词,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顿挫错落的节奏感和往复回旋的情感美,但从音乐的角度来看,为了更方便地拓展题材,更自由地表达思想,苏词普遍存在不太顾及配乐而歌、不受词乐束缚的特点。有足够的史料表明,苏轼不是不懂音律,他的词作间或也有合乐可歌者,但更多的是不合乐律的作品。关于这一点,他的门人晁补之称:


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载)


后来的李清照(见前引)及陆游(见《老学庵笔记》卷五)对此都有所述及。词乐在南宋后逐渐失传,以至于词到后来完全成了脱离音乐的案头文学,因而这些当时人的论述就成了最可信的证明。我们在苏词中也偶能看到乐句与文句不相符合之处,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咏杨花词》末三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按律当作五、四、四;《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按律当作四、五。这些或许正可看成他主文不主声遗留下来的痕迹。

三是创新词的体制。

体制是为内容服务的,内容发生变化,体制亦必随之。

苏轼对词的语言加以改革。为内容的革新与开拓所决定,苏词的语言也一改“花间”词人径小质轻、镂金错采的面目,以前人诗句入词,以口语、佛语、成典、四部语等入词,大大扩大了词体语言使用的范围,使之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他的许多词在章法上不合上景下情的成规,句法上笔力雄劲,戛戛独造,“寓以诗人句法”(借用宋人汤衡《张紫微雅词序》评“元祐诸公”语,《于湖先生长短句》卷首,《武进陶氏涉园续刊影宋金元明本词》本)。在他之前,词题词序偶或见之,从他开始大量使用词题词序,这是因为他的词题材多样,反映面广,远非唐末五代缘调而赋或宋初人的单一内容可比,必须加上短题长序,与正文相互补充发明。他还将集句这种诗歌中的形式用于词中,又发明隐括词,将前人或诗或文略加改动而为词作,如《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哨遍》“为米折腰”隐括渊明《归去来兮辞》。凡此种种,都是将词当作诗文之一体来自由发挥的表现。

四是改变前此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风格呈现多种多样的面貌。

词在隋唐之际的草创时期,风格不只是婉约,甚至不以婉约为主。但自晚唐、五代开始,在文人词家的手中,出现了以“花间”、“南唐”为代表的高峰,形成了“侧艳”的内容和“婉约”的词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词坛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因而被看作“正宗”。

婉约是能够充分体现词体“要妙宜修”特质的一种风格,但如果画地为牢,限于婉约的藩篱裹足不前,就不利于词这种文体的发展。在婉约词风盛行的时代,一直有不少作家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创新,到了苏轼,这种创新便达到了新的阶段,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主要指他创立了与婉约相对立的豪放词风。

风格不是一个实体,是题材、情感、语言、声律、体制综合形成的整体效果。正因苏轼在上述诸方面的开拓创新,其风格必然迥异乎传统本色当行词的婉约一路。这种风格,前人多以“横放”、“豪放”称之(见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八引黄庭坚、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沈义父《乐府指迷》等),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张綖的一段话:


按词体大约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国家图书馆所藏明游元泾校刊《增正诗馀图谱》凡例后所附按语)


说“词体大约有二”,说明词之体(风格)不止于婉约和豪放,这是完全正确的;说“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却有些问题。豪放是相对于婉约而言的,并无一定的尺度,但拿一般标准来衡量,东坡词称得上豪放的,在他全部词作中实在只是少数。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被称为豪放派的开创者和代表者呢?这是因为他的豪放词数量虽然不多,却最具度越恒流的鲜明个性和高度成熟的艺术风格,在后世的影响也最大。

另外,他的词作中还有与豪放不尽相同,与婉约又迥乎相异的一派,就是王鹏运所说的“清雄”(《半塘手稿》:“苏文忠公之清雄,敻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或王国维所说的“超旷”(《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宋人王灼称东坡词:


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


胡寅称:


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斐然集》卷一九)


清《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称: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


以意逆志,他们所指就是上面所说豪放、清雄、超旷这几类词作,像《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念奴娇》(凭高眺远)、《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等,都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同时,东坡也有许多其他风格的词作,或幽峭,或俊逸,或高古,或韶秀,堪与传统婉约大家相颉颃的声情并茂之作亦复不少。清人王士禛因《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词而感慨:


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大江东去”耶?(《花草蒙拾》)


贺裳评《浣溪沙》(道字娇讹苦未成)“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二句:


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皱水轩词筌》)


不过东坡的这种缠绵芳菲之作与传统的婉约词相较,未尝没有自己的特点,概乎言之,就是内容上尘俗的成分减少,情感的成分增加;艺术上浓艳的成分减少,温雅的成分增加了。

以上四点是苏词的特色,也是苏词对于词史的创革与贡献。这些创革与贡献,是在作者“以诗为词”(语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后山诗话》)的指导思想下产生的,是他有意打破词“别是一家”(李清照《论词》)的正统观念,将词当作“长短句诗”(《与蔡景繁书》)来创作的产物。胡适曾将词分作“歌者之词”、“诗人之词”、“匠人之词”(《词选·前言》),苏东坡词由于这些创革和贡献,获得了“诗人之词”的称号。

苏词在词史的地位非常突出,这不仅因为他词体创作的总体成就,也因为他革新词体给词坛带来的震荡,在词学界引起的争议。他“以诗为词”,有意追求诗词合流,目的在于“尊体”,即将词在当时普遍为人轻视的“小道”、“诗馀”的地位,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确实也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词体,为词坛带来了新气象。但他的这种做法,难免损害已为大家普遍接受的词体特有的素质,或多或少减弱词体独具的韵味。加上他天分充盈,心性洒落,“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作中明显存在率意之处和游戏之作,这便与他“尊体”的目的恰成对立。从东坡同时起,历代有人从注重文体特性的角度提倡文体独立,反对“诗词合流”,上节所引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有些就是因此而产生,不是没有道理的。